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餘/二〇〇七年
三十二
艾莉契用手肘撐起身體,她想要離開那個房間。
艾莉契聽到這句話,覺得胃部似乎被它緊緊地抓住,彷彿有一棵爬藤植物突然間從床上長了出來。她沒有回答,讓他繼續說下去。
「真神奇!我想你從很久以前就開始準備了,我是指生孩子這件事。」她批評道,「一切就是這樣,就是這麼簡單!」
他一做完愛,便馬上離開她的身體,從床上爬起來,走進浴室關上門,連燈都不開。
然後她看到丈夫的影子微微地上下抖動,聽到壓抑的啜泣聲,床墊有節奏地在顫動著。他的身體似乎在祈求她伸出手去觸摸他,去撫摸他的脖子和頭髮,然而她卻躺在原地不動,然後從床上爬了起來,向廁所走去,並在身後用力地把門關上。
這是第一次,她感覺到他進入自己的身體裡面,幻想著那股黏稠的精|液,充滿了他愛的承諾,將沉積在她那枯竭的體內,然後就在那裡乾掉了。
她想起父親喝湯的時候,把整個頭放低,靠到盤子上,發出很大的聲音,他會用嘴巴吸著湯匙,而不是把它放到嘴裡。她想到每次坐在丈夫對面吃晚餐,在他的牙齒間咀嚼的那團糊狀物,就感到噁心。她還想起薇歐拉的那顆軟糖,上面沾著一堆頭髮,還有那股化學合成的草莓味。然後她又想到自己,沒有穿上衣,站在舊家的那面大鏡子前,鏡中映著那道疤痕,讓她的腿變成一種微微分開、與上半身脫離又毫無用處的東西。她想到自己脆弱平衡的輪廓,肋骨凸出在腹部上那條細長的陰影。這一切她都準備好,要不計任何代價來捍衛。
艾莉契整個人滑進被單裡,把身體貼在法比歐的身側。他把雜誌隨手丟在地上,然後熄了床頭櫃的燈。他盡可能不讓妻子感覺到這件事像種例行習慣、是一件她必須做的犧牲,然而事實就是如此,兩個人心裡都非常清楚。
私底下,他也同樣在計算時間。艾莉契的秘密像一種黏答答又透
和圖書
明的東西,在他們之間蔓延,迫使他們分隔得越來越遠。每一次,當法比歐稍微提到某位醫生、某種治療或是問題的原因時,艾莉契的臉就會沉下來,然後他確定幾個小時之內,她一定會找藉口吵架,任何愚蠢的小事都會被她拿來發洩。他停住了。艾莉契的眼睛睜得很大,它們已經習慣那種黑暗,所以她能夠辨別出家具的輪廓:椅子、衣櫃、五斗櫃,上方還有一面沒有反射任何影像的鏡子。那些東西都在那裡,完全不動,而且是死皮賴臉地待在那裡。
「只要讓那個指數提升就夠了,一切就會恢復正常。」法比歐繼續補充說明,「這個過程很緩慢,不過我們還來得及!」
艾莉契不太確定他是否正在哭泣,因為她把頭偏向一邊,好讓自己的臉不要接觸到他的肌膚,不過她察覺到法比歐的動作裡有某種和過去不太一樣的感覺。他推得非常猛烈,比平常更急促,然後突然間停住,用力吸了一口氣,再繼續,彷彿在想要更深入她的體內,與逃離她、逃離那間臥室的慾望之間掙扎著。她聽到他的喘息中夾雜著吸鼻子的聲音。
「可憐的法比歐,」她說,「娶了一個跛腳的太太,而且還……」
「艾莉契!」他說。
「我想,你應該還知道昨天晚上我吃了些什麼,還有前天晚上。」她說。
那一夜之後,「性」有了一個新身分,它帶著一個確切的目的,很快地就會讓他們忽略掉那些並不是非常迫切的需求。
慢慢地,疲累打敗了他們。兩人不再談到這件事,而隨著這種談話越來越少,連做|愛的次數也跟著減少,最後變成每週五晚上一場累人的儀式。他們在做|愛前後輪流去洗,法比歐從浴室回到床上,臉上的皮膚仍閃著肥皂水的亮光,身上穿著乾淨的內衣。而在他沖澡的同時,艾莉契早已套上短袖上衣,然後問他:「我可以用廁所了嗎?」當她回到臥室時,就會和*圖*書發現法比歐已經睡著了,至少眼睛是閉著的,臉轉向另一邊,整個身體就睡在他自己那一側的床上。
