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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痴

作者:坂口安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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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爭與一個女人

戰爭與一個女人

然而我一直在想:也許有一天野村和我會為逃避戰禍而四處躲藏。我們可能躲進麥田裡,然後野村會抱著我游過溪流,逃進深山林內,來到一棟不為人知的山中小屋,在那裡過著祕密的生活,好幾年之間都在躲避敵軍的搜索。我想那種生活一定很快樂。
野村常常笑著挖苦我,我也不甘示弱。
這其中有鄉愁的因素存在。我從小就被父母遺棄,被人口販子從故鄉帶走。我的故鄉在東北的一個小鎮,四周都是小山丘。我總覺得在戰火深處一直有故鄉的景色在燃燒,那是被群山圍繞的故鄉,山上還有積雪,那些景色都已髒汙而且褪色了。我總是在心中吶喊:「全部燒光吧!街道、原野、樹木、天空、小鳥、河水、大海,全都燒起來吧!」我心中一陣難過,很想痛哭失聲,不由得雙手掩面。
我情不自禁地喃喃自語。或許一切都是夢,但戰爭是個特別拙劣、不值一看而且無法挽回的夢。
「妳終於要去招蜂引蝶了嗎?」
我想,這大概是因為我深愛著野村,而野村不喜歡我那麼做的緣故吧!不過,野村並不相信我愛著他。他總是一副在沉思的樣子。不知是否因戰爭的關係,人人都變得比較老實馴服。
我希望自己能像叢林中的虎、熊、狐、狸那樣賭命過日子。牠們可以互相喜愛,可以嬉戲、害怕、逃走、藏匿,牠們必須屏氣凝神、用性命當籌碼來過生活。
野村臉上浮出難以置信的驚訝神色,而且充滿感動與同情。我願把身子獻給他。我已心蕩神馳,我情願把我的心、我的身體、我的全部都交給他。我開始抽泣。野村用他的大手按住我的下巴,開始搜尋我的嘴唇。天空是一片火紅,宛如一個紅色惡魔。以前我從未想過要上天堂,但卻做夢也沒想到在地獄會如此心蕩神馳。包圍在我倆四周的火海看來比任何火焰都還苦悶、激烈。我淚流不止,呼吸困難,一直抽泣但那斷斷續續的叫聲是在表示我的喜悅。
螳螂來拜託我,希望住到我家,但被我殘酷地拒絕了。他曾撒下大筆金錢蓋自己的防空壕,這一帶沒有人花那麼多錢。他的防空壕造得寬敞牢固,可以放進大部分的家具,除非被炸掉直接命中,否則不會遭戰火波及。他曾奚落我們這些只能蓋簡易防空壕的窮人,冷嘲熱諷地說:「這可以搬家具進去嗎?這壕溝又沒蓋子。我真是羨慕你們這些即使家被燒掉也無所謂的人呀!」實際上他是在嘲笑我們的漫不經心。假如我們的家園被燒而走投無路,他就會幸災樂禍。在許多希望日本戰敗的人當中,他是個惡魔般的狂熱者,恨不得B二十九轟炸機一次來個一、兩萬架。他相信東京遲早會變成一片焦土,而且那片焦土上還會被重砲的砲彈小心翼翼地點綴成麻子。他認為即使到了那時候,自己的防空壕也不會被砲彈直接命中,屆時他只要舉起雙手投降,從壕溝裡爬出來說「請救救我這年邁的老頭子吧!」就沒事了。他得意洋洋地把這些想法說給我們聽,並且說:「那些有錢卻不把錢花在蓋防空壕上的人真是大傻瓜。到時候錢都會變成廢紙的。死抱著很多廢紙,真是呆呀!」所以這次我就向他說:「你不是蓋了一個防空壕,準備這時候用的嗎?你就去你那最引以為傲的地方住好了。」
