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菲律賓短篇小說精選

作者:岡薩雷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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晒黑

晒黑

「嗨。」
對於我們輕鬆愉快的生活,諾利說:「喬治和哈利酒吧的酒保認為我太常去那裡,而且店裡的電視畫面也很不清晰。妳願意嫁給我嗎?」
當諾利覺得他存在中央銀行的生活費足够豐裕時,就去買了一紙袋硬得可以拿來當鐵鎚釘釘子的冷凍腰肉。趁腰肉解凍的時候,我們在桌子上擺好餐巾、燭臺和不搭稱的餐盤,並且把鐵架子推近窗戶。然後,諾利戴上從廉價商店買來的主廚餐帽,站在那裡,翻動鐵架子上血淋淋的大塊牛排。當油掉到煤炭上時,火焰熊熊地跳起。在炭火照亮之下,他的臉龐映現出橘紅和黃混雜的顏色,看起來就像個手拿叉戟、面露猙獰冷笑的妖魔。我在一旁調製沙拉:脆綠的萵苣拌蕃茄,再加上一些切成圓花狀好顯出雪白心部的小紅蘿蔔。
「你的座位靠近刑法部分的參考書,我目前正在寫一篇這一方面的報告,而我的座位靠近稅法部分,正好是你的本行。」納森說。馬格努從納森胸前口袋內滿不在乎地抽了一根香菸出來。
「菲律賓仍然到處是棕櫚樹和穿著草裙的女孩子嗎?」在我左手邊的鄰人問道,她正在看一本博莎.克萊寫的小說。
「我第一天上拉姆西教授的課,」從德國來的奧圖說:「差點崩潰神經。」
我時常看見他戴著名貴眼鏡,穿著墊高的皮鞋,神氣活現地經過我的船艙。他是個走路時挺起胸膛頂著風,喜愛虛張聲勢的傢伙,一艘軍艦上的二等機械手,但是他的父母親要他成為專業的機械工。「我在為菲律賓作宣傳。」他喜歡這樣說。他在口袋內塞滿船上的文具,而且經常騷擾女士們的紙牌遊戲。每逢舉行救生艇操練時,他總是遲到,可是一有草裙舞表演,他一定第一個到。他把菸灰彈落在音樂廳的地毯上,把牛排切成一小塊一小塊的。
我在天花板吊了一盞宣紙糊成的燈籠——就這樣開始了我在榆樹街的生活。就在我購買每週所需食品雜貨的「食籃商店」隔壁,開著一家「一小時乾洗店」,店老闆兼櫃臺、修理工人、燙衣工和送貨員,所有的工作一人包。「專家楦帽,」他的招牌這樣寫著:「專家清洗,專家燙衣,專家染色。」可是,有一天他把我的晨袍洗得掉了所有的顏色和每一顆釦子。從此以後,我就不再送衣服去那裡了。當他早上七點鐘看見我悄悄經過他的店門口,使勁拖著臃腫的布袋,走向另一家洗染店時,「早安!」他大聲叫著,而且把門開得敞大些。「早安!」當我緩緩地走過他的店門口時,我揮手愉快地和他打招呼,一面佯裝拉扯著綁住布袋口的繩子,而布袋卻磨蹭著我的腳後跟。
「皮膚白皙的人,就想晒黑;而皮膚黝黑的人,就設法變得白皙……」
「而且,我的座位陽光比較充足還可以望見女子體育館。這不正合你的意嗎?」
希爾妲.科德羅-費爾南多(Gilda Cordero-Fernando)菲律賓聞名的女性作家。曾獲短篇小說首獎。
