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神像的人
「渾蛋,你們都是我的親人,對不對?」他問,然後轉向山姆,說:「你拿給他們吧。也許,他們比較喜歡你。」
管理傳教區的杜納神父請他們吃午餐。能有個美國人作客,他覺得非常高興。他是個舊金山人,對他來說,發派此地所得到的慰藉是,這個地方和舊金山一樣貧瘠。
女老闆和腓力.拉達克相識,給了他們兩人一間毫無陳設的房間,不過從裡面可以俯望溪谷,可以遠眺自山腳至山頂全築成一層層梯田的山脈。
杜納神父把背往後靠,將咖啡杯放在磨損不堪的桌子上,然後嚴肅地說:「天主教的信仰基礎是愛,差別就在這裡。你在情報局工作,應該知道這種差別的意義。」杜納神父又變得若有所思的樣子。「此外,」他說:「天主教信仰也堅信人有靈魂,而這個靈魂是永恆不滅的。」
「我不會放回去,」腓力堅決地說:「如果我那樣子做,我將變成不祥的人,而我的祖父必死無疑。」
藉著昏暗的光線,在經年累積的煤煙和窮困之間,山姆.克里斯蒂看見腓力.拉達克蹲在餘燼猶溫的土爐子前面。在爐火的照明下,山姆.克里斯蒂看見他的朋友——不是穿著麂皮夾克的腓力拉達克,而是一名穿著高山樸素服裝的結實伊富高族人,他寬厚的腰窩裸|露出來,腰上纏著一條紅黑相間的纏腰布,上面還綴著黃色流蘇,他的頸上垂掛著一條伊富高族戰士佩戴的銅項鍊。
「現在沒時間開玩笑了,」山姆一邊躺下來,一邊說:「這一點都不好笑。」這時,在他的心靈深處再度籠罩了一層無法否認的黑暗景象,其中老人塗抹著梯田的泥土佈滿皺紋的臉孔,像一道光,而他的細小眼睛閃露著智慧和憎恨的眸光。他希望能多瞭解一點這個老人,因為藉著對他的瞭解,說不定可以發現這塊大地所滋養出來的貪婪和苛刻(或者是蠻橫?),這些念頭一直攪擾著他的内心,直到他聽見腓力.拉達克的打鼾聲和徐緩活絡的呼吸聲。山姆伸手拾起蠟燭,弄熄了焰火。
山姆尾隨著他,為對方預期不到的魯莽態度感到憤怒。「我不能這樣子離開,沙德克。你祖父的事我很難過,在這種悲痛的時刻,至少應該讓我表達……我的弔慰。」
腓力的哥哥沙德克在家。「你總算決定回來探望我們了。」他用英語向腓力表示歡迎,但語氣中夾雜著一絲挖苦嘲諷的意味。因為他是兄長,所以講話難免帶有威嚴的口吻。「我以為城市把你整個人都贏去了,所以你大概已經忘記了這個貧窮的地方和這裡的窮人。」
山姆聽到這個消息,一點也不驚訝。他並不覺得這種事或這樣的結果令人沮喪難過;不過,另一方面,他也感到訝異他的朋友所敬愛的親人去世了,他竟然能够無動於衷。在他的內心深處,他甚至發現他心裡正想著,或許那個老人死了是再好不過了,因為誠如腓力.拉達克所關注的,他的死亡會終止他的家人對那尊神像令人半信半疑的恩寵的關注。
腓力.拉達克望著他們,聽著孩子們夾雜著喜悅和爭吵的叫喊聲。沙德克說:「現在你看見了,連你的親人都不認識你,義碧格。你說我們的話,身上流著我們的血——雖然如此,你卻是個陌生人。」
然後,他趺坐在泥地上。開著的門後面,在熊熊的火焰照明之下,已經有人動手宰殺那些豬隻,另外有個人開始敲鑼。深沉刺耳的鑼聲壓過了奄奄一息的家畜所發出的咕嚕聲。
「那是我第一次學習到有關耶穌基督和蘇格蘭語的地方,」腓力.拉達克說:「他們造就了我。」緊接著是一陣響亮的笑聲。
「沒有什麼好原諒的,哥哥,」腓力.拉達克說:「不過,如果他想表示寬恕的話,就拿出他那一罈酒來表示吧。他還能喝酒嗎?」
「他們全是無聊至極的人,」山姆說:「而且我必須參加,差別就在這裡。我必須到那裡增添光彩,有時候那種場合令我噁心,可是我必須出席。」
「可是,我並沒有要你去偷啊。」山姆說。
「人可以失去他的靈魂嗎?」山姆堅持問道。
腓力把酒瓶抵在嘴唇上,朝喉嚨深處傾倒進去,口中立時發出咕嚕咕嚕的快樂聲響。「米酒——希望等我們到達我祖父家的時候,還能剩下一瓶來。他不可能像我哥哥在信上寫的那樣,病得那麼嚴重。只要有酒,他就死不了。該死!那種酒不會比這種酒辛烈,可是,還是一樣能把人醉倒!」
山姆.克里斯蒂臉上充滿著迷惑和羞恥的表情,他移向梯級。「腓力,讓我們作個了結。我們是朋友,腓力。」他以低沉、痛苦的聲音說。
「失去靈魂的人如何才能再度獲得靈魂呢?」山姆突然想起了復活的問題。
沙德克默不作答。他們走下斜坡,在梯田的基層旁的路徑又變得寬濶平坦。然後,沙德克溫和地說:「我祖父一向疼愛義碧格——也就是腓力。愛他甚於愛我們任何一個,他希望在死前能够見到義碧格,他死在義碧格的手裡。」
「我聽見了。」腓力.拉達克從茅屋內發出來的回答顯得突兀暴躁。
山姆並不強迫對方。「腓力什麼時候回來?」他問。
作者簡介