我邀野村出去散步。他的腳受傷,好不容易已能走路,但還不能走太遠。為了讓那隻受傷的腳休息,他必須時常扶在我的肩膀上,讓一隻腳懸空。我雖感到辛苦,但因他必須依賴我,所以覺得很愉快。歷經戰火的焦土已長滿了野草。
「我也是,我更害怕。可是我不要和別人一起逃。」
在敵機的空襲下,這些老人的恐懼感十分強烈,對生命非常執著。雖然如此,他們對別人所受損害的好奇心卻比年輕人旺盛。千葉、八王子、平塚等地遭受轟炸之後,他們還特地跑去參觀,要是看到損壞不嚴重,回來後就會大表失望。如果見到女人的焦屍,即使在眾目睽睽之下,他們也會蹲下去仔細觀看,只差沒用手去摸。
然而,敵軍登陸的日子已近了,到時候全日本都會籠罩在槍林彈雨中,炸彈滿天飛,人民如小蜘蛛般橫衝直撞,四散奔逃,最後一一倒下。我生存的意義就在於那個日子裡。我住的那條街遭受轟炸的第二天,我眺望著周圍那廣大的劫後焦土,嘴裡唸唸有詞。怎麼這麼不盡興呀!為何人類的所作所為會如此簡單就結束了!我只是看影子,沒有抱著任何東西看。我已陷入苦戀中,感覺背部像要裂開,渾身骨頭乾涸,宛如那鬧旱災的旱田。每次收音機傳出警報,說B二十九轟炸機的大隊有三百架或五百架要來空襲時,我就會說:「什麼玩意嘛!五百架而已hetubook.com.com!真是不夠看!為何不派三千架或五千架來!」我十分焦急,一直夢想著因大隊飛機來襲而使整片天空被飛機雲所遮蔽的景象,我以此為樂。
「原子彈嗎?」
每次空襲,螳螂都會過來邀我,說要去受害地點參觀,但我只去過一次,此後就再也不去了。他們因不能吃到美食、不能盡情玩樂及生活窮困的緣故而憎恨戰爭,但他們憐憫的只有自己本身,而非同胞或別人。他們希望別人都死掉,只有自己活著。隨著空襲日益猛烈,他們的本性一層一層地露出來,最後連羞恥心都喪失,竟然連心中希望別人死掉的話都清楚地講出來。他們的眼裡閃耀著惡魔般的怪異光芒,到處搜尋人間的不幸,一心祈禱別人死掉。
我們住的地區遭到轟炸是在四月十五日的夜晚。
螳螂露出白色的牙齒。
儘管如此,我內心還是覺得野村很可憐,因為我始終認為他會死於戰爭。我相信那種可能性是百分之八十、九十,甚至百分之百。然後剩下我一人,我相信到了那時候,我要做什麼都可以了。
野村看穿我的心。一想到此後又要過著十分無聊和平的日子、平凡的晝夜交替、吃飯睡覺都有固定的時間,我就不自禁地詛咒起來,怨歎自己為何不在戰爭中死掉。
「當然怕啦!剛才炸彈一直掉下來,每次聽到那聲音,我的心跳都快停止了。」
「正經是什麼意思?」
「像你這種人,把我的身體當成小狗一樣玩弄,我已經厭倦了。我想要有正經的戀愛。」
「妳的情人已經死了。」
路上全都是逃難的人潮,大家都在跑,混亂不堪。我老是覺得那些人和我完全不同。我忽然想到:那是一群無禮、不客氣又盲目的陌生人,今天我就是死了也不要加入那人潮中。我寧願自己一人留下,但是,只有野村,我希望他能和我在一起。他十分清楚我隨身攜帶氰酸鉀的用意。我從剛才就一直在注意聽,可是無法捕捉到什麼。