研究所所長在第一個週末為我們班上舉辦了一個藉以彼此認識的宴會。一名黑人僕役端著潘趣酒。我再次看見諾利,也認識了一對剛結婚的美國夫婦,比莉和納森,他們還答應用他們那輛破舊的老爺車載我們到城裡兜風。我以前見過這輛名車,就停放在學校前面,車身上畫著那個聖經上的神話人物,緊接著寫著它的名字——參孫.阿格尼斯特——這部車也的確稱得上是車中參孫,因為它隨時得和運轉不順的汽化器、不斷鬆脫的離合器和接觸不良的電瓶等惡魔搏鬥一番。坐在角落的碧拉爾,是從巴塞隆納來的西班牙女郎,她正在教奧圖發捲舌音「r」的技巧。一個包著頭巾的印度學生正對著一些人暢談婚姻習俗。澳洲籍的達賴爾開始敍述一段不合時宜的「跳華爾滋舞的馬蒂爾達」。而來自臺灣的賈喝太多啤酒,已經醉倒在地毯上。馬格努迫不及待地想要展示一下他在亞瑟默里交際舞蹈班學來的舞步,所以堅持和一位不太願意和他跳的墨西哥女孩子大跳他的曼波舞。每當對方踏錯步伐,一句難聽的菲律賓話就從他的嘴裡爆出來。當他和我們擦身而過時,他更加大聲地重複這些驚人的菲律賓話。正酌飲著潘趣酒的拉姆西和凱利兩位教授狐疑地抬起頭。「那是好話嗎?」馬格努在那女孩子的肩膀上拍了一下,問道:「聽起來像是好話嗎?」
「諾亞方舟(Noah's Ark)和聖女貞德(Joan of Arc)有何不同?」馬格努問,一面伸手去拿比莉和納森https://www•hetubook•com•com的糖罐。
馬格努走過來分發名片,他的同學和教授都還聞得出油墨的味道。這些白色的矩形的,上面有著密密麻麻文字的名片,以哥德體字母印出他的名字、住址、鄰居的電話號碼、他的職業,即稅務專家,他所獲得的五個學位(他在菲律賓五所藉藉無名的大學所拿到的),以及他在學校圖書館二樓的個人閱讀座位號碼,最後這一項頗令人費解其用意。如果有那麼一個人你不能錯過,那就非馬格努莫屬了。
我在榆樹街找到了房子,在一位叫做施瓦巴哈太太所擁有的公寓裡面——一間晦暗的舊房子,角落裡掛著擦亮的電燈和廢棄的通話管。只要有人用力關上前門,整幢建築物的每扇門也會跟著顫動。我的房間被戲稱作「西房」,說得明白點,就是我可以整個下午晒到太陽。而且我還分到最後一把彎曲的湯匙。簡陋但是舒適的臥房,等我把隱藏式的床板包裹起來,就成了我白天的客廳。至於「廚房」是一間通風明亮的小房間,裡面擺著一臺高度齊腰的電冰箱,兩個扁平炊具,一臺有著透明門的手提烤箱,以及放盤子和罐裝食品的鐵架。那間鋪著磚板的大浴室必須和一位住在走廊盡頭的建築系學生共用,如果她不在澡盆內洗盤子的話,浴室倒是個設備方便的地方。
馬格努住的地方和施瓦巴哈太太的公寓離有一石之遠,是個設於地下室的房間,必須由街面往下走三個梯級才到他的門口。每天一大早,他像錢鼠一般由地洞爬出來,身上裹著兩端絨繸未剪掉的浴衣,在楓樹下猛眨眼睛。這幢寄宿舍備有一個巨大的公用洗臉盆,就擺在通風的走道上,隨風微微顫動,臉盆邊緣雖然有一圈汙垢,大家還是得排隊輪流使用。馬格努房間的床是一張四腳鐵床,勉強塞在樓梯下。床的前面有兩個倒翻過來的大板條箱,其中一個上面擺著他贏來的獎品——一臺二十一吋的電視機。在另一個空的板條箱上則放著他的書本、兩個帝國牌菸灰缸和一部破舊的皇冠牌手提打字機。有一天我們去看他,發現他異乎尋常,竟然在打字。房間內有張椅子上放著一個食物保溫盤,盤子上有一塊擱了幾天的小圓麵包。
