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奎妮
澳洲有蘋果的味道。成熟、青綠、香脆的蘋果。這麼香甜鮮明的味道,讓我牙齒刺癢起來。「我們等一下就吃得到。」爸爸說,跟著人潮排隊買一小紙袋水果。媽媽自己的份留到後來才吃。
這個人仍低頭看我。我感覺血液衝到臉上,漲紅了臉。他微笑,露出一口燦白的完美牙齒,嘴裡是粉紅色的。他的臉離我愈來愈近。他可以把我呑下去,這個大塊頭黑鬼。但他反而用字正腔圓的英文說:「或許我們握個手就好了?」
錫蘭的茶味讓媽媽乾嚥,說道:「好想坐下來喝一杯。腳好痠!」爸爸一聽就開始發牢騒,說他還沒看到做餅乾和包香菸的機器呢。我哭了,因爲還想多看幾個國家。艾蜜莉說我是大小姐,媽媽要她別亂說話。於是爸爸對葛拉姆下指令(還要重複兩次確保他聽懂了),叫他待會在煤氣展的休息室與他和媽媽會合。接著爸媽就去找現代機械和冷藏裝置,而我和艾蜜莉,當然還包括多愁善感的葛拉姆,繼續單獨環遊世界。
葛拉姆說:「妳要不要親他一下?」他輕推我,戲弄著,又把我往前推,讓我離這黑人更近了。
我穿著薄紗白洋裝,藍緞帶鬆垂在前,頭髮綁成辮子,飾以白色大蝴蝶結。坐火車的一路上,爸爸和媽媽和其他屠夫夫婦閒聊,他們什麼不聊,偏偏聊用屠斧大費周章地執行人道屠宰法。這麼一來,我只能坐在農場兩個幫手艾蜜莉和葛拉姆中間,看他們在我頭上傻笑調情。
我們不斷上達天際,直到底下的人變成小黑點爲止。我們掛在頂點時,下面一閃一閃的電燈和星星混在一起。爸爸說出讓我畢生難忘
和圖書
的話。他說:「看這裡,奎妮。妳朝四周看看。整個世界都拜倒在妳的腳下呢,小丫頭。」艾蜜莉在我們外場幫忙已經兩個月了。她有個很好心的養母住在肯特,總愛用春天的花做成圖案;爸爸和兩個叔叔則住在倫敦,酗酒酗得太凶,清醒時間短得不夠他們加入戰場。葛拉姆在屠宰棚裡幫爸爸的忙。他照顧豬的餿食鍋下面的火、把豬肉派拿到烘焙屋,通常當爸爸的跑腿,爸爸要什麼他都做,只是動作不夠快。爸爸叫葛拉姆「吉姆」。葛拉姆第一天上工時,把名字告訴爸爸,爸爸上下打量他,說:「那麼花俏的名字太麻煩,我就叫你吉姆好了。」因此,有些人叫他吉姆,有些人叫他葛拉姆,他已學會兩種名字都要回應。但據我所知,葛拉姆唯一的抱負就是摸摸艾蜜莉的酥胸。
但葛拉姆一直沒找到廁所。他只好在一些大箱子後面如廁,由我和艾蜜莉把風。
我們得把弟弟比利、哈利、吉姆留在家裡。他們還太小,爸爸和那些連聲抱怨的男生說他們會被人群呑沒時,大家也表示贊同。比利嘀咕:「我才不怕被吃掉。」他們哭哭啼啼,拉住媽媽的外套,媽媽只好保證幫每個人都帶點模型引擎或玩具兵之類的好東西回來。她把弟弟們交給內勤小妹莫莉,莫莉站在窗戶旁邊悶悶不樂,注視我們的眼神簡直能將牛奶凝結。
他們向我保證紐西蘭看得到剪羊毛,但我們到的時候,只見剃光的動物骨瘦如柴,在圍欄裡快步繞圈,羊毛就擱在一旁。香港有排水管的味道,印度則滿是光鮮亮麗的女人,穿著色彩繽紛的奇怪長袍https://www.hetubook.com.com。這些女人的額頭中間都有個紅點。沒人能告訴我那些紅點是做什麼用的。「妳去找一個來問啊。」艾蜜莉對我說。但媽媽說我不可以問,以免那些紅點表示她們病了——以免她們會傳染疾病。