我是一名男子的愛妻。我希望這件事能成為我回憶的一部分。我總是想:那名男子雖然很愛我,可是在戰爭中被殺了。戰敗後,日本全國滿目瘡痍,到處都是水泥破片或石塊。我存活在如此有趣的世界中,任何好玩的事都可以讓我為所欲為,最後我那心愛的男人死於戰爭。我總是想像自己如此喃喃自語。那是一種沉靜而舒適的感覺。
「戰爭期間很照顧你,所以現在要給你添麻煩了。」
「我們也快逃吧!」野村說。
「嘿,妳……」野村停了一會兒後,笑著說:「妳是我最後一個女人呀!嗯,就是這樣。現在別再講那麼多道理了,眼前的事先辦好再說。」
我喜歡野村,我深愛著他,但若問我喜歡哪一點或為何愛他,我會認為這些問題太俗氣、太愚蠢了。一起生活又不會不愉快就行了,愛他還有比這更好的理由嗎?男人多得是,比野村更好的男人也多得是,這點我從未忘記。就是現在,當我被野村擁抱愛撫時,我也常會在腦海裡想像別的男人。但我認為要是拘泥於這種事,那就太俗氣了。我到如今都還喜歡做甜蜜的美夢。
潑完水後,我躺在院子地上,上氣不接下氣。野村對我說話,我也不想回答。當他把我摟過去時,我才發覺自己的左手還無意識地握著水桶。我很滿足,我從未像這樣既空虛又滿足地哭泣過。那是一種感覺自己好像剛出生的嬰兒般的空虛。雖然我內心的空虛比那廣大的火海還要荒涼,但卻感覺生命非常充實。於是我喊道:「用力一點!再用力!我還要更多!更用力抱緊我!」野村很愛我的身體,鼻子、嘴巴、眼睛、耳朵、臉頰、脖子,他全都愛。儘管他愛撫得這般變態,疼惜得如此過火,讓我發笑,令我動怒,使我惱恨,但我十分滿足。他已迷上我的身體,一直設法要確認我是否愉悅,這是最令我高興的。我已不再思考任何事,我非思考不可的事一件也沒有。我只是想起自己的孩童時期,不斷地想起來。並不是要跟現在比,只是一直在回憶。由於我回憶時會很苦悶,所以曾對野村做過很殘酷的事,那便是一邊接受他的愛撫,一邊在想別的男人的臉和身體,連螳螂爺爺的也想過。無論想到什麼事都很無聊。總之,只要野村沉迷於我的身體,為我的身體陶醉,我就滿足了。
「我會努力成為你理想中的可愛妻子。我要怎麼做才會更可愛呢?」
我們住的那條街何時才會被火海包圍呢?我在心中期盼著那個日子的來臨。螳螂曾給我一瓶工業用的氰酸鉀,我在空襲時也都隨身攜帶。我打算在被濃煙嗆死以前先服毒自殺。我並非存心想死,只是對於被濃煙包圍時的痛苦隱隱約約感到一絲不和-圖-書安。
「所以你跟那土著女孩談的是精神上的戀愛。」
螳螂爺爺有時叫我夫人,有時叫我大姊;胖爺爺卻一直都稱呼我為夫人,所以我比較喜歡胖爺爺。螳螂爺爺叫我大姊時,我本來都裝作不在乎的樣子,但現在我已決定要讓他好看。
他們並未持有「戀愛」這種天真的想法,他們隨時都在盤算利害關係和思考肉體交易。然而女人的肉體魅力在十年或十五年之內猶如取之不盡的泉水,男人的錢財卻不是泉水,所以女人能夠輕易地在短期間內讓男人變成一個衰老的乞丐。
螳螂和阿胖都是六十歲左右。螳螂在鎮上工廠上班,阿胖是挖井工人。我們幾個在空襲警報的空檔期間總是聚在一起賭博。螳螂輸錢就會激動起來,稱呼我為大姊,並且用色瞇瞇的眼神看我,還時常露出快要流口水的表情。他是個極端吝嗇的人,賭輸了在付錢時會把鈔票拿出來,一張一張地把上面的皺摺撫平,好像很捨不得放手的樣子。那時如果向他說:「沾到口水會髒呀!快把錢交出來!」他就會露出快要哭出來的表情。