「昨天也是一樣,那塊肉妳連碰都不碰一下。妳把它切成小片,然後藏到餐巾裡,妳真的以為我是傻瓜嗎?」
「你想怎樣?你要我開始暴飲暴食,讓我的身材變形,好生個『你的』孩子嗎?」她說得好像孩子已經在那裡、在宇宙中的某處似的。她還故意用「你的」這個字眼。「我可以去治療,如果這件事對你如此重要的話!我可以吃賀爾蒙、吃藥、吃下任何必要的垃圾,好給你這個小孩!然後你就可以停止監視我了!」
法比歐也坐了起來,用一隻手臂去摟她,不過被她甩開了。透過那陰暗的空間,他直視著艾莉契的眼睛。
法比歐咬著牙喘息著,為了壓制肺裡的那股暴怒,手臂都僵直了。
法比歐走過陰暗的房間,爬上床,不過都背對著她。現在輪到艾莉契去浴室了,她卻一動也不動,心裡感覺到有某件事正要爆發,因為那種氣氛已經很濃厚了。
法比歐在床墊上搥了一拳,讓她嚇了一跳。
他在開口之前,保持那個姿勢有一分鐘之久,又或許是兩分鐘吧!
但是幾週過去,接著又是幾個月過去了,什麼事也沒發生。法比歐去看醫生,精蟲數的測量結果很正常。那天晚上,他把這件事告訴艾莉契,就在緊緊抱著她、小心翼翼地做|愛時。說完之後他立刻補了一句:「不必擔心,這不是妳的錯……」她掙脫他的懷抱,在快要哭出來之前,走到另一個房間去。她非常痛恨法比歐這種說法,因為事實上他心裡認為、甚至知道,錯就是在妻子身上。
他們完全依照一系列的動作進行,這套順序隨著時間成為非常固定的模式,這樣會讓整件事變得簡單一點。然後法比歐在手指的幫忙下,進入她。
「問題不在這裡!」法比歐反駁。突然間,他又重拾那股叫人惱怒的自信www.hetubook.com.com。
「那麼,妳覺得如何呢?」法比歐問她,聲音被枕頭蒙住了。艾莉契沒有回答,不過卻把他抱得更緊,因為她感到快要窒息而說不出話來。
「跟我說說妳吃了些什麼?」他回答,這一次提高了聲音。「告訴我,為什麼妳如此厭惡食物?」
他重重地躺回床上,再次背對著她。突然間,所有的東西似乎又在黑暗中重新歸位了。沉默重新籠罩,不過卻是一種令人不安的沉默。艾莉契覺得好像有一股微弱的嗡嗡聲,類似電影院放映舊膠捲時所發出的沙沙聲。她側耳傾聽,試著尋找這個聲音的源頭。
艾莉契移到床邊,好遠離他那個具威脅性的身體。他翻身仰臥,睜大眼睛,但臉部肌肉都緊繃著,好像試圖看清楚黑暗之外的某個東西。
「今天晚上,妳只勉強吃了兩片櫛瓜。」法比歐又說。
幾年前的一個夜晚,沉重的後果整個壓了下來。當法比歐要進入她身體的那一刻,跟她低聲說:「我想要個孩子。」他的臉是如此地靠近,艾莉契可以感覺到他的呼吸吹過臉頰,散布到床單上。
他又遲疑了。
艾莉契緊抓著被單。她怎麼會認為他永遠不會發現呢?她看了幾百次,甚至幾千次的情景,同樣在丈夫的眼前一直重複著。對於所有他必定在沉默中想過的事,她感到非常憤怒。
她把法比歐拉向自己,將他的頭埋進脖子與肩膀之間形成的凹處。在他們尚未結婚之前,有一次他曾對她說過,那真是完美的卡榫,因為他的頭正好可以嵌在那個凹洞裡。
「妳真是自私!妳被寵壞了,而且自私!」
她聽到法比歐關上裝著保險套的小抽屜,於是把右膝彎得高一些,讓他有空間進去。過程中,她兩隻眼睛睜得大大的,不過每隔一下子,她還是不忘去撫摸他的頭髮。
