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真的有靈魂轉世嗎?還有,我上了報紙頭條
「你瞧這事多詭異。」她笑笑,「我從來沒有這麼堅定地說過話。可是跟你在一起,不知怎麼的,所有事情都變得清晰起來:生命中什麼事情重要,什麼不重要;我在餘生想做什麼。」
要是我熱愛讀書就好了,可我一點都不喜歡閱讀,要等著加比唸給我聽。要是我會演奏什麼樂器就好了,比方說,打鼓。因為學打鼓你不需要有好的聽力,只要有節奏感,有力氣就行。這些我正好都有。可是,爸爸不會同意買鼓給我的。
我停下來不吃了,看著他。他怎麼了?
「諾諾,你說得對。我和我的演藝事業——你是這麼稱呼它的——早就不是那麼一回事了。多年來,我一直能意識到這種距離。跟你說句實話……」她靠近我,小聲地說:「我並不怎麼喜歡站在觀眾面前演戲的感覺!」
「不……我只是……很詫異……因為勞拉.琪佩羅拉這個名字太美了……」
「菲力克斯告訴我,你曾經在我家外面等過我,而我竟然從來沒注意到你。真對不起。」
她站了一會兒,倚著窗臺。「從這裡看出去,大海最開闊,最蔚藍。」她平靜地說,似乎是在引用誰說過的話。
「當然,很有格調,是吧?」
「錯了,費爾伯格先生!我的生命從現在才開始,今天!或許,這得感謝你!」然後,她抓著我瘋瘋癲癲地手舞足蹈,搞得我們都差點摔倒。
過了一會兒,她把菲力克斯推出去,關上了門。她拿過一張椅子,坐在我床邊,屏息靜氣地凝視著我。
「不過,我只想聽……」我猶豫了,怎麼說才不會冒犯到她。「只想聽那些從來沒跟媒體說過的、新鮮的故事。」
我聽到她在黑暗中咯咯一笑。
「我再說一遍,阿姆農:全由你來決定。」
一片黑暗中,我平躺著,努力入睡。我聽到她小聲地跟菲力克斯說話,可是一點都聽不清楚。我有點煩惱,又忘記給家裡打電話了。算了,起床再說吧。
「總算有個腦筋清楚的人了。」勞拉微笑著說。她把兩條腿盤在椅子上,像她喜歡的那樣略微思考了一會。
「你真的想聽嗎?真的?」她高興極了。這下馬上看出來她年輕時是什麼模樣了。
「什麼事?出什麼問題了?」天啊,千萬別出什麼差錯,我祈禱著。別破壞了這個美好的夢。只要再過一小段時間,還有一、兩天。反正週六之前我肯定得回去。菲力克斯在找什麼東西,終於在他的椅子上找到了,是那張報紙。他把它扔到桌上,正好扔進我的盤子裡。他到底怎麼了?他示意我打開報紙看,我應該從哪裡看起?可是,不用費多少工夫,我就看到了。
勞拉趕緊站起來,衝向我,把手放到我的額頭上,擦掉冒出的汗珠。
他露出一個蒼白的笑容。我警覺了起來。每次當菲力克斯的情緒如此低落時,我就感覺像是有人要吹滅我們好不容易一起點燃的蠟燭。我想起那天晚上,我們出發尋找推土機,去摧毀土牆之前,他也是這樣。
「什麼,這就結束了?就這樣?」我才剛剛開始享受這次冒險。
「我真的想好好親你一下,諾諾,但我還是得忍著。我突然間不想說了,要不給你唱首歌怎麼樣?」
「我想這麼做已經想了十年了,可是一直不敢動手!」她大喊道,揮舞著油漆刷子,甩得菲力克斯全身上下都是白點。「十年了,這些傲慢的嘴臉讓我喘不過氣來,所有我的照片,我的演出,我可怕的造型,現在都去閣樓待著吧!我要開始呼吸了!」
「我真傻。你在這裡我實在太高興了,終於來了個孩子,我還是別折磨你了,這就走。你快睡吧。」
下面有一行加粗的黑體字:警方要求全面封鎖新聞。有報導稱,遭綁架的男孩為高級警官之子。