「那裡被行李塞滿了。」螳螂說。
我以前就很討厭什麼天堂、神仙和那些故作高雅狀的人,但在此之前也從未想過自己是個來自地獄的女人。我們住的那條街除了三個鄰組(約三十戶)外,其餘一里見方的地區全都毀於戰火,但當我得知這條街並未燒毀時,卻覺得有些失望。我討厭周圍這些焦土,因為這些地方以後不會再著火了。對於B二十九轟炸機的再度來訪,也不像以前那樣引領期盼。
「這個嘛,嗯,就照目前這樣最好。」
「那可不行!」
我時常想要讓螳螂變成一個乞丐,幾乎每天都在想。我要讓他像一隻公狗那樣在我身邊四處打轉,然後拔光他的毛,挖出他的眼珠,再把他拋棄。可是我完全沒有實際去做的興趣,因為他已是個步履蹣跚的髒老頭。我也曾想到,反正他都已是個快死的人了,乾脆狠下心來讓他死掉算了,但實際上一碰面,卻又不會想要實行。
「戰爭也像做夢一樣。」
野村瞇著眼,露出難為情的樣子。
螳螂邊䒷笑邊說了些嘲諷的話,就回去了。他的言行宛如昆蟲般露骨而粗野。他來到戰火的餘燼中找我,打招呼時還說:「沒燒死呀!」毫不隱藏地露出萬分遺憾的表情。如果他通情達理,至少在那句話後面該加上「那真好」或「恭喜」等話,但他沒有。他相信到了最後,每一戶人家都會被燒得一乾二淨,若有人沒被燒到炸死,就會成為敵軍的目標而被機槍掃射,只要一架小型飛機的一粒子彈就能奪走那些人的小命。這是令他心裡稍感安慰的事。他甚至公然露骨地說:「我的防空壕太窄了,必要時也只能再容納一個人,對了,最多只能讓妳一人留下來過夜。」
「我曾經被帶到南洋的一個島上工作,那時我向一個當地的土著女孩求愛,光是說說而已就被處以鞭刑,打得幾乎昏死過去。」
「快告訴人家嘛!你理想中的女人到底是怎樣的?」
月光照在我的臉上,野村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的臉,似乎又愛又憐。我明白他對我一往情深。戰爭的期限半點不由人,因此我們的遊樂才會如此天真無邪,如此簡易乾脆、戀戀不捨,而且互相憐愛。這些我都深深理解。
只有一個男人是無法滿足我的。野村也知道我是個需要不斷換性|伴|侶的女人,但上床和戀愛是兩回事,我無法不跟許多男人上床。我的身體很乾渴,會自然地扭動,我真是很糟糕的女人,但我就是想讓男人摧殘。可是我愛著野村,愛和上床不同。野村認為他遲早會和我分手,娶一個正常的妻子。甚至在尚未和我分手前就會被戰爭毀掉一切,或者運氣好沒死,被當做奴隸賣到別處去。我也是這麼想,所以希望趁著還在戰爭時成為野村的賢妻。
我是個不能忍受無聊生活的女人。雖然我常賭博、愛跳舞、不讓很多男人摧殘不行,但我總是覺得很無聊。我把自己的身體當做玩具,並且以之換取金錢,讓生活不虞困頓,我也有這份自信。我不像普通人那樣會後悔與感傷,也不想受人歌功頌德,更未奢想被男人愛慕。我會為欺騙男人而被愛,我不想為了愛男人而被愛。我不信世間有什麼永遠的愛情。人類為何必須憎恨戰爭、愛好和平呢?我感到懷疑。