這個房子的隔壁是堂區神父的公館。由於奧馬利神父的廚房也正好在地下室,所以馬格努經常從窗臺的天竺葵花盆之間視過去,不停地大聲說道:「神父,你在煮什麼啊?」直到最後神父不耐其煩,才開口邀請他一起享用那條黑絲鰵。馬格努經常在神父的公館吃晚飯,雖然規定每位堂區教友一年必須至少捐獻十塊美元,以供神父之用,可是我們知道,馬格努只給過三角三分錢。他把錢塞在一個長信封內,然後小心翼翼地放在募捐用的盤子上,免得錢幣叮噹作響。他拿這件事開玩笑,鄭重其事地告訴每一個人,他對那位善良的神父施用了卡內基的方法,而且他可能是唯一從教會取出比放入更多的人。
「他說話的方式很有趣,」碧拉爾說:「好像滿口胡說八道。」
哦,是的,你隨時可以告訴一個鄉下人。你可以告訴他,他挑選的衣服總是有點太花花綠綠、太刺眼了,說他穿著一雙同色但深淺不同的鞋子在房間內大搖大擺地走動。你,諾利,你穿著那雙骯髒的牛津皮鞋,講話帶著美國腔調,你已經不再是菲律賓人了。你花了一年在巴黎學藝術,而且行跡了大半歐洲。你主修俄國文學,卻因能說一口流利的法文,而引以自豪。當你晚上躺在床上,夢見漢堡的熊園,還能昏昏欲睡地彈著一把夏威夷吉他。你的足踝上並沒有巴丹的傷痕。你對漂亮的外表和自西班牙外祖父遺傳的高鼻子頗感自負。馬格努跳著曼波舞,分發他的名片,以及開著那輛俗麗的車子,神氣活現地穿行於大街上,彷彿他真的擁有它一樣。而他是個道道地地的菲律賓人。
希爾妲.科德羅-費爾南多
「在印度……」
「我想是吧,」我的鄰居,克萊小說迷,很懷疑地說:「譬如說,你啊,你住在哪裡呢?」
「妳想幹什麼?」我問道。
比莉和納森開車到文學院大樓接諾利和我,實現他們答應要開車載我們一起到城裡兜風的諾言。我們在噴泉式飲水器的地方碰見馬格努,納森向他提起長久以來一再討論要和他交換彼此在圖書館的閱讀座位的話題。
馬格努感到非常興奮,他喝完他那一杯果汁,開始有聲有色地描述「東方珍珠」,塔虎特林蔭大道兩側用混凝和-圖-書土蓋成的建築物,現代式的房子、學校和醫院、很有效率的水電裝置系統,以及千百輛奔馳於混凝土道路上的美國車。他靠坐回去,一面用力擦拭額頭。
「你在暴風雪中幹什麼?」諾利問。
我把窗戶推開。「馬格努!」我大叫,牙齒也立刻跟著打起顫來。「快進來,外面風雪那麼大!」
「謝謝,非常謝謝你。」諾利語氣冰冷地說。
樓上的鄰居是三個醫學系的學生,他們在房間養了隻青蛙,作為研究其心臟功能用。有一天牠逃跑了,沿著樓梯往下跳,不過,那個金髮碧眼的實習醫生,比爾,立刻捉住牠,把牠放在扁平鍋中央,用一個醃黃瓜瓶子蓋住。他們一本正經地注視著對方,比爾夢想吃青蛙的腿。可是,碰巧那一天是星期五,而他是個天主教徒,星期五照例是齋戒的日子。
「是神經崩潰。」達賴爾更正道。
他的鷹鈎鼻子像個風標指向窗戶,表示我們的晤談到此為此。我以前在什麼地方看過這種嘴臉呢?是在菲律賓嘉保市的巷道賣臘腸的小販?或者是那雕像?難道他是一部我已經忘記片名的老電影中,那個人見人怕,手臂上掛著一顆星章,嚇得希特勒的部隊落荒竄逃的太陽神之子費頓再世?
