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我閉上眼睛，漸漸地將自己與外界隔離。

五個數字。

「做什麼？」

１。

「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有多蠢，」完事之後我說，「我應該馬上就能猜出來她選的那一組數字。」

我忘記了爸爸，還有我們再次見面時，他將會說出的所有話。我會怎麼解釋。加比怎麼樣了？她還跟他在一起嗎？還是已經永遠地離開了他？我回到家還能看見誰？

「嗯，當然了，你最好動作快一點。」

菲力克斯屏住呼吸。

０。

粗厚，黝黑。

「再試一下，」他懇求著我，「先別停下來！」

又寬又大。還有結實的身體。腦袋接在上面，幾乎看不見脖子。

「你們有十分鐘的時間。」他說，我們能聽到他坐回椅子上，重新拿起了三明治。

「所以呢？」

「為什麼？」

「根本不可能！」我對著他生氣，感到被騙了，相當失望。因為就在我眼面前，就在這道防護牆的後面，是我媽媽送給我的唯一的禮物，可是我卻永遠不可能拿到它！

我拿著那枚小小的金麥穗，把它穿到了我的鍊子上，掛在子彈旁邊。

０？可是我的嘴唇猶豫了。其實並不是０。不是一個完整的０。它是圓形的，對，但帶著一道突起，就像懷孕了？是的，不是零！不像零那樣空空如也。因為這裡面有些不對勁。有個東西在零的裡面踢著腿，打著滾，想要破繭而出。即使在她與爸爸過得很快樂的日子裡，還是有個鋒利無比的東西，一直想劃穿她孕育著的安寧。

拿著槍的那個人很小心地避免露出他的臉。他謹慎而緩慢地走下樓梯。聽到他沉穩的腳步聲，我能斷定他是一個真正的職業警察。但我絲毫不害怕。爸爸對我成百上千次的訓練已經讓我準備好了面對這一時刻。我的手指放在扳機上，泰然自若。

我又陷入到了佐哈拉的世界中。

我能聽到錶盤指針的卡嗒聲。

佐哈拉，佐哈拉。我穿過了妳的衣服，睡過了妳的床。我吃掉了妳藏在床墊裡的樹莓味糖果。妳有著烏黑的長髮，黝黑的眼珠，兩眼間距略寬。我繼承了略寬的眼距，但黑色那些部分卻都沒有。

「沒有，她只是說到時候你一定能猜出來。」他又聳了聳肩膀。「我知道這會有點問題，當然知道！」

他從鐵門背後擠了出去，彷彿要消失在牆壁裡。他的眼睛左瞄右看，額頭上冒出了豆大的汗珠。他處在極大的恐懼當中，不能動彈ｗｗw•ｈetuboｏｋ.coｍ.ｃom，不能改變，也不能逃走。

那底下只有一個年紀很大的警衛，正啃著番茄奶酪三明治。我報上了我的名字。這是一個緊張的時刻。他的報紙摺疊著擺在他面前的桌子上，頭版鋪天蓋地放滿了我的照片。還有我的名字。他們終於公布了！我滿懷驕傲地讀著那個大標題，心中咯咯發笑：阿姆農．費爾伯格遭綁架！那是我人生當中最出名的一天，可是就在此時，我的公眾知名度也許會毀了一切。警衛打開了一個巨大的記事簿，開始逐條翻閱，口中念念叨叨著我的名字，鬍鬚上還沾著奶酪屑。有一個瞬間，他的眼神落到了報紙上，他大聲唸著報紙上我的名字，卻沒有注意到任何特別的相似之處。他繼續翻閱著那份名單，直到找到了我。

「因為那是我的出生日期。57年8月12日。」

我們走過了第一道鐵門，又走過第二道。此時我們同時發覺有些不太對勁。我們交換了一個眼神：警衛離開了他的桌子。菲力克斯縮了一下，他背對牆壁站著，眼睛像豹子一樣瞇成一條縫。他嘴角的那道兇狠的紋路變得發白。

