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試駕火車,真難停下來!
幸好那司機全身上下不只長了這麼一張懦弱沒用的嘴。他憤怒地將目光從菲力克斯那雙光芒四射的藍眼睛上移開,咆哮道:「恕我無禮,先生!到此為止啊!現在馬上帶著這個孩子離開,要不然的話……」但是菲力克斯也毫不示弱。他用手示意司機靠上前來,司機卻偏偏後退了一步,似乎在抗拒某種不道德的要求,然而菲力克斯又招了招手,也不算是招手,他僅僅是動了動他的手指,他那修長的,如象牙般雕琢有型的手指。司機兩眼出神地盯著那根召喚他的手指,漸漸靠過去,兩顆腦袋一下子便靠在一起,一個是菲力克斯雄獅般滿頭銀白的鬈髮,另一個是司機光滑的禿頂,腦袋下還連著他壯如公牛的脖頸,穿著骯髒不堪的背心。
我記得左手邊有一扇不大的窗戶,只有這扇窗玻璃被擦拭得一塵不染,透過它我看見鐵軌飛速地向我奔來,又在我身下被吞沒。司機將整個身體壓在我的背上,好像已經魂飛魄散。唯有手還握著我雙手,沒有鬆開剎車把手。彷彿他的全部生命力都集中在這個最後的、最致命的地方。與之相反的,菲力克斯倒是張揚得很。他的兩隻眼睛像兩枚藍寶石一樣閃閃發亮。能送給我這樣一份不可思議的大禮,他感到很欣慰。我們在沿海平原上行駛,成片的香蕉園在我們身邊飛馳而過,肥沃紅潤的土地,柏樹林,田野,和溝渠滿布的沙灘……我注意到在我們的右邊是一條公路,我記得,當時有一輛紅色的轎車緩緩地跟在我們後方。
司機立刻望向窗外,驚奇地睜大了眼睛。一輛黑色的加長轎車停在鐵軌旁,車門全都噴成了黃色。我也吃了一驚,菲力克斯之前說過三點三十三分會有什麼車子等著我們,但是誰會想到他指的是這種情況,而且還在半路上……
「還有半個小時我們就要到站了。你們老老實實地待在你們的包廂裡!」司機狂吼道,他握在剎車把手的手指都氣得發白。
他們在竊竊私語。司機不停地搖頭拒絕,我看到他手臂上的肌肉都鼓了起來。菲力克斯輕輕地拍著司機反抗的肱二頭肌,以一種幾乎hetubook.com•com不易察覺的溫柔手法安撫著它們,勸它們偃旗息鼓。此刻,司機那公牛般的腦袋不再搖晃了。他在認真聽著。肩膀也放鬆了。於是,我知道這件事就這麼說定了。菲力克斯對著司機那毛茸茸的大耳朵又耳語了幾句,猜都猜得到他那些話,一定是軟綿綿,像抹了蜜一樣,流淌進司機那聽慣了刺耳剎車噪音的耳朵裡。
他親切地對我說:「快,費爾伯格先生,我們的車在等著了。」
菲力克斯友善地說:「現在只剩下兩公里了,司機先生,您得開始減速了。」
司機嘟嘟囔囔著,費勁地直起身來。「好吧。但是只准開一下子,半分鐘,多一點都不行,這真是絕不允許的……」
「還有一公里半了。」菲力克斯平靜地說道,望了一眼窗外。「看吧,我們的轎車已經在那裡等著我們了,請您停車吧,拜託了。」
我坐在司機的旋轉椅上,右手抓住油門手柄,左手搭在緊急剎車的把手上,就像司機一貫的姿勢。我隱約感覺到那個司機傾身向我,扶著我的雙手握緊剎車把手,不過我不太需要他幫忙。我很清楚自己已經不知不覺地掌握了他的動作,就好像從一開始就知道菲力克斯會讓我來開火車。我稍稍加了點速度,火車回應了一聲轟鳴。這速度似乎太快了,至少對於一個新手而言。我拉下火車的剎車把手,好讓油門稍微鬆口氣。我還是挺會駕駛的嘛。這點跟我爸爸很像。他鑽進任何一種車輛裡都有本事立刻駕馭它。只不過,據我所知,他還沒試過開火車。
就連我們背後的車廂裡也聽不到任何聲響。人們想必是震驚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過了一會兒,遠遠地傳來一個小孩的哭聲。我瞥了一眼,發現火車正停在一片剛收割完的田地中間。我還記得那裡有一排灰色的蜂窩。
不,我心想,他不過是說說而已。我又露出了那種要笑不笑的神情,要是萬一,我是說萬一中的萬一,那個司機真的答應了,我就不得不去駕駛火車頭了。菲力克斯將他的問題重複一遍。地板在我的腳下咆哮起來。火車頭正義無反顧和-圖-書地向前狂奔。我的腦子裡隨著行駛的節奏浮現出一些零零散散的思緒:火車頭後面還連接著那麼多節車廂,車廂裡還有那麼多人。那些人都是無辜的。菲力克斯或許還不知道我會開得有多不熟練。不行,絕不能讓一個孩子來駕駛火車……我緩緩癱坐在板凳邊緣,此刻,我徹底變成了那個病懨懨的艾利澤。
那我呢?我怎麼了?為什麼我還要繼續相信他的故事?我做了什麼?又感覺到了什麼?我彷彿已經分成兩半:一半的我拚命對著司機的耳朵大喊,要澄清那些菲力克斯告訴他的謊言;但不得不承認,另一半的我,儘管有一百個不情願,已經被菲力克斯完全俘虜了,臣服於他蔚藍雙眼中泛起的光芒,也臣服於他的大膽和癲狂。還有一半的我(好吧,我被分成了三份)在想著:諾諾,你可真是愚蠢。班上還有哪個孩子曾經開過火車?世界上還有哪個孩子能得到這樣的機會!要是爸爸知道你放棄了他為你精心準備的這份禮物,他會怎麼看待你?!