他們下到庭院,然後吃力地爬上山丘,雖然山丘沿坡鑿挖了一排階級,以便登爬,可是整條路走起來仍然滑溜溜的。在爬上通向那間舊屋子的細長橫木之前,腓力.拉達克叫了他的祖父兩聲。山姆.克里斯蒂站在鋪展於門口茅草遮簷底下等候。他看不見屋子内的情形,也沒有人邀請他上去。不過,山姆還是聽得見腓力用他的土話講話,而一個嘶啞的、老人的聲音既興奮又高興地大聲回應著。聽到別人返家後能有如此愉悅的談話聲,他也不覺露出了笑容,心裡想到下次放假回去,他的父母會到後灣站接他,行李就擺在後座,而他的大腿上就放著他目前找到的這個木製神像。但是,一會兒後,在他腦海中顯現的幻像消散了。茅屋內流竄的言語減緩成某種活潑興奮的對話,腓力說:「美國人——美國人。」山姆聽到老人提高聲音,但這次語氣卻轉為發怒,而不再是喜悅了。然後,是沉默,屋子內傳來沙沙的聲響,接著門打開了,腓力若無其事地走下來,臉上露出麻木、氣餒頹喪的神色。他一句話也不說,就匆匆下了山;那個美國人辛苦地急邁著腳步,才勉強跟得上他。
現在,他們到達了高原的中央。松樹比在碧瑤見到的要高大魁梧多了,而且大多數的松樹表皮上都覆著一層經年不枯的青苔。向日葵綻放在斜坡上,襯著草地顯得格外亮黃。太陽翻爬過山脈,岩石也發出光彩來。而飄浮於萬物之上的薄霧,細膩得像粉末般,輕輕跳動。
「他死了?」
看見梯田的第一眼在山姆的心裡留下了一種驚慌失措的感覺,等到他平靜下來時,代之而起的卻是覺得浪費不經濟。他冥想著這些梯田究竟需不需要,因為他知道在這些經過一代接一代,用手砌築而成的遺跡後面,就是人們需求的平原。「你說,這些梯田生產的糧食還不够大家吃?」
「那是世界上最棒的酒,」沙德克謙遜地說,但是一步也沒移動。「只有對美國人來說,才是最好的。」
「那麼,伊富高人,他們永遠不會失去靈魂嗎?」
「他怎麼了?」山姆問道他並非是在期待對方的回答。「來,我們喝一杯。。」他握住這個伊富高人的手臂,但是被沙德克掙脫掉。
「我們下去吧。」腓力說。他們走到鐵鍋旁,鍋内https://m.hetubook.com.com正在煮飯;然後轉去看用來屠宰的桌子,一大塊的豬肉和狗肉正被分給今夜前來參加宴會的族人。山姆.克里斯蒂欣賞舞者和歌手一會兒,但是他們的步伐和歌調似乎沒有任何變化,所以他很快就感到無聊——完全失了興趣。白天裡徒步奔返的勞頓現在開始壓迫著他的精神,於是他告訴正和老人們坐在新開的米酒罈前的腓力.拉達克,他要回到旅店去。不,他不需要任何嚮導。他知道回去的路,因為他來來去去已經走了三、四回了。但是,沙德克不肯讓他一個人走。於是,經過毫無意義的爭辯之後,山姆最後離開了宴會,逕往鎮上走去,沙德克在他後面尾隨著。
突然從茅舍內爆出幾句話,帶著邪惡的意味,令山姆震懾不已。「該死。我不回去了!」那不再是腓力原來的聲音了,而是一種自然力的、苦惱的聲音。「我不回去了,你聽到了沒有?如果你敢的話,整座山你都可以帶走。神像——我祖父的神像——還不足以報答你的恩德嗎?」
腓力.拉達克轉向他,表情看似古怪滑稽。「渾蛋,如果我在這裡活得下去,我幹嘛還要去馬尼拉?」
天很快就亮了。巴士沿著蜿蜒於山側的窄仄道路前進。路的兩旁植滿了一棵棵的松樹。在翠綠的松樹和深谷另一邊的灰色岩石背後,可以看見微微吐露著曦光的天空和被一層霧圍繞著的綿亙不絕的山脈。這團四處瀰漫,輕靈飄忽的霧氣也在他們各人的面前旋轉起來。山姆.克里斯蒂置身於如此的蒼白和生命之中,卻沉默無語。
所謂村落,其實不過是河谷上的十間房子而已,而且和其他的伊富高房子並無兩樣。房子被高高架起來,四根支柱全都用環形防鼠器包圍住。一間洋鐵皮屋頂的獨立房子坐落在村落的一端。「那就是我哥哥的家。」腓力說。
「是他害了他自己,」腓力說:「他錯在不應該和我如此親近,因為我已不再相信這些偶像了。沙德克——你見過他的房子,就不一樣。那不是因為他有錢蓋一幢與眾不同的房子,而是因為他已經不再相信古舊的東西,可是他不能嚷嚷這種事啊,」腓力拍打著肚子。「當他和一百個無知的土著住在一起的時候,就不能大聲說出他的想法。」
「你沒有強迫我,山姆。我也可以原諒自己偷了它,但是祖父死了。我傷透了他的心,山姆。他是這個地方唯一疼愛我,要我回來的人。我對準他的胸口、他的心臟抓過去,我殺死了他。」
這兩位旅客下了巴士,走向一間看起來較大的房子,這是一幢木造建築,屋頂鋪著鏽跡斑斑的洋鐵皮,窗戶上還遮掛著便宜的印花帘布。這是一家供食宿的小旅館,一樓還附設了一間珍玩店,兼賣鄉下零售店必備的雜貨:有罐裝沙丁魚、烏賊、牛乳、肥皂、火柴、煤油和幾捆棉花和捻線。
「一個人失去他的靈魂時,會怎樣?」山姆問。
「您已經表示了,先生。」
「嗯,他會認得我,不會把我當陌生人看待。來,」腓力.拉達克轉向他的朋友,說:「我們去看老人家吧。」
腓力的哥哥免掉客套話,直截了當地說:「是有關我弟弟的事。」他說。他自覺地低頭看著自己的鞋子——鞋子大了一點,而山姆立刻注意到那雙鞋子不是沙德克的,是腓力的。他也注意到沙德克身上穿的夾克正是腓力的那件麂皮夾克。彷彿山姆一言不發地詳審著他,令他極不舒服,於是沙德克把夾克脫掉,用手抓住,藏在背後。