「我有什麼好看的。」我笑了,有些發窘。
「是啊,他也告訴我了。你覺得我的演技如何,諾諾?」
我已經完全糊塗了。我沒有力氣去搞懂周圍究竟發生了什麼。也許菲力克斯曾經犯罪過,也許他還在繼續犯罪,可是我卻心甘情願地跟他來到這裡。是我自己選擇過來的!而勞拉呢?她與這一切有什麼關係?如果她真的參與了一宗針對我的罪行,我就算死了也無所謂了。因為那樣的話,一切都變得沒有意義了。我痛苦地嘆息了一聲。
她一把拉下了百葉窗,免得陽光刺到我的眼睛,可是她的動作實在太決絕,像是要切斷一段www.hetubook.com.com痛苦的回憶。她輕輕地說了句「晚安,諾諾」,走了出去。
我驚恐地坐了起來。這不可能,我心想,太不正常了。突然間我的鼻子也不塞了。我想起哈因曾經講過一個一模一樣的故事。他說有一個印度的小女孩能記得自己的前世,把她的父母帶到一個她從來沒去過的村莊,給他們看她出生前一百年就藏好了的玩具。可是那種事情只會發生在印度,不是在這裡,不會在我身上。我到底怎麼了?我是誰?我害怕得全身冰冷,我把那顆糖果剝開,放進嘴裡。它已經乾了,像一粒水晶,就連上面長的黴都已經變硬了。我舔了舔,把它含進嘴裡吮來吮去,直到它溼潤,恢復原狀。一股美妙的滋味,樹莓的回憶,在我的舌尖融化,蔓延至我的腦海。我坐在床上,吮吸著那顆糖果,整個口腔唇舌全都充滿了回憶。我周圍的一切都消失了,只有融化在口中的樹莓味,或許這就是小嬰兒吮吸著母乳的感覺。
「我想永遠留在這裡。」我大笑道。「可是週六就是我的成年禮了。爸爸是怎麼跟你說的?你們決定怎麼做?」
「一切。所有關於你的事情。你的房間是什麼樣?誰買衣服給你?你放學後都做些什麼?你喜歡讀書嗎?」
「你今天晚上想做什麼?」他心不在焉地打斷了我的話。
然而跟勞拉這個陌生人在一起,我感覺很好。她的溫柔,她對我無緣無故的喜愛……
「全都多虧有你,是你幫我做的決定!」我們早上從海邊回來的時候,她滿懷感激地對我說。當時她穿著長褲和一件男式T恤,渾身沾滿了塗料。
「唱那首〈你眼睛閃亮〉?」
我飛快地拉起被子蓋過頭,把兩隻耳朵也蓋了起來,完全違背了爸爸的教導。只留下一條小縫向外偷看。我試圖查看那些影子。高高的櫃子,那些小玩意,架上的士兵玩偶,世界各地的明信片……我開始抽筋了。整個房間都擠向我的身邊。我躺在床上打滾。這下糟了。我又翻過來趴著,聞到了枕頭上的氣味。那味道真熟悉,我彷彿曾經聞到過。我到底怎麼了。房間中的每樣東西都來跟我說話。早飯吃下去的東西在我胃裡凝結成冰。我軟弱無力地伸出手,觸到了牆壁,我的手指摸到了一個裂紋,形狀像是一道閃電,比我自己在家摳的那一道要深得多。所以,我猜睡在這張床上的人曾經拚命地控制自己,強忍住哭泣。我觸摸著它,感覺到自己的手指變得蒼白冰涼。我迅速地把自己的手伸進床架和床墊的夾層裡,接著就摸到了我想尋找又害怕找到的那個東西,風乾的口香糖。這不可能,我心想,所有東西都跟我自己房間裡一樣。我摸索了一遍床墊,在床罩上找到了一個小洞,位置正如我所料。曾經睡在這張床上的人恰好跟我一樣喜歡摳床墊。我傻傻地想到,可別讓我在這裡也找到樹莓口味的糖果啊。
不過勞拉在家的時候並不覺得自己有多出名。她就是一個普通女人,上了點年紀,很樸素,不上濃妝,不用她那種抑揚頓挫的、女王似的舞臺聲音說話,也沒有誇張的手勢。在家裡,她就是個有血有肉的女人,說話時帶著輕微的口音,看到什麼東西會很搞笑地評論幾句,她有一張漂亮的臉蛋,身體柔軟,衰老的手上長了幾粒褐色斑點,脖子上有些微的細紋,或許這正是她總戴著圍巾的原因。
