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傳
四 荷坦思
但到了早上,他們髒兮兮的小臉又會列隊經過我。珀西佛.布朗先是咧嘴笑,抓抓手肘上的疥癬,才拿出棕色的星蘋果給我當禮物。每一天的課程以闔手禱告開始,這六十個黑人小孩會在此時熱切地望著我。但祈禱式結束,才一抬起頭,他們不定的心思又開始散漫,在教室內遊蕩,在庭院周圍飄浮。他們的眼光四處留駐,唯獨不看我和我要教的課程。
希莉雅低聲說奧利佛.克倫威爾的臉上有個又大又醜的疣,當時她發現我正在掙扎著要爲他的成就撰文。她把纖纖小手放在我肩膀上,告訴我教歷史的紐曼小姐有個理論,說克倫威爾先生的疣是個顯而易見的標誌,表示他是惡魔派來摧毀英國帝制的。提到這個疣,希莉雅便噤聲:紐曼小姐相信有色人種的女孩較未開化,也比較接近自然,因而比較了解這種事,所以在我作文的空白處寫下我很敏銳。所有敏銳的女孩都有榮幸在傍晚的集會中朗誦給每個人聽。
是瑪小姐寫的信。開頭對占用校長這麼忙碌重要的人的時間,表示長達五行的歉意。「然而,」信上寫著,「如果您方便,以您認爲適當的方式,或許能稍個訊息給荷坦思.羅伯茲小姐,那麼我和外子菲力普.羅伯茲先生都將感懷在心。我相信她目前仍是貴校就讀一年級的受訓老師。」h的頂端畫了圈,g的底部畫了弧線,我認出這謹細的筆跡。「這項訊息關乎麥可.羅伯茲先生,他是我們的長子及獨子,與上述的荷坦思.羅伯茲小姐認識。」是有關麥可的珍貴訊息!看到他的名字,我雙腿都軟了。自從他啓程前往英國後,我再也沒聽過他的消息。而就在這張摺疊的白色小紙片上,他的生命又重新在我面前提起。他起初被派到加拿大,接受皇家空軍的訓練。不愧是麥可,他獲得最高分,刻不容緩便派往英國,加入中隊成爲槍擊手。
我要教的第一個班級有六十個學生。六十個在一排排木桌後像害蟲般坐不住的小孩,六十個傻呼呼、流鼻涕、臭熏熏的髒鬼。六十張黑臉。有些人盯著我,白痴般張口結舌。有些人看著窗外,有些人自由交談,就像在檸檬樹下休息一樣。
一天下午,希莉雅在實習課程後等著和我碰面。她漂漂亮亮站在校門口,穿著淡黃藍相間的洋裝,雙腳優雅併攏,有如出污泥而不染的花。在愈來愈厭惡的流氓學校裡,我好高興看到熟悉的臉孔,因而對她的淚痕視若無睹。眼淚流過臉頰的塵埃,聚集在人中下方凹處。她笑得好燦爛。我沒有理由認爲她會不開心。她熱切地說:「皇家空軍的人正在鎭上閱兵,不久就要啓程往英國去了,我們一定要向他們揮手道別。」
我教慣了好人家的孩子。在萊德夫婦的學校,富裕、淡膚色、上流階層的孩子,乖乖坐好等我指示,才低頭完成令人滿意的功課。在那所學校,沒人會先用袖子擦鼻涕,才把手舉得半天高,打旗語似揮舞。沒有人會「羅伯茲小姐,羅伯茲小姐」叫個不停,弄得我最後聽不出自己的姓名。也沒有人會把十減五的答案變成五十一。
她彬彬有禮用手摀嘴咳嗽,從桌子的一邊拿出一張紙移到另一邊。「我想妳可能不完全明白這封信的重要性。這位年輕人……」她說著,將紙又放回原來那一邊。
