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面載浮載沉/一九九八年
二十一
複變函數、射影幾何與張量分析,都無法減低他最初那股對數字的狂熱。馬提亞很喜歡算,從一開始,然後以越來越複雜的級數繼續下去,那些級數經常是他自己臨時想到的。他就讓那些數字引導自己,而且他似乎一個接一個地認識了這些數字。因此,當必須選定畢業論文主題的那一刻,他毫不遲疑地前往離散數學教授尼可利的辦公室。馬提亞甚至沒上過他的課,只知道他的名字,其他一無所知。
「很抱歉,請問你是哪一位?」他問,毫不隱藏自己的嘲諷,雙手放在後腦勺,似乎想要稍微享受一下這種好玩的氣氛。
在大學的第一年,馬提亞發現質數當中還有一些更特別的數字,數學家稱之為「孿生質數」。這是一對彼此非常接近的質數,幾乎是緊緊相鄰,但它們之間總是會存在著一個偶數,讓它們無法真正地碰在一起,例如十一和十三、十七和十九、四十一和四十三這些數字。如果有耐性地一直數下去,將會發現這種孿生質數變得越來越少見,越來越常碰到的是孤立的質數,迷失在全是由數字所組成的安靜、整齊的空間裡。接著你會很痛苦地意識到,孿生質數一直要等到意外事件發生的時候才會碰在一起,而他們真正的宿命是註定一輩子孤獨。然後,當你正準備要放棄、不想繼續算下去的時候,卻又碰上了另外一對孿生質數,它們緊緊地抓住對方。於是數學家之間有一種共同的信念,就是盡量地往前數,總是會遇上另外一對孿生質數,雖然沒有人知道它們何時會出現,但一定會碰到。
在大學四年的課程中,數學把馬提亞帶往人類思想中最迷人且遙遠的角落。他用一種小和-圖-書心翼翼的儀式,把在學習過程中碰到的所有數學定律的證明全部抄寫一遍。甚至在夏日的午後,他也放下百葉窗,在桌燈的照明之下埋頭苦幹。他把所有會令他分心的物品全部從書桌上移開,好真正感覺自己是單獨和那些紙張在一起,然後就開始算個不停。如果他發現自己在一段計算過程中猶豫太久,或是等號後面的結果不符合某種運算模式時,他就會把那張紙揉成一團丟到地上,然後從頭開始。當他寫到那些紙張的最下方,上面填滿密密麻麻的符號、字母和數字,最後終於寫下「故得證」這三個字的時候,有一瞬間他會覺得自己似乎把這個世界的某一小塊整理好了。然後他就會靠到椅背上,雙手十指交握地往前伸,舒展一下。
「有什麼事嗎?」尼可利問,皺著眉頭注視著他。
「你的成績單有帶在身上嗎?」
這位教授不得不把東西拿遠一點,才能看得清楚,這情況已經好幾個月了。他的目光很快地掃過那一連串的三十分,以及那些讚賞的評語。沒有任何缺點,也沒有任何遲疑,或任何可能是因為一場失敗的愛情而造成的不及格紀錄。
馬提亞認為他和艾莉契就是如此,他們就是一對「孿生質數」,既孤獨又迷惘,彼此非常接近,卻又不夠近到可以真正碰觸到對方。他不曾對她說過這件事。當他想像對她告白這些事情時,手上一層薄薄的汗水就會完全蒸發,接著就會有整整十分鐘的時間無法碰觸任何東西。
馬提亞打開hetubook.com.com門,跨進辦公室一步。
漸漸地,他覺得自己和那張紙脫離了關係,前一刻才從他手腕的動作中流洩出來的那些符號,現在看來竟是如此疏離,好像被冰凍在一個拒絕他進入的世界裡。這時他的頭正好沉浸在房間燈光照不到的陰暗處,那些黑暗嘈雜的思緒又紛紛回到腦海中。這種時候,馬提亞通常會挑一本書,隨機翻開一頁,又開始讀起來。
尼可利走回自己的椅子坐下,想著在吃晚餐的時候,一定要跟太太抱怨這個意料之外的新煩惱。
質數只能被一和本身整除。它們在自然數的無盡序列中,乖乖地待在自己的位置上,跟其他數字一樣擠在另外兩個數字之間,但彼此的距離又比其他數字更遠一步。這些懸疑又孤獨的數字,讓馬提亞覺得非常神奇。有時候他認為它們是被錯置在那個序列當中,就像被困在一條項鍊中的小珍珠;有些時候,他則懷疑這些質數其實也很希望跟其他數字一樣,當個普通的數字,卻由於某種原因,它們沒有這個能力。第二種想法經常會在夜晚浮現,當他的內心太軟弱而無法對自己說謊時,這種想法就會混亂地穿插在睡前的胡思亂想之間。
「我對質數很感興趣,所以想專攻黎曼zeta函數。」他回答。
馬提亞接過那疊資料,連標題都不看,就塞進靠在腳邊、已經打開的柔軟背包裡,然後含糊地說了聲:「謝謝!」就走出辦公室並關上門。