「諾諾,跟我聊聊你自己吧。」
「從這裡能看到最漂亮的海景。」她一邊鋪床一邊對我說:「兩年前有一次,我在這裡坐著看了好幾個鐘頭。好像只有我自己,或是有人陪我。即使隔著老遠的距離,大海就能安撫我的心。現在,多虧了你,海洋又回來了。」
當我醒來的時候,已經又到傍晚了。我的作息全亂了。我躺在床上,做著白日夢。要是在家,這個時間爸爸還沒下班回家。我自由自在的,可以打打乒乓球,要嘛翻一翻槍枝目錄,或者用我的指尖在地球儀上游走,畫出國家之間的線路,再或者什麼都不幹。
勞拉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我覺得我要瘋了。我真是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
她爬到一把梯子上,我把那些昨天之前還掛在牆上的小照片一幅一幅地遞給她。她一整個晚上把它們從牆上摘下來,把釘子拔|出|來,拿白色的牙膏把那些小洞都填上,黎明之前她還站著把
hetubook.com.com牆壁重新粉刷了一遍。
過了一會,不知是過了幾個小時,還是幾分鐘,我聽到她喃喃地說:
我先去沖了個澡。這是我到特拉維夫之後第一次洗澡,跟耶路撒冷人的說法完全一致:澎湃有力的水花從頭頂沖刷下來,可不像耶路撒冷那種涓涓細流似的淋浴,剛細細地噴了一下,水就咕嚕嚕地逃回管道裡。我把黏在身上的好幾層海沙沖掉,又在蓮蓬頭下多站了半個小時,水流讓我整個人平靜下來。洗澡的時候,我想起還沒打電話給爸爸和加比,可是當我一走出浴室,菲力克斯就說早飯已經準備好了,該坐下來吃點東西了。勞拉為我們準備了皇家英式早餐,典型的及時行樂主義:煎蛋配熱可可,切碎的沙拉,還有蘋果醬。我覺得這頓飯是我吃過的第二好吃的食物(上次飯館裡那一餐排第一)。我跟她說,她的沙拉做得像加比的一樣。勞拉問,加比是誰?我嘴裡塞滿了食物回答她(很符合加比的形象)。我一直都很遺憾加比沒和我在一起,因為我覺得她與勞拉一定會相處得非常愉快,她們對於生活、對於男人都有著相似的見解。另一樁遺憾的事情,是加比沒法看到我跟明星在一起時,是如何應答自如的。我已經叫了她好一會兒「勞拉」,她也叫我「諾諾」。
「喜歡嗎?你很失望?」
早上吃飯的時候,我們聽到鄰居們打開百葉窗,驚喜地大喊大叫。越來越多的百葉窗打開了。人們伸出頭,相互呼喊著,被一夜之間發生的奇蹟給震驚了。我聽到一個老人跑下樓去,詳細地跟人解釋,說有可能是昨天晚上的月光太過強烈了,引得海潮也比平時劇烈了很多,導致那堵土牆都被沖毀了。另一個鄰居則提出他的觀點,認為市政府打算連海景都要徵稅了,所以才急急忙忙地把社區的海景恢復原樣……
「沒事,我也去看過妳的表演。」
這張床很窄,是張兒童床,可我睡在上面非常舒服,就像童話裡那個金髮姑娘睡到了小熊的床上。夜裡出任務的時候我有點著涼了,呼吸不太順暢。另外,房間裡的空氣也不太流通,能感覺得到這房間已經很久沒有人用過了,也許甚至都沒人進來過。一個大櫃子立在我對面,牆上掛著風景照。我輕輕地爬起來,想好好看看。都是些裱裝過的明信片。瑞士山脈、艾菲爾鐵塔、紐約帝國大廈、一群奔跑的斑馬……我踮起腳尖走路,不想讓勞拉和菲力克斯知道我醒了。為什麼我要偷偷摸摸?我在躲著誰呢?