之後,我決定加入希莉雅的戰力後援,開始編織自己唯一擅長、一向有用的單色長圍巾,而厭倦襪子的希莉雅,將帽子加入了作品集。我們盡可能把錢投入通往用餐大廳門邊的捐錢筒。用我們的錢幫忙買的戰鬥機照片,從《拾穗日報》剪下,貼在布告欄裡。每當我和希莉雅經過,我們會指著某個零件,有時是輪子,有時是窗戶,說好那是用我們的零錢購買的部位。
她的母親仿彿出了神,注意著希莉雅,讓她輕輕牽著手肘離開人群。後來才又無預警地再次甦醒。「他在這裡,希莉雅,他在這裡!妳看。」
想到我那一文不値的班級,我說道:「希莉雅,我現在就是不支薪工作。」
樂見她心情轉換的我回答:「希莉雅,很可能每個軍人和大部分群眾都穿著妳的襪子喔。」她對這個笑話報以微笑,用手臂勾住我的臂膀,靠近身子輕聲說:「荷坦思,我告訴妳一個祕密。等我再大一點,我就要離開牙買加,而且會住在英國。我會有一棟大房子,前門有個門鈴,然後我會按門鈴,叮鈴叮鈴。」她的黑髮在陽光照耀下,出現閃閃的金色髮束。「等我住在英國,就會按那棟房子的門鈴。等我再大一點的時候就會實現。」
我渴望讓那些小孩尊崇我,正如我崇仰學院的校長和講師一樣。那些白種女性的優越像光環般圍繞著她們,只要把一根手指放到嘴唇上,就能讓各種喧鬧的集會安靜下來。她們正規的演說、卓越的智力、威嚴的風範都要求眼前的人服從,也接受對方的服從。爲隔天的課程備課時m•hetubook•com•com,我便決心召喚體內的每一絲目標感來指揮那班學生對我表示尊重。
我們的兒子麥可.羅伯茲連同中隊,分發前往進行軍事作戰,他因此需要在法國領土上空勘查,當時敵軍位於下方。我和羅伯茲先生最近已收到英國偷敦作戰處發函的公文。當局通知我們,我們的兒子麥可.羅伯茲在為祖國效忠之際,所搭乘的飛機已無故失蹤。
即使如此,女人仍大聲說個不停:「現在那男人呢?他到哪裡去了?他老是不見人影。」但她突然停下,彷彿關上了遙控器。
她閉上眼睛,將頭往前靠至雙手上,雙手宛如禱告扣在一起。「羅伯茲小姐,現在正在打仗。服役軍人的家庭獲報自己的親戚於作戰時失蹤,用意是使他們有心理準備,表示這名年輕人可能已經死了。」
我剛到學院幾週後,某個週末與希莉雅閒逛時,發現在某處只要爬到柑橘樹最高的樹枝上,就能鳥瞰兵營,看那些正受訓準備上戰場的人。起初我們只聽見轟如雷鳴、響徹雲霄的口令,幾乎看得見那些人的動作:向左轉……快步走……立正……稍息。把裙子掀高、爬上樹頂是希莉雅的主意。她希望能看這些指令如何執行,瞥一眼都好。我們的視線比聽似吼叫的命令聲遠,可以清楚看到閱兵隊形的操練演習,活像鳥跳芭蕾舞。但即使在那種距離下,我們也能看到那些勇敢奮戰的人肩上扛的顯然是木頭帚柄,而不是槍。
