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鋸齒形的孩子

作者:大衛.格羅斯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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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鳥兒與冬天

第二十二章 鳥兒與冬天

「接下來我要告訴你的故事,阿姆農,你聽得會有些吃力,甚至可能會感覺受傷。但是,你會明白很多你過去從來不知道的事情。我必須告訴你,因為你知道——這話該怎麼說——這就是我想跟你見面的原因。」
「你爸爸告訴你的,還是加比?」
這一切發生在以色列建國之前,英國託管的那一段黑暗時期。猶太人渴望脫離他們的統治,獲得獨立。與佐哈拉年紀相仿的少男少女們參加了各種社團組織,湧現出很多英雄事蹟,他們在英軍士兵的毆打下寧死不屈,被投入監獄。在學校裡,他們竊竊私語,傳播各種暗號和流言。所有人同仇敵愾,只有佐哈拉置身事外。「我才不關心政治,我去海邊就是為了游泳,曬曬太陽,可不是為了幫助那些從船上下來的非法移民。」還有一次,有人看見她在一家英軍士兵頻繁出入的咖啡館裡跳舞,便委婉地提醒她要與那些占領我們國家的外國敵人保持距離,她的回應極其粗魯。她班上的一個男生,一個地下社團的活躍分子,說:「放過她吧,她不屬於任何地方,就把她想成是來自月亮吧。」
「這對你來說不容易,阿姆農。這是個很痛苦的故事。可是我必須告訴你。我向她承諾過,她要求我向她保證的。」
「那麼,你從來沒有見過你媽媽的親人嗎?舅舅、阿姨之類的?」
她長著一張瘦長的臉,顴骨略高,就像是永遠都吃不飽的樣子。她的手腳纖細,就像幾根火柴棒;並且總是布滿醜陋的抓痕,都是她晚上睡覺或者白天做白日夢時自己抓出來的。她會在房間的窗戶旁邊一坐就坐上好幾個鐘頭,烏黑的眼睛半閉半張,就算叫她的名字,她也充耳不聞。年紀稍微大一之後了,她開始如饑似渴地閱讀,完全沉浸在書海裡。她什麼書都讀,無論是兒童讀物還是成人讀物。她有一個寶貴的祕密:她並不是一個小女孩,而是由她喜愛的書本派到人間的密探——每讀一本書,她就化身為裡面的一個人物——她的任務就是混在普通人當中過正常的生活,不被人發現她的真實身分。如果有人發現了她其實只是披著人類的外衣,假扮成一個小女孩的樣子,那個人就會受到懲罰。佐哈拉沒有說過那個人會受到怎樣的懲罰,甚至連她的私密日記裡也沒有提過。今天,我已經比佐哈拉去世時的年紀更大了,我想大概可以這樣猜測:所謂懲罰就是那個密探始終留在人間。
「等等,」我叫了出來。「你是因為這個才綁架我的?為了報復爸爸把她從你身邊搶走?因為她愛爸爸勝過愛你?」
當她又長大了一些,佐哈拉(或者說是長襪子皮皮,或是《清秀佳人》的紅髮安妮,或是《哈克歷險記》的哈克,或是《塊肉餘生錄》的大衛.考柏菲,或是《綠野仙蹤》的桃樂絲,或是靈犬萊西,或是湯姆叔叔,或是羅密歐與朱麗葉的合體……)開始在日記裡詳細地描繪一個她稱之為「死亡之國」的國度。她寫道,這個國家裡全是死去的人,在那裡他們與家人繼續生活在一起,只不過是在死去了以後。她還畫出了那裡的人們生下的小嬰兒,雪白的嬰孩,沒有眼睛。她被送去看過很多醫生,他們都對她的這種抑鬱症束手無策。有一個醫生建議給她買個樂器,希望用音樂來治癒她的抑鬱。有人在特拉維夫的本——耶胡達大街上一家小小的樂器行裡買了一管黑色的木笛送她。佐哈拉恰巧很願意吹奏這支笛子。然而,總是沒多久,她又恢復了沉默和自閉,嘴裡還含著笛子,手指有節奏地在音孔上輕拍,卻沒有吹奏出一點聲音。