腓力.拉達克踉蹌了一下,手電筒的燈光仍然照在他那張發著光澤的髒臉上。他摸索著桌上燒剩的那根蠟燭,一會兒屋內就明亮起來了。「今天晚上真是刺|激,」他重重地跌坐在床上,一面得意揚揚地說:「不,你不用擔心,沒有人看見我。我趁著大家都忙著跳舞或喝酒的時候,才下手。我也跳了一下子的舞,你知道的——和他老人家。他打算給我一切的東西,他的梯田、長矛和他的幾罈子的酒。我們跳舞,而我這兩條腿——一點也沒生鏽,依舊功夫了得。」
沙德克不說話。
「你遲早會發現,」有人這樣告訴山姆.克里斯蒂說:「伊克魯特族和伊羅卡諾人一樣,無論已經多麼都市化,仍然懷有自卑感。腓力可就不一樣了,他以身為伊富高族人而感到自負。只要一逮到機會,他必定把這些事傾囊相告。」
腓力轉向他的美國朋友,以慣常的輕率口吻說:「我祖父感謝他的神,能讓我回到這裡。他說他現在死能瞑目,因為他已經再見我一面了。」
「我很高興情報處有你這種人才,山姆。我們需要像你這種人。」
他們用完了午飯,轉到客廳啜飲著咖啡,而腓力.拉達克則跑到廚房和他的老朋友敍舊談笑。但是,山姆對舊金山的認識僅止於機場飄著毛毛雨的午後、冰冷的雨和黏濕難受在大衣内依依不捨離去的寒風,所以當杜納神父追憶故鄉的時候,他只能靜靜地在一旁聆聽著。這位傳道士身材矮小,鼻翼渾圓,愁眉憂眼,蒼白的臉龐訴不盡他的念鄉思家情懷。
當山姆.克里斯蒂醒來時,天已經大亮,陽光照耀在房間粗糙的松木壁板上。是腓力.拉達克吵醒了他,他的聲音尖銳刺耳。山姆眨一眨眼睛,然後坐起來,走向門口,腓力正在那裡和一個小男孩說話。
腓力彎下腰,遞了一把糖果給他的姪子姪女。他們並沒有向前去取糖果,反而彼此更加靠攏在一起。他們棕黑的、單純得無法分辨的臉孔,明白告訴著義碧格,他是屬於這個地方。他用土話說,但是那也無濟於事;小孩子把他們細瘦的手藏在背後,退卻著,直到背抵在牆壁上。
山姆激烈地表示否定。
「你已經升職了,就是這麼簡單。」
「他已經有段時間不沾酒了,」沙德克說:「但是,現在你回來了,他會喝的。」
「我還有半瓶蘇格蘭威士忌。」山姆愉快地說。
「那是預料得到的,」被山姆取代的職員解釋說:「因為腓力是伊富高族人。除非等你看見了他的祖先所興建的梯田,否則你是不會懂得什麼叫做耐性。」
「我們是朋友。」山姆堅持道,並且吃力地爬上梯級,到了梯級最上面的一層橫木時,他伸手推開了那扇弱不禁風的竹門。
「腓力?」山姆.克里斯蒂站在太陽下,皺縮著眉頭,猜疑自己是不是叫得太刺耳或太大聲,而會打擾到屋内的沉寂。「腓力,你在裡邊嗎?」
沙德克又停頓下來。「那麼,好吧,」他突然激動地說:「您來吧,」然後轉為溫和、懇求的聲調。「請您不要以為我們蠻不講理。如果發生了什麼事,也請不要叫我負責。」
腓力沉默下來。他喝光了那杯酒,把沾有泥巴的鞋子拿到小床上的毛織被單上面。他一面把玩著空酒杯,一面問出山姆最感厭憎的問題。「為什麼你在情報處工作?」
「我們一點辦法也沒有,」沙德克說。他不是面對著這位年輕的美國人,而是把目光注視著遠處。「我的祖父他……」
「問題就在這裡!」茅舍内的聲音變成了尖叫。「問題就在這裡!你一定找得到辦法,因為你有的就是錢。你什麼都買得到,甚至神像也可以。」
「只要可以的話,我會盡快趕回來的。不過,不用等我,按照你的計畫去做吧。」
茅舍內的火光也再度活潑起來,照亮了室内寥寥數件工藝品、一個髒了的灰舊枕頭、幾根尖端生了鏽的長茅,和一個小木箱。整個屋子瀰漫著一股雞糞的臭味和陰濕的泥土味;不過https://m.hetubook.com.com,山姆.克里斯蒂不去管這些難受的味道,只注意著那位現在已站立起來的老人,他瘦骨嶙峋的軀體顫抖著,伸手自屋頂的小隔間取下一黑色的、鬼一般恐怖的、高不過二呎的神像,擺在他孫子前的火堆前面。
然後,換山姆侃侃談論著他去過的地方,希臘和在陽光下閃爍的大理石廢墟、墓碑;日本,翠綠的蕞爾小國和武士刀。以及,現在一個伊富高的神像。
巴士遊走於彎彎曲曲的山路,只停下來兩三次,讓乘客下車喝一杯咖啡。當他們抵達伊富高的蠻荒邊境時,已過了中午。旅途景觀秀麗壯濶,使人不覺得疲乏困頓。山姆.克里斯蒂凝望著深谷幽壑,呈現出幾何圖案的甘薯田,山旁形如瀑布傾瀉而下的清澈山泉和溪流,他想起了歐洲阿爾卑斯山區的道路和他的故鄉新英格蘭的景觀,於是由衷地說出他的心得:「看,植物改變了,人也不一樣了。山脈,」山姆.克里斯蒂說:「孕育出獨立的個性。山地人向來是獨立自主的。」
腓力已經收拾好他的東西,交給那個男孩子拿著,包括那個帆布袋和那件舊皮夾克。「我祖父快死了,山姆。他病倒了——是心臟病。」
外面鑼聲的節奏愈來愈快,一陣猛烈的單調詠唱開始充塞於空氣中、茅舍裡,滲透進肌膚,不知不覺地鑽進了潛意識的世界。老人又拾起神像,站起來,把它放回壁龕。
「我必須見他。」
下山的時候,山姆決定要告訴走在他前面,正沿著溜滑的山徑動作矯捷地移動的腓力。他斬釘截鐵地說:「腓力,拿不到那個神像,我是不會離開伊富高的,那不單單是一個紀念品而已。它會讓我想起你,想起這個地方。武士刀——你應該看看我獲得那把刀的地方,以及我為了得到它所交涉的人們。那不再是個紀念品,你知道嗎?那把刀屬於一名在南太平洋打仗過的士兵。當他被俘虜的時候,還千方百計設法保住那把刀。可是,他的女兒——這是個可憐的故事——她必須上大學,主修英語,卻沒有學費。」