「順便說一句,阿姆農。」他背對著我說:「在我們繼續行程之前,有件事情我們得談談,就你和我,只有我們兩個人。」
「聊什麼?」
我從甜蜜的幻想中回過神來,已經感覺不是那麼疲憊了。整個房間都在對我發出呼喊,震耳欲聾,召喚著我從沉睡中甦醒過來。我悄悄地爬起來,走到壁櫃前面,打開了它。
我想打電話給爸爸和加比,可是菲力克斯又開始描述我們是如何摧毀那堵牆的塵土飛揚成什麼樣,我們又是如何把那個警衛關在亭子裡的,還有……我發現,菲力克斯跟我爸爸在成功完成任務之後的狀態一模一樣:說話神采飛揚,對那些企圖螳臂當車的人充滿了鄙視。一到這種時候,爸爸的憂傷就消失無蹤,而菲力克斯的高貴也稍稍褪去。我觀察著他,想到他和爸爸都那麼好勝,爸爸在戰鬥中打敗他的時候,他一定非常受挫。
他表情嚴肅地說:「這對我是莫大的讚揚。」
可是他似乎要說的是另一個答案。爸爸絕不會讓他一直帶著我的。一個小小的警鐘開始在我身體裡敲響。人們總是說大腦裡響起警鐘,而我的,則是響在胃裡,就在我心臟下方靠右邊的位置。
「跟我講講妳的事吧。」我說道,幾乎快睡去了。「別講妳的演藝事業,就講講妳自己。」
勞拉家的掛鐘顯示現在差十五分就七點鐘。我起床,又洗了一個澡,把我這一天熱出來的臭汗給沖掉。真想不通怎麼會有人受得了住在特拉維夫。勞拉已經去劇院了,留給菲力克斯一張長長的清單,寫著「照看屋子、廚房和諾諾的注意事項」。搞得我像個三歲大的小屁孩一樣,我又不是玻璃做的。菲力克斯坐在客廳裡,借著那盞中式檯燈的光線讀著報紙。他穿著一件紅色的浴袍,繫著腰帶。他的頭髮已清洗乾淨,梳成整潔的銀白色波浪
和-圖-書,髮根微微金黃。他看到我,馬上站了起來,把報紙疉好,問我想不想吃東西。
櫃子裡放的是小孩的衣服。沒什麼大不了的,我這麼想著,讓自己平靜下來:從上到下不過是些小孩的衣服。可我還是平靜不了。相反的,我全身都開始起雞皮疙瘩。我搞不清楚這些衣服是男孩的還是女孩的,或許有兩個人的。有連衣裙和小短裙,小女孩的内衣。但是也有男孩的長褲,男孩的襯衫,寬皮帶,厚的運動短襪。到底是男孩還是女孩?架子上的玩偶,是屬於男孩的還是女孩的?它們是娃娃,可又是士兵。可能有許多男孩和女孩來過這個房間,就像我一樣?他們被人用各種理由,各種藉口,各種招數,騙到這裡?他們在這裡受到什麼待遇?他們現在去哪裡了?我摸了摸櫃子裡掛著的連衣裙,手感冰冷,跟今天菲力克斯給我的裙子一樣。顔色也像他今天給我的那些,色彩鮮豔,紅的,紫的,綠的。我覺得這裡不太對勁,為什麼他們偏偏把我留在這個房間裡?加比從來沒跟我說過勞拉跟個孩子住在一起,不管是男孩還是女孩。那麼櫃子裡的衣服是誰的呢?勞拉和菲力克斯之間到底是什麼關係?為什麼菲力克斯把我帶到這裡來?我打電話回家。我必須跟爸爸談談,現在,馬上。
「睡吧,我守護著你。」她輕語著。她用柔軟的手指把我身體四周的被子整好,又拍鬆了我的枕頭。好吧,我就知道,她絕不會跟什麼壞事扯上關係的。
「等等,要是我決定跟你待一整個星期呢?或者一個月?我不回學校上課了,咱們就像這樣夜裡到處遊蕩,幹我們的事?」
「說說妳的兒時趣事吧。」
「不,留下來,別走。」我大概是害怕自己一個人待在這間神祕的屋子裡。也因為我突然覺得跟她在一起很愉快。有她在,我得到一種從未有過的全新感覺。就像跟奶奶在一起。
牆角的櫃子上放著一排小娃娃,是不同國家的士兵玩偶,穿著各式各樣的傳統制服。顯然是很多年前有人把它們排列成這樣的。我順手拿了一個下來,它就壞了。鮮亮的紅色制服一碰竟然成了碎片。我為自己造成的破壞感到很難過,這時一個駭人的念頭油然而生,這裡的東西我是不是摸得太多了?其他的物品是不是也都會腐壞,粉碎?