「那就是我!而且,順便提一下,諾利,你可知道馬尼拉最受歡迎的乾洗店是哪一家?」
當你在度蜜月的夜晚,卻發現無屋可棲時,你會去什麼地方?我們開車到華盛頓。從大橋上面,我們辨別得出遠方在霧氣裡若隱若現的白德羅島和自由女神像。一艘汽船載著出來觀賞夜景的遊客,噗、噗地滑過波起浪伏的水面。這時我又想起了一年前我初抵美國時背誦的句子:
「你們怎麼會是基督徒呢?」
「淡而無味。」金欽說。
當海面風平浪靜的時候,我們打乒乓球、閱讀或坐在輕便椅上編織毛線。長腿的美國婦女穿著短褲和袒肩露背胸衣,懶洋洋地躺在甲板上,同時用防晒藥水互相塗抹肩膀。她們把鮮麗的海灘用浴巾鋪在游泳池的邊緣,躺在那邊做好幾個小時的日光浴。從她們白色服裝的低領處露出一片褐色皮膚,這是她們度假時在海灘上合法獲得的,或者是在城市內公寓的閣樓用太陽燈硬照出來的成果。我把衣袖捲得高高的,躲在遮陽棚的陰影裡。
比莉搖搖頭。馬格努在他的那杯黑咖啡中放了四湯匙的糖。「親愛的,諾亞方舟是木頭做的,而聖女貞德是洛琳一地的大家閨秀啊!」馬格努發覺他自己在會場喧鬧談笑、滑稽有趣。他的笑聲像一組不協調的齒輪在喉嚨間上下滑動。他拍一下腿,卻打翻了一個玻璃杯。
暗淡無光的蠟燭滴落在容器上,調潘趣酒的大碗已經見底,僕役趕緊退回廚房準備咖啡。
馬格努張大著嘴打哈欠說:「妳知道上帝怎麼造菲律賓人嗎?比莉。首先祂拿一團黏土,放在天上的烤爐上,可是祂放太久了,等衪探頭一看,泥塊已經燒焦了,於是祂造了黑人。」
橋上的霧很冷。
「所以上帝再試一次,這次祂太早拿出來了,泥塊蒼白,烘焙得不够火候。於是祂造了美國人。最後,祂放上第三塊黏土,取出的時間不長不短,剛剛好,這次泥塊烘焙得完美極了!」
吃完晚餐,我們打開收音機,關掉照著水槽內待洗的碗盤的燈光。如果這是個暖和的日子,我們會坐在太平梯,在黑暗中抽菸,望著後院那一棵長成V字形的大樹。一條斷斷續續的小徑從地窖傾斜的門通向一個挖來烤肉用的舊土坑,那裡是房東焚燒垃圾的地點,車房頂上的小風車輻條無憂無愁地轉動,枯葉的腐味像一縷淡煙飄向我們——我們看著對街的公寓燈光盞盞點亮,心裡夢想著我們回菲律賓之後要做的事情……
作者簡介
「那不是馬格努嗎?」諾利問。那個人影從窗戶下遛達而過,頭低下,迎著冰冷的風前行。
我主修文學。教務長派一名高年級學生,帶我去逛逛文學院大樓和校園。他是個菲律賓人,在學校唸兩年了,他說他叫做諾利。而他和我在神話中讀過的所有的神一樣,面貌清秀,身材高大,有著一頭鬈曲的頭髮,腳踝上快要長出翅膀來。
是諾利。他手上的一杯酒正在冒泡,而他的女朋友夏莉攬住他的腰。「你知道嗎?」夏莉告訴我說:「諾利是我認識的外國人當中唯一講英語不帶腔調的。」
就這樣桃園街和我們的生活從此結合在m•hetubook•com.com一起。我們到伊撒先生的辦公室取鑰匙。他經營一家唱片行。當他看見我們時,顯得很驚訝,不過他並沒有把腳從桌子上移下來。
「繼續說下去。」