過了中午,吃了一頓豐富的高山米炒飯和鹿肉當午餐之後,他們朝著從大街分出來,消失於山腰轉彎處的小徑走去。從小到腓力.拉達克的村落的路程並不遠。每當他們轉彎的時候,梯田就像是一面面的鏡子,緊隨著他們。
巴士站就在一條狹窄的巷道上,巷道傾斜進一個行人絕跡,在夏都碧瑤內到處可見的廣場。山姆分辨得出嚴寒中擠聚的,看起來像是石砌建築的形狀,以及門口上方在黑暗中隱約模糊的關閉著的窄窗,和掛著可口可樂廣告的框架。
「他應該是個名人。」山姆.克里斯蒂說。
他們稱得上情同手足的朋友,這是有可能的,因為他們在同一家公司上班,而且外觀方面,兩人都吐露著一種清新的氣息。山姆.克里斯蒂年二十六,而他的菲律賓籍助理腓力.拉達克既聰明又勤快——和他承接這個職位之前,情報處給他的簡報中所描述的一模一樣。
「醫生怎麼辦?」
回到鎮上舒適的小房間內,山姆拿出了酒。「好吧,」當他倒一杯酒給腓力時,說:「至少登山遠足有益我的健康。這幾天跑上跑下,認識了不少人。他們真是善良,還拿酒和甘薯給我們吃。」
「不要責怪我,腓力,」山姆激動得幾乎說不出話來。「我並沒有要你去偷神像。你記不記得我甚至要你送還回去?而且,我會一直尋找,直到找著一個我可以買的……」
山姆也喝光了杯中的酒,然後躺臥在他的小床上。窗外的薄暮漸濃,螢火蟲照亮了房屋底下支架旁的松樹園,而溪流對岸層疊的梯田上方有星光閃爍。
他們並沒有在旅館吃晚飯,因為不到一會兒沙德克就來接他們了。他戴了一頂草帽,一件褪了色的法蘭絨外套和一條舊的丁尼布褲,赤|裸著雙腳。「屠夫已經準備好了,客人正在等候。祖父也打開了他的酒罈子。」
「他們全都是人類。但是,看看這個山區內的封閉地域。貧窮匱乏——這是無庸置疑的。他們的糧食不够食用,但是這裡貪婪狡詐的事情較少發生,這裡沒有掠奪土地的人,也沒有醜聞。」
「多告訴我一點,」山姆堅持道:「他的決定和葬禮習俗或諸如此類的事有關係嗎?」
第二天徒步到各村落參觀之後,他們去了傳教區。誠如腓力.拉達克警告過的,他們的尋找根本白費心力。他們攀上一階一階的梯田,遇見了狂吠的狗、光著屁股的孩童,和供給他們甘薯與米酒的伊富高族老人。對於他們每一位,山姆.克里斯蒂總是畢恭畢敬,並且贈送火柴和糖果。腓力先表現出這種親切的態度,然後開口說話,卻總是換來對方面帶慍容和默默不語。這時他會轉向山姆,臉上展露著愚蠢的、樂觀的笑容。
山姆也直起身子,抓住了他的肩膀。「你會把大家都吵醒的。現在去睡覺,我們明天再說。」
「伊富高族人相信靈魂嗎?」
「我知道,先生。」沙德克說。
「無論如何,你一定會弄到手的,」茅舍內的聲音平靜下來。「因為你向來好奇心重,而且堅持自己的做法。我可以原諒我自己偷了神像。可是,他老人家——他一向是個聰明人,山姆。他一開始就知道我會下手偷它,但是他又多麼希望不是我。然而,他假裝不了——我也騙不了自己。是我殺死他,山姆。我殺了他,因為我想要擺脫這……這些討厭的梯田,因為我要舒服愉快的生活。我殺死了最愛我的人……」接下來的話結結巴巴,而且伴隨著快要窒息般的啜泣。
席昂尼爾.荷西(F. Sionil José,1924-2022),出生於呂宋島,為菲律賓聞名國際的小說家。荷西為菲律賓國際筆會創始人之一,曾獲有多項文學獎。
「說起來實在不是一件好事。」山姆謹慎地說,他並不想介入別人的家庭糾紛。
——菲律賓觀光手冊
「那麼,這和天主教信仰並無不同,」山姆說:「天主教也是以恐懼作基礎,恐懼下地獄和最後的審判。」
現在能做的只有上那間伊富高族的房子了。這間經歷了多年的風吹雨打,仍然殘留下來的破舊茅屋,一間既是穀倉又是祭壇的房子,孤立於這一塊土地之上,挨過饑荒的歲月,承受一切的摧殘,如今仍能保存住它的面貌。
「他年紀多大?」
然後,當車子轉過一處坡路時,突然迎面所見的竟是注滿了水的稻田,在陽光照耀之下延展開來,一層緊接著一層地往山巔堆排而上。面對著這種驚人的成就,山姆.克里斯蒂訝異得說不出話來。
「八十歲或更大些。」
「如果你不去的話,那你真是個大傻瓜。」山姆說。
山姆站了起來,搖著瘦長的手。「你不可以那樣做,」他非常鄭重地說:「那不够光明正大,而且你或者物主不知道會怎樣?」
腓力.拉達克伸手按住他哥哥的肩頭。「你看,山姆,」他說:「我哥哥不喜歡我。和我的祖父一樣,他也覺得我不應該離開這個地方,應該老死在這片土地上。渾蛋,大家都知道梯田很好看,但是產量卻不够填飽肚子啊。」
「對不起吵醒你了,」他立刻轉頭對他說:「他是我的姪子。」然後停頓了一下。「我祖父出了事,」他的聲音已聽不出醉意。「我必須把你留在這裡。」
「你不應該這麼做的!」他只能hetubook.com.com這麼說。
(全書完)
但是,山姆.克里斯蒂的興趣已經被激起來,所以當他明白腓力.拉達克真的不希望他來時,他卻決定不錯過這次的宴會。
