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eil 3 繼續叛逆的故事
夜鬼
Berghain
很多年前,我和他在倫敦見面,在街邊的咖啡館聊天時,他突然說:「有沒有看到隔壁桌那兩個女孩,正在開藥罐?那是憂鬱症的藥。我吃了副作用很大,後來都把藥丟掉了。」我沒多問,因為我知道他根本不喜歡被探測。那是他第一次跟我訴說憂鬱,但僅止於此。我知道,他無法負荷更多一點的透露。
回台北後,夜鬼又死了一次。
我想到那天在水邊教堂,夜鬼醒來後,像個孩子,踢著鬧著,作勢要跳入湖裡。鬧了一陣後,他靜下來,看著水面說:「我剛剛,夢到我媽。」
Berghain是柏林非常受歡迎的夜店,地處「十字山區」(Kreuzberg)與「斐德里斯漢區」(Friedrichshain)兩行政區交界,業主取兩字尾為夜店名。Berghain以電子音樂聞名,培養了許多知名DJ,許多年輕人來柏林不去菩提樹下大道,也不訪柏林圍牆,就只為了進入這家夜店。此地前身為發電廠,白天乍看就是一個大型的荒廢場所,夜裡,只要有營業,不管下大雨或者飄著雪,總是會有長長的隊伍等待著進入夜店,排上兩個小時是常有的事,被拒絕入場也不稀奇。越難進入,越讓人想窺看。夜店的守門人史芬.馬爾侉特(Sven Marquardt)是個名人,他是個唇上有穿金屬環的兇猛大叔,掌管舞客是否能入場,本身也是個非常知名的攝影師。Berghain外觀保留廢棄模樣,內裝也是斑駁粗糙,寬廣的空間有迷人的鬼魅氣息,強烈樂音浪濤,舞客激|情擺動。這裡保有縱情聲色的地下派對氣氛,肢體浪蕩,道德拘束都留在室外,廢墟歡迎非主流,寬衣散髮敞胸,不會有人嚇阻。我曾和朋友來過,很幸運地被守門大叔快速m•hetubook•com.com放行,省去酷寒等待。此地電音極佳,舞客浪湧,我特別喜歡樓上由知名攝影師沃夫崗.提爾曼斯(Wolfgang Tillmans)設計的「全景吧」(Panorama Bar),擺設隨興毫不做作,色調質地粗獷,坐在吧台喝一杯,看盡滿室的慾望流動。
週六早晨,我出門買麵包,發現夜鬼坐在門口,呼吸急促。我趕緊把他扶進客房,倒了水,遞熱毛巾。夜鬼眼神失焦,唇發紫。我正準備打電話求救,他阻止我,不讓我打電話。他反覆說:「我好累。我好累。我好累。」神情欲泣,但眼裡無淚,眉間的皺有海溝深。


慢走一小時,我們抵達我最愛的湖邊小教堂「薩可爾港口的救世主教堂」。
我認識夜鬼很多年了,等愛尋愛棄愛,對象換了好多,唯一沒變的,就是那眼中的孤獨。多年前他的父母在美國車禍,皆歿,不顧眾親戚,他就是不肯去參加喪禮。我當時住在中和,他來找我,說叔叔舅舅都在罵他,連朋友都覺得他無情。但他覺得無情的,其實是爸媽。
我們在萬湖湖畔搭上渡輪F10,穿過萬湖,前往對岸的舊克拉朵(Alt-Kladow)。渡輪F10隸屬柏林大眾運輸系統,只要持有一般https://www.hetubook.com.com車票就可搭乘,而且自行車也可上船,我常來這裡搭船騎車。這班渡輪觀光客不多,鬱悶時來搭船,看岸上翠綠、湖上鴨划,迎來的涼風把髮吹亂,脫掉上衣曬太陽,心就會少很多淤積。夜鬼的髮在風裡糾結,我笑著說:「你原來這麼多白頭髮啊,以前都沒注意到。」夜鬼做了個鬼臉說:「鬼也是會老的。」