風自樹林間颳起來,然後俯衝過古教堂的鐘塔,瀉落在我們手上的陽光溫柔暖和。我自己對海倫.特倫特這個角色已經感到極為厭煩了。
他的聽眾發出噓聲,表示不相信。我們回到船上的餐廳。這個餐廳被稱作玻里尼西亞廳,還特別用棕櫚盆栽、魚網和珊瑚裝飾一番。每逢週末餐廳特別供應一道夏威夷名菜「什錦芋葉包」。馬格努將手指沾著芋泥,而且把口水吐在餐巾上。有一回他暈船,無法一起用餐,我們這一桌的人就坐著等。「畢竟,你對一個東方人還能期望什麼?」我聽到服務生領班站在一碗沙拉後面咕噥地說。
「那是因為她們的皮膚已經晒成漂亮的褐色了。」比莉說。
「也就是說,馬格努只付了頭期款而已。」
「錯不在我,」這個猶太佬聳聳肩,說道:「請別怪罪我。」
我每天到底花了多少個鐘頭收聽廣播劇「海倫.特倫特戀愛史」「瑪.珀金斯」、「引航燈塔」和「女子星期天」?當我刷洗著尼龍襪子、洗頭髮的時候,我為怡蓮.雷諾的父親擔心,因為他槍殺了那個戲子柯特。一個生長於科羅拉多州探礦小鎮(即紅河谷)的女孩子嫁給英國最富有、最英俊瀟灑的貴族,這種婚姻能够幸福嗎?吉爾.惠特尼何時才能了解到沒有海倫.特倫特,他將活不下去?
「你說完了,是什麼意思?」
我非常討厭在暴風雪的夜晚出門,頭巾裹緊到耳朵的地方,就為了把一袋濕透的湯罐頭和打算丟棄的蔬菜扔進施瓦巴哈先生的垃圾桶內。諾利設計了一個不須踏出房門一步,就可把那一袋討厭的垃圾丟掉的方法。「方法,」他說:「節省移動。」垃圾桶就在我們的窗戶的正下方,只要用個滑輪和繩結,他就可以將垃圾袋放下,嘭的一聲直落桶中。施瓦巴哈太太在水槽前洗盤碟,應該會看見有一包神秘的東西沿著她面前的窗戶緩緩降下,然後她抬頭瞧一瞧,搔搔頭,對我們樓上的胡鬧行為仍舊不明不白。
當他發現我們正要去兜風,他不需人家邀請,自己就登上了車。沿途他不停地用菲律賓語作實況報導。
「當然,」馬格努哀嘆道:「我坐哪裡的確都無所謂——可是我發出去的那些漂亮的名片該怎麼辦呢?」
有一天諾利告訴我說,馬格努已經搭乘威爾遜號輪船走了。他實在拿不到學位,只好漏夜打包衣物回菲律賓,既沒有付清房租,也不用樂隊相送了。
坐在儼如王國一般的辦公桌後面,這位自認神通萬能的伊撒先生從抽屜內取出一個放著當月房租的長信封,交還給諾利。諾利和我已修完五年的大學課程,我們來自值得尊敬規律地定期寄給我們生活費的勤勞家庭。我們的英語流利,我們每天洗澡,我們餐桌上的禮儀無懈可擊,而且健談風趣,絕非庸俗之輩。但是,過了國際換日線,我們是膚色棕黑的民族,而他們皮膚白皙。這個事實就像赤道的烈日隨時隨地追隨著我們,把我們的皮膚晒黑一樣,不容改變。
「太多罐頭食品了,」碧拉爾說:「不够鹹。」
我們瞪視著他。「聞名洗衣店。」馬格努咧嘴笑著說。
「這可就奇怪了,」諾利說:「為什麼菲律賓的女孩子晒太陽,就是晒不死。她們花很多錢買面霜、漂白溶劑和雨傘!」我偷偷捏了他的手臂一把。納森開心地笑。
東岩山頂正好下過一場雪,我們把雪握在手掌裡,讓雪在舌頭上熔化,把雪塗在臉上。我們迫切地塑造了一個兩呎高的雪人。不到幾秒鐘,太陽又高照頭頂。比莉跑離車子的陰影,解開圍巾,張開手臂,抬臉望向太陽。