一個學生被人看見在鎭上拖著歇斯底里、穿著兩件洋裝的女人,遠離行軍中飛行員的胸膛,已違反多條校規。公共場合不准飮食、奔跑、唱歌、吐痰、高聲喧譁。身爲受訓中的老師,我們在校園圍牆外的行爲彷彿仍在校長的監控注視下,更應該做爲榜樣。的確,我沒吃東西,我和希莉雅也沒在這場爭鬥中唱歌,但我們追趕她的母親。我們對她大喊「等一下」、「回來」、「停」;我們使勁將她從巴士旁拉開,妨礙了交通;我手上拿的髒假髮不小心塞到我嘴裡時,我還朝路上吐了口水。鎭上守則的清單上列著:不准飮食、奔跑、唱歌、吐痰、高聲喧譁,校長每天唸咒一樣在集會時朗誦。摩根小姐傳我到她辦公室時,我很怕這場喧鬧已經傳進她耳裡,因爲艾薇.梅已經聽說了——她經過時對我微笑說「荷坦思,看來妳見過希莉雅的媽媽了」,然後才咯咯笑著離開。那麼,我有藉口,都是希莉雅!是她和我約在學校碰面;是她帶我去遊行;是她花了一個早上陪她那個瘋母親,忘了關門讓她跟出來;是她堅持我們先把她母親帶到阿姨家,然後再回學院。這些不當的行爲都是希莉雅.蘭禮的錯。是她像站在我肩頭上的魔鬼,帶我偏離了正途。
「荷坦思.羅伯茲嗎?」校長問。
這女人接近希莉雅,喋喋不休,彷彿整個下午都在她身邊。「希莉雅,妳等一下會看到……他馬上就要走了。親愛的,妳一定要等著,我會把他指給妳看。妳等一下會看到……妳等一下會看到。」
或許她不了解我的笑話,因爲她沒笑,連微笑也沒有。一種厭惡之情有所顧忌地劃過她的容貌。我無意安撫她。我明白爲什麼不恢復奴隸制度對她這麼重要。她的皮虜好黑,但我的皮膚不是那種色澤,而是溫暖的蜂蜜色。沒人會想要用鐐銬把像我這樣的人鎖住。全世界都知道激昂的國歌宣稱:「英國子民誓不、誓不、誓不爲奴。」
「是,麥可.羅伯茲。這位年輕人已正式提報失蹤。」她慢慢說,每一字都用食指猛壓大拇指強調。
第一天清早把我從床上拉起來的人是希莉雅.蘭禮。她相信教導未經訓練的新生(如我)在清晨趁早淋浴,是像她這樣三年級生的責任。第一個淋浴出來的人,穿好衣服,透著芳香的肥皂味,到餐廳用早餐,就拿得到一杯熱騰騰的熱可可。如果是第二個、第三個,或從容不迫地混到第四個,那麼熱可可不但會冷掉,上面還會有一層膜,厚得足以縫上帽子。希莉雅.蘭禮在第一天早上緊握我的手腕(我躺在她隔壁床),不僅把我放進淋浴室,還把我穩穩安置在她的護翼下。
頭一晚,等候的大廳充斥恐懼的沈默。小動作壓至最低限度,只有在有人撫平衣襬以避免縐褶,或揮去熱氣帶來的汗水時,才有必要動起來。只有一個女孩子咳嗽。
在亨利五世參加阿根科特戰役前發表的演說和丁尼生的〈英烈傳〉之間,我難以抉擇。兩篇都需要振奮人心的戲劇化詮釋。倒是〈水仙〉,希莉雅認爲太簡單,學校裡沒有一個女孩不會朗誦。
工整的筆跡開始潦草起來,原本的鎭靜在寫這些字時轉變成兒童式塗鴉:「我和羅伯茲先生已由上述英國倫敦作戰處通知,在現階段程序中,應將我們的兒子麥可.羅伯茲視爲正式於作戰時失蹤。」
「有,摩根小姐。」我像回答點名似https://m.hetubook.com.com地傻傻說道。她抬頭看我,我才注意到她的眼睛不像我平常認定的都是藍色,只有右眼是藍的;左眼則半是藍色,半是淡棕色。我急吸了口氣,致使她探問我是否還好。「還好,謝謝妳,摩根小姐,我很好。」我回答,避免盯著她那隻奇特的眼睛。