然後,沙德克轉向山姆,說:「先生,我必須為舍弟致歉,他竟然帶您到這個簡陋的地方來。他的行為令我們感到羞恥……」
「為什麼不回去呢?」
這時,有五個小孩子開始偷偷溜進來,他們的臉上髒兮兮的,雙腳沾黏著泥土,光著屁股,肚子發著光澤,而且圓大得不成比例。他們瞪大眼珠子,就站在塌陷的牆壁附近。沙德克指著那個長得最高、年齡最大,約有十三或十二歲,和腓力同名字的孩子。
「現在應該把糖果拿出來嗎?」山姆問。在腓力的建議之下,他拿出了糖果、火柴和便宜的香菸。這是他的「慈善援助計畫」。
這幾句話尖刻諷刺的意味深深刺痛了山姆的心。「我們來講講理,」山姆.克里斯蒂說,他的聲音開始顫抖起來。「我並沒有要你去偷那尊偶像的,腓力。」
「如果你不肯,那麼由我送回去。」山姆以幾乎聽不到的聲音說。
不管他的弟弟在那裡埋怨,沙德克從房子內其他地方搬來了幾張破舊的椅子,放在客廳裡。他是個農夫,在梯田工作的辛勞從他粗壯的手臂和被日光晒黑的痴呆面孔表露了出來。他的妻子,和他一樣是個伊富高婦人,有著突出的顴骨和一雙結實、矮胖的腳,這時她端出來幾杯一點也不冰涼的可口可樂招待客人。山姆.克里斯蒂接過飲料,姿勢優雅地將飲料很勉強地倒進他的喉嚨,因為這是他第一次喝溫熱的可口可樂,飲料彷彿凝住了他的舌頭。
腓力.拉達克顯得無精打采;他們在巴士站已經等了半個多小時,可是仍然沒有巴士。「我們被旅館的小弟耍了,」他抱怨地說,一面把身上那件老舊的麂皮夾克的拉鍊拉到脖子上。他在馬尼拉住了四年,這四年間不曾回過家。現在,從整片松樹林的山上吹來的寒風似乎讓他感到渾身冰冷。他轉向山姆,帶著迫切的口氣說:「拜託,山姆,讓我喝一口吧。」
山姆.克里斯蒂發現到,腓力有許多事他根本不知道。「多告訴我一點有關你祖父的事情。」他說。
腓力.拉達克看也不看山姆一眼,他似乎全心專注於他的工作。手中握著銳利的刀刃,他又開始削切緊緊夾在兩腿間的木塊。
「那天晚上一定很有意思囉。」
沙德克點點頭。
第二天山姆在鎮上閒逛,並藉機結識了警長。警長是個身材短小的男人,一張皺縮的、缺乏個性的臉,只有微笑的時候,別人才認得出他,因為這時他會露出一排因嚼檳榔而變成紅色的暴牙。他表現得格外慇懃好客,自願當他的嚮導,帶他徒步到任何地方。他們試著前往位於更高的山區的村落。當他們回來時,剛過了中午不久,可是在陽光下白如澱粉的霧氣已開始悄悄地飄進鎮上。警長熱心幫助的態度幾近諂媚逢迎,山姆請他上樓喝一杯。等警長品嚐完杯裡的每一滴酒時,他聲稱:「我能受到如此美妙的款待,真的感到無上榮幸,因為我想只有達官貴人才能享受到這樣的招待……」
有人叫門,塞進來一碗血。腓力.拉達克接住那一碗血,遞給正跪在地板上的老人。老人慢慢地、虔敬地將那碗尚未凝結的而且還浮著泡沫的血傾倒在神像的頭部。鮮血順著神像醜陋的頭部,流經手臂、腿部,直到它的腳底。當他倒血的時候,還用沙啞的聲音複頌著禱詞。
巴士最後來了,山姆.克里斯蒂因為是個外國人,所以可以坐在司機旁邊的榮譽座位上。這是部老舊的巴士,座位破損不堪,附設的側門不僅站著人,還擠滿了貨物、雞禽和豬。乘客不用久等,因為巴士內立刻塞滿了要去上班的政府官員,和赤著腳或穿著帆布鞋,坐在車子後面說話,身上散發著一股泥土味和強烈菸味的強壯伊富高族人。
「但是,天氣真的冷啊!」腓力.拉達克愁眉苦臉地說。他把酒瓶遞回山姆.克里斯蒂,後者也喝了一口。「你不知道喝這種酒有多舒服。你知道現在一瓶值多少錢嗎?二十四元呢。」
杜納神父重述了腓力說過的話。「你必須瞭解他們的宗教,」他說:「如果你瞭解的話,你就會明白為什麼很難得到這種神像。你也會明白為什麼伊富高人和他們的神息息相關。他們的宗教是以恐懼和報應作基礎的,每一次發生到他們身上的災禍或運氣都和這種信仰有關。一次豐收意味著他們的神高興滿意,若是歉收那表示他們的神生氣了。」
沒有回答。
「這樣做很可恥,」山姆說:「明天把它放回去。」
「山姆,你明白我的意思嗎?」腓力.拉達克說:「我哥哥不喜歡我。」他步向門口。在庭院裡的檳榔樹後面,爬上一個陡坡,就到了他祖父的家。房子也像其他的房子一樣,是用四根木柱架撐起來,屋頂下垂掛著山羊、狗、豬和水牛的褪成白色的頭蓋骨,那些全是老人過去為了節慶而屠宰後留下來的。村子裡他擁有的動物的頭蓋骨的數量最多,這表示他所享有的崇高社會地位;現在,一定會有新的頭顱加入這個收集之中。
席昂尼爾.荷西
「我說過我弄得到的,」腓力.拉達克帶著醉酒的勝利口吻,說:「我告訴過你,我會偷一尊神像的。」他往前踉蹌幾步,把他祖父的神像推到他的朋友的手中。
一會兒後,腓力.拉達克又開口說道:「明天我們的運氣會好一點,我知道。你會得到神像的,山姆。有個辦法,我可以偷一個給你。」
「在雞尾酒會你得到的更多更好,」腓力.拉達克說:「在馬尼拉有多少人會覺得與你一起參加宴會,是多麼光榮的事。」