「怎麼弄到的?」我問。
「誰還記得蓓達.卡潘斯這個人呢?可是大家都記得有個叫馬格努的傢伙,他令人憎厭,他是個菲律賓人。」
「有一次一個日本人對我很好,」納森說,同時瞥一下又靠椅背正在打著哈欠的馬格努。「那是美國佔領東京之後兩年的事——我們仍然是口袋裡塞滿蘋果的金髮天神。一個洗衣婦偷走我放在褲子口袋內整個月的薪水,害得我沒錢吃飯,終於有個星期六我直挺挺地餓昏在街上。後來有個日本學生用腳踏車載我回家。他的家人正坐好,準備吃甜不辣。」
「因為我在巴丹和一個美國游擊隊隊長交往過密,害得我被逮捕,罪名是私運一臺短波收音機給他。結果那些渾蛋日本鬼子把我倒吊在大樹上十三個小時。」
諾利愉快地微笑。這句話令他https://m•hetubook.com.com聽起來很順耳。人家說他的英語不輸本地人,他自然心花怒放,高興得臉都紅起來。當他來美國過了第一個冬天之後,身上那一層熱帶的、濃黑的膚色被洗淨,使他看起來像根骨頭一般蒼白時,他同時樂不可支。
站在堆成金字塔形的菸草包旁邊,四人組成的樂隊開始演奏一首「清晨之地」,聲音極為刺耳。
「嗯。凱利教授非常生氣。好像是他身為研究所指導顧問,所以做了那輛車的擔保人,現在可憐兮兮地落得負起賠償的責任。」
……這裡,在海浪微盪、夕陽西沉之際,紐約港矗立著一個高擎火炬的高大女人……她那裝有導航信號燈的手發出光芒,照耀廣大的世界,歡迎各國人民駕臨。她溫和的眼睛俯視著締造姐妹市、橋樑橫亙的海港。「經營你古老的疆域,保持你在歷史上曾有過的壯麗輝煌。」她以緘默的雙唇大聲叫道:「把你疲憊的、貧窮的、擠成一團的、渴慕呼吸自由的子民交給我……」
「在最高的椰子樹上。」我答道。
租來的管樂隊跟隨他到梯板的邊緣,他再次轉身離情依依地望著他的親人。他的親人包括他母親、四個姊妹和他的老處女姑媽,她們全都站在形狀像寶塔的太陽傘底下眨動著眼睛。他雙手抱在頭上,擺出拳擊手勝利的姿勢。他身上那件煮過的襯衫在熱得令人起水泡的太陽照耀下發出嗶啪的聲響,而汗水已經濕透了他那條多餘的頭巾。在他凸出的前額套著一頂牛仔帽,他隨時調整一下,彷彿是為了讓別人更容易意識到他和卓越男人的廣告有關。他的胸前口袋帶了一本護照,裡面記載著他的名字是羅德里戈.馬格努;年齡,三十一;婚姻狀況,未婚;膚色,棕色。
最後我們到達一間小餐館,這裡的特別菜是活蹦亂跳的新鮮龍蝦,而且餐館還幫每位顧客穿上敞大的圍兜。「為什麼你們對我們這麼好?」諾利遞出一包香菸請大家抽時,問出這句話。桌上的龍蝦殼收拾掉之後,我們啜飲著橘子水。
我們默默地喝乾橘子水。在我内心深處我發誓,當我回到菲律賓,我也會幫助我遇見的第一個外國人,看起來最孤零零、寂寞的外國人。這就好比是環繞世界的友誼之鏈。
「好吧。」我說,把背舒服地靠在暖爐上。諾利坐過來,擁抱住我,他的臉頰像冬天的蘋果那麼冰冷。我們拿出撲克牌,玩兩人通關,等待著暴風雪平息下來。第一學期結束之前,馬格努被控將一名波多黎各女子騙進儲藏室,而被勒令停學兩天。他辯稱他是想要請教她有關國際關係的問題。波多黎各的學生為此在自助餐館等待機會,他們在馬格努的刀子和叉子上塗抹火辣的辣椒,以為報復。