慢慢地,菲力克斯用他沙啞的嗓音為我講述了他與佐哈拉的故事。他說得簡單扼要,不帶任何戲劇化的描述,甚至連眼睛都不眨。我能感覺出來他竭盡全力地做到客觀,只講述事實,和*圖*書即使是那些聽起來最不可思議的事實。他的確很想讓我在聽這個故事的時候,不受到任何來自他這方面的欺騙性影響。
「什麼一切出於這個原因?」
菲力克斯說:「我認為那位加比小姐找到了一種非常聰明、非常巧妙的方式來告訴你有關佐哈拉的事情。」
「好吧。」他說,在椅子上坐正。「我之前曾提過,佐哈拉還是個小嬰兒的時候我就認識她了,因為我認識她的媽媽。之後,她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我也認識她。可是,我最了解她的階段,是她到了十八歲的時候。她當時太漂亮了,是我這輩子認識的所有女孩中最美麗、最特別的。你要相信,阿姆農,我這個老傢伙,」他說著,指了指自己,「這輩子可是認識不少的女孩。」
他垂下頭,不說話。
我的嘴唇做了一個蒼白的微笑。忘了菲力克斯,說得輕鬆。
好吧。那就講吧。我既想聽,又不想聽。我已經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麼了。他每說一個字,我的生活都會天翻地覆,讓我感到異常陌生。好吧,連我自己都變了。等他把故事講完,我必須開始重新認識自己。諾諾.費爾伯格,很高興認識你。其實也不是那麼高興。
「殘酷?」這不可能。他一定是在說別的女人。他在撒謊!這從頭到尾都是一個圈套!可是他的表情告訴我,他說的是事實。
「你是說我的媽媽是一名罪犯……你撒謊!你又對我撒謊!」我大喊著,站了起來,又坐下,看看天花板,又盯著地板。
我是一名警察和一個罪犯的兒子。
「總是同樣的故事。」菲力克斯說,眼睛看著別處。「五次,十次,我們編的是同樣的故事,用的是同樣的辦法。只是每次地點不同,人也不同。每次都是不同的獵物。我們捕獲住他,而他有可能理所當然地以為是他自己捕獵了我們。但是從來沒有任何一個獵手比得上你的媽媽。」
「真的?你見過什麼人一個親人都沒有的嗎?連個叔叔或者遠房表哥都沒有?那她是做什麼工作的,她的職業是什麼?你從來沒有想過問一句嗎?」
可是怎麼會……他為什麼會娶她?我的爸爸怎麼會娶一個罪犯?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小女孩。當她六歲的時候,人們來為她過生日。大家把她放到一張用鮮花裝飾的座椅上,高高舉起。所有的客人一齊把她舉到半空中,祝賀她又長大一歲了。她突然帶著幸福的笑容宣布,她已經為自己定好了死去的日子,那就是整整二十年後的今天。喧鬧的房間立刻變得鴉雀無聲。小女孩困惑地看著簇擁在她身邊的,這一張張靜默、沉痛的臉,哈哈一笑,說:「還有很長的時間呢!」
「別著急,阿姆農,還沒那麼快就講到她是如何遇見你爸爸的。」菲力克斯嘆了一口氣,說道。
「什麼禮物?她已經死了,對嗎?」我的嘴唇幾乎不能動了。
然而,霎時間,就像被咒語擊中了似的,她的眼睛蒙上了一層霧,嘴角也像是被兩根線拽了下來,她的臉變得痛苦扭曲,整個人看起來就像是個乾癟的老太婆,已被生活折磨得疲憊不堪。
「是的,她已經死了。可是她在臨死之前為你準備好了禮物。只是,我估計不到明天早上不可能拿得到。很多年前她在銀行留了一個保險箱,裡面放著送你的禮物。這就是為什麼我希望你能跟我一起待到明天早上。如果你跟我一起去開保險箱,我就把我最後一枚金麥穗送給你。然後,你就可以走了,忘了菲力克斯。」
「好吧,那就講吧。」該來的總是會來的。
「等等,或許你應該先想一想:或許你並不想知道一切。因為你不知道的事情,不會讓你心痛。」
就像我一樣。
「你聽了就知道了,慢慢來。」
我像被蛇咬了一樣,說:「誰要求的?誰要求你的?」