「大腦裡有一個部位,」他開始說話,不理會艾莉契的感受,彷彿用一個解釋就可以把一切問題全都簡化。「可能和*圖*書是腦下垂體,它控制身體大部分器官的運作指數。如果指數降得太低,就會抑制雌激素的分泌,卵巢運作的機制就會停止,月經也就會不來。不過這只是初期的症狀,還會有其他問題產生,而且是更嚴重的問題!骨頭的礦物質密度會減少,接著便是骨質疏鬆,骨頭會像鬆餅一樣碎掉!」
艾莉契開始覺得自己受到監視。她在電話旁邊的記事本畫下一些虛線記號,好像她在計算天數一樣,她跑去買衛生棉,然後沒有用就扔掉;在假裝的月經期間,就把法比歐推開,跟他說:「今天不行!」
「妳的健康狀況。」這句話在艾莉契的腦海中重複著。她本能地試著要彎曲她柔弱的膝蓋,想證明自己能夠完全控制它,不過那隻腳只移動了一點點。
「我無法再這樣過下去了。」他輕聲地說。
這個秘密從高中時代起,就一直糾纏著她,不過從來沒在她的腦海裡停留超過幾秒鐘。艾莉契把它擺到一旁,彷彿可以以後再想。然而現在,突然之間,它又出現了,像黑暗房間的天花板上裂開的一道裂縫、一頭無法控制的怪獸。艾莉契很想跟法比歐說:「暫停!等一下,我有事情要告訴你……」然而他卻完全不設防地在動著身體,非常信任她。他一定無法諒解這件事。
「錯!」她回答,「搞不好這正是我想要的結果,難道你從沒想過嗎?我想要感覺到自己的骨頭碎掉,我想要阻止卵巢運作的機制,就像你說的!」
艾莉契想到自己父母親的臥室,她覺得和這間臥室很像,似乎全世界的臥室都長得很類似。她問自己到底在害怕什麼?是害怕失去他?還是害怕失去窗簾、掛畫、地毯,還有小心翼翼折好放在抽屜裡的所有保險單……那一類的東西?
「妳應該考慮所有危險,特別是妳的健康狀況。」
那個週五並沒有不一樣,至少剛開始是如此。艾莉契整個晚上都關在暗房裡,那是法比歐送給她的結婚三週年禮物,然後和_圖_書在深夜一點鐘上床。法比歐放下正在閱讀的雜誌,看到他太太赤|裸的雙腳緊緊貼著木頭地板,向他走過來。
「什麼事?」
他在浴室裡待得比平常更久,艾莉契則移動身體躺到床的中央,那裡的床單還是乾乾淨淨,沒被碰過。她用手摸著肚子,那裡面什麼事也不會發生,這是頭一回她找不到任何人來怪罪,這一切全是她自己的錯。
「你現在想怎樣?」她挑釁地問。
「這不再只是妳一個人的問題!」他說。
「呃,不是嗎?」
「我不餓。」她未加思索地回答。
她說不下去了。最後那個已在空中顫動的字眼,滯留在她的喉龍裡。
艾莉契搖頭。
我們來到問題的癥結了!她想。
「我知道是怎麼一回事,」法比歐繼續說,他的聲音越來越清晰,撞擊著牆面,發出類似金屬的輕微回音。「妳不想讓我進入妳的身體,甚至連這個問題都不談!可是這樣下去……」
他像醫生般地說著,用平淡無奇的語氣列舉著引起那些症狀的原因,彷彿他不只知道這個疾病的名稱,也曉得該如何治療它。艾莉契心想,她的骨頭早就在那一次意外中碎掉過了,而他所說的那些道理,她一點興趣也沒有。
她不想要小孩,但或許也想要。她從不曾認真考慮過,這個問題並沒有浮現,就是這樣。她的生理期在她最後一次吃下一整塊巧克力甜點時就停止了,差不多是這樣吧!然而如今的現實狀況卻是:法比歐想要孩子,而她必須生給他。她一定得為他生個小孩,因為第一次在他家做|愛時,他並沒有要她開燈,之後也沒有這樣要求過,因為當他們做完愛之後,他整個人壓在她身上,他身體的重量把她所有的害怕都消除了,而且他不會說話,只是躺在那裡喘著氣。她一定得為他生個小孩,因為雖然她並不愛他,可是他的愛對他們彼此都很足夠,多到可以保護他們兩個人的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