雖然人類可以想像任何事情,但我認為他們想的都是一些極為無聊的事,因為在戰爭時期我做夢也想不到從前那種生活會在終戰後迅速來臨。由於戰爭的宿命,我和野村兩人融為一體,拚命向一個目標前進,這種感覺令我非常懷念。戰爭結束後,我因缺乏性|愛而感到十分焦慮,對身邊所有的事https://m•hetubook.com.com物都覺得無聊。我怨野村,恨螳螂,詛咒所有的人。野村要愛撫我,我也拒絕。他向我搭訕,我也懶得回答。這時候我就會騎著腳踏車去看被戰火燒毀的地方。由於我都不|穿規定的婦女工作褲裙,而且打赤腳,所以常受到年輕工人和警防團人員的嘲笑或責罵。那時我會心慌意亂,很想上前勾引他們。
「高雅?也就是精神上的意思吧!」
「已經沒有戰爭了,我不得不變成一顆炸彈。」
「那不行!」
我們兩個只會談些淫|亂猥褻又下流愚蠢的話。
可是我依然覺得野村很可憐,我認為他實在太可悲了。這是因為野村自己居然能夠清清楚楚看見戰爭最後一天的景象,那是最悲慘的景象,此後他再也沒有任何天真的想法了。這是最重要的理由,也是我如此想的唯一理由以及絕對的理由。野村總是認為,日本的男人即使沒戰死也絕對無法從淪為奴隸的命運中逃脫出來。他認為日本這個國家會消失,認為只有女人能活下來,然後生下很多混血兒,最後變成另一個國家。他這種說法並非信口開河憑空捏造,因此我無法安慰他。他一直愛撫我,相信愛撫也是有期限的。他常一邊愛撫我,一邊生氣咒罵。我想,日本的命運就在其中了,把我生下來的日本就要滅亡了。我並不恨日本,只是在野村那怒氣沖沖的愛撫中凝視著日本即將滅亡的姿態。我心裡想:啊,日本今天終於變成這個樣子了,它很著急,正滿頭大汗地在怨恨自己所愛的女人。我把自己的身體交給野村,任由他擺布。
此時我突然萌生一個念頭,那是一種很專心的依戀情感。我只覺得自己又可憐又可愛,我很想哭。就算別人都死光了,家都毀了,我和野村也不能死,我們的家也不能被燒毀,到最後一刻也要保衛這個家。此刻我的心裡只能想這件事,其他任何事都容納不下。
我再也忍不住了。我抱住野村,輕咬他的脖子。他已徹底覺悟了。想不到男性的覺悟這般可愛。假如男人隨時都有這種覺悟,那我也隨時願意成為那男人所疼愛的女人。我閉目思考。神風特攻隊的年輕人一定也是如此可愛,不,必定更加可愛。何種女人能夠疼愛男人又能被男人疼愛呢?又是如何疼愛法呢?
我曾經倚門賣笑,就是那種手抓住門窗格子,口喊「過來呀!帥哥,進來坐嘛!」的女人。後來我被一名男子帶出妓院從良,做了他的小妾,又當了酒家的老闆娘,但我生性淫|盪,幾乎跟所有酒客都發生了性關係,野村也是其中一人。後來由於這次的戰爭,酒家也無法維持下去。因為像強制徵用之類的規定越來越多,麻煩得很,所以有必要在名義上結婚。野村是個單身漢,悠閒自在又不拘小節,於是我就提議和他同居。野村一邊苦笑一邊答應,並說:「反正戰爭是會輸的,到時候全日本都會亂七八糟,一切就都結束了。」我們倆對於婚姻的看法和一般人大不相同。
「快救火!」我對著野村大吼。「不要讓這個家燒掉!這是你的家,也是我的家,我不想讓它燒掉!」