和*圖*書們在上述某個國家的首都生活的時候,會去河岸邊走走,或者租一輛飾滿仿金裝飾的豪華馬車,忠誠的女兒伏在假冒的父親膝上,為他的雙腿保暖。他們這樣出行時,可能碰巧會遇上一個被放逐的國王。國王眼神敏銳,拾起了這個美麗少女無意間掉落的白手帕,追上他們,交還手帕,親吻她的手,並抬起帽子向她與她的父親行禮,順便與他們攀談了幾句。國王邀請這位謙謙君子和他美麗羞澀的女兒一起到他的酒店套房裡共進晚餐。酒過三巡,他已略帶醉意,拜倒在這個異國少女的石榴裙下,同時也被菲力克斯蔚藍色的雙眼降服。他會邀請他們登上他的遊艇,一起去河上航行七天。
「就是這一連串的事件。帶著你跟我一起走,好講這個故事給你聽……你的成年禮轉眼就到了。」
「我可以告訴你,阿姆農,你的母親喜歡吃一切甜食。不過,她最愛吃的是巧克力,瘋狂熱愛巧克力。」
最後,他們欣然前往,帶著七個空的行李箱登上國王的豪華遊艇,讓人以為他們有多富有。他們頭戴熱帶大草帽遮擋陽光,還帶上了那支在特拉維夫的樂器行裡買來送佐哈拉的小木笛,用來吸引傳說中的美人魚。
「你的媽媽,她曾經是我的搭檔。這是她自己想要的!」他看到了我的眼神,補充了一句,似乎是在修正自己說的話。「她說這是她想要的生活。真的!」
我滿懷驚奇地聽著,這是我的媽媽嗎?她就是這樣的嗎?雖然我很少想像她的樣子,突然間她變得難以想像起來。
「你……愛上過她嗎?」我根本不需要問出口,從他的臉上完全能看出來。
開始他們會面露猶豫之情,表示不想給他添麻煩。「完全不麻煩!我榮幸至極!」
菲力克斯說:「我們做了大概兩年的搭檔。在國外那兩年,一切都像一場夢一樣。後來,她又厭倦了。所有的事情最後總會讓她厭倦。但我從來沒有遇到過任何一個人比你的媽媽更享受這個工作。對她而言,這就是一場遊戲,她總是不停地歡笑。」
「可是她什麼都沒對我說過!」
「你還想聽接下來的故事嗎?」菲力克斯小心翼翼地問。
在佐哈拉為數不多的正常日子裡,她會像一隻穿過了冬日暴風雪的小麻雀一樣唱個不停。她整個人充滿陽光,愉快地談天說地,走路蹦蹦跳跳,她還會一遍又一遍地擁抱她喜歡的人,把她的臉蛋埋在他們的胸前。在那樣的日子裡,她的面龐光彩照人,神采奕奕,那些因為憂愁和憤怒而生出的難看皺紋徹底地消失了。忽然之間,人們發現她其實是一個漂亮的小姑娘。那些日子,她會穿上一些並不符合她年齡的服裝,長長的圍巾,別緻的禮帽,走在她媽媽的身邊,在特拉維夫的街道中徜徉。那場景像極了一枚罕見的郵票,引來路人驚奇的目光,似乎她是在為一場孤單的遠遊準備行囊。
「還有,我必須把她送你的禮物交給你。她送你的成年儀式禮物。」他小心翼翼地說。
很久很久以前,在特拉維夫城裡,住著一個漂亮的女孩,叫佐哈拉。佐哈拉野性,清新,是大海的仙女。她十六歲那年決定輟學,但沒有任何人會說她比同齡的女孩子懂得少,到她十七歲生日的時候,她是整個特拉維夫最美麗的女孩,追求她的人不計其數,不僅有英國士兵,還有年紀比她大一輪的著名富翁,荷蘭來的樂隊指揮,和特拉維夫足球隊的中鋒。可是佐哈拉誰都不要。為什麼?因為她還沒有找到一個配得上她的人?還是她害怕再像童年時代一樣陷入情網?到了十八歲的時候,她第一次出國遠行,和江洋大盜菲力克斯.格里克一起,那個有著一雙迷人的藍色眼睛的男人。
我說不上來菲力克斯講了多久。我把自己完全交到他的手上,他帶著我環遊了世界m.hetubook.com.com,乘著人力車,渡江輪船,還有大型飛機。他精心講述著這個故事,儘管一開始他說的每一個字都讓我痛苦不已,把我整個人生弄得翻天覆地,可我知道,他說的都是真的。無論如何,時不時的,我都會有點恍惚,以為我聽的是一個憂傷而美麗的童話。