「不,另外一首。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我媽媽唱給我聽的。當時我還是個小女孩,住在很遙遠的國家,那時我的名字還叫做勞拉.巴茲,還沒取這麼華麗可笑的藝名。可是那個時候,我有一隻叫維克多的小狗,還有兩個好朋友,愛樂卡和卡特婭……」
勞拉說:「孩子,正如你所聽到的,什麼人都能來特拉維夫,不需要經過考核。」她走過來,站在我和菲力克斯中間,兩隻手臂搭在我們的肩膀上。她說:「你送了他們一份大禮,儘管他們也許根本不知道。」
不過還挺享受這一切的。
「你可以回家,如果你想的話。」
她從梯子上下來的時候對我說:「這比我試過的所有減肥方法都要管用!一夜之間,我起碼減掉了一噸重的膚淺和虛榮!」
「就是什麼?」她靠過來。我為什麼會跟她聊這些?
那成千上萬個小時裡,童年時光裡每一個無止境的下午,我到底做過些什麼?我用什麼充實著自己的人生?有一件事我還記得,那就是我曾經出題考自己,只靠著聽引擎的噪音,來分辨鄰居家的汽車。要嘛就花好幾個鐘頭來翻我的珍藏品——那些尋人啟事,並絞盡腦汁地想那些失蹤人口現在在哪裡,我如何才能把他們組織起來,變成我的專屬警衛隊。反正他們現在失蹤了,不屬於任何人了,為什麼不能把他們變成我的人來保護我。……有時我也會溜著滑輪去「四十烈士紀念園」,看看我能不能記住紀念碑上那四十位烈士的名字。要不我就四處瞎晃,無所事事,等待著什麼事情發生。
再往下是一張火車司機的照片,那列火車停在田野中間。還有一行字吸引了我:
「沒什麼,我亂想的……就是,在家裡,妳現在這個樣子,更加真實一些。」
她兀自笑笑,閉上眼睛,開始用輕柔的嗓音唱起一首外語歌。曲調愉悅美好。
「冒險不必非得進行下去。」他嘆了口氣,說:「你來決定。」
爸爸壓根兒沒打算介入我和奶奶之間,她如何批評我,他都沒意見,並盡量不讓我們碰hetubook.com.com面。有時候,我都很驚訝他怎麼會樂意讓我跟她斷絕關係。不過,爸爸也不是個特別有家庭觀念的人。他也不太鼓勵我跟琪特卡奶奶的其他孫子們一起玩。我的叔伯們一共有七個孩子,都很普通,沒什麼過人之處,典型的「史勒哈夫」式小孩,和像我這樣的孩子斷絕友誼,對他們來說沒太大困難。我的整個童年當中很少和他們見面,除非有婚禮之類的家族聚會場合,整個晚上他們就跟他們的父母坐在一起,用刀叉吃東西,有人和他們說話時才開口講話。因為他們不停地用異樣的眼神看我,我也不想破壞了我在他們心目中的壞印象。我整晚站在酒吧旁邊,假裝一杯接一杯地灌酒,直到服務生跑去提醒我的某個叔叔,快過來管管我這個小酒鬼。這時我會用眼角餘光看看琪特卡奶奶是不是把一切看在眼裡,然後,昂首闊步地去跟鼓手幹一架。
「你長得好看。好吧,也算不上是大帥哥,別想多了。可是你的臉長得很有意思。你的五官非常有個性,讓我想要更加了解你!你看這耳朵,就像小貓一樣。你笑起來的時候特別甜,你做的每件事都讓我動心。噢!」她用兩手托著臉頰,笑著搖晃腦袋。「我真夠嘮叨的。像個老女人似地說個沒完。你要理解我,我在劇院裡認識的那些孩子都是女孩們裝扮出來的。我已經好久沒見過一個真正的小孩了。再多跟我聊聊。」
「沒關係。」我答道。可是她到底想從我身上得到什麼?