夜鬼到柏林的第一晚就去了Berghain,隔天中午才回到我家,馬上進客房昏睡,我用完晚餐,他才醒來。當晚我十點就昏昏欲睡,他在客廳裡伸展做瑜伽,準備晚上要去另外一家夜店。夜鬼不懂,為何我只能早睡,晨起梳洗工作,根本像個上年紀的人。我從小就是個向陽的人,無法熬夜,喜歡早起。上中學後課業重,根本沒辦法早睡,姊姊泡濃咖啡給我,一杯下肚,身體暖灶,床鋪溫柔呼喚,咖啡因在我身體裡起不了作用,頭一依枕,馬上可以睡滿七小時。陽光熠熠,我身體才會充滿能量,所以早晨是我寫作能量最高的時刻,天色一暗我就很難專心,咖啡濃茶懸樑刺骨冷澡裸奔都擋不了我的睡意坦克,夜裡硬趕出來的稿絕對是焦土。
夜鬼第三次自殺之前,在我柏林家住了一週。
夜鬼和我倚著教堂廊柱聊天,看湖上小船,聽教堂鐘響。
沿著湖邊小徑,我們開始健行。這條路,我帶過作家甘耀明、台北的編輯朋友W來走過,一路上有些人家,但很難得會遇到人,鳥大鳴,林相完整。在森林小徑上行走,夜鬼突然說:「你知不知道我死過兩次?」
慢走一小時,我們抵達我最愛的湖邊小教堂「薩可爾港口的救世主教堂」(Heilandskirche am Port von Sacrow)。這個仿羅馬式的https://www.hetubook.com.com教堂建於一八四一至一八四四年間,古典優雅的建築本體就蓋在水邊,還有一個鐘樓。東西德分裂期間,柏林圍牆就經過教堂門前,教堂被封鎖,在肅殺的氣氛裡逐漸受損。柏林圍牆倒塌之後,重建開始,如今這個小巧的教堂重拾光華,但由於抵達不易,觀光客一直不太多。我特別喜歡在晴朗的日子來訪,日光照在棕黃的教堂外牆上,金黃閃耀,摸摸教堂廊柱,走下階梯,脫了鞋把腳放進冰涼的湖水,腳趾舒放,臉上就有微笑。
我答不出來,睡,其實根本是我的才能。坐公車、地鐵我很能睡,坐朋友開的車,聊兩句話我就睡著,直到目的地。
飢餓在我的肚子裡撞擊,鳴鐘要飯。我說,跟著我過一天吧。我要先吃早餐,早上去土耳其水果攤買菜,下午要去搭船、健行,拜訪水邊的教堂。沒什麼霓虹閃爍電音敲打,但這個星期六,陽光這麼火熱,我就是想把腳放進涼涼的湖裡。
忽然,夜鬼就睡著了。有孩子與父母來訪,跑著鬧著,竟也沒吵醒他。
夜鬼來我的客房小住,歐洲夏天旅途中打尖。他行李簡單,小黑行李箱裝黑衣黑襪黑内褲,穿著黑夜走天下。到訪那天約好半夜十二點,我在沙發上等門睡到脖子痛,門鈴大響,鐘報時兩點。進門,擁抱,煮水,泡茶,餐桌上燃燭夜話,他喝茶吃糕話語滾滾,我瞇眼呵欠睡意洶洶。好久不見了,夜鬼說著他這次歐洲行的各地偶遇,現在手機真是方便啊,打開交友程式,就知道方圓幾里也有幾隻不睡的鬼,馬上交換照片,約好你家或我的住處,人很陌生,但體溫灼熱,眼神有尖鉤。他的各地約會故事很生猛,但我實在是太想睡覺,道晚安之後,他竟然說:「鑰匙現在就給我一份吧,我出門去,我查過地圖,Behttps://www.hetubook•com•comrghain離你家不遠。」