任何一種最微小的事物都會把她的痛苦加深至無以復加:一口破碎的水罐,一個跛足走過街道的男人,或者一個未被履行的承諾。即使是在百花齊放的春日,其他孩子就像水果和花朵一樣新鮮,身體充滿了活力,而她也只是坐在窗前,手掌對著陽光舉起來,看著她自己纖弱的骨頭和關節,然後潸然落淚。有一次,學校裡課上到一半,她突然站起來,尖叫著:「沒有圍欄!沒有圍欄!」老師試圖擁抱她,安慰她,問問她是什麼東西讓她突然如此害怕。佐哈拉從她的臂彎中掙脫出來,像一隻受驚的野獸一樣在教室裡瘋跑,一邊尖聲大叫著:「沒有圍欄,地球沒有圍欄,人們會掉下去的!」
對我而言,聽到菲力克斯說他曾經是我媽媽的前男友真是太尷尬了。「但是,那是一種非常特別的愛。就像電影裡面的愛情!」他說。
「可是,她怎麼會嫁給我爸爸的?他們是怎麼相遇的?快告訴我!」我急需扭轉這個故事。至少要把佐哈拉拉近爸爸身邊,拉近正常的生活。
「都不是,是琪特卡,我的祖母。我曾經舔光了一瓶草莓醬,琪特卡說我就像她一樣。『就像他的母親一樣。』她用那樣的語氣說道,嘴像條刀疤一樣咧著。」
在豪華的酒店大堂裡,他們邂逅了彷彿是從古老書本裡走出來的人物:被放逐的王子,被廢黜的君王,部隊將領和雇傭兵,革新失敗的改革家,聲音太尖厲不能演電影的默片明星……
我無語了。
「我在那裡自稱是來自義大利的藝術品收藏家。」菲力克斯微笑著說:「要嘛就是佛羅倫斯博物館的館長,為逃避義大利稅務局的調查來到這裡。而佐哈拉,好吧,我們對外宣稱她是我唯一的女兒,只有她能夠繼承我放在銀行裡的所有畢卡索和莫迪里亞尼的畫作。我們就是這麼做的。」
「有什麼意義?」我帶著嘲諷的語氣說,但什麼都不明白。「佐哈拉也……嗯……說她……等等……」
「天啊,來吧!明天就走!」
「有人曾經說過她喜歡吃草莓醬。」
「您對我們實在太客氣了,陛下。」
我快要爆炸了,感覺被劈成了兩半。
「關於佐哈拉我一無所知。」在勞拉的廚房裡,我又對菲力克斯重複了一遍這句話。「爸爸不願意談論她,就連加比都在這個話題上保持沉默。」
「我媽媽……」我聲音沙啞地開了口,那兩個字幾乎要將我顛覆了。我的喉嚨裡酸甜苦辣各種滋味都湧了上來。
越說越糟了。
「你漸漸地就會發現她告訴了你多少事。」
「啊。」我說,悠悠地點了點頭。「啊,是啊。」可是我什麼都沒聽懂。
還有一件事直到今天都讓我心痛不已。佐哈拉好的時候,她會從孩子裡選擇一個男孩,愛上他。當時她最多八、九歲,卻愛得極為認真、徹底,將她偉大的靈魂整個付出。當然,被選中的男孩一定嚇得半死。誰會想要一個跟屁蟲黏著?因為這個瘋丫頭,所有的小孩都嘲笑他。她忽然之間向他抛來的這種成年人式的愛情,讓他覺得沉重不堪。可是佐哈拉沒有放棄和退縮,她會寫長長的情書給他,在他家門外守候幾個鐘頭,在所有人面前對他說情話,讓自己難堪,卻完全沒有感覺到他在努力委婉地迴避她(如果他的心腸還算好),大部分情況下,他會嘲笑她那張害了相思病的臉,答應她要愛到海枯石爛,而他的朋友們就藏在門後,爆發出一陣哄笑。佐哈拉對此毫不介意。一旦她選中了一個人,便對他的嘲諷和挖苦視而m.hetubook.com•com不見。她很清楚這個年紀的男孩子是很討厭小女孩的,這是自然的法則。很遺憾就連她選中的那個最好的男孩,都屈服於這條法則。儘管如此,佐哈拉可以為他變得強大。她有著超乎尋常的忍耐力,也許甚至超越自然的力量。因為她有一套只屬於自己的法則,她無怨無悔地等待著他,直到他度過了這個暫時的愚昧階段。她堅信自己的慷慨無私,總會潛移默化地進入他的內心,當他一人獨處,沒有那些狐朋狗友在身邊的時候,或許她的一句話,哪怕是一個眼神,就在他緊閉的內心深處擦出了一星火花。一年或兩年以後的某一天,當他已經度過了現在這個階段,他的內心一瞬間就豁然開朗了。這就是讓她從現在開始覺得幸福的最好理由。想到這個,她就會踩著舞步穿過大街小巷,生活是如此美好,她也是美好生活的一部分,她不是一個密探,而是一個有血有肉,靈魂豐|滿的女孩!
