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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懺悔的時候,她為了能在陰影裡呆得更久,虛構一些小小的罪孽,然後,雙手合十,臉貼在柵欄上,聽牧師呢喃。佈道的時候一再說起的比喻,例如未婚夫、丈夫、天上的情人和永恆的婚姻等,在她心靈深處激起意想不到的溫甜。
那些仁慈的女修士原先是那麼確信她有獻身於宗教的天職,後來大為驚訝,因為她們發現胡歐特小姐逃出了她們的關護。說實話,修女們也太過份了,老是要她上聖課,要她避靜,要她唸九日經,向她說教,宣揚人對於聖人和殉道者應有的尊敬,告訴她肉體多麼卑下,靈魂如何得救,因此,她像被韁繩繫住的馬,突然止步的時候,馬勒脫口而出。原來,她像是有一顆熱誠的、積極的、傾向宗教的心,事實上,她愛教堂是為了花卉,愛音樂是為了歌詞,愛文學是為了它所激起的愛情。面對著宗教信仰之神秘,她的心靈反叛了,一如學校的紀律現在也更使她憤怒。她認為紀律和她的天性是相左的。當父親讓她休學的那一天,修道院裡的人一點也不惋惜。女住持甚至覺得她近來越來越變得不尊重修道院裡的共同生括。
她曾經讀過《波勒和維西妮》那本小說,夢想過那棟小竹屋,那名叫多曼戈的黑人,那名叫「忠實」的狗,但是尤其渴望一個溫愛的小哥哥,他為妳爬到比鐘樓還高的樹上去採紅果子,或是赤著腳在沙地上走,帶給妳一個鳥窩。
有一個老處女每月來修道院做八天的女紅。她受到總主教管轄區的保護,因為她是在大革命時期破了產的世家的後裔。在飯廳裡,她和仁慈的姆姆同桌用餐。用餐以後她可以和她們聊一會兒再去工作。住校的女生們常常從書房裡溜出來看她。她記得上一世紀的一些情歌,一面縫紉,一面低聲地唱。她講故事,陳述一些新聞,去城裡為妳買東西。她的圍裙口袋裡總有一本什麼小說,工作的時候她就偷閒看幾章,也偷偷地把小說借給大女生。小說裡講的都是愛情、情侶、被迫害的、昏倒在荒僻的高樓裡的女人,在驛站被謀殺的驛馬夫。每一頁裡都有被人殺死的馬、陰森的樹林、感情上的煩惱、盟誓、嗚咽、眼淚和吻、月下的小艇、林中的夜鶯、勇武得像獅子的「公子」,卻又溫馴得像小羊,人品好到不可能的地步,永遠衣冠楚楚,哭起來卻像水瓶的人物等等。十五歲的時候,有六個月的功夫,艾瑪在舊書房裡的灰塵裡弄髒自己的手。後來,由於受了英國歷史小說家司各特的影響,她愛上了歷史上的事物,夢想著箱櫃,侍衛室和樂師。她原會想住在一座古老的城堡裡,像那些穿著長長的上衣的城堡女主人一樣。她們終日無所事事,只在彫花的拱形屋頂之下,斜倚石欄凝望一位飾以白羽的騎士騎著黑馬從森林深處奔馳而來。在那段日子裡,她崇拜蘇格蘭女王瑪莉.司杜婀,對有名的或不幸的女人有一份熱烈的敬重。法國女英雄貞德,法國十二世紀名學者阿貝拉的情婦艾洛薏絲,查理七世的情婦婀涅絲.索黑勒,法杭斯瓦一世的情婦「美麗的鐵器西施」和法國南部杜魯司城那位名叫克蕾孟絲.薏索的女人等,對她來說,好像是歷史夜空上的彗星。在那巨大的夜空上,有的地方還閃爍著聖路易和他的橡樹,垂死的模範騎士貝亞,路易十一的一些暴行,一點聖巴德勒米的事蹟,貝阿人的彩羽以及畫著路易十四的功勳事蹟的彩盤,這一切都在天空中不時地這裡一閃,那裡一閃,彼此之間並無關係,而且大都消失在陰影中。和_圖_書和*圖*書www.hetubook.com.com
母親死的時候,頭幾天她哭得很厲害。她用死者的頭髮做了一塊靈牌。在寄往貝赫多的一封家書裡,她寫了許多有關人生的感傷話,央求父親日後把她和母親葬在同一座墳墓裡。那仁慈的父親以為她病了,而且趕到學校去看她。生命是蒼白的,凡夫俗子永遠也到達不了稀有的理想。艾瑪自覺一下就到達了那種稀有的理想境界,也因而沾沾自喜,於是她讓自己在拉馬丁式的曲徑上滑行,聽湖上的豎琴聲,所有垂死的夜鶯之啼喚,所有的落葉聲,昇天的處女,以及天父在山谷中佈道的聲音。她感到無聊,雖然她並不想承認,但她確實感到無聊,首先是由於習慣,後來是由於虛榮心,最後驚訝於自己的平靜,心底沒有憂鬱,一如額上沒有皺紋。
