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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法利夫人

作者:福樓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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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5

第二部

5

「很便宜,」他回答,「但是妳不必急著付錢;妳願意什麼時候付就什麼時候付,我們不是猶太人。」
然後他就打聽法蘭西咖啡店老闆德力耶先生的消息,波法利先生那時正為他治病。
他們的交談沒有生氣,波法利夫人不時停頓,而他自己也顯得侷促不安。坐在壁爐旁邊的一張低椅子上,他用手指轉動象牙針匣。她縫著,或者不時用手指在布上打褶。她不說話,他也沉默,像是被她的沉默迷住了,一如他也會被她的話語迷住一樣。
當他再關上盒子的時候,他就這樣談波法利醫師的病人。
然後,他輕輕地關上了門。
「那有什麼關係?」艾瑪打斷他的話題。「一位良母不會想到打扮白己。」
「她是一個高貴的女人,把她放在縣府裡也沒有什麼不得體。」
當沙勒在午夜回來的時候,她假裝被吵醒了。因為他脫衣服的時候有聲音,她抱怨頭疼,然後漠不關心地問夜間的情況。
一切證據同時攤開了,她的心在強烈地悸跳。壁爐裡的火焰發出一道快樂的亮光,在天花板上顫動。她仰著睡,但是不停地轉動身子,一面伸懶腰。
「不必。」她回答。
「而我是在婚後才有這種病的。」艾瑪說。
他奔向他的兒子,他兒子剛剛跑到石灰堆裡去把鞋子粉成了白色。被他一罵,拿破崙大鬧大哭了起來,雨斯丹則拿一把乾草為他擦鞋。但是需要一把刀子。沙勒把自己的刀給了他。
「是神經有毛病,」艾瑪回答說,「別告訴他,這樣會使他難過。」
雷翁並不知道,當他絕望地從她家走出時,她就站起來跟在他後面,只為了能在街上看見他。她關切他的舉止,窺伺他的面孔;為了找一個去他臥室的藉口,她編一個有頭有尾的故事。她覺得藥劑師的妻子很幸福,因為能和他住在同一個屋頂下。她的思想不停地落在那棟房屋上,就像金獅客棧的鴿子把牠們白色的翅膀和粉紅色的爪子浸浴在陰溝裡一樣。然而,艾瑪越是覺察到自己的愛情就越是抑制那份愛情,為了不表露出來,為了使那份愛情變淡。她希望雷翁知道,並且設想一些偶然,一些災禍使他容易了解她的心境。也許,抑制她的是慵懶,是恐懼也是羞澀。她覺得她太拒他於千里之外了,已經來不及了,一切都失落了。然後,她也感到驕傲,感到快樂,因為她能這樣說:「我是貞節的。」照鏡子的時候,她裝出一副認命的樣子,那也能使她為作過www.hetubook•com•com的犧牲帶來一點慰藉,她也因此而快樂、而驕傲。
「的確是。」見習律師說。
她精疲力竭,呼吸困難,慵懶,低聲嗚咽,流著眼淚。
「糟糕!」藥劑師突然叫了一聲。
她一面咬嘴唇,一面用針引出一根長長的灰線。
其實那奇怪的東西一點也不奇怪。一大片空地,在一堆一堆的沙石之間,有幾個生了鏽的齒輸。那片空地上包圍著一棟長方形的建築物,建築物上開著許多窗孔。那是一棟未完成的建築物,透過屋頂上的棟樑可以看見天空。一束摻雜有麥穗的乾草繫在屋簷的尖端,在風中搖動它的三色緞帶,簌簌有聲。
在他的心目中,她顯得那麼貞潔,那麼無去接近。一切希望,即使是最渺茫的,都遺棄了他。