戰爭結束時,由於我實在沒想到是這種結束法,所以簡直不知所措,就像被人爽約一樣。面子掛不住,又很困惑。不過,日本的政府、軍人、和尚、學者、間諜、理髮師、黑市商人、藝妓等,一定也全都大感不光彩吧!螳螂非常生氣,暴跳如雷,他說:「現在停戰到底是怎麼回事?為什麼不在東京尚未被燒時停戰?為什麼不打到全日本都被炸毀時再停?」他最期盼的是所有日本人都比他更不幸、更悽慘。他這種露骨、不潔而壞心眼的願望是我所憎恨的,但我又想到,我自己內心不也隱藏著相同的願望嗎!因此我覺得很不愉快。我想找出自己的願望和螳螂的有何不同,結果找不出來,於是我更加厭惡螳螂。
螳螂的住處被戰火燒了,阿胖的也是。
「妳這傢伙!」
美國的飛機開始飛過日本的天空,而且飛得很低。B二十九編隊的飛機在頭頂正上方飛來飛去,我很快就看膩了。那隊飛機只有四架,呈流線型,顯得很漂亮,以前沒看過。戰爭時黑暗的天空常充滿探照燈的光芒之前,有一種銀灰色飛機常出現在那萬道光芒中,那種飛機跟現在這種的不一樣。以前那種飛機呈現的是地獄之火的顏色,那是我的情人,但如今已不見蹤影。這令我深切體會到一件事,那便是戰爭已結束了!我把此事拋到不可扭轉的遙遠往昔,我知道那是再怎麼掙扎也無法挽回了。
現在戰爭已結束,所以會認為從前的生活是當然的,但在戰時我完全不會想到這種生活。我只想到:大部分的日本人都會被殺死,躲起來的人也會被抓出來殺掉。我一m.hetubook.com.com直幻想自己躲過敵軍的耳目,一面奔逃藏匿,一面和野村做|愛,那一定是一種享受。這樣的生活大概會持續好幾年吧?不管持續幾年,最後我們還是會下山回家,然後和平的日子來臨,我們會過著像戰前那樣安定無聊的生活。我想,接下來我們大概就會分手了吧?在我的幻想中,最後的結局就是野村和我分手。我從未想過會和他白頭偕老。分手後我可以去酒家上班,騙一些老頭子的錢,再養些年輕的小白臉。在我的想像中,做什麼事都可以。
那銀灰色飛機平常總是從別條街的火海上空通過,但那一夜卻在萬道光芒中突然出現,然後往我們頭上俯衝過來,又搖動機身飛過去。我倆四周逐漸成為火海,紅色煙霧漸漸瀰漫開來,不久天空就被遮蔽了。各種聲音從周圍傳來,有炸彈落下的聲音、爆炸聲、高射砲的砲聲,接著四面八方又傳來燃燒時的爆裂音,還有轟隆轟隆的聲音。
「再等一會兒吧!你怕死嗎?」
他慌忙說。於是我趁著他轉頭忸怩作態時抓著畫冊跳上腳踏車。他張開嘴巴,呆呆地看著我慢慢跨上腳踏車的姿態,同時搖搖晃晃地拚命想站起來。
「管你那麼多!若換做我們家被燒掉,你願意讓我們去你家住嗎?」
有一天,因天氣很熱,我穿著很短的裙子,沒穿襪子,赤著腳騎腳踏車去邀螳螂。螳螂的家已被戰火燒毀,所以他住在壕溝裡。那一帶連市區都被燒得一塌糊塗,所以就算沒穿婦女專用工作褲裙也不會挨罵。螳螂看著我的赤腳,露出喘不過氣來的表情。他從壕溝中拿出一件東西,放進懷裡,和我一起上路。在前往我家途中,他突然停下來說:「這東西只給妳一人看。」說完就在被燒過的草叢上坐下來,從懷裡掏出一本春宮畫冊,上面還有書套,裝訂相當精美。
可是,若問我夜間轟炸最棒的是什麼,我會回答受損越嚴重我就越高興。這是我的真心話。突然出現在無數飛箭般的探照燈光中那些銀灰色的B二十九轟炸機實在太美了。那些閃閃發光的高射砲,還有在高射砲的砲聲中飛過來的B二十九轟炸機的爆音,以及如煙火般在空中開花再落下來的燒夷彈都好美。雖然大地已因此而戰火遍布,但唯有這些戰火才能讓我得到真正的滿足。
「借看一下。」
