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諾貝爾獎短篇小說集

作者:邊爾生 泰戈爾
諾貝爾獎短篇小說集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鳥巢

鳥巢

在這荒野上暮色漸深時,任何一個人彎下腰來,使他的頭不比地面高多少,就可以見到襯托著落日餘暉的許多奇景。貓頭鷹撲著又大又圓的翅膀掠過平原,這是直立著的人見不到的。蝮蛇蜿蜒而行,柔軟又迅速,小小的頭由天鵝一般的曲頸支撐著。大蟾蜍懶洋洋地往前爬,野兔和河鼠在逃避食肉獸,有一隻狐狸則跳起來捕捉在河面上追逐蚊蚋的蝙蝠。每一個小丘都似乎充滿了生命。但在這一切當中,小鳥們在搖曳的蘆葦莖上睡覺,不怕任何傷害,因為想要接近牠們休憩之所的敵人,一定會濺出水聲,或是搖動蘆葦,而把牠們驚醒。
暴風雨又開始了,小小的根鬚從隱士大而有力的手中飄走,但是鳥兒們又回來,想法子在他的手指間鞏固新居的地基。突然間,一根笨拙而骯髒的大拇指合攏來,把那些莖壓住,四根手指九頭也在手掌上彎下來,成為可供營巢的僻靜角落。
他覺得彷彿岩石都停止了震動,河水也漸漸消退,靜靜地在河道上流著。
但因為幼鳥都依然很固執,隱士哈托就禁不住加以干涉。他用手指頭著實推了牠們一下,問題就解決了。牠們出來了,搖搖擺擺的,像蝙蝠似地拍打著空氣。牠們落下去,但又升起來,竭力地想要盡快回到巢裡。牠們的雙親朝牠們飛過來,感到驕傲和愉快,而哈托也莞爾一笑。不管怎樣,是他解決了這件事情。現在他一本正經地在思索,看看他能不能請求讓牠們逃開即將來臨的毀滅。也許天父也把這個世界像一個大鳥巢似地托在右手,也許祂對於那些在其中營築和居住的人,對於全世界沒有防衛力量的孩子們,也產生了愛憐之情。也許祂也憐憫那些祂曾經發誓要加以毀滅的人,就像隱士憐憫這些雛鳥一般。不錯,隱士的鳥兒比起天父所創造的人類要好得多,但還是可以相信,祂對他們也有愛心。
現在當農婦們給他送食物來的時候,他謝謝她們,而不再希望她們毀滅。既然對於在那裡的這些小東西來說,他是必要的,他就由於她們沒讓他餓死而感到高興。不久,六個圓圓的頭整天都出現,從窩邊伸出來。老哈托愈來愈常把手臂放下來,以便注視牠們。他看到羽毛從牠們的紅皮膚裡突出來,牠們的眼睛睜開了,牠們的身子也逐漸豐|滿。由於牠們是大自然賜給飛禽底美的幸運繼承者,所以都長得很https://www•hetubook.com.com快。
但是隱士繼續他的禱告。「主啊,焚燬所多瑪城的天火在哪裡?什麼時候您才要開放把方舟舉到亞拉拉特山巔的天泉?您的耐心不是已經消耗殆盡,您的恩典不是已經用光了嗎?主啊,您什麼時候才要從裂開的天空降下來呢?」
但在黃昏來臨之前,隱士已經愈來愈注意這兩隻鳥兒。他盯著牠們飛翔,在牠們舉止愚蠢的時候,就叱責牠們,在風兒把牠們吹來吹去的時候,就感到憤慨,而如果牠們歇一下,他尤其感到不耐。就這樣子,太陽西沉,鳥兒也飛到蘆葦裡,在牠們睡覺的老地方休息。
害怕這位隱士對於上帝的禱告可能會有可怕力量的那些農夫,習慣於帶麵包和牛奶來給他,好叫他息怒。他們碰巧在這個時刻來到,發現他一動也不動地站著,手裡有個鳥巢。「看那個聖人多麼愛護小生物!」他們說著,就不再怕他,而把牛奶桶舉到他的嘴邊,把麵包塞到他的嘴裡。他吃喝完畢,就用難堪的言語把他們趕走,但是他們對於他的詛咒,只是笑一笑而已。
早晨來到的時候,那兩隻鶺鴒起初相信,前一天的工作,是一場美夢。牠們曾經仔細地觀察過那條路,所以就直飛到牠們的巢去,但是它不見了。牠們在平原上兜來兜去,到處尋找,又直飛上天空去偵察,可是連一點兒巢或樹的痕跡都見不到。最後,牠們棲在河濱的幾塊石頭上,去思考這件事情。牠們搖擺著長尾巴,把頭轉來轉去。樹和巢都到哪兒去了呢?