希莉雅在每晚集合、點名、禱告後都會到我床邊來。她散發出茉莉的味道,熄燈前一小時緊坐在我身邊。希莉雅說的每句話,即使只是告訴我時間或評論熱氣,也會把嘴唇靠在我耳邊,彷彿要洩漏不可張揚的天機。這些私密的耳語總是伴隨織針柔細的碰擊聲,她織襪子給那些像麥可一樣遠征英國上戰場的男人。在那些微暗的傍晚時分,比我大一歲的希莉雅指導我可以從課堂上學到什麼。
菲力普先生和瑪小姐對我離開家園沒有多大反應,彷彿我只是他們養的家畜,時候到了就該送去屠宰。他們忘記我父親是洛維.羅伯茲了嗎?照片釘在區內各戶人家牆上的人。是他們的表親,在某處仍是有名望的人,仍多少高貴得足以成爲傳奇。辛勤教養我的那些年——從他們的盤子上餵我食物,替我穿上棉製的蕾絲洋裝,教我英式禮儀和基督教義——難道只像用最好的椰子把雞養胖,然後把屍體大筵一頓、身上的好東西剝精光後,便像廢物一樣丟掉嗎?而他們的兒子麥可,可能在世界上任何一個地方:飛越英吉利海峽,在巴黎咖啡館啜飮咖啡,在倫敦喝茶。我唯一確定的是他不會在毫無歡樂的家。家鄉只有羅望子樹、雞舍和出城的沙塵路,會輕聲對我說想念他。
希莉雅靠近,她的母親害怕會失去寶物,便更緊緊抱住那個可憐的人。希莉雅傾身靠向母親說:「媽媽,放開他。」但母親對她的懇求充耳不聞。希莉雅尖聲提高了音量,那聲音我不曾聽過。她又說一次:「媽媽。」有些人開始將此視爲鬧劇:年輕人即將飛離祖國,一個瘋瘋癲癲的女人卻撲上他的胸膛喝阻他。但希莉雅感到羞恥。她開始將母親從那人身邊拉開,羞辱流淌過每種困擾不悅的表情,她的母親對她拳打腳踢,不斷說著:「溫斯頓,你不認識我了嗎?我是愛芙琳。」
摩根小姐不像其他老師是英格蘭人,她的祖國是威爾斯,位於不列顚的一角,以煤礦和首府卡地夫聞名,當地也以此知名:雲先在此地傾倒過量的雨水後,再移往英格蘭的牧草地。其他五位教師在講臺上的椅子優雅就座,校長莊嚴地走向鋼琴,厚實的臀部坐上搖搖欲墜的琴椅。有一刻,她像禱告般靜止不動,雙手在琴鍵上方張成拱形,之後,用眉毛以細微堅定的動作命令新來的女學生起立。她開始彈琴,轟然奏出聖歌〈不朽,無形,上帝唯智〉的和弦。就在鞭笞痛擊樂器發出精確曲調時,她的頭髮原本整齊如樹脂固定一般,後來也漸漸開始散落一撮。調皮的頭髮隨著每個音符愈搖愈鬆,直到熱切的彈奏終於讓她的頭髮完全垂掛在前額。「最神聖,最榮耀,過往的日子。」新來的女學生以鏗鏘的聲音齊唱,她演奏的情緒和垂掛的髮撮激昂顫動,撩動了我們。「全能,凯旋,我們讚美主的名。」
「需要的話,妳可以坐下。」校長告訴我。我坐了下來。能在這張專爲顯貴人士所設的軟墊椅坐下,是鮮有的特權。這張椅子由英國一路海運而來,對閱讀麥可的消息,似乎是最適合的寶座。
她告訴我:「教地理的就是韋金蓀小姐。她會想辦法教妳冰川作用或其他這類事情,但要是妳提起奔寧山,就算不經意帶過——只有講到奔寧山才會這樣——她就會眼神迷濛,專注在只有自己才看得見的點上,也不教地理了,反而講她小時候在約克郡的故事。這些故事也沒有特別好聽,不過妳倒可以看窗外的樹。」