註冊時,我在大學走廊又碰見了馬格努。他戴著手套緊緊握住我的手指頭。他給我看一封準備寄給總統麥格塞先生的信,告訴他,他替菲律賓「宣傳」得多好。他腼腆地承認他只能修一門科目。他的肉體和靈魂全抵押給了誠實的傑克,因為這個人只收了頭期款,就准許他開走車篷可以摺疊的敞篷車,另外,他已經開始去亞瑟默里交際舞蹈班學跳曼波舞。
「很抱歉我們的交易完了。」他口氣平淡地告訴諾利,不過他顯得呼吸有點不順暢。
「這個學生——當他到柏林的時候,也有個德國人幫助過他。這種事遇到了就一輩子忘不了——現在輪到我這樣做了。」
「你的意思是……」
「怎麼,他都快變成美國人了!」
「他是誰?」我母親問道:「一個政治家?」
「我一生的夢想就是買一座菲律賓的島嶼,」她的丈夫插嘴附和著說:「在那裡過一輩子有著熱帶光彩的日子。」
「在韓國……」
「回菲律賓嗎?」我不肯輕信地問。
「這有什麼關連?」我問道:「你知道我們不是日本人。」
「因為每十二個來美國的菲律賓人,其中必有一個像馬格努這種人,特別惹人注目。」
「菲律賓的猴子真的可以被訓練來替人扇風?」
「你覺得美國的食物怎樣?」
「在西班牙……」
每次諾利來我這裡,一定會告訴我一個新的,有關馬格努在什麼事情上又惹他生氣的故事。納森告訴他,復活節假期,他們會開車到華盛頓參加一個週末宴會,比莉的妹妹將在宴會宣布訂婚的消息。馬格努風聞到這件事,於是問他是否可搭個便車到華盛頓,因為他想看正在那裡紮營的巴納姆和貝利馬戲團的表演。這對美國夫婦當然說好,但是馬格努必須事先在旅館訂房間,因為復活節期間旅館總是住滿了人,很難找得到空房間和圖書。當他們到了華盛頓,才發現馬格努根本沒有預訂房間,所以他們花了兩個小時開車到每一家旅館問,仍然找不著空房間。為了顧全禮貌,他們並沒有趕馬格努到街上睡覺,最後決定讓他在比莉的妹妹的書房,和幾個彼此不相識的姪甥輩打地鋪。但事情最糟的地方還不只如此。第二天馬格努宣布他根本不打算去看馬戲團表演——他已經聽說節目縮水了。相反地,他堅持參加下午的訂婚宴會,後來在會中搗蛋吵鬧,十足成了大家討厭的傢伙。
十點鐘主日彌撒之後,奧馬利神父為我們在聖多瑪斯.莫爾教堂主持婚禮。我們走到街角的雜貨店吃午餐,才發現納森的老爺車「參孫.阿格尼斯特」已經用閃亮的錫罐頭裝飾妥當,正在人行道旁等待我們。
「把臉晒黑。」比莉說。
「正是。凱利問我馬格努在馬尼拉的住址,以及他是怎樣的人。我說我不知道。他並不相信我的話。」
「如果你瞭解他的話。」庫馬拉雅維沙堅持說。
「可是心智有條不紊,見解高超。」金欽抗辯著說。
那個人抬起頭。馬格努咧嘴笑笑說:「只是散散步而已,」他的聲音由那兩片扭曲的、泛藍的嘴唇間發出來。「去給那些美國人瞧瞧,我們菲律賓人挺得住這種寒冷的天氣!」到了角落,他轉身,快活地揮動著一隻沒有戴手套的手。