隱士哈托常常從他的洞穴裡把小孩子們攆走,告訴他們說,要是他們從沒見過白晝,那對他們是再好不過的了。他常常衝出來,在後頭詛咒那些快活地划著飾有旗旛的船隻的年輕小伙子。荒野上的牧羊人都保護他們的羊群,防備他那邪惡的眼睛。可是哈托卻為了那兩隻小鳥的緣故而回到了他在河濱的位置。然而他不但知道聖經上的每一個字母都有它隱含著的神秘意義,而且也知道上帝允許在自然界發生的每一件事情。他現在已經發現,鶺鴒在他的手裡築巢有什麼意義。上帝希望他繼續站著,雙臂上舉而禱告,一直到這些鳥兒養了雛鳥為止。要是他辦得到,他的禱告就會被上帝聽見。
但在他全神貫注於這些狂熱景象的當兒,他的眼睛也同時開始追隨那兩隻小m.hetubook.com.com鳥的飛行——牠們疾如閃電般地穿梭,發出一些滿足的啁啾,而把一根莖放到巢裡。那個老人從沒想到要動。他已經發誓,要整天伸出雙手,靜靜地站著祈禱,以便用這個方式使上帝不得不聽他禱告。他的身體愈是筋疲力竭,充滿他的腦子的那些幽靈愈是活躍。他看到城牆化為廢墟,人們的住宅塌了下來。成群的人們尖叫著,驚慌失措地從他身旁衝過去,受到了復仇和毀滅的天使們所追逐——這些天使形體高大,面貌嚴厲而漂亮,披著銀甲,騎著黑馬,揮舞著由閃電織成的白鞭。
幼鳥準備飛行的日子來到了。有一隻鶺鴒進到巢裡,把牠們推到窩邊,另外一隻則飛來飛去,讓牠們明白,只要牠們肯試一試,飛行是多麼容易。但當那些幼鳥由於恐懼而固執起來的時候,那兩隻大鳥就開始表演牠們的一切最好的飛行技術。牠們突然起飛,兜著大圈子向前飛行,或者是像雲雀般地直升,猛烈地鼓動雙翼,在空中懸浮。
在這一段時間,由老哈托嘴裡說出來的祈求大毀滅的禱告,愈來愈顯得遲疑了。他相信他已經得到了上帝的許諾,那就是要等到這些雛鳥會飛的時候,毀滅才會來臨。現在他站著,就彷彿是為了這些雛鳥而跟天父討價還價似的,因為他無法下定決心,去犧牲這六隻他保護過和哺育過的小東西。這跟他自己一無所有的時候,情形完全不同。愛護弱小和無助的東西——這個使命一向是每個小孩要去教導他的可畏的長輩的——這種愛來到了他的身上,使他遲疑起來。
那兩隻小鶺鴒整天勤奮地營築,工作大有進展。在這長著硬菅茅的多小丘的荒地上,在這長著蘆葦和燈心草的河邊,不用愁建築材料。牠們一整天都沒歇息。由於熱心和高興而光彩煥發,牠們來回穿梭,而在黃昏來臨之前,差不多已經完成了窩的頂蓋。
當然,現在活著的人,沒有一個能够了解,居住在荒野裡的這個老人會變得如此苔蘚叢生、乾癟、粗糙、烏黑,而一點兒也不像人類。皮膚在他的額頭和面頰上繃得這麼緊,使他活像個死人頭,只有眼窩底部的一絲亮光還看得出他是活著的。在他的身上沒有那種乾癟的肌肉僵硬地突出來的曲線,而他伸向空中的雙臂,只不過是一些骨頭包在發皺的、硬化的、像樹皮一般的皮裡邊而已。他穿著一件緊和圖書身的黑色舊斗篷。他被太陽曬成棕色,而且滿身黑汙。最後,他的鬚髮是淡顏色的,顯出日曬雨淋的結果,並且呈現出跟柳葉下側相同的灰綠色。