現在,在十二月某一天的破曉時分,山姆.克里斯蒂和他的土著助理正在往伊富高的路上。這是他在菲律賓的最後一個月,大約幾天後他就要返回已離開數年的故鄉波士頓。
「到了下午,」他懷著一絲鄉愁,說:「開始起霧,並且籠罩了梯田和山巒的時候,我就想起海霧悄悄淹沒了舊金山的白色山脈的情景。那時,我再度感覺到彷彿置身故鄉。」
腓力.拉達克站立起來,開始昂首濶步地走動。
現在沙德克面對那個美國人。「克里斯蒂先生,現在您什麼也不能做,您必須回馬尼拉去。」這個伊富高族人轉身,踏步走到街上去。
「我很難過……」
「放回去?」腓力轉向他,以嘲弄的眼光睨視著他。「現在,你可真好心。渾蛋,等我費了多少勁之後,才……」
「一個希臘式的甕、一把武士刀和一個暹羅面具。現在,多了一個伊富高族的神像。那個暹羅面具,」山姆單調地說:「的確是個廉價品。有個學生要去波士頓,他需要美鈔,所以我叫他去向我爸爸拿錢。四十塊美元,我認為那個面具的價值不止如此。」
位於高山省,由原始土著以數個世紀建築而成的伊富高梯田,被許多菲律賓人視亦第八大奇觀。
「你會得到神像的。」腓力,拉達克鄭重地說。
「什麼!我一輩子從來不曾那樣尷尬過,」腓力.拉達克搖著頭說:「後來,想起這回事,」他的聲音變得柔和,他那肥厚眼瞼下的眼睛笑意猶存。「我發現老邁的祖父不曾再為任何人驅鬼伏魔,甚至當他自己的兒子——也就是我的爸爸——臨死的時候。」
「你命好,有這麼個人疼愛你,而你卻陷害他。」山姆慍怒地說。他坐
和*圖*書
在床緣,望著放在腳旁的髒東西。「腓力呢?」山姆問道。
山姆.克里斯蒂說道:「當然你可以拿去喝,只要你確定到達伊富高之前,不會全都喝光就行了。」他彎身,從袋子內取出一瓶白標酒——他們一共帶了四瓶——,袋子內還放有打算送給土著的餅乾、幾盒香菸和火柴。他把錫紙弄掉,將酒瓶遞給了他的同伴。
「我希望能够回答這個問題,」杜納神父謙遜地說:「我能說的就是,一個沒有靈魂的人是毫無意義的。豬舍内的豬活著就只等著吃。沒有靈魂……」
那個老人看起來的確很蒼老,在屋角明滅不定的爐火照明之下,山姆可以看見那張飽經操勞苦惱的臉孔,顯出一種禁慾的、不苟言笑的神采。山姆看清了一切:凹陷的臉頰、散亂的白髮、角狀的手和骨骼凸起的膝蓋。這位族長和其他的伊富高人一樣半裸著身體,不過他的纏腰布上多了一條帶子,而帶子上別著一個環狀的家族飾物。另外,在他的脖子上有一條銅項鍊垂擺著。老人遞出一碗米酒給山姆,山姆接過去,把碗放在雙唇間,細細品嚐米酒不太強烈的辛辣妹道。
「先生,這和習俗沒有關係啊!」
「他會殺了你的。」
「你不是朋友,」茅屋内的聲音轉成了哭號。「如果你是朋友的話,你就不會到這裡買神像。」
接近老人的房子矗立的山丘時,沙德克又停下來。「我們把他埋在那裡,」他指著山坡上一塊新近挖掘的地塊。「今天早上我們舉行了另一個宴會。短短時間內兩次宴會。一次是為了歡迎一個步入歧途的年輕人,而另一次——是向一位傳給我們血液的人道別……」
如此鮮明生動地回憶著這一切的時候,他想他也聞到了老人屋子內積聚多年的血和塵埃的特殊氣味。山姆.克里斯蒂想和颯颯地吹過松林的風與疾飛過草地的蟬一起入睡。
當他接近這幢房屋時,山姆.克里斯蒂發現他的內心正在自問為什麼他會在這裡,置身於這些原始遺物之中;而事實上,他原本可以舒適地待在馬尼拉的公寓內,飲酒讀書,逍遙自在,甚至找個混血女郎回家溫存一番。
「別管我,山姆,」腓力.拉達克溫和地說,彷彿他內心一切的哀傷全被搜刮淨盡了。「我必須完成這個,得花不少時間。」
山頂邊,當作火爐的露坑還在冒煙,牲畜宰殺後流的血凝結了,而且染汙了地面。沙德克看著山姆說:「我弟弟……他在這裡不會挨餓的,不過他再也享受不到城市裡的快樂。克里斯蒂先生,這樣做對他好嗎?」他不等對方回答,就用單調低沉的聲音說:「只要他肯工作……但是他再也幹不成農夫了,他的肌肉現在和女人的一樣鬆軟。我——我的家人,我們全都可以,當然,我們沒有學成他那個樣子,我們也不曾去過馬尼拉。但是,我弟弟……」他搖搖頭,好像有個重大的負擔從他的肩頭掉落下來。沙德克抛下年輕的美國人,自個兒走開了。
腓力.拉達克回應了別人的問候,突然從人群中走開,轉向他祖父的茅舍。在外面等候的山姆又聽見了相同的親暱稱呼。沉寂片刻之後,木門打開,腓力露出臉來。「沒問題了,山姆,上來吧。」
車上有人認出了腓力,於是用土話喊叫:「義碧格!」這個名字並沒有立刻得到回應,所以他又叫了一聲。腓力轉向那個人,答應了招呼,然後對山姆解釋:「那是我在部落裡的名字,也就是因為那樣我的教名才叫做腓力的。」
而山姆想到第一次能够進入一個伊富高族人的家裡,覺得很開心,於是飛也似地衝上了階梯。
過了一會兒,他以肘輕觸著腓力。「是啊,這裡的梯田的確很壯觀。」他希望他能把內心的讚嘆表達得更好,因為他覺得那樣子說,聽起來既空洞又庸俗。
「腓力。」他揚起聲音,再度叫喚著。
「他是村裡的醫生,」腓力說:「你知道就是一般人所謂的巫師。我小時候有一次生病了——或許是吃了什麼不潔的食物,必須到教會醫院去診療。當天晚上,我祖父去了,就在病房內跳起舞來,想要驅走附在我身上的惡鬼。」