把有紗飾的帽子留在門口以後,他把綠盒子放在桌子上,有禮貌地也強有力地向夫人抱怨,說至今還沒有爭取到她的信心。他的鋪子太可憐了,吸引不來一位「服飾典雅的」女士。他把「服飾典雅的」那幾個字說得很重。其實只要她訂購,他會負責供應她所要的一切,不論是女用品、布帛、帽子或是時裝。因為他每星期去城裡四次,和最大的鋪子也有往來。人們可以向「三兄弟」,「金鬍子」或是「大野人」談起他,他們全都對他很熟悉,像對自己的口袋一樣熟悉。今天由於一個最難得的機會,他是順便來給夫人看幾種他手頭現有的東西。然後他從盒子裡抽出了半打繡花領子。
「因為……」
中產階級人士欣賞她的節儉,病人欣賞她的禮貌,窮人欣賞她的仁慈。
而她的體內則充滿了貪婪、憤怒、憎恨。直褶子的衣裙包藏著一顆紊亂的心,端莊的唇說不出內心的痛苦。她愛上了雷翁,她追尋孤獨,為了能更安安逸逸地欣賞他的形象。看見雷翁本人的時候反而會攪亂沉思的逸樂。每當聽見他的腳步聲,艾瑪就心顫,然後,面對著他的時候,感情也沉落下去,只留給她一份驚奇,那驚奇又變成悲戚。
「這些圍巾怎麼賣?」
一連好幾天都是那樣。她的言談,她的態度,完全改變了。人們看見她認真地在管家,經常去教堂,嚴格地管教女傭人。
那女紅激怒著雷翁。艾瑪的指尖彷彿被針磨破了皮。
「我不需要什麼。」她說。
她把貝特從奶媽那兒領回來了。有客人來的時候,費莉西特就抱她出來。波法利夫人脫去孩子的衣服,以炫耀孩子的四肢。她申言愛孩子,孩子是她的安慰、她的快樂、她的瘋狂。她一面撫摸著孩子,一面說著抒情的話語。除了沒有學問的雍維勒鎮的人以外,別人一定會把她視為雨果筆下的瘋婦「小麻袋」(一個年輕時行為不檢點的女人,有了孩子以後卻表現為模範母親)。https://m.hetubook.com.com
她望了一下鐘。沙勒遲到了。於是,她裝出一副心焦的樣子。她甚至再三地說:
開了玩笑以後,他又帶著好好先生的樣子說:「我只是告訴妳我並不在乎錢……我甚至可以給妳錢,假如有那種必要。」
正在降霜,他們走回雍維勒。
然後他開始談歐梅太太,她的不修邊幅平常總使他們發笑。
於是勒何先生小心翼翼地陳列出另一些貨物:三條阿爾吉利亞圍巾,幾包英國針,一雙草製的拖鞋,最後,四個用椰子雕刻的放帶殼煮蛋的杯子,那些杯子是被罰做勞工的囚犯剛雕刻出來的。然後,雙手撐著桌子,伸著脖子,彎著身子,張大著口,他望著艾瑪在那些物品之間猶豫不決的目光。不時,像是為了弄掉灰塵,他用指甲彈一彈完全攤開了的絲圍巾,那些圍巾在顫動著,發出輕微的聲音,一面在黃昏微綠的亮光中使綢巾上的金粉像星星一般閃爍。
「那麼妳放棄了?」他又問。
和歐梅手挽手的艾瑪略微依偎著他的肩膀,她望向遠處在霧中煥然的一輪太陽和它令人目眩的蒼白;但是她把頭轉過來了,沙勒在那兒。他的帽簷遮著眼皮,兩片厚嘴唇在顫抖,給他的臉增加了一點愚笨的感覺;甚至他的背,他那不惹眼的背看起來也令人生氣,她看見他人格的平凡完全攤在那件大衣上。
她因煩倦而生憎恨,於是把許多僧恨歸咎於沙勒一個人身上。每逢她努力減少那份憎恨,憎恨卻反而更多,因為那徒然的痛苦更使她感到絕望,也促使她和沙勒疏遠。她自己的溫柔也使她反叛。家庭的平凡促使她渴望虛樂,夫妻的恩愛激起她對通姦的慾望。她寧願沙勒打她,那樣她就更有理由恨他,更有理由報復。有時,她思想裡有殘暴的臆測,她因而驚訝。然而必須繼續微笑,聽自己一再說自己是快樂的和_圖_書,假裝快樂,讓沙勒以為她快樂。
於是開始了一種永恆的悲嘆:「啊!只要上天願意就行!為什麼不?誰能阻擋……」
他一面皺著眉頭看地磚,一面說:「也許天氣是導致這種病的原因。我自己也覺得不對勁兒,有一天我可能必須來向先生求診。我背疼。好了,再見,波法利夫人;妳隨時吩咐好了,我是妳謙卑的僕人。」