隱士哈托佇立在荒野中,向上帝禱告。一陣暴風雨正刮起來,使他的長鬍子和蓬亂的頭髮在身邊飄揚,有如一個古老廢墟上被風吹拂著的草一般。但他並沒有撥開遮住眼睛的頭髮,也沒有把鬍子塞進腰帶裡,因為他的雙臂高舉著,在禱告。自從太陽升起來以後,他就把強壯多毛的雙臂朝天舉著,堅定得像一棵樹伸出枝椏似的,而且立意要保持這種姿勢,一直到黄昏時分。他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禱告。他是一個體驗過人間許多罪愆的人。他自己曾經迫害過別人,也折磨過別人,而別人給予他的迫害和折磨,曾經達到他無法容忍的地步。所以他出走到廣大的荒野裡,在河濱給自己挖了一個地下的住所,而成了一名禱告聲可以在上帝的寶座聞見的聖徒。
拉格勒芙
賽爾瑪.拉格勒芙(Selma Lagerlöf,1858-1940)是瑞典女作家,初以教書為業,但自處女作「葛斯塔.培林的故事」(Gösta Berlings Saga,1891)大獲成功之後,即專心寫作。她的小說多半取材於瑞典的民間傳說,富有濃郁的鄉土和浪漫氣息。她終身未婚,孜孜於寫作,而於一九〇九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為獲得該項榮譽的第一位女作家。
但在那一天,他所看到的最後審判日的景象確實比較少了。取代這件事情的,是他更加急切地目隨那兩隻鳥兒,看到牠們的窩很快就完成了。那兩個小建築家繞著巢鼓翼,加以檢查。牠們從那棵真正的柳樹拿了幾塊苔蘚,小心地敷在巢外,做為塗料和配色之用。牠們帶來了最好的棉菅,而母鶺鴒則從自己的胸上啄下軟毛,做為鳥窩的襯裡,來加以陳設。
然後,隱士哈托看到了最後審判日的狂烈景象。大地震撼,天上火光通紅。在熾紅的天空下,他看見飛鳥聚成片片烏雲;在地上,受到驚嚇的獸群在那裡打滾、吼叫和嘶鳴。
當他站在那裡,讓那六隻幼鳥在他周圍振翼嬉戲的時候,他心滿意足地向那位他沒有看到的上帝點頭。「您放過了牠們,」他說。「您放m•hetubook•com•com過了牠們。我沒有遵守我的諾言,所以您也不必遵守您的。」
有一對習慣在這棵柳樹的樹幹上端,在那茁長的枝枒間築巢的鶺鴒,打算就在那一天開始營築的工作,但是那些樹枝都這麼猛烈地打來打去,使這兩隻鳥兒找不到安寧。牠們銜著燈心草的莖、根鬚和菅茅飛過來,但不得不沒完成任務就折回去。就在那個時候,牠們看到了年老的哈托。他正在祈求上帝,希望有一陣比僅能掃走小鳥的鳥窩,或摧毀老鷹的高巢,還要猛烈七倍的暴風雨來臨。
好久以來,他的肉體一直是他的意志的奴隸。藉著齋戒和鞭笞,藉著竟日的下跪和整週的清醒,他已教會肉體去聽命。現在他的肌肉堅硬如鐵,幾天幾週地支撐著上舉的手臂,而當母鳥下了蛋,不再離巢的時候,他連夜裡也不回洞穴去。他教自己舉著雙臂,坐著睡覺。沙漠裡的許多隱士都做過同樣奇異的事情。
對於從窩邊俯視著他的那兩隻細小而無休止的鳥眼,他漸漸習慣起來。他留意雨雹,盡可能地保護鳥窩。
隱士哈托站在河濱那裡,在他的洞穴外邊,做他一生的偉大祈禱。他祈求上帝讓最後審判日來到這個邪惡的世界。他請求帶著號角的天使們宣佈罪惡勢力的瓦解。他呼籲血海的浪濤淹沒不義的人,也要求瘟疫使教堂的墓地堆滿死屍。