上音樂課的時候,她唱的歌都只談到金翅小天使、聖母、湖泊、遊艇。那些寧靜的曲子,由於風格愚昧和音符草率,使她窺見真實的情感領域中吸引人的幻象。有幾個女同學在新年的時候收到了一些贈書,而且帶到修道院裡來了。她們只能在寢室裡偷偷地讀那些書,因為怕鬧得滿城風雨。艾瑪一面小心地摸著美麗的緞子封面,一面為之目眩,用眼睛凝視著陌生作者的簽名,大都是伯爵或子爵,簽在作品的下面。
然而,對一種新情況之渴望,或是那個男人之來到所激起的情慾,就足夠使她以為終於獲得了奇妙的愛。直到現在,那種奇妙的愛好像只是一隻巨大的紅羽鳥在煥然的、詩意的天空中翱翔。她如今也無法想像她生活在其中的https://www.hetubook.com.com寧靜便是她從前渴望的幸福。
艾瑪回到家裡以後,起初還喜歡管管傭人,然後就討厭鄉村,懷念修道院。當沙勒第一次來到貝赫多的時候,正是她感到幻滅的時候,因為再也沒有什麼可學,再也不會有任何感受。
寢室裡的牆上掛著一盞煤油燈,從艾瑪頭上射下來的燈光照亮著那些圖畫。在宿舍的靜寂中,那些畫面在她眼前一張又一張地掠過。在遠處,大街上有遲歸的馬車輪子滾動的聲音。
夜間,禱告之前,在自修室裡有一堂宗教課。從星期一到星期六,研究的是聖史提要,或是佛黑希奴僧侶的演說詞。星期天,為了消遣,就唸幾段沙多布里昂的「基督教的天才」。最初幾次,她是多麼出神入化地傾聽喧嘩的、浪漫主義的憂鬱同人間的及永恆的迴響交雜在一起。假如,她的童年是在商業區的一個店鋪後面渡過的,也許她會被大自然所吸引,而大自然通常都是靠作家表達給我們的。但是她太瞭解鄉村,她知道牛羊的叫聲,乳品,犁頭。由於原來是習慣於靜的一面,現在她就轉向不尋常的事物。她喜歡海只是因為海上的暴雨;她喜歡樹木,但是只喜歡廢墟之間的樹木。她必須能從事物中汲取一點個人的利益。凡是不能孕育感情的東西,她都認為是無用的也從而摒棄,因為她生來就是感情主義者而不是藝術家,因為她追求的是情感而非風景。
起初,她在修道院裡一點也不覺得無聊。她喜歡和善良的修女們交往。為了替她解悶,她們從餐廳的一條甬道帶她去禮拜堂玩。休息的時間她很少玩,她很瞭解教理問答,而且老是她回答助理牧師的難題。因為一直生活在教室裡m.hetubook.com.com溫暖的氣氛中,也因為處於白皮膚,拿著飾以銅十字架的唸珠的修女中間,她漸漸沉緬於那種神秘的慵懶中,那慵倦是來自祭壇上的香火,來自聖水瓶的清涼,來自燭光。她不聽佈道,只看四周是藍天的聖畫。她喜歡生病的羊,利箭穿刺過的聖心,或是看一面在十字架下面走,一面倒下的可憐的耶穌。由於苦修,她試著一整天不吃飯。她在腦子裡尋索一點什麼心願來完成。
十三歲的時候,父觀帶她去城裡,把她送進修道院唸書。他們曾在聖日赫維的一家小旅館投宿,餐桌上用的菜盤上畫著的人物是路易十四的寵姬拉.法莉葉小姐的故事。那些被刀叉磨損了的傳奇的詮釋文全都是表揚所有的宗教、感情的細緻,和宮廷的富麗。
當她的呼吸掀起畫插圖的絹紙時,她發抖了。那被掀動的版畫頁被捲起一半,然後又落回書頁。畫面是這樣的:在陽臺的欄杆後面,一個穿短大衣的青年人摟住一個穿白色衣裙的少女,一面把一個乞食袋舉向她的腰帶;或是這樣的:一些英國淑女未題名的畫像,她們有金黃色的鬈髮,在圓草帽下面,她們用淺色的大眼睛看著你。也有一些淑女是斜倚在馬車裡,在公園裡滑行,那馬車由兩個穿白褲的驛馬車夫駕駛,一隻獵犬在馬車前跳躍著。另一些淑女坐在沙發上沉思,身旁有一封拆開了的書信,一面從虛掩的窗口凝視月亮,那月亮有一半被黑色的雲層覆蓋看。那些天真的淑女則是臉上掛著一滴淚,從哥德式鳥籠的柵欄間吻一隻斑鳩,或是偏著頭微笑,或者用手指折下一朵源自波蘭的翹頭鞋花。畫面上也有抽著長煙斗的土耳其王,暈倒在涼棚下,在印度舞|女的懷中,還有被土耳其人稱為金牛人的異教徒,土耳其刀,希臘瓜皮帽。畫面上尤其有熱帶國度裡青空朗月的風景,棕櫚、松樹,右邊的老虎,左邊的獅子,天邊有韃靼的塔尖,畫面上最前面是羅馬廢墟,然後是蹲踞著的駱駝——這一切都被一片潔淨的處女林所包圍。一大條垂直的太陽光在水裡顫動,水面上有天鵝游泳,像一層層的,越來越遠的白色樹皮,顯露在一片鐵灰色的背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