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冬天
第九章
他又把帽子扯低一點。
「你一整天都在幹嘛？」我說。
我笑道：「待會兒。」
沉默。只有瘦削的身形在黑暗中若隱若現。
我聽見他的呼吸急促，他的身體也隨之顫抖。靠近他，我發現他是如此高大、厚實，他竟變得如此巨大。
「艾司庫，天哪。」我說。
「嗄？那個銀孩兒，我也看得到他。他現身給我們兩人看，基特．華特森。」他沒轉身，只是屈著背，面對河水，「你我接近的程度超出你所能想像。」他說。
黃昏。幾天以來第一次雲開了。我爬到矮牆上，天上鋪滿星星，我抬頭看天上，找到大熊星座和獵戶星座，飛機閃爍著燈光，在星座下方移動，一顆流星倏忽墜入河裡，我踩在雪上，雪是脆的，易碎而冰冷。外面有許多人在生火，他們找來許多木塊、木盒、板條箱丟進去燒，圍坐在火堆四周，就著灰燼烤馬鈴薯，說笑話，或說鬼hetubook.com.com故事互相驚嚇。荒原上只見三三兩兩火堆映照著一張張弓著身軀烤火的小臉。
「你這樣會凍死的。」我說。
「總是這樣，」他說，「你把夢中的情景畫出來，然後又夢到畫中的情景。」
我眨眨眼，看見他們，黑暗中的黑色側影，星光照亮他們的眼睛和他們的皮膚。
「銀孩兒。」他說。
「你看得到他們嗎？」我低聲問。
「那也是故事中的情節。」
沒有回應。我靠近他，小聲喊他，彷彿他是一隻受傷的獸，會攻擊人，卻又亟需撫慰與關愛。
他不理我。
「我又寫了一些故事，」我說，「你可以畫插畫，我們可以成為搭檔。」
我繼續往前走，越接近河邊的地方越黑暗，藉著星光和對面房舍的燈光，隱約可見河岸正逐漸在結冰，冰雪即將佔據整個河面。像這樣從河岸開始結冰，到整個河面完全被hetubook.com.com冰雪覆蓋，大約需要多少時間？我彎著腰注視河面，忽又聽見四周充滿絮絮的低語，我從眼角瞥見無數的兒童身影忽隱忽現。我眨眨眼睛，看見那個瘦小的側影，看見兩顆圓滾滾的眼珠捕捉到天上的星光。
「走去哪兒？」
「艾司庫。」我說。
「你為什麼不回家？」我說，「你待在外面會凍僵了。」
「我知道，我說過我知道，所以我們應該多接近，嗄？」
還是沒反應。
一陣長長的沉默。
他不語。
「為什麼？因為我想。因為本來一切都很如意，直到你出現。因為是你把老師給引來的，因為是你害我們的遊戲被迫結束，害我被學校開除。」他苦笑說。「可是，說不定這樣反而更好，說不定我其實就有這樣的打算，說不定你反而幫了我一個大忙，基特．華特森，你把我往黑暗處更推近一些。」
默然無語。
「什麼？」www.hetubook.com.com我說。
「艾司庫，唉，為什麼？」
「馬上要離開這裡了，」他喃喃說，「我和他，要走了。」
「他們？」
「嗄？」
「我會選在很深很深的黑暗裡，」他喃喃地說，「那裡一個人也沒有，只有約翰．艾司庫、基特．華特森，以及許多許多死人。」
「他們。」我說。
「坐下，」他低聲斥喝，「不可以。」
「我會的。」我輕輕說。
「後來，」我說，「我夢到他，我夢到我和銀孩兒在一起。」
「接近！嗯，也許。不過得由我來選擇時間和地點，那時我們再來看看基特．華特森是不是真的有膽量和約翰．艾司庫接近。」說完，艾司庫呸了一聲，轉身走開。
「艾司庫。」我說。
「你這樣會凍死。」我說。
四周一片寂靜，只有河水緩慢輕柔的嗚咽。遠處偶爾傳來幾聲嘻笑聲。
或許我早就知道他會在這裡，因為當我聽見他的聲和*圖*書音，當我從眼角餘光發現他低頭在河畔彳亍時，我一點也不感到意外。
他不吭氣。
他低下頭，注視地面。我從那隻狗的眼睛與尖牙捕捉到星光。
他嘆口氣，口中咕噥著說了些什麼，拉緊衣領，又把羊毛帽扯低一點。我靠近他時，那隻狗不安地動了動。
「你看到結冰沒？」我說。
沒答腔。
他哼一聲。
「有一次河面結冰，」我說，「他們從這岸走到對岸，結果冰雪融化，把一個小男孩淹死了。」
「不止他們，」他說，「還有很早以前發生的事。你的死人眼睛將來總會看見的，基特．華特森。」說著，他踏步上前，「我會來這裡找你，我會把你帶到這裡，把你扔進去，或者叫傑克咬你。」
我們一起望著河水和冰雪。我感覺一股寒氣慢慢爬進我體内，滲透到我的骨子裡。我看見天上的星星在黑暗中注視我，聽到淺淺的呼吸聲，絮絮的耳語，我不禁打了個寒顫。
https://m.hetubook.com.com艾司庫哼一聲。
「你那天畫的插畫非常棒。」我說。
「你，」他低聲說，「你和那個漂亮的笨女生。」
艾司庫笑了，轉頭對著暗處。瘦小的身子蹲著，張大眼睛。我聽見他們的呼吸聲。
我目送他消失在黑暗裡，這才轉身走回家，耳朵還聽見我身後傳來模糊的低語聲。雪在我腳下發出清脆的碎裂聲，小朋友都已回家了，曠野中只留下尚未燃燒完的灰燼。一顆流星劃過天際，落在石門的中心。
我覺得冰到骨子裡。
「無所謂，哪兒也不去，哪兒都去。他們會醒來，我們就會消失了。」
他又哼了一下。
「基特，」當我經過其中一處火堆時，一小群人叫住我，一顆顆小腦袋揚起熱切的臉蛋，「過來把那個故事再說一遍給我們聽，基特。」
「艾司庫，」我輕聲喊他，「艾司庫。」
「搭檔，去你的搭檔！」
他咂了咂舌頭。
「我會帶個故事給你，」我說，「像你帶畫給我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