到了她十四歲的時候,醫生們已經放棄了,這些抑鬱的症狀卻突然幾乎完全消失了。像變魔術一樣。醫生們對此也無法解釋。他們都在竊竊私語,說這是青春期到了,是荷爾蒙的影響……最重要的是她已經康復了……佐哈拉開始成熟起來。苦澀傷痛的童年過去了,所有人鬆了一口氣,她逐漸變成了一個少女。她變得狂野,活潑,有著銀鈴般的笑聲,對豐富多彩的世界抱有無止境的渴望。她一天天越長越高,越來越美麗,不,不僅是美麗,而是令人神魂顛倒。她烏黑的秀髮和眼珠,如雕像般立體的顴骨,讓她看起來既精緻又野性。這個女孩比所有的男孩都要出格,她像他們一樣說髒話,衣著邋遢,總是穿著牛仔褲和那幾件不變的T恤。她的衣櫃裡沒有穿衣鏡:「我不想看到自己,也沒什麼可看的!」她會驅使男孩子們去幹一些危險的事情,煽動他們與其他女孩作對。那些溫柔的、斯文的女孩,總是非常怕她。她對待老師也非常粗魯,每隔兩天就會逃學,跑去海邊玩上一天。她的眼睛閃著光芒,有著小麥色的皮膚,結實的肌肉,和游泳選手一樣的體型。她動作敏捷,行事迅速,似乎是在補償這麼多年以來花在發呆和靜坐上的時光。書本她碰都不碰,生怕再次墜入書頁裡的萬般愁緒當中。只有那支木笛,偶爾還會呼喚她,試圖把她重新吸引回來。大多是在季節變換的日子,傍晚時分,佐哈拉會無意間在窗臺邊坐下,嘴唇抿到了笛口上,她突然之間意識到——不!絕對不行!因為這支笛子也掌握在佐哈拉的手上,應該是她來決定什麼時候吹奏,怎樣吹奏!如果這支笛子企圖破壞規矩,把她拉入另一個已被遺忘的空間,她就會立刻把它收回絲絨套子裡,讓它躺在黑暗中長點教訓,知道什麼能做,什麼不能做!
可是我不知道的事情已經讓我心痛了。我點點頭讓他繼續。
「她是一個極其特別的女人。」菲力克斯說著,拍了拍我的手來安慰我,他也看出了我的悲痛。「她很美,很有野性,就像一頭母獅。她當時那麼年輕,已經是全特拉維夫最美的女子,舞會皇后。她只要勾一勾小手指,隨時有二十個男人願意為了她自殺。世界上沒有什麼東西是她想要而得不到的,世界上也沒有任何人能決定她應該做什麼。」
在這樣的日子裡,佐哈拉會興高采烈地講個不停。她非常需要說話,會自己編一些想像中的故事,翻來覆去地講給別人聽,家人、同學,任何有耐心聽她講話的人。她就像一個小詩人一樣,用富有詩意的語言講述她曾經遊歷過的世界,要嘛講她的前世,要嘛講一些微小的生靈如何飄浮到她的眼皮裡,幫助她實現願望。或者講某個年輕的王子,他住在一個極其遙遠的國度,這個國家的名字她不能說出口,否則就會出現魔咒。那個王國的大法師預hetubook.com.com言王子將來會娶一位以色列姑娘,來自小城特拉維夫……她說這些故事的時候總是十分嚴肅認真,眼睛半閉著,嘴唇微微噘起,彷彿是在聽從她身體裡的另一個人講述這些情節,她本人只不過是在轉述。這些故事太過美好迷人,以至於沒有人會管它們叫「謊言」,而稱之為「童話」,佐哈拉的童話。甚至連她班上的同學也不會叫她「騙子」,而是帶著驚奇的心情傾聽她說話,但態度略有保留,因為他們也無法斷定她是不是真的相信自己講述的故事。如果她並不相信,她怎麼可能講得如此面不改色,誰能理解一個小女孩怎麼一會兒是一個樣子,突然又變成另一個樣子。就讓她先決定自己到底是誰吧!