馬提亞拿起最初寫的那張紙,看到中央那兩個數字,覺得自己實在很蠢。於是他把那張紙從中間撕成兩半,然後再撕成兩半,直到紙片的邊緣堅硬到能像利刃一樣,劃過左手無名指指甲hetubook.com.com下方才停止。
「你好!」他說。
馬提亞點點頭,把背包從肩膀上放下來,蹲在地上,伸手到裡面翻找。尼可利伸出手想接過成績單,不過馬提亞寧願把它放在書桌邊緣。
他突然間停在那個想法上,並開始尋找可以同時整除這兩個數字的公約數。用三是否可以整除非常簡單,只要把每個數字加總起來,看是不是三的倍數就知道了;五,一看就知道不行;至於七,可能有一種簡便的規則可以檢查,但是馬提亞不記得了,於是他就動筆實際去除;十一、十三……等等也是如此,計算的方式越來越複雜。當他用三十七去除的時候,第一次打起瞌睡,筆從手中滑落到紙上;來到四十七時,他終於住手了。在艾莉契家裡感到充斥在胃裡的那股漩渦,現在已經煙消雲散,就像空氣中的氣味般稀釋在他的肌肉裡,再也察覺不到了。整個房間裡,只有他一個人和一堆亂七八糟的紙張,上面寫滿了無意義的除法算式。時鐘的指針指著凌晨三點過一刻。
它們也可能是兩個孿生的質數,馬提亞如此想過。如果它們真是孿生質數的話……
馬提亞聳聳肩,那雙黑色眼睛沿著書桌的邊緣從右移到左。
二七六〇八八九九六六六四九。他把筆蓋蓋上,擺在紙張的旁邊。「兩兆七千六百零八億八千九百九十六萬六千六百四十九!」他大聲地唸出來,然後又小聲地唸一遍,好像要讓自己把這個「繞口令」唸得更順一點。他決定把這個數字當成自己的。他很確定在這個世界上,甚至是全人類的歷史上,沒有任何人曾經停下來仔細思考過這個數字。很可能直到這一刻為止,沒有任何人曾在一張紙上寫下這和_圖_書個數字,更別說是大聲地唸出來了。
「你不認為應該由我來跟你建議論文主題才對嗎?」他問道,話說得很慢。
馬提亞的目光被一張掛在教授身後的照片吸引住,照片中的教授非常年輕而且沒有鬍子,一隻手拿著一塊銀牌,另一隻手則和一個看起來是重要人物的陌生人握手。馬提亞瞇起眼睛,但還是無法看清楚那塊獎牌上到底寫些什麼。
「你好!」尼可利回答他。
冬季的某一天,他在她家度過整個下午之後,剛剛回到家。在她家時,他們什麼事也沒做,只是把電視頻道轉來轉去。馬提亞沒有去注意電視裡的話語和影像,因為艾莉契的右腳放在客廳的茶几上,入侵到他的視線範圍裡,像一條毒蛇的頭似地從左邊鑽進來。艾莉契用一種催眠的規律不斷地伸直又彎曲腳趾頭,那重複的動作讓他胃裡產生一種堅硬又不安的感覺,他只能掙扎著盡可能把目光放在最遠的地方,如此視線範圍裡的東西才不會改變。
尼可利做了個怪表情,像個諷刺的微笑。
回到家裡,他從活頁夾拿出一疊空白紙張,厚度足以讓筆在紙上輕輕地書寫,而不會刮到堅硬的桌面。他用手把這疊白紙的四邊靠整齊,首先是上下,然後是左右兩側。他挑了書桌上墨水最多的那枝筆,打開筆蓋,把它套在尾端,免得弄丢了。然後連紙張的面積都毋須計算,就精確地從它的正中央開始寫起來。
「我想要寫一篇關於黎曼zeta函數的論文。」馬提亞說道,目光卻盯著教授右邊的肩膀,那裡散落著一些頭皮屑,彷彿一小片布滿星星的夜空。和*圖*書
佛蘭卻斯可.尼可利的研究室位於數學系那幢十九世紀建築物的四樓。那是個小小的房間,很整齊,沒有任何氣味,牆壁、書架、塑膠書桌和桌上的笨重電腦全是一片白,這顏色霸占了整個空間。馬提亞輕輕地敲門,裡面的尼可利搞不清楚他是在敲他的或隔壁辦公室的門,不過還是說了:「請進!」希望別讓自己看來像個傻子。
「我叫馬提亞.巴羅西諾,已經通過全部的考試,希望能在一年內畢業。」
尼可利嘆了一口氣,然後站起來走到白色櫥櫃前面。他一邊用鼻子哼著氣,一邊用食指掃過那些書的書名,然後抽出了幾張一角用釘書機釘好的資料。
他闔上那本成績單,更仔細地看著馬提亞。他的穿著極為平庸,而那個姿勢就像個不知該如何支配自己身體空間的人。教授心想,這又是一個學業上全能,生活上卻適應不良的學生。像這一類的學生,只要一踏出大學為他們鑿好的那道保護深溝,就會發現自己一無是處。教授在心裡如此評論著。
「好吧!」他說,同時把這些資料遞給馬提亞。「等你把這篇文章的內容全部計算過後,再回來找我。全部!」
遲疑了一會兒之後,他在下面隔了兩行的地方寫下「二七六〇八八九九六六六五一」。這是她的數字,他心想。在他腦海裡,這個數字呈現的是艾莉契腳丫子的青灰色,在電視機的藍色閃光前形成明顯的輪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