接著是一聲「卡嗒」的脆響，就像是鑰匙在鎖眼裡轉動時發出的聲音。

「好吧，你看啊，這是個問題。」菲力克斯清了清嗓子，說：「沒有鑰匙。」

「你能讀懂她的內心。」菲力克斯說，吃驚地睜大眼睛。「這就是血緣的力量。」

我們在一個小小的房間裡。四面牆上從天花板到地板全都放滿了保險箱。都是方形的灰色盒子，每個上面都帶著一個圓型的撥號盤，寫著從０到９的數字，還有一根細小的箭頭指針。菲力克斯很快找到了我們的。

可是當我看進去，再一次感受到了她的孤獨在我身邊遊蕩。她的孩子出世了，她很愛他，這是一定的。可是不久以後，她像從夢境中醒過來一樣，張望著光禿禿的山嶺。爸爸讓她覺得無聊，還有一點失望，儘管她不想承認。她已經知道了，已經感覺到了，她不屬於這裡，也不屬於任何地方，有時候她想要奔跑到大山陡峭的那一邊，到懸崖的邊緣，向下看，一片煙波浩淼，有一個聲音在呼喚著她飛下去，像一隻出籠的鳥雀，像一支射出的利箭，將她自己從生命中飛速射出……

「十分鐘，十分鐘之內勞拉必須從地板上爬起來。時間非常短，你覺得自己能做到嗎？m.hetubook.com.com」他說。

那個警衛掏出了一大串鑰匙，為我們打開了一道鐵門，接著又打開另一道。他在外頭關上門，留我們單獨在裡面。

「７。」我說。

我睜開眼睛。菲力克斯站在那裡，他銀白色的頭髮根根豎起。他的手上拿著一個長長的木頭盒子，上面還貼著一張紙條。

「８。」

「我們出去吧，趁還沒人發現我們下來這裡了。」我說。

「在這裡呢，阿姆農．費爾伯格。授權領取母親的保險箱。哇！時間真是夠久遠的了，十三年！那個保險箱都能過成年禮了！」他被自己的小笑話逗得哈哈大笑，噴了一嘴的奶酪屑，灑得整張報紙上都是。

我感到非常疲憊，這個過程快要折磨死我了。閉上雙眼的那一瞬間，我恍惚了。我害怕這個瞬間。我的心臟變得沉重，越來越深地墜入一團黑色流沙的無底深淵。

早上八點半，菲力克斯外公把車子停在一條安靜的小道上，離劇院不遠的地方。勞拉．琪佩羅拉（對我來說，是卡茲），以色列戲劇界的第一夫人，最佳表演獎得主（我的外婆），穿過街道走進銀行。她披頭散髮，穿著一條髒兮兮的、褪了色的牛仔褲。儘管菲力克斯對她並不看好，她還是完美地演繹了一個普通女人的角色。不是皇后，不是女王，也不是一尊女神，或者悲情的女英雄，高舉著雙手，要嘛悲痛地捂著眼睛，而是一個簡簡單單的猶太老奶奶，一心想存五塊錢到她的銀行賬戶裡。只不過，天氣太熱了，或者她年歲太大了，再或者她要引開人們的注意力，好讓背後那一對老人和孩子偷偷溜進去，她一個踉蹌跌倒在地上，呻|吟著，嗚咽著，一把鼻涕一把淚。

「７。」我說。

他把那個盒子交給我。我拿著那張紙條，手抖個不停：

這簡直太可笑了，我心想。我坐在這裡，閉著眼睛，一臉嚴肅，試圖去猜五個不著邊際的數字，還是某人十三年前空想出來的！我真是個徹頭徹尾的大傻瓜．我是說真的。

「試一下５。」我呢喃地說。

「進去吧。這是你的外公嗎？」

是的，他真的是我外公。

此時，菲力克斯出場，把她帶到了巴黎。她不想回家，所以她們又繼續旅行，去了無數的異國他鄉，在那裡，被放逐的國王乘著豪華馬車，偷來的鑽石倒映在漆黑的河面，那裡有船長，有修女，而佐哈拉飄浮在他們中間，從一個人身邊和圖書飄到另一個人身邊，在臆想的幻覺和眼見的實景中不停地旋轉，直到再也分辨不出虛幻與現實。所有東西都在旋轉，就像老國王的菸斗裡冒出的煙霧。她閉上了眼睛，臣服於這種虛構出來的快|感，和像蜿蜒爬行的毒蛇一樣曲折的謊言。她意識到，她也像她的父親一樣，懂得如何把故事說得半真半假，讓人們對她的謊言深信不疑。與此同時，她在不停地向下旋轉，旋轉，下沉，下沉……