「對我而言,想要不愛她是不可能的。」
菲力克斯搖了搖頭。「抱歉,阿姆農!你必須從頭到尾聽完整個故事!咱們得按順序講。這是她說的!否則,你什麼都不會明白。」
還有,我鬥牛的事情讓爸爸回想起了關於她的一些什麼事,害得他氣得快發瘋。
我有一個罪犯媽媽。她是個這樣的人。正因如此,大家都瞞著我。罪犯媽媽。這種事也不是沒有,否則也不會有女子監獄了,裡面關滿了犯罪的女人。可是無論如何,這種事不可能偏偏發生在我的身上。為什麼不可能?這種事總得發生在什麼人身上,為什麼不會是我?我又有什麼好介意的,我壓根兒就不認識她。可我還是很介意,現在唯一介意的就是這件事。或許他不過是在說謊。他說的是事實。我有一個在世界各地劣跡斑斑的罪犯母親。因為這個,爸爸從來不提起她,除了那一次,我傷了潘西婭那一次,他大吼了一句,佐哈拉的詛咒傳到了我的身上。
菲力克斯大聲說:「你聽我說!這是她想要的!不是我!她曾經對我說,菲力克斯,其他的所有人都是——懦夫!他們的生活無聊透頂!我對她說,佐哈拉,罪犯的人生是很短暫的!每一刻都有可能死掉!而她說,無論如何,生命都是短暫的,我們就該活在當下。哪怕只有一年,或者一個月,過我們自己想過的生活!人生就像一場電影!」
「她沒有親人……」至少我聽到的是這樣,要嘛就是我這麼想的,或者我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
菲力克斯安靜了一會,聳了聳肩膀。
或許他說的是對的。等一下我就會講到她跑遍整個月球,跳入凡間的故事。正是因為那個月球,正是因為一座月亮山,我出生了。
他帶她旅行了兩年,去了很多遙遠而神祕的國度。這兩年裡,菲力克斯.格里克和我的媽媽所遊歷的國家,全都是佐哈拉憑它們的名字來挑選的。這些名字在她聽起來好似魔咒一般:馬達加斯加,夏威夷,巴拉圭,火地島,坦尚尼亞,桑吉巴島,象牙海岸……
「她非常強悍,阿姆農,只有非常美麗的人才會那麼強悍。她甚至有些,怎麼說呢,殘酷。或許她還不了解自己的能力,或是不明白她的美貌和能力有多大的殺傷力。有人因為她,整個人生毀於一旦。因為他們愛上了她,而她卻玩弄他們,直到她感覺厭倦,又把他們拋棄了。」
「罪犯的……生活?」
「是的,很殘酷。就像小貓在玩弄老鼠。那隻貓咪並不清楚自己的爪子有多厲害。她覺得自己只是在跟老鼠玩遊戲,可那隻老鼠已經快要死了。」
「什麼?你說什麼?……我不明白!」他到底在暗示什麼,這一切怎麼會與我媽媽有關?他該講講佐哈拉的事了吧。
我目光向下,盯著棋盤花紋的桌布。一個方塊挨著一個方塊,有紅有白。我想讓爸爸和加比現在就過來,把我抱在中間,除了他們,再也不讓任何人看到我。
「你的母親,佐哈拉,在她去世之前。她要我找到你,在你的成年禮之前告訴你整個故事。她說你必須知道關於她的所有事情。這一切都是出自於這個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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