「這樣可以吧,阿姆農?」
可是什麼都沒發生。而曾經發生過的真正友誼,我卻親手毀了它。
我注意到了,他的聲音中帶著一點緊張。我們在廚房裡擺好餐桌,誰也沒有說話。我坐下來,又站了起來,想要打電話回家。菲力克斯說煎蛋馬上就做好了,得趁熱吃。我說我只想告訴家裡的人我很好,不會花很長時間。菲力克斯說這個時間所有打到耶路撒冷的電話肯定都在占線。他說話時速度很快,語氣堅定。我又坐了下來。為什麼通話會占線?他端來煎蛋,還用彩椒和芹菜做成皇冠的圖案來點綴,像一個藝術家的簽名似的。他一定特別懷念過去一頓飯宴請三十位賓客的美好時光。
我想要反駁,為她辯護,就好像加比自嘲她的外貌時一樣。可我已經沒有力氣去反駁了。
她看我的眼神非常微妙,帶著期待,又像是懷念。我稍微翻了翻身,我們在黑暗中相互注視著對方。
我歪著嘴笑了笑。她可真夠看得起我。
我站在她的腳下,一幅接一幅地舉起來給她,伊麗莎白.泰勒,大衛.本-古里安,甚至還有摩西.戴揚。她站在梯子上發出陣陣笑聲,把他們全都扔進了黑暗的閣樓裡。
這個回答非常詭異。他似乎在迴避我的問題。
過了一會兒,勞拉催我們快去睡覺。她讓菲力克斯睡客廳沙發,讓我去我還沒見過的房間裡睡,是一間面對著大海的小房間。
「菲力克斯跟你想的一樣。他說我就會演女王、公主這種角色,可是要演一個普通女人就一塌糊塗。這麼多年了他總是這麼說,或許他是對的。」
「勞拉.巴茲?這是妳的真名?」
頭版頭條赫然印著一行鮮紅的大字:尋找被綁架兒童。
她久久地注視著我,慢慢地點了一下頭。
菲力克斯在廚房裡走來走去。他把杯子洗乾淨,把浴袍的帶子重新繫了好幾次,打開冰箱的門,又關上。
「來幫我拿這些照片。我需要一個年輕力壯的男子漢來幫我遞照片。」
「我有點累了。」
「可是話劇就是你的生命啊!」我震驚地說道,還帶著點失望。
如果今天是星期三,且正好是這個時間,我會偷偷摸摸地躲在灌木叢裡,沿路跟著哈因的媽媽,看著她從購物中心安全地回到家。晚上六點半她會準時從美容院出來往回家的方向走。儘管我已經在她那裡失寵了,還是不放心她沒有人保護。我跟在她背後,當她的保鏢,我會為她查看周圍地區可能出現的危險,一旦發生意外狀況,或是針對她的抗議示威時,要為她設計好迅速撤離的路線。有時候,她會停下腳步,跟街坊鄰居談幾句。我會馬上警覺地站起來,準備好決一死戰——萬一那個鄰居突然襲擊她呢。我的腦海中有一個聲音在呼號:「拔槍!瞄準!射擊!」與此同時,我觀察著她長長的眼睫毛,一上一下溫柔地搧著。有時候,如果我藏得離她很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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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還能聽到她說話的聲音。先是菲力克斯,現在又是她。已經很長時間沒有人對我如此感興趣了。他們怎麼了?