舊克拉朵是個湖邊純樸小鎮,許多自行車友一下船,就趕緊跳上車,往森林裡騎去。我打量夜鬼:「我們現在要穿過小鎮,走進森林,去湖邊小教堂,你確定有體力?」夜鬼聳肩:「暫時死不了啦。」
我們搭上開往萬湖(Wannsee)的火車,夜鬼依然墨鏡黑衣,陽光在他白皙的皮膚上烤肉。他喝著熱咖啡,啃著麵包,整個人看起來精神一些。我們一路討論著夜店,我說我喜歡跳舞,但厭惡菸味,夜店的菸鬼多,實在無法忍受。德國室內全面禁菸之後,舞池空氣好很多,但我實在是個太愛睡覺的人,午夜是舞客光臨時刻,剛好是我熟睡分秒。夜鬼說,他從小就都是一個人,沒朋友,爸媽忙,上高中之後,爸媽移民美國,在台北留下大公寓給他。他第一次去夜店,就發現那種擁擠是他渴求的,肢體摩擦,彷彿孤僻的他終於是群體的一份子,舞池裡有種歸屬感。還有,夜店裡總有種性的味道,酒杯鏗鏘,眼神打水漂,陌生人擲來慾望,他就覺得有被愛的可能。
突然,我覺得有些許的放心。有痛覺,表示真的活著,還未真正成鬼。
所以我特別佩服夜鬼,我們都趨近四十歲,我上次去夜店跳舞是兩年前,他卻是夜夜如跨年,柏林的夜多情且不眠,夜鬼來對地方了。
他在醫院用手機傳訊息給我:「這次,我一直想到那個教堂。我的皮膚紅紅的,就是在那裡曬傷的。好痛。」
原來,他每日從夜店歸來,躺在床上,身體疲累痠痛,但就是無法入睡。他問:「我看你隨便一躺就是睡。你怎麼辦到的?」
連續數晚,夜鬼晚上出門訪夜店,隔天我的早餐時刻,就會聽到他鑰匙轉動大門的聲音。他進門,把自己往沙發上甩,眼睛火紅,臉色蒼白,大讚柏林:「你m.hetubook.com.com住柏林真是幸福!有這麼多下流好玩的地方!」他去了舞池灌泡沫的派對,只穿內褲才能入場的派對,游泳池派對,陌生人家裡私人派對,森林月光派對。他脖子有吻痕,穿了新朋友的襯衫回來。對許多年輕人來說,柏林的確是派對天堂,週日早晨的市中心街頭,總會看到許多剛離開夜店的年輕人,鬧酒喧嘩歡唱,或者直接倒睡在地鐵的椅子上,身上衣服有吐漬,但臉上有笑容。我喜歡觀看狂歡的年輕人,那是用盡全身力氣的享樂,暢酒扯嗓,熱度可比火山。其實年輕傻一點好,縱情也是學習,張狂開展是自由。反正,能張狂幾寒暑呢?
「我已經好幾天沒睡了。睡不著,真的睡不著。你家好舒服,但我就是睡不著。藥根本沒有用。」

Berghain是柏林非常受歡迎的夜店,地處「十字山區」與「斐德里斯漢區」兩行政區交界,業主取兩字尾為夜店名。
夜鬼自稱夜鬼,本人與名號緊黏,認識他的人都覺得合適。「鬼」在中文除了意指形體難定義的魂,還指對某事特別著迷的人,他不貪酒不是「酒鬼」,很敏捷非「冒失鬼」,但他只能夜裡行事,憎恨日光,月色裡靈活,真夜鬼也。
風好,水好,陽光好,我讀著書,啃蘋果,不打算吵醒在湖邊教堂睡著的夜鬼。
隔天,他提早結束歐洲旅程,飛回台北。
夜鬼邊做瑜伽,邊拿出藥罐,吞下藥丸。見我皺眉,笑著答:「你以為這是什麼?拜託,要不要看處方箋?你的表情,怎麼那麼像我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