我很喜歡B二十九轟炸機的夜間隊空襲。白天的空襲因飛機的高度太高,看不清楚,又沒有五光十色的景象,所以我很討厭。羽田機場遭轟炸時,五、六架黑色的小型飛機一起出現,然後一架一架慢慢轉動機翼直線俯衝而下,那種戰爭真是美極了。我們事先並未預期到有那麼美,只是邊發抖邊偷看,等發覺時飛機已飛過去了。既沒有裝模作樣,也沒有戀戀不捨,只覺得戰爭是豪華奢侈的。家庭、街道、生活等都被破壞了,但我並不憎恨戰爭,因為並沒有什麼東西可以讓我喜愛到如果失去就會產生仇恨。當我屏息望著飛機急速俯衝轟炸時,耳邊突然捲起一道風壓,飛機已從頭上掠過,同時四面八方傳來機槍掃射的刺耳聲音。我沒有趴下去的機智。等我回過神來時,發覺離我不到十公尺的路上有人倒地不起,那邊的屋子牆上多了三十個左右的彈孔,每個彈孔的直徑都約有五公分大。從那次以來,我就討厭白天的空襲。那就像被一個長得不美卻又驕傲自大而且粗野的不良中學生作弄一樣,令我感到既空虛又不愉快。終戰數日前,小型飛機還曾在白天空襲,弄得我全身是沙。當時我和野村正在修理防空壕,黑色的小型飛機突然出現,飛得很低,大約只離地面五百公尺。它投下汽油桶般的東西,我大叫一聲。野村叫我別出聲快趴下。雖然防空壕就在眼前,卻沒有時間跑進去。我鎮定下來,注視著野村的臉,慢慢趴下。大地在我的下巴和肚臍下面搖晃,好像就要被那嗡嗡的風聲整個掀起來。接下來我全身便蓋滿了泥沙。像這種時候,野村最愛護我了。我想,他若沒死,一定會把我抱起來,於是就裝死。不出所料,他果然把我抱起來,吻我的嘴唇,又開始在我腋下搔癢。我們互相擁抱,邊笑邊在地上滾。剛才那顆炸彈因嵌入土中太深,所以只炸毀了一棟房子,就是我們家隔壁的隔壁那一間,附近其他房子連屋頂和玻璃都沒損壞。
「是五百磅的小型炸彈。」
夜晚的空襲最棒了。戰爭把我的種種快樂都奪走了,所以我恨戰爭,但晚上的空襲開始之後,我就不恨戰爭了。本來我很怨恨戰爭時夜晚的黑暗,但在晚上的轟炸開始之後,我卻感覺到那種黑暗已滲入體內,和我的身軀融為一體,非常親密,有一種很深的調合感。
www.hetubook•com.com「原來如此,可是我總不能向人魚公主求愛吧!」
有一天晚上,月光照進我倆的臥室,野村把我抱到窗邊,讓我的身體充分沐浴在月光下,然後開始狎玩。我們的臉也都照得很清楚,連皮膚下的青色血管也都清晰可見。
「哈,真是有自知之明。」
我想,如果連憎恨也一起燒掉就好了。我望著火焰,發覺自己心中有恨,感到十分痛苦。無論如何,我一定要確定野村是否愛我。野村愛的只是我的身體,但我只要這樣就夠了。我是被人所愛的,我在野村的激烈愛撫下想著種種悲傷的事情。他愛撫的力量一減弱,我就大叫:「用力一點!別停呀!我還要!」然後我緊緊抱著他,他一頭霧水,我很想哭。
「或許戰敗後反而能成為如此風雅之國也說不定。所謂國破山河在,而且還有女人呢!松籟、月光、女人。日本的女人雖然被燒得無家可歸,但美夢卻從此開始,會有許多夢幻般的愛情故事出現呢!」
可是我從很早以前就喜歡野村了,而且越來越喜歡,假如野村願意的話,我情願一生一世都當他的妻子。我是個水性楊花的女人,不招蜂引蝶是活不下去的。像我這種女人,絕不會考慮什麼肉體的貞操。我的身體就是我的玩具,我一輩子都必須玩弄這玩具,否則我會忍耐不住。