「好,好,當然。」菲力克斯心不在焉地應諾著。他看了一眼駕駛臺上的時鐘,嘴裡喃喃地計算著什麼:「時間剛剛好。非常感謝您所做的一切,司機先生。如果我們造成了什麼損失,十分抱歉。」
「再見了,司機先生,非常感謝您的協助。」菲力克斯向那個六神無主的傢伙微微一笑。司機這時已經癱在了駕駛臺上,兩道汗流傾瀉下來,順著腋窩淌到背心上。「也很抱歉我們稍微打擾您了。」他把手伸向司機旁邊的牆上掛著的一部無線電設備,像蛇發出攻擊一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它從牆上撥了下來,並拉斷了黑色的通話線。
我透過灰濛濛的窗戶向外瞅了一眼。火車正在一片平原上穿行,兩旁是金黃色的田野。朦朧前方有一片深色地帶,看著像是樹林。我又瞄了一眼火車駕駛臺上的巨大時鐘,它顯示著三點三十二分。
司機猛地回過頭來。他本來就是個大塊頭,生起氣來似乎脹得更大了。「要是你們再不馬上從這裡消失……」他一字一句地說著,脖子上的青筋鼓起來m•hetubook•com.com,像一條條的肌肉。
我朝他露出一個虛弱的微笑以示鼓勵。菲力克斯也在對他微笑。誰要是看到了菲力克斯的這種笑容,就算一時間根本高興不起來也會禁不住地面露喜色。那個司機正是如此,他本來已經很苦惱了,然而菲力克斯對他露出微笑——那微笑從嘴角綻放開來,慢慢地綻開到眉眼,開到眼角那三道深刻筆直的魚尾紋。菲力克斯就像一位從銀幕上走下來造訪凡間的電影明星,他的笑容越來越明亮,越來越燦爛,好似旭日東升照耀萬物,一草一木莫不浸潤其中,不知不覺地,司機也慢慢揚起了嘴角。
其實當時我沒有想到我爸。要是想到了他,說不定我就會意識到有些事情實在太過詭異了。當時我一直心心念念的,是如何向班上的同學們講述我的經歷,顯然得略過這一段,不然他們是不會相信我的。不過至少我可以把拉響火車汽笛的事保留住,因為現在看來這並不算什麼難事。
就在這一瞬間,我的内心完全爆裂開來,體内有一股洪波奔湧而入。火車頭的巨大動力,它的咆哮,它的壯觀,它的飛速運行正顫動著我的雙手,這顫動上行至手臂,侵襲胸脯,這股力量是如此強大,我的軀體已無法承受。我開始用盡力氣尖叫,一個上百噸的火車頭就在我的手上,像是有一面巨鼓在我胸膛裡敲響——我的心臟得有多大啊!接著,我又拉了拉油門手柄,指針開始移動,哈得!上百噸的火車頭,上百噸的車廂,更不用說那些可憐的無辜乘客,他們對此一無所知!只要我願意,我完全可以拉著這火車頭一起穿越軌道,衝下鐵路,馳騁在田野上,沒人能阻止得了我,我這輛車可是高達1650馬力!而我,不久之前不過是列車上的一名普通乘客,連成年禮都還沒辦,突然之間就從芸芸眾生中脫穎而出,被人選出來駕馭他們,引領他們,而且我似乎表現得還不賴。爸爸會以我為榮,是我,我在駕駛著這列火車,毫無恐懼,不畏艱險。我就是無所不能,百無禁忌,無法無天……
他笨拙地站了起來,倚在左邊的牆上。和_圖_書他的大腦袋不住地搖動著,以示反對,以示抗拒,然而他的雙手卻已經垂在身體兩側,眼神中也蒙上了一層迷霧:「就一下子,這樣是不行的……」他顛三倒四地喃喃自語,頭用力地抬起來又垂下去,反覆好幾次,似乎要把這件事從記憶中刪除殆盡。
在那節飛馳的火車頭裡,我第一次感受到菲力克斯的這種力量。這種神秘的黑暗的力量。一股磁力從他的體内升起。在接下來的日子裡,我又有幾次機會目睹了這種奇觀。後來的幾年當中,當我越來越深入地調查他,聽到了很多類似的故事,每個講述者都會說菲力克斯「壓倒」其他人——因為實在找不出別的詞語來形容——隨心所欲地使喚他人。