那天晚上,波法利夫人沒有去鄰舍家竄門子。沙勒走了以後,當她感到孤獨的時候,那種比照又開始了——即時感受的清晰和回憶賦予事物透視的延長。她一面從床上望向正在燃燒的火,一面依然看見雷翁好像就站在那兒,用一隻手使手杖彎曲,一隻手抱著靜靜地吮著一塊冰棒的阿達莉。她覺得他很可愛,她不能疏遠他,她回憶別的日子裡他其他的姿態,回憶他說過的話,回憶他的嗓音,回憶他整個的人;她一再地說,一面呶著嘴,像是為了接吻:
「可憐的男孩!」她想。
他們大家——波法利夫婦,歐梅和雷翁——去距離雍維勒一里半的一個山谷裡看一家正在興建中的紡織廠。藥劑師帶著拿破崙和阿達莉,為了讓他們活動一下身心。雨斯丹也陪著他們,肩上扛著兩傘。
艾瑪叫人把自己的飯開到臥室裡,排在托盤上,送到爐火旁。她費了很久的時間用餐,覺得什麼都好吃。
「為什麼?」
她想了幾分鐘,終於還是謝絕了勒何先生,後者滿不在乎地回答:
「啊!他不再愛我了,」她想。「怎麼辦?等待什麼援助?什麼慰藉?什麼樂趣?」
「放棄什麼?」她快速地說,「音樂?啊,我的上帝,是的!我不是要管家嗎?我不是要照顧丈夫嗎?總之有好多事要做,有許多有優先權的義務。」
然而,她討厭這種虛偽。為了嘗試一種新命運,她想和雷翁私奔,到很遠的地方去。但是,她靈魂中立刻有一個深淵舒展開來,充滿著黑暗。
「啊!好,」費莉西特又說,「妳正像老格韓的女兒。老格韓是波雷地區的漁夫。我在來妳家之前在迪葉浦認識了他的女兒。她是那麼憂鬱的女孩子。看見她站在門檻上的時候,你會覺得她就像掛在門上的殮布。她的病呀,有點像是腦子裡有一層霧,大夫治不好,牧師也無能為力。當她忍受不了的時候,她就一個人去海濱。海關人員巡邏的時候,常常發現她躺在地上,在沙灘上哭。有人說,結婚以後,她就好了。」
端詳他的時候,她在氣憤之中品嘗www.hetubook.com.com到一種荒唐的快|感。就在那時,雷翁向前走了一步。那使他蒼白的寒冷好像在他臉上放了一點更溫柔的慵獺。在領帶和脖子之間,有點太寬的襯衫領子使他的皮膚露在外面;一綹頭髮下面露出了一小塊耳朵,他那望向天空大而藍的眼睛在艾瑪眼中顯得更澄明,也比映照著天空那山中的湖更美麗。
「她在哪方面不喜歡我?」他問自己,「妳訂的音樂雜誌到期了,是否要續訂?」
那見習律師喜歡波法利先生,但是她對丈夫的溫柔使他驚訝,也使他不愉快。不過,他還是繼續讚美他,說他聽見大家讚美他,尤其是藥劑師。
二月的一個星期天,一個下雪的午後。
歐梅在說話。他向同行者解釋那家未來的紡織廠之重要性,計算地板的力量,牆的厚度,因為沒有米突尺而感到遺憾,像畢內先生就有一根供自己使用。
她禁不住微笑,入睡時靈魂中充滿了一種新的歡悅。
「是的,可愛,可愛!他不是在戀愛嗎?」她問自己,「愛誰呢?……愛我呀!」
他出生在卡斯戈尼地區,卻變成了諾曼第人,於是為南方的辯才增添了格歐地區的狡滑。他肥胖的、肌肉鬆弛的,沒有鬍鬚的臉像是塗著亮晶晶的甘草油,他的白髮使他的小黑眼中的亮光變得更為強烈。大家都不知道他過去是做什麼的。有人說他是走販,另一些人說他在胡多開銀行。有一點能被肯定的是,他心計複雜得連畢內都害怕。
「好吧,我們日後會成交的。對太太們我總有辦法,可是我自己的太太卻是例外。」
他想起了一句取悅於女性的話但是不敢說。
最激怒她的就是沙勒好像不知道她的痛苦。他確信他已經給了她幸福,她卻覺得他那種信心像是愚笨的侮辱,覺得他的安全感是一種忘恩負義。那麼,她為誰這麼賢淑?難道他不是一切幸福之障礙物,一切痛苦之源?難道他不像複雜的皮帶的尖鉤,四面八方把她扣住?