「要送給我嗎?」
老實說,假使炸彈真的把我們家炸毀,把野村也炸死,只剩我還活著的話,也沒什麼大不了的。那時我就會跑進螳螂的防空壕裡,破壞他的家庭,把他年老的妻子氣死,不久再讓螳螂也氣死。對於接下來的路要怎麼走、該怎麼活下去等等,我完全不擔心。
野村開始講古代平安朝的一個故事給我聽。大意是說:一個男子偶聞幽林深處傳來琴聲,於是循音入松籟中,見一女子彈琴於樓門上,男子雖覺可疑卻仍與之私訂終身。因該女子臉覆頭巾,故即使在月光下亦認不清其面容。事後,男子極其懷念這位與之有一|夜|情的女子,乃以琴為線索,查知該女子竟是當時的皇后……
「就是高雅。」
我時常騎著腳踏車去邀阿胖和螳螂。我們都相信日本會戰敗,尤其是螳螂,他好像很高興日本將戰敗的樣子,常說全日本的男人死了八成,女人死了兩成,半數的日本人都死了,自己卻還活在剩下的兩成男人以及嬰兒和步履蹣跚的老人當中。還說在幾百個、幾千個為人妾的女人當中就屬我最值得他同情。
他很恨我。我知道大部分的男人一過了四十歲,對待女人的態度就會截然不同到了那個年齡,男人對女人已沒有精神上的憧憬或夢想。在精神上,他們光操心家裡的柴米油鹽就已經夠了。除了柴米油鹽和尿布的味道之外,精神上的東西已不存在。到了那個年紀,自然而然一定會這麼想,而且會開始迷上女性的肉體。男人真正迷上女人就是從這個年齡開始的,由於不會考慮到精神方面,從最初就只是迷上肉體,所以熱情永不減退。男人到了這個年紀,對於女人的氣質就能一眼看穿,對女人的花招也能摸得一清二楚。大致上,他們對「女性」的東西都抱持著恨意,但因他們所執著的已經只有肉|欲,所以由憎恨而產生的執著雖然未變,但卻是被挑逗的場合比較多。
「女人可以存活,所以應該大大慶祝一番。」
野村苦笑道。我依偎著他,站在野草的熱氣中,感覺這場面就像歷史上的一個事件。這應該也會成為回憶吧!一切都已成過去,恰似春夢一場,因為我什麼都捕捉不到。我認為自己也只不過是一個黑影而已。野村和我遲早也要分手吧!我不認為那是一件傷心事。我們一動,我們的影子也跟著動。為何所有事物都如同這影子般單調陳腐呢?不知何故,我變得非常憎恨影子,肚子都快氣炸了。
我的皮膚在火光下看來潔白明亮。野村對我的皮膚愛不釋手,不停地撫摸,但我終於下定決心,像蓋蓋子那樣把衣服披在身上,蓋住皮膚。他站起來,拿著水桶跑開。我也拿起水桶,拚命救火。我們家的庭院四周都是樹木,幸好上風處是道路,隔壁又是平房。雖然四面八方盡是火海,但火只往一個方向延燒,所以只要一一撲滅就行了。而且火最旺、熱風最大的時候大約只有十五分鐘,雖然那時無法接近,但只要那段時間一過,就會變得和焚火一樣,只不過燃燒面積較廣而已,只要在隔壁屋子的火大起來以前,先把我們家潑上很多水即可。如果等鄰家全部燒起來再跑去汲水,可能會來不及,因為那時廚房的屋簷也會著火,雖然用三、四桶水就可澆熄,但光是那樣就太危險了。因此在大火延燒到鄰家以前必須拚命接水、潑水,實在非常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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