當我們轉到樓梯那裡時，一支槍管出現在眼前。沒有時間可浪費的，也沒有時間思考，一切都取決於我的速度和專業技巧。我拔出槍，我媽媽的手槍，上了膛，我展開雙腿保持平衡，左手扶著右手，把手槍舉到視平線高，所有這些動作用了不超過一秒鐘。經過上百個鐘頭的本能訓練，我已經不需要思考。「別想，行動！」他教過我，「讓你的本能為你服務！拔槍！」我閉上左眼，瞄準了那支對著我們的槍管。

然後我聽到了指針撥動的聲音。

「這個組合是保密的。」他加了一句，說了跟沒說一樣。「就像一組特殊的密碼，佐哈拉希望你猜出來。」

一排又一排的數字飄浮在我的面前，就像一本巨大的銀行帳目，那些６啊７啊８啊都在我眼前跳舞，迷惑著我，引誘著我去選擇它們。我閉上眼睛，盡力地壓縮它們，在一團迷霧中尋找佐哈拉。

「打開盒子。」

「我應該打開它嗎？」我悄聲問他。

佐哈拉，妳大概總是穿著長褲。我敢肯定菲力克斯給我穿的是妳去舞會時的短裙。或許妳很討厭它。妳是個假小子，對嗎？一根難啃的硬骨頭。

不知道出於什麼原因，我被他的話感動了，儘管它聽上去毫無邏輯。可是經過了之前的幾天，我對事情邏輯性的期望值已經降得很低了。的確如此，我心想，我是她的兒子，我是世上唯一一個血管中流著她的血液的人。而她已經過世了，所以我必須去嘗試一下。

再然後，是臉。

７，我想到了。

「給小諾的成年儀式禮物。愛你的媽媽。」

我把盒子放進口袋。觸摸到它的那一刻，我的精力又回來了。菲力克斯合上保險箱，這一次便是永遠。

「等等！等等！」我大叫了起來。「你以為我能猜得到整組五個數字，連順序都不會錯嗎？」

一片寂靜。

「根本不可能就這麼瞎猜出五個數字！」我低聲向他喊道，免得讓那個警衛聽見。www.hetubook.com.com「我猜中的機率還不到百萬分之一！」為什麼她要這樣對我？為什麼我的家人就不能送我一個正常的、體貼的成年儀式禮物？

他把那條項鍊從上衣領口拉了出來，取下了最後一枚金麥穗，交到我手上。那條精緻的鍊子上現在只剩下心形相匣了。他用手掂了掂，看著空蕩蕩的鍊子。「沒有了。」他試圖擠出一個微笑，可他的臉沉了下來。「再也沒有金麥穗了。」

為什麼明明是事實，聽上去卻那麼像一個謊言？

爸爸看上去疲憊而憔悴。

我覺得累極了，好像我的靈魂都已經被抽乾了。

一個小蓋子「啪」的一下打開了。

「２。」我說。

嗨，佐哈拉，我是小諾。我比兩天之前更加了解妳了，可還是知之甚少。勞拉晚些時候還會再講妳的事給我聽。我會問她妳是哪種女孩？妳像我一樣，看見自己的媽媽在舞臺上演出時會作何感想？我想知道更多的事，想知道一切。除了巧克力和果醬，妳還喜歡吃什麼？妳像我這麼大的時候最喜歡哪部電影？妳最愛的顏色是什麼？會是藍色嗎？像我一樣。我還想知道如果妳沒有離開我的話，我的生活會變得有多不同。