當然我有一個真正的奶奶,琪特卡。我們的關係很複雜。她生了爸爸、撒母耳伯父,還有另外三個兒子。她是個又高又瘦的女人,梳著高高的髮髻,一隻眼睛患了白內障,手指乾枯發黃。很抱歉我把她描述得像老巫婆,可是她真的長成這樣。無論從哪種角度而言,她都對我沒有好感。我的一言一行,她都要批評兩句。她一見到我,就會用正常的那隻眼睛上下打量我,然後開始批評,直到我承受不了,大哭起來,或者大發脾氣。我估計她從我出生起就對我充滿了厭惡,而我,從三歲開始就不再叫她「奶奶」了,而是直呼她的大名「琪特卡」。我會用一種特別的語調叫這個名字,好讓她清楚地聽出來我對她有多不滿。到了四歲,加比讀「小紅帽」的故事給我聽之後,我開始對琪特卡抱有很重的戒心。我跟爸爸說我不想再去看她了,除非有獵人出現,並且要盤問她各種細節來驗明正身。
她說:「你要是被我看煩了就告訴我,諾諾。我特別喜歡看著你。」
我震驚極了。這是多麼重大的獨家新聞啊!「勞拉.琪佩羅拉憎惡戲劇表演!」不過,我當然不會把這個消息洩露給媒體。這是我和勞拉之間的私人秘密。
她對我非常溫柔愛護。不管走到哪裡,她都跟在我後面,坐下來,盯著我看。這真是太詭異了,因為通常來說,直到昨天都是我在費盡力氣地想要看她一眼,哪怕只有片刻,只是偷瞄一下都好。我還花錢買票就為了看她一眼。此刻,卻是她在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看。
「睡吧,親愛的。我們還有的是時間。」
「非常好。我覺得……嗯……妳是個很優秀的演員,就是……」
我反問他:「你想做什麼?」
「男孩的父親正在組織搜救行動。綁匪身分已確定。男孩生死攸關。」
感覺很好,嗯。
她用輕柔的聲音說:「別害怕,諾諾。只有我在你身邊,你想要我出去嗎?」
我趕緊回到床上。房間雖然有些黑,可我走在裡面卻十分有安全感,彷彿每一步路都很熟悉,赤腳踩在粗糙的地磚上,我感覺似乎曾經來過這個房間。可我昨天才第一次進入勞拉家裡!我兩眼之間的嗡鳴又開始發作了。我感覺到它越來越近,就像一輛摩托車從遠處轟鳴著開過來。可能是我早飯吃太多了。我躺了下來,又迅速地坐起。誰在那裡?只是個影子。
「我突然很想跟你聊聊我的事。好讓你更加了解我。我不想累著你,可就是忍不住。我是不是太討人厭了?你要是累了、煩了就告訴我。」
有時候我確定已經過了一個小時,爸爸馬上就回來了,可是鐘錶上的指針可能才剛走了一分鐘。那麼現在做什麼呢?我一點都不想待在家裡,作業嘛,沒有加比在我也不樂意做,得已才會去找米加。跟他坐在一起,我們光說些廢話。我開始吹牛扯謊,越說越離譜,他就會咧著大嘴盯著我,兩隻笨重的耳朵垂下來,就像兩個秤砣一樣掛在腦袋兩邊……他在等著我繞進自己編的蠢話裡,我覺得他好煩。我去激怒他,有時候我們會莫名其妙地打一架,純粹因為無聊。但到最後,我還是會站起來走掉,感到無比空虛。很久以來,這已經不是真正的友情了,不過是兩個人一起度過無聊時光。過了成年禮我就通知他,我們絕交吧。我受夠了。
我聽到一陣腳步聲走過來,趕快跳回床上,蓋上被子。勞拉.琪佩羅拉和菲力克斯.格里克躡手躡腳地走進房間。我閉上眼睛,嚇得全身冰涼。那種恐懼就像搧著翅膀的蝙蝠,從我讀過的外國黑暗傳說中,從警局裡流傳的兒童綁架案中,飛了出來。我用盡剩下的力氣與這種恐懼抗爭著。菲力克斯和勞拉不會是那種人的。不會?為什麼不會?說不定那些拐騙兒童的人恰恰就看起來很友善,否則如何成功騙得那些孩子跟著他們,對吧?說不定他們總是合夥行動,菲力克斯負責把那些受害者帶到這裡來?勞拉問他什麼瘋狂的遊戲,還有他把我帶過來有無得到允許,到底是什麼意思?他們從哪裡弄來這些小孩的衣服?我從眼皮的縫隙裡向外偷看,發現他們站在我床前。她的頭倚在他的肩膀上,他的手攬著她的肩。他們安靜地看我,菲力克斯悄聲說:「這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