葛拉姆臉上的笑意一垮。我和非洲人握手。他的手就像其他人一樣溫暖,汗濕微微。我握著他的手上下搖動了好幾秒。他向我點頭鞠躬,說:「很高興認識妳。」然後他放開我的手,往旁邊一站,讓我們通過。艾蜜莉還咯咯笑著,看著葛拉姆,翻翻白眼。她抓住我的手臂把我拉走,葛拉姆又開始叨唸著要上廁所。那個非洲人一定聽懂了,因爲他手一指,說:「那棵樹旁邊有洗手間,我想那裡就有你需要的東西了。」
爸爸一聽,上下打量小屠夫一會兒,說:「聽你亂講哩。」
我以爲我去過非洲,所以告訴全班我去過。我們的老師「早起小姐」要我站在英國國旗(她不准大家用「米字旗」這個俗稱)前,說:「這是大英帝國國旗,不是什麼鬼畫符。」而我站在那裡放膽說:「非洲來溫布萊劇場的時候,我去了一趟。」那時早起小姐才告訴我非洲是個國家。她繼續說:「奎妮.巴斯頓,妳平常不笨啊!可是妳沒去過非洲,妳只是和好幾千人一樣,去參觀過大英帝國展而已。」
葛拉姆對爸爸說:「讓人覺得與有榮焉。」
我們在叢林裡。四周全是泥巴蓋成的茅屋,枝條搭成的尖屋頂。茅屋裡,有個女人坐在泥地上,皮膚就像學校書桌上墨水瓶的墨水一樣黑。模糊形影活了起來。她盤腿,雙手在織布機上織著圖
hetubook.com.com案鮮豔的布。「我們現在都用機器去做那些布了。」葛拉姆說,艾蜜莉輕推他,要他安靜。葛拉姆解釋:「她又聽不懂我講什麼。他們還不文明,只聽得懂鼓聲。」女人只是繼續編織,像是沒聽到有人說話,把木桿推進一團織線。
有好些年,我們農場上幾乎每個人都去了。幫媽媽做派的內勤小妹。餵豬和家禽的外場小妹。連在屠宰棚裡幫爸爸的那些笨男生,都把濺血的圍裙換掉,從不合身的脫線西裝裡挑出最好的一套參加旅遊。我們一向穿最好的衣服在布萊克浦的海邊划船,或搭紅色公車逛逛皮卡地里圓環那一帶,要不就取笑動物園裡的猴子。然後就又要回家了。男人全因爲喝太多啤酒而昏昏欲睡,小孩因爲弄髒衣服或有石頭卡在頭髮裡而遭大人修理,哭哭啼啼的。往往還會有農場女孩和農場男孩一起失蹤,後來才又出現,一臉難爲情,衣冠不整。
我吃完後就把核拿給艾蜜莉。葛拉姆那時跟我們大家說,他將來要住澳洲。爸爸大笑:「澳洲?憑你這個笨傢伙?」
爲了讓我不再惦記這場偶遇,爸爸答應帶我去坐觀景火車。他說服媽媽:「來嘛,我們在上面能看到好幾哩外的地方。」她很不情願,擔心我可能會往地面的每個人頭上吐。爸爸說她是笨蛋,接著又保證她從來沒看過這麼棒的美景。我們的小車廂一直往上推時,我向留在後頭的艾蜜莉和葛拉姆揮手。艾蜜莉嚼著太妃糖,葛拉姆在抽菸,但接著就消失了。媽媽嘆口氣:「他們等一下就會出現了。」
爸爸後來說這個要和我握手的非洲人可能是非洲酋長或王子。顯然,只要和-圖-書他們講英文,你就知道他們受過文明的薫陶;英文是白人教的,說不定是傳教士。所以爸爸說不要擔心我和他握過手,因爲這個非洲人很可能是權貴。