「你看,我們所有的業務全透過電話處理……我不知道……我實在搞不懂……你看,你們的鄰居有點……我的意思是說,屋主的看法……」他揮動著那兩隻長手臂。「天啊!我只不過是個代理商。你可以去曼哈頓找屋主談,我給你地址。」
「兩個菲律賓人。」我糾正說道。
每逢嚴寒的日子,諾利就會來看我——我們待在我租來的房間一起受凍,兩個人在破損的地毯上縮成一團,背靠著暖爐,腿上蓋著一張氈子。我們從小房間取來電爐,把電源開到最大然後伸出因寒冷而皸裂的雙手,在電爐紅熱的線圈上烘暖。我們看見在街的一端有個人穿著大衣,頂著風走,他頭上那頂藍色的帽子黏著許多骯髒的雪片。
他們的女朋友,裴特、愛蓮和蘇珊,三個人全都是體育系學生,常來探望他們。有一次他們答應和我分享他們準備做的蘋果派,如果我肯把烤箱借給他們的話。這幾個男生除了一把開罐器,根本沒有任何的廚房器皿。因此,愛蓮只好拿一隻空的威士忌酒瓶充做擀麵棍,在書桌上把生麵糰擀平。放派的盤子出奇的大,盤子邊緣飾著扇形圖樣,中央部分已經被燒成一片焦黑。三個體育系的女生花了兩個小時才削完蘋果皮,把蘋果切成一塊塊,剛好蓋滿整個派,這是下兩個星期每個人準備吃的點心。
「你們懂英語,實在教人吃驚!」
第二個星期我們決定到桃園街租房子。諾利打電話和寫信解決租屋的一切手續,包括寄去預繳的房租。不再和人分用浴室,不再拿窄小的房間當廚房,也不用為垃圾煩惱了。從淡紅色茂盛的紫藤花覷望過去,深窗外面住宅區的街道上有個兒躺在嬰兒車內晒太陽。
「那就是你囉!」
「不錯,」諾利說:「還帶走了那輛車篷可摺疊的敞篷車。」
「我懂。但是,不管怎樣,還是有一些規規矩矩的菲律賓留學生以特別優異的記錄彌補了菲律賓人的形象。」
冬天苦苦搏鬥糾纏,拒絕就此逝去。在春天的第二個星期,吹起兩次暴風雪,草地上積雪及腰。沒有車房棲住,整晚在風雪中度過的車子,像冰棒般在馬路上溜來滑去。
蹩腳英語,每個人都在說蹩腳的英語。漏掉連結詞、冠詞,或者生吞活剝地自母語直譯過來,或者現在式當過去式和未來式用。我們菲律賓人可不說蹩腳英語,我們講的英語是直接從文法書學來的。
「你們吃些什麼?」
他經常穿著短襪坐在甲板上,兩隻腳從護欄垂掛下來,而且買酒請一群風趣逍遙的美國人喝。他告訴我他曾唸過卡內基課程,這就是為什麼他老是結交得到朋友,能影響別人的緣故。他也要去唸我讀的大學,在那裡他也照樣能够贏得許多友誼。「畢竟,」他大聲說,一面捲起褲管,給我看他腳踝上兩個青紫色的疤痕。「妳猜我是怎麼弄到的?」
「每個人都想要成為他所不是的。世界就是這樣子。」
「真是好個春天日子啊!」他說,聲音帶有困惑不解的意味。我依然邁動步伐,腳後跟發出的、的、的的碰撞聲,而布袋也一蹦一蹦地緊跟著我前進。
「一個要去美國的菲律賓人。」我父親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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