暴風雨歇了一下子,所以根鬚並沒有立刻從他的手裡飄走,但是隱士的禱告並沒有停歇:「主啊,快來毀滅這個腐敗的世界吧,免得人們罪上加罪!拯救未生的孩子吧——活著的已經無可救藥了!」
那兩隻飛來飛去,尋找一個築巢地方的鳥兒,把隱士哈托看成另一棵老柳樹,以為他跟那棵真正的柳樹一般,被斧頭和鋸子切短而長不高。牠們繞著他盤旋好幾回,飛走了又飛回來,仔細觀察通到他那裡的幾條小徑,並就與猛禽和暴風雨的關係,來品評他的位置,發現這個地方非常不利,但還是決定選擇他,因為他靠近河流跟長著菅茅的小丘,而且容易獲得必要的食物。其中的一隻像箭一般地俯衝到他伸開的手裡,把根鬚擺在裡頭。
在他四周伸展開來的是不毛的曠野。但是在河岸上稍高一點的地方,有一棵老柳樹,短短的樹幹隆起來,成為形狀如頭的一個大瘤結,由其中不斷地長出嫩綠的枝叢。每年秋天,在這燃料稀少的原野上散居著的人們,都把當年新長出來的柳和-圖-書枝剝個精光。每年春天,這棵樹都長出新的嫩芽,而在暴風雨的日子,這些嫩芽就搖來晃去,恰似隱士哈托的鬚髮在風中搖曳那樣。
作者簡介:
有時候,他很想把整個鳥巢丟到河裡,因為他認為,要是牠們沒有罪惡或憂愁而死去,對於牠們是件好事。他不是應該拯救這些小生物,使牠們不要遭遇到猛禽、寒冷、饑餓,和生命的許多苦難嗎?但就在他這麼想的時候,有一隻老鷹猝然下降,衝向鳥巢,想要摧毀這些小東西。哈托用左手抓住這個冒失鬼,繞過頭上,怒沖沖地把牠摔到河裡去。
第二天,鳥巢空下來了,而孤寂的痛苦就沉重地壓在隱士的心頭。他慢慢地把手臂放到身邊,覺得彷彿整個大自然都在屏息凝神,準備諦聽世界末日的號角聲似的。但就在那個當兒,所有的鶺鴒都飛回來,棲在他的頭上和肩上,因為牠們一點兒也不怕他。於是有一線光明穿過了老哈托困惑的腦子。他每天都放下手臂,來看那些鳥兒。
有一天,母鳥離開了牠的位置。兩隻鳥兒都坐在窩邊,搖動著尾巴,互相商量,顯得很愉快,儘管滿窩子似乎都充滿了急切的吱喳聲。過了一會兒,牠們出發,努力去捕捉蚊蚋。
但在太陽升到帶狀的樹林上頭,幾乎還不到一手寬的時候,牠們的樹就走過來了,並且站在前一天它所盤據的地方。它跟以前一般地又黑又粗糙,在一根乾而直的樹枝頂端還托著那個鳥巢。那兩隻鶺鴒立刻恢復築巢的工作,沒有動腦筋去思考大自然的許多奇蹟。
一隻又一隻的蚊蚋抓到了以後,都送來給那些在他手裡吱喳的小鳥,而在夜晚來臨時,吱喳聲比以前更吵,擾亂了這位聖人的祈禱。他輕輕地放下了手臂——雖然他的肌肉幾乎已經失去了移動的能力——用他那火紅的小眼睛俯視鳥窩。他從來沒見過這麼無助、醜陋、和可憐的東西——赤|裸裸的小身體,身上只有一點兒細毛,沒有眼睛,沒有飛的力氣,除了六張打開著的大嘴巴以外,實在什麼也沒有。他覺得牠們很奇怪,但他喜歡牠們那個樣子。他從來沒有要牠們的雙親免於受到即將來臨的大毀滅,但在這一次以後,當他祈求上帝透過毀滅來解救世界時,都默默地把這六隻沒有防衛力量的小鳥除外。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