我說我想走了,因爲沒有什麼好玩的東西可看。但那時有個男人突然出現。是非洲人。看來像是從融化的巧克力雕出來的黑人。我緊緊黏住艾蜜莉,但她把我噓趕開來。黑人就站在我旁邊,近得讓我看到他在呼吸。一個汗味聞起來像樟腦丸、長得像猴子的人,比用煤炭塗過的臉還黑。他額頭上的汗滴像寶石般晶亮閃爍,他的嘴唇是棕色的(應當是粉紅色卻不是),充氣鼓脹如腳踏車胎,頭髮毛茸茸的,就像剃了毛的黑羊,鼻子壓得扁扁,鼻孔像火車隧道一樣大。他低頭看著我。
「最浪費時間了。」爸爸總發牢騒,還是照去。
光是我們該看什麼就引發不少討論——整個世界就在眼前,卻只有一天可看。媽媽對緬甸的樹林或馬來半島的大型狩獵戰利品都沒興趣。她對牙買加咖啡說:「待會再說吧。」對巴貝多蔗糖說:「喔!才不要。」對格瑞納達巧克力說:「看這個幹麼?」還對沙勞越說:「那到底在哪兒啊?」加拿大區有黃奶油做成的威爾斯王子等身模型,我還得擠到前面才看得清楚。我正要把臉往玻璃貼,媽媽過來把我拉回去,跟我說:「牽好艾蜜莉的手。我可不想讓妳跟丟了。」然後在一群人面前對艾蜜莉說嘴抱怨。人群的目光極力越過媽媽和臉紅的外場小妹,人人咕噥:「眞的是奶油?奶油?不會吧。」媽媽對艾蜜莉說帶她一起來就是來照顧我的,要是把我弄丟了,她就慘了,而且眞的會很慘
https://m.hetubook.com.com。所以艾蜜莉緊緊黏在我身邊,像煤灰黏在礦工身上一樣。而艾蜜莉走到哪裡,葛拉姆就跟到哪裡。
那是屠夫工會旅遊。每年一次,讓屠夫與妻小,甚至他們最喜歡的員工參加。一日遊。媽媽就喜歡去。她跟爸爸說:「就跟度假一樣。」
艾蜜莉咯略笑。「去啊,奎妮,親親他,親一下嘛。」
成千上百人重步踏過展場大門,穿越花園和湖泊,閒聊亂逛。大人拖著小孩走快一點;女人用手東指西指;老先生想坐下來休息。「這邊!不是,這裡啦……這裡比較好。」大英帝國的縮影。工程主題園。工業主題園。一棟又一棟建築物,裡面是我們英國人擁有的每個國家。有些宏偉如城堡,有些有好笑的尖屋頂,還有一棟,我確定頂著半顆洋蔥。在那兒,整個世界幾乎一覽無遺。
「妳有看到廁所嗎?」葛拉姆問她,但她也聽不懂。
我們去大英帝國展的那年,第一次世界大戰剛結束不久,卻已讓人忘得差不多。連爸爸都同意大英帝國展聽來値得參觀。國王將這個展描述爲「大英帝國的縮影」。媽媽以爲是指迷你建築,像玩具鐵道或模型村落之類,後來才有人告訴她,說看到展出實際尺寸的史帝文森火箭號蒸汽車。我說「那一定和全世界一樣大」,逗得人人都笑了。
我們就是那時在非洲迷了路。我們跟著棕色黏稠的巧克力氣味閒逛進去。艾蜜莉跟在葛拉姆後面,偶爾才回頭看我,喊著:「過來,快點啊!」每個人都在吸可可亞,我也想喝一杯,但艾蜜莉扯著我一條辮子,要我跟上,然後我們發現自己身處某個非洲村落,葛拉姆環顧四周,搔著頭對艾蜜莉說他想上廁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