那一夜和伊富高部落每天晚上一樣,涼爽宜人。而那天傍晚,當他躺在小床時,他冥想著。在他的耳朵內,鑼聲依然不住地鳴響。而在他的心靈內,那位伊富高老人的縐縮、毫無笑容的臉孔依舊幽然浮現。他又看見了那些跳舞的人,他們汗水淋漓的、棕色的身體在火光前旋轉,他們咕嚕的聲音齊聲揚起;最後他看見了那尊淋了一身血的、又髒又黑的木雕神像。
沙德克慢慢地走,偶爾回頭瞥一眼跟在他後面的陌生人。「宴會後第二天早上發生的,他喝了許多酒。」
「我很高興你沒有被馬尼拉的雕刻品迷住。」過了一會腓力才說。
「不錯,」山姆說:「把它送回去。」但是,他的話無法令人信服,因為在他的內心深處,他非常感激腓力.拉達克幫他帶回來那骯髒的神像,因為它是真實的,因為它意義深遠,不像擺在馬尼拉旅館大廳裡引誘觀光客上當的便宜貨。
腓力.拉達克坐回他的小床。他四周的空氣瀰漫著一股強烈的汗水、米酒和泥土混合的味道。「他一定會嚇一跳的,」他重複說道:「他一定會嚇一跳的。當他知道了神像被偷,也許他會喝得爛醉,然後再刻一個神像,然後我們再去偷……」
「但是,他並非因為喝酒才喪命的,先生。」沙德克強調地說:「是因為神像丟了,被偷了。」
「我想你不記得了。記住,明天早上我們要走了。我已經收拾完畢,就等著你。你連通知一聲都沒有。我們還要買東西,腓力,還有那個編織品和器皿。你看明天走之前,我們弄不弄得到這些東西?」
「到底是怎麼回事?」
山姆.克里斯蒂拿天氣來開他的同伴的玩笑。他們在前一天抵達了夏都碧瑤。聞起來令人心神清爽的空氣和松香使他的精神振奮不少。「就像新英格蘭的春天一樣,」他說:「到了冬天,天氣真的變冷的時候,按照你的標準,我都還可以赤|裸著身子跑一圈。這禮拜我寄了一份剪報回去,是馬尼拉報紙上談當地的寒冷天氣。只降到華氏八十九度!我老爸一定覺得很有意思。」
他們的目的地不過是波水閃爍的梯田再過去的那幾間房屋而已。有條小溪水穿過小鎮,在岩塊間激起白色的泡沫。越過了小溪,坐落在小鎮背後的山丘上正是傳教區——四間紅瓦建築:禮拜堂、學校、醫院和住所。
「他的事沒什麼值得知道的。」腓力說。
山姆.克里斯蒂善於觀察的眼光逗留在那張臉上。他以前在什麼地方見過呢?在希臘或日本?還是暹羅呢?他很快就認出來了,於是帶著發軟的腿和抖顫的雙手,步下了梯級,讓門輕輕地關上。這時他知道,腓力.拉達克的確有工作要做,而且要花一段時間才能完成一具新的神像,來取代那個舊的,被偷走的神像。至於,這具神像他要帶回美國,擺在他從那些蒙昧未開化的遙遠地方所獲得的紀念品當中。
他不知道現在是幾點鐘,不過應該是過了午夜了。一陣喧嚷的聲響吵醒了他。他沒有起身,就著勢尋找放在枕頭下的手電筒。他掀起蚊帳,將光照向停在門口的一團黑影。是腓力.拉達克,他搖晃著身子,手裡握住一個黑色的、血淋淋的東西。山姆把光線掃過腓力的面孔,他胸口的汙漬——牲血——,最後落在那個東西上面。
宴客的時間可能更久些,但就在沙德克抵達時結束了。
腓力想和山姆爭辯,卻一點用也沒有,他已經準備好他的糖果袋https://www.hetubook•com.com和火柴。
杜納神父一本正經地說:「伊富高族的神,他們相信那些神。」
沙德克說:「祖父發高燒,我們大家想他大去的日子不遠了。我本來不想打擾你,可是他老人家說你應該回來。他已不再為你離開的事生氣了,義碧格,他已經原諒你了……」
巴士啟動之後,山姆.克里斯蒂突然有了睡意,這是他抵達碧瑤後第一次感覺到想睡。他打盹兒,頭部不斷地撞擊在他的座位結實的椅緣上。就在清醒和昏睡之間,他猛然奔往波士頓的家鄉,回到他父親收拾乾淨的地下室書房,和這些年他在報社搜集的紀念品。事實上,山姆並不想在情報處工作,可是他老是想旅行。大學畢業後,剛好情報處有個工作可以提供他遊覽世界的最佳機會。
山姆.克里斯蒂並沒有感到不安。「老人家是怎麼死的?」這正是他心裡想要問的問題。當他說出來的時候,這幾個字好像是從他喉嚨擠壓出來似的。
「我在想著你的事。你實在不應該來這個地方,」腓力說:「那個慶祝會一定又無聊又恐怖的。」
等那兩個人走了,山姆回到屋裡,拾起那個偶像。藉著日光,他看見血已經乾了,而且失去了色澤。偶像很重,所以山姆立刻推論到這尊偶像一定是用上等的硬木雕刻成的。神像雕工粗糙,比例怪誕可笑。手臂太長,腿部只不過是殘留的樁幹罷了,而那兩隻腳又顯得奇大無比。山姆輕易地斷定,這尊偶像和那些自稱為現代派的雕刻家的作品之間,並無太大的差別。他用一張舊報紙把雕像包起來,然後推進床底下,放在他那雙沾滿泥巴塊的鞋子旁邊。
「他寬宏大量,」腓力笑著說:「他們必須忍受我祖父的敲鑼聲和跺地的腳步聲。」
現在從茅舍內傳出劈砍刮磨木頭的聲音。
當山姆再度找到話說時,卻只能說:「為什麼……怎麼了……」
「老人家明天晚上要辦個慶祝會,當然是用來歡迎我的。」