「他到底有什麼病嘛,老德力耶?……他咳嗽起來整個屋子都為之震動,我恐怕他不久會需要一件松板外套而不是一件法蘭絨內衣。年輕的時候,他過著荒唐的生活。夫人,這種人呀,沒有一點規律。他用燒酒使自己鈣化。不過看見一個熟人死去總是令人難過的。」
第二天傍晚時刻,時裝商人勒何來拜訪她。那掌櫃的可真有手腕。
「啊!」她向自己說,「他口袋裡有刀,像個鄉下人。」
對肉|欲的饑渴,對金錢的貪婪,情感上的憂鬱,和*圖*書全溶在同一的痛苦中;她不是避而不想,而是格外依戀,激起自己的痛苦,處處尋找機會。她因一道上得不好的菜而生氣,因一扇沒有關好的門而生氣,抱怨她沒有絲絨衣服,抱怨沒有幸福,抱怨夢想太高,抱怨屋子太窄。
艾瑪瘦了,雙頰蒼白,臉也長了。由於她的兩片黑髮,她的大眼,她挺拔的鼻子,她如小鳥依人之姿,永恆的沉默,她走過生活又像是幾乎不觸及生活,而且她額上彷彿印著一種崇高的宿命。她是那麼憂鬱,那麼安靜,那麼溫柔,那麼沉默。當你在她身邊的時候,你覺得被她冷若冰霜的媚力所攫住,就像你在教堂裡被花香和大理石的冰冷所迷住。別人也看出了那種吸引力。藥劑師就說:
「啊,他是個好人!」艾瑪說。
「為什麼不告訴先生?」女傭人問她,常她進來的時候看見她正在發作。
「我多麼乖。」她向自己說,當她想到那些圍巾。
波法利夫人端詳了那些繡花領子。
沙勒回來的時候,他發現妻子把他的拖鞋放在爐火邊暖著。他的背心不再缺少裡子,他的襯衫也不再缺少鈕釦。他也高興看見棉布帽在衣櫃裡排得整整齊齊的。她也不像從前一樣去花園裡轉轉就發脾氣,他提議什麼她都同意,雖然他不揣測她毫無怨言地百依百順的動機是什麼。晚飯後,當雷翁看見沙勒坐在爐火旁邊,雙手放在肚子上,雙腳放在火箟上,雙頰因吃飽而變得通紅,眼睛因幸福而變得濕潤,孩子在地毯上爬著,以及那身材苗條的女人走過來從椅背上吻他的頭額,雷翁對自己說:
艾瑪微笑了。
她做了一個驚異的表情。
他快速地低聲說:「我無需去太遠的地方弄錢,相信我。」
但是,由於放棄,她的地位在他心中更特殊了。對他來說,她已經清除了肉體的部份,他一點也不能佔有她的肉體。在他心中,她越升越高,越走越遠,像一位女神一般儀態萬千地飛走。而那種純情似乎不連累到現實生活。因為稀有,人們希望培養那種純情,但佔有之後的享受遠不如失去那種純情痛苦。
「他那麼善良!」
他對人客氣到了奴顏婢膝的地步,他永遠把腰彎下一半,像是邀請,又像是鞠躬。
「雷翁先生老早就上樓去了。」
「多麼瘋狂的行為!怎麼樣才能把她弄到手?」
她聽見樓梯上有腳步聲。是雷翁。她站起來,五斗櫃上有一堆待滾邊的抹布,她拿了其中的第一條。當他出現的時候,她顯得非常忙碌。
然後她又墜入了沉默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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