當然,他們還是制服了我。他們需要合力才能將我架走。我感受到菲力克斯的手臂緊箍著我,箍得我好疼。按他這個歲數來講,他真是相當強壯了。他把我扔回板凳上,他們站在我兩邊,氣喘吁吁。豆大的汗珠從火車司機的額頭上滴下來,淌到他的臉頰上,脖子上。他滿臉嫌惡地盯著我,就像發現了什麼恐怖噁心的東西。「馬上出去!」他說,寬厚的胸脯一起一伏。「我請你們趕緊離開這裡。」他又重複了一遍,聲音已撕裂成尖叫。
菲力克斯頗有耐心地糾正他。「不好意思,先生,或許你沒聽懂,我的希伯來語說得不太好:我們必須在到達特拉維夫之前下火車。就在那片樹林的前面。大概還有三公里。」
整整一分鐘,誰也沒有動彈一下。
司機慢慢地轉過他的大腦袋,朝我這邊看了一眼。他只用左眼瞥了一瞥,那隻小眼睛裡布滿了紅血絲,疲憊不堪,彷彿已經向某種神祕勢力投降,交出自己任其擺布。
「想都別想!」司機也震驚了,頭搖得跟波浪鼓似的。「先生,你沒事吧?你瘋了嗎?你還是個成年人嗎?我會被開除的!」
神奇的地方在於他通常不倚仗武力,而且恰恰相反。他彷彿能在自己與他人之間挖出一口深坑,用善良、微笑、親和與慈愛鋪墊在坑底,身在坑底的人們會以為自己置身童話故事中後,菲力克斯便會輕手輕腳地合上深坑的開口和圖書,繼續上路,當那些人在黑暗的坑底甦醒時,深坑已忽然間變成了騙子的行李箱。
多麼駭人的寂靜。
「走,我們動作得快一點了。」菲力克斯充滿歉意地說,把我從板凳上拉起來,帶向車門的方向。
菲力克斯和那個司機使盡了全力才把我從駕駛臺上拉開。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我記得不太確切了,只知道我費盡力氣與他們抗爭,非要繼續駕駛。當時的我就像一隻野獸,比他們加起來都要兇猛,因為我直接從1650馬力的火車頭裡汲取了力量。
司機和我就像兩個機器娃娃一樣,緩緩地轉向菲力克斯,看著他。接著,只見他一把抓過我的手。這不可能,我心想,一定是場糟糕的噩夢而已。司機倒是比我早一些反應過來這事有多糟糕,但並非是在做夢。他重重地嘆了口氣,伸向剎車手柄開始讓火車減速。
「幸好沒出什麼事。」司機哭喪著臉,喘著粗氣,他雙手抱頭,萬分震驚。「怎麼會這樣……我幹了些什麼啊……夠了……你們趕緊走吧,夠了。」
「只是還有一個小問題……」菲力克斯說。我已經開始熟悉他這種安靜的,像貓咪一般的語氣,我能感覺到在他彬彬有禮的話語之下掩藏著不安分。火車司機的臉剎那間脹得通紅。「因為我們兩個人需要在到達特拉維夫之前下火車。」菲力克斯滿懷歉意地解釋著。他從上衣口袋裡抽出手帕,輕柔地在前額上抿了抿,拂去剛才與我較勁時沁出的汗珠。空氣中瀰漫著一股淡淡的香水芬芳。
菲力克斯開心地對我微微一笑。「請吧,艾利澤,請你來駕駛火車。」
他顯然是用上了緊急剎車,因為我的整個靈魂都出竅了,飛到前方,火車頭裡充斥著一股燒焦的味道。風聲尖嘯,火星四濺。剎車發出刺耳的聲響,火車突然向前傾,嘎吱一聲,然後一切都靜止了。火車靜靜地佇立著。筋疲力盡。只有引擎還在嘶嘶作響。
我的雙腿抖個不停。他得支撐著我,而他的另一隻手,還握著手槍的那隻,推開了車門。我舉步維艱,好不容易走下那些金屬臺階。我的雙腿一次又一次地發軟打彎,就好像膝蓋讓人暫時抽走了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