「你把鑰匙給我就行。」

她長大了，卻仍然孤獨。但她現在很受歡迎。因為她開始綻放了。人們總是禁不住為她的美貌駐足，她那雙迷人的眼睛，閃耀著佐哈拉特有的魔力。她變成了一個女人，越來越有女人味，變得前所未有的狂野、犀利，像一團真正的漩渦，將她的仰慕者從一個派對席捲到另一個派對。她與他們逢場作戲，對他們毫無興趣，即便她成了舞會女王，卻仍舊孤獨。她在夜空中閃耀，好似一道閃電，出人意料，叫人目眩神迷。她，是一個女人，但卻像菲力克斯一樣，也是一道鋸齒型的弧線……

他看看我，我也看看他，我們開始哈哈大笑。

「你必須自己來開，不用鑰匙。」他說，再次聳了聳肩膀。「你必須猜出來一組五個數字的組合，然後，啪的一下，它就開了。」我給了他一個非常為難的眼神。

「所以……就是這樣！她是你的媽媽！你是她的兒子！她唯一的兒子，血濃於水！」

「等等，阿姆農。菲力克斯說話算話。」

「還剩一個數字了，」菲力克斯低語著，「到了揭曉最後一個數字的時候了。」

「你瞧，這是她最重要的一天，你要記住。」他說。

８。

我忘記了鐵門另www.hetubook.com.com一邊那個啃著三明治的警衛，忘記了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的菲力克斯，忘記了我的外婆勞拉，她還坐在樓上的地板上耍賴，盡力為我們爭取寶貴的時間。

２。

「你做到了。」菲力克斯虛弱地說。我的嘴唇發乾，比整個旅程中的任何時刻都要憔悴。我現在只想蜷縮成一團，好好睡一覺，哪怕是在地板上。除此之外，別無他想。

「好吧，」我對菲力克斯說。「我準備好了，把好風，別讓人來打擾我。」

「你確定嗎？」菲力克斯輕聲問道，「想清楚了，這是最後一個數字。」

５？

「是的，是的，別喊。非常困難，我知道。但是你必須記住，是你的媽媽選擇了這組數字對嗎？」

「等會兒。」我惱了，「你是說她沒有告訴你密碼是什麼？」

菲力克斯唸了一遍那些數字：「１２８５７！全中！」

「不准動！警察！格里克，向右兩步。諾諾，把槍扔給我。」

我盯著他。「什麼意思？沒有鑰匙？那我要怎麼打開它？」

我看見她和爸爸在一起過得很快樂。他們站在山頂上，薄暮之中，她看著那一輪純淨輝煌的太陽漸漸西沉，她的肚子裡懷著我！小諾！她在一個金屬大盆裡沐浴，即便她不是真心地愛著爸爸，她還是努力地在他為她搭建的溫暖小窩裡開心地生活。或許是她的確曾經為了他真心實意地努力過，滿足地留在環繞著她的這個小家裡。

「他們抓到我了。」他惱羞成怒地說：「他們抓到我了，該死的！」

這是我見過她演得最好的一個角色。我從來沒有如此地欣賞過一個人物，有時候我認為她的成功要歸功於這兩天發生的事情。因為她突然變成了一個外婆……可惜我沒有時間站在那裡觀賞。一大群人圍住了她。人們喊叫著，打電話，叫救援，而我與菲力克斯則偷偷溜進了螺旋式的樓梯裡，潛入了地下室。

「別在這裡開。沒有時間了。我們必須趕緊離開這裡。你可以晚一點再打開它。」

我小聲地對菲力克斯說：「我沒法繼續了，我覺得自己快要暈倒了……」

指針移動了。

接著，那隻握著槍的手進入了視線。

「１。」我閉著眼睛默唸，這個數字脫口而出。我已經忘卻了所有的數字，可是當我一說出口，就知道這一定是佐哈拉選的第一個數字。因為它是所有數字當中的第一個，也因為這個數字的形狀很合適她，一根簡單的豎線。我聽到菲力克斯撥動了轉盤上的指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