「你已經看過例子了,」杜納神父微弱地笑著說:「在城市裡——人們享受著聲色肉|欲的靡爛生活而墮落,大眾的墮落正逐漸滲透進政府和一切。沒有靈魂的新的一代正在成長,領導著未來……」
「我們原可以住在我哥哥家裡,」當他們把東西搬上去時,腓力.拉達克表示歉意地反覆說道:「不過,那裡沒有水管裝置。」
他毫不猶豫地說:「因為我必須工作,就像你也須要工作一樣,理由就是這麼簡單。」
「你不是說真的吧,」山姆說:「來吧,我們還有很多事要做。不過,如果那有違風俗的話——我的意思是,如果葬禮之後你必須多留下來幾個星期的話……」
「在物質配給所買比較便宜。」山姆.克里斯蒂簡單地說。他挺起胸膛,彎曲著胳臂,並且吸足了一口氣。他穿著一件達克龍白色襯衫,袖子捲了上來。
「當然,當然,」山姆說:「我看見他像喝水一樣地猛灌酒,像他這種年紀的人實在不應該再縱情狂飲了。」
山姆用張開的手掌盛滿了閃亮的包裝糖果,走向那個也叫做腓力,年紀最大的孩子,同時用另一隻手撥弄著那個最小的孩子烏黑但蓬亂的頭髮。他蹲下來,輕捏了站在最大的孩子旁邊那個髒兮兮的孩子一下,然後抓了一把糖果放在他的手裡。不到一會兒,小孩子們吵嚷地撲向那個年輕的美國人,撿拾灑落在地上的糖果。
山姆.克里斯蒂驚訝得說不出話來,急忙把神像推開,神像砰的一聲掉落在地上。
「那需要一個大變動,能够使一個人重獲正常理智,使他瞭解到他的喪失的悲慘經歷……」
「不是因為神像的關係,」山姆大聲叫道,這幾個字不是說給沙德克聽,而是為了讓他自己確定他並沒有牽涉在內,他並沒有插手其中。接著,一陣突來的懊悔和悲傷刺|激著他。「不,」他說:「不是因為神像的關係,事情不可能那麼單純。酒精、舞蹈、費了太多的力氣——才是導致他死亡的原因。」
後來在同鎮上的路途中腓力.拉達克才解釋道:「我問他在什麼地方可以弄得到神像,他說不知道。然後我告訴他是給一個美國朋友的,他就生氣了。他不曾喜歡過陌生人,山姆。他說陌生人搶走了他的一切。嘿,你放心!渾蛋,跟一個老頭子你根本搞不出什麼名堂。現在告訴我,我是不是破壞了你來這裡第一天的樂趣?」
現在他們四周的灰色建築物從黑暗中漸漸顯露出亮白明確的形狀。東方開始通明起來,有更多的人提著枝條籃和破扁的手提箱來到巴士站。在寒凍的天氣籠罩之下,大家都沉默不語。街旁一家咖啡店開門時,發出噼啦的聲響。藉著店裡溫暖的金黃亮光,山姆.克里斯蒂可以望見一張張表情凝重的農夫的臉孔,以及熱騰騰的咖啡推到他們面前時,眼光中所流露的喜悅的期盼。
「渾蛋,我說的是實話,」腓力說:「你想,要是他知道他的神像被一個陌生人撫弄過,他會高興嗎?」
「渾蛋,這種事猜得到,」腓力說:「昨天的宴會,又跳舞又喝酒,他的心臟承受不了,而且他的年紀……」
「你不能偷神像,即使為了我也不行。」山姆說。
「我們是同事。」山姆簡單地說,他聽到這種話,心裡似乎很不舒服。
「你不要嚇唬我。」
巴士順著碎石路下滑時,突然改換成一檔。不到一會兒,他們就到了鎮上的大街,大街兩旁挨靠著一間間的木造房子。這地方頗有一般小鎮的風味,街道上開設了幾家店鋪,門前大多貼有清涼飲料和成藥的廣告。店裡擠滿了人,他們大都是笨拙的伊富高人,腰上纏著一條窄襠布,身上穿著破爛的,可能是從美國寄來的,放在救濟包裹內的西部牛仔外套;至於女人,則穿著當地縫織的華麗短上衣和裙子。
徒步到村落不再像前一天那樣困難重重了。攀爬堤道,在狹長溜滑的田埂上保持平衡,跳越從山上運送泉水到梯田的渠道這些事山姆已能駕輕就熟,應付得了。當他們到達村子時,已經有許多人聚集在那裡。而在老人的房子所在的山頂有一團熊熊的烈火燃燒著,火焰嘩啪作響,將顫動的陰影投射於檳榔樹上。藉著橘紅的焰光,山姆可以辨識出持著長矛的男人,以及女人和小孩不帶絲毫笑容的臉孔。而在散亂的人群後面,靠近斜坡的一個竹編欄內,關了大約十二隻哀嚎的豬、狗和山羊,這些牲畜全都準備挨祭刀用的。
「拈鬮吧——如果你相信那些鬼話的話,」腓力漫不經心地說:「我和那個物主都要接受刑罰的痛楚。不過,他總是可以再造一個,刻一個神像並不難。我年輕時,去傳教區之前,曾經試過。」
腓力笑了笑。「我們不要為這件事傷腦筋了,這是我唯一能為你效勞的。你促成了這次的假期,還有升職。你知道嗎?我在情報處已經待了四年,可是一直等到你來了,我才升了職。」
「我不回馬尼拉了,山姆,」腓力叫道:「你可以自己去買那些東西。那個偶像還不够嗎?」
「但是,我說的是真的,」腓力.拉達克緊張地笑著說:「我哥哥討厭我。這裡的每一個人都不喜歡我。他們認為,我在馬尼拉住了幾年就忘記了如何當一個伊富高族人。我沒辦法啊,山姆。我喜歡住在城市裡,渾蛋,他們永遠不會瞭解的。我的祖父——你知道我離開的那一天,他跟著我到鎮上等巴士,他一面懇求我,一面叱責我!他說我可以繼承他所有的梯田。可是,我喜歡到城市去,山姆。」他挺了挺胸膛,打了個哈欠。
「他不回去馬尼拉了。」沙德克簡單地說,一面又露出農夫慣有的無意義的笑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