信裡又寫:
「怎麼會不夠?我給你六十枝鉛筆。」我質問他,「有人多拿了嗎?」我詢問全班。那些愚昧的學生突然間個個知道要專心搖頭。我再問珀西佛.布朗:「你把鉛筆怎麼了?」而這個賊小孩只是用無賴的眼神冷冷看我,聳了聳肩膀。我搜他的口袋,找遍他的書桌,整班七歲的小流氓都盯著我竊笑。
這整個嘲弄的經過,柯萊恩小姐全看在眼裡。她坐在教室後面,眼鏡在鼻尖上,在印有「見習教師進展適任表」的報告書上書寫。每堂課下課後,孩子蜂擁出去玩遊戲,她就會來找我,把頭偏向一邊,閱覽似地看著自己的筆記本。她會說:「羅伯兹小姐,妳一定要想辦法加強維持學生的紀律。」或是:「羅伯茲小姐,恐怕妳已經讓學生騎到頭上了。」或是:「妳不能要求孩子尊重和聽從管不住秩序的老師。」而我則無能爲力地點頭,含糊說會著手改善。
「喔,認識,我們一起長大的。」
有十五分鐘,我在校長辦公室外踱步,假定希莉雅不久就會到達,和我一起走來走去。但「進來」的聲音傳來和圖書時,她不在我身邊。她不在讓我鬆了口氣。她不會在場聽我講她的名字,做爲我違反每條校規的理由。她不會對著我張口瞪眼,彷彿是我背叛了她,也不會反駁說她沒叫我跟著她,說我會跟著她是因爲我對她精神錯亂的母親感到好奇。
「妳認識這位年輕人嗎?」
看完信,抬起頭,校長奇怪的眼睛正專注望著我。我說:「摩根小姐,謝謝妳。」
包裹裡有張摺好的英鎊和閃閃發亮的兩先令,用白手帕綁好,手帕上用藍紅兩色歪歪扭扭繡上我名字的縮寫。「妳不需要小符咒,我的親親寶貝。上帝在照顧妳。」
人群立刻回應她的叫喊,有些人看著她瘋瘋癲顚的舉動,有些人比較好奇,望向她所指的方向。希莉雅柔軟的手放在母親臂膀上,變成面目陰沈、繃緊關節的緊握,她的母親奮力掙脫。不幸地,飛行員的行伍暫時停下,希莉雅的母親跑向一名飛行員,像指著商店櫥窗內的洋裝般指著他,大喊:「希莉雅,這是妳爸爸。我就說他會來。」飛行員顯然從未見過她,這名少年甚至比希莉雅還年輕。他不解地四處觀望,他的同袍發出一番訕笑。
我不用問這古怪的女人是不是希莉雅的母親,事實就擺在眼前。曾經美麗的臉上有深色皮膚,嘴唇帶著相同凸顯的人中。希莉雅避開我的眼睛,謹愼親密地對母親說:「媽媽,妳不應該跟我到這裡來的。現在我們一定要回家。我會帶妳回去。他們會擔心妳。」
「喔,他很快就會出現了。」我向她保證。「我知道麥可,他總是不見人影,跑去調皮搗蛋。」
她向我伸出手,示意將信還給她。但信還沒從我的緊握中傳給她,她就做了令我畏懼的事——直接對著我微笑。剎那間,這個女人在我眼裡顯得邪惡。邪惡得讓我呆若木雞,張大鬆開的嘴,像受到驚嚇的嬰孩般顫抖,盡力不要悲泣。
我說:「他叫麥可.羅伯茲。」
「小符咒嗎?」我問。
當天下午,那些人在軍紀劃一的隊伍中行進過街,全身穿著厚實藍布,看起來像機器一般整齊劃一又強軔。每個人頭上戴著奇怪的三角帽,朝不可能的角度傾斜。我跟著希莉雅又推又撥地穿過盯視的人群。人潮多半是女人,她們又把我們推擠回來。夾道盡是妻子、母親、姊妹、姑嬸。有些人在那裡只想看熱鬧,其他人卻竭目四望只爲了瞥見心愛的人。然而這個戰鬥機器的附近,卻只是由一排又一排熟悉的陌生人組成:剛停下樹間嬉鬧的青少年;皮膚粗得像鞣製皮革、雙手已經慣於破土的人;會想念大蕉和牙買加餅的大肚子男人;背脊挺直、鞋子即使在戰時也依舊發亮的人。似乎島上所有時髦大膽和一些癲狂愚昧的人都在我眼前走著。
她睿智地點頭,那是我早已熟知的姿態。「很高興見到妳以適當的態度面對這份消息。這種情況下,太感情用事也於事無補。眞正的悲傷是沈默的。」
我說:「這封信沒說他已經死了。」不祥的預感卻讓我雙手顫抖。
我以爲這些話只有在心裡講給自己聽,不料希莉雅卻鄭重地轉向我,回答:「妳要明白,如果希特勒那個人贏了這場戰爭,就會恢復奴隸制度。我們就又要帶手鐐腳銬,或是不支薪工作了。」
希莉雅彷彿爲這女人惹上的麻煩而苦惱,她轉過身,問我:「不知道是誰穿我的襪子?」
爲了讓這群放牛生專心看黑板,約伯也要痛哭流涕;珀西佛.布朗這個壞小孩到底把那些鉛筆弄到哪兒去了,連所羅門也會搔頭想不通。這個淡膚色、綠眼睛的珀西佛.布朗原本看起來最可靠,適合負責把鉛筆發給班上每一個同學。但發到一半,他就來告訴我鉛筆不夠了。
我從不知道用電可以這麼浪費。在家鄉,只有一個燈泡隨著陰晴不定的天氣忽暗忽亮。單獨一顆燈泡,就能引來全區每一隻討厭的昆蟲在微弱光暈下嗡嗡飛舞,痴迷地撲動翅膀(還有弱智的尤金會光著腳從田裡長途跋涉,站在我們庭院裡張口結舌等著燈光打開)。燈火將這棟兩層樓的大學建築物照得輝煌通明,足以讓盲人遮起眼睛。被這股光輝吸引而來的車,載著衣著漂亮的女孩抵達校門口,她們也在燈光下團團轉、咯咯笑、嘰嘰喳喳,對老朋友又擁又抱。
麥可握著拳頭向我伸來。這個長大成人的男人,鬍渣穿透下巴的皮膚,學童似對我咧嘴笑。他張開手,露出躺在掌心的墨黑色蠍子,蠍子的尾巴豎起捲曲。我想警告他蠍子的刺有致命危險,卻說不出口來。我動了一下,想把蠍子從他掌中撥掉,但我的手臂卻被拉開了。有人用手緊緊箱住我的手腕,就像藤蔓纏繞住樹一樣。
「荷坦思.羅伯茲。」她又重複,那種態度讓我準備好藉口。都是希莉雅、希莉雅、希莉雅,我就要脫口懇求。但校長沒有責罵,反而遞給我一封信。「這是給妳的。恐怕信已經打開過了,因爲信是寄給校長的。但它對妳的意義想必比對我要重大得多。請妳——看看www.hetubook.com.com這封信。」
一個飛行員脫隊化解這場紛擾。接著是一個又一個。三名穿著制服的大男人試圖將這扭動的女人拉開,同時克制著只碰觸特定的部位,免得冒犯到她。她穿的粉紅小洋裝在她竭力牢牢握住時東撕西裂,假髮滑到眼前,落至地上。我從一隻大靴子底下搶救出假髮,希莉雅則以訓練有素的姿態,開始將母親的手臂從受困的人身上扳開。
她在鼻子前揮動手帕。「喔,這種熱氣……這種熱氣,我永遠不會習慣這種熱氣。」她的香水刺鼻得教人作嘔,我從喉嚨裡咳出來的盡是那股味道。她的頭髮乍看是高雅的灰髮,原來是染上灰塵而髒污的棕色假髮。假髮稍微傾向一邊,露出一塊力圖隱藏的糾結黑髮。她對自己造成的奇觀渾然不覺,像貴族般高傲站著搧風。但她的眼睛無神,洋娃娃般的眼神毫無表情、若無其事。
我們這些新來的女孩穿著粉色蕾絲洋裝,戴著白手套和漂亮的帽子,像蝴蝶般熠熠耀眼。全是島上好人家的女孩,具有長除法、二次方程式的必備知識,可以用語法分析句子、主詞、動詞、受詞、主格,說出五種動詞時態。可以用國王的完美英式腔調背誦世界各國首都和聖經全部卷名的女孩子。我們這些新生就要受訓成爲老師,住校學習三年後,分發到牙買加的學校。
笑容應該能照亮臉龐,向微笑的對象顯示友好善良。不幸的是,校長摩根小姐臉上的笑容十分罕見,足以造成反效果——就像斜眼睨笑的教堂滴水獸,讓她顯得邪惡。她第一次微笑是在說完話之後:「各位女同學,歡迎來到師範學校。往後有艱難卻具啓發的三年修業期。如果每位同學都能注意學業,勤奮並勇於學習,那麼我確信大家會相處甚歡。」她的聲音響著輕柔溫和的活潑聲調,彷彿不久後會突然唱起歌來,但她的笑容讓我反感。就在她第二次咧嘴發笑時,我發了反誓,絕不做出任何會讓她對我正面微笑的事。
希莉雅輕輕扶著女人的手,靠近她的耳朵說道:「媽媽,安靜點。」
「喔,摩根小姐,麥可.羅伯茲的任何消息對我都是喜訊。」
「溫斯頓。」希莉雅的母親檢視他的臉,「你不認識我了嗎?」那名飛行員原本會搖搖頭,對她說「嗯,不認識,夫人,不認識」。但他還來不及回答,希莉雅的母親便張開手臂,抱住他的胸膛,用足以使熊窒息的擁抱扣住他。他看似喘不過氣,不確定自己該打跑這個瘋女人,還是任由她緊抱。
搭《拾穗日報》的貨車一路下來,我又累又餓。我坐的位子看起來像倒蓋的水桶。司機優斯提.懷特不知怎地將這用具固定在地板上,供乘客就座。破爛的貨車尙未離開撒凡納拉梅,我的臀部已喪失一切感覺。當我抱怨後部麻木不堪,優斯提.懷特直言不諱地告訴我,他不該用送報貨車來載乘客,他之所以載客是爲了貼補收入,才有錢治療他母親的眼疾。這長途旅程接下來的時間,他過度詳盡地繼續解釋這眼疾在過去、現在和未來各是什麼狀況。抵達京斯頓時,我的永生已經完全用來聽這個人說話——我深信自己這輩子就坐在《拾穗日報》貨車的倒翻水桶上,沒其他人生可言。從公路到大學腹地的蜿蜒路徑,顚簸搖晃得無以復加,這個燈火通明的童話世界,救星似地在我眼前閃耀光輝。
「爲什麼這麼多人都要去?」
另一陣騒動讓希莉雅的夢想中止。一個女人發出比行軍腳步聲更大、比嘈雜人群更尖銳的聲音。人人轉過頭去聽那迫近的叫聲,那些空軍的眼睛也轉向噪音的來源。我後來才聽清楚女人的聲音在大喊「希莉雅」這個名字。每個不叫希莉雅的人都急於看到呼喊的人。唯一靜止不動的人便是希莉雅自己,像屍體般死氣沈沈站著。
那女孩說「好了,快點」,拍開我沒用的手,翻找我的鈕釦。她把我的睡衣往上拉,我緊抓睡衣不放,不想在這麼多陌生人面前赤身裸體。她又打我的手,於是我也打回去。她驚訝得停下一秒,才又重重打我的手,讓我不再反擊。我和其他女孩一起站著,毫無遮蔽——緊抱手肘,想遮住胸部、胯|下、臀部、不好看的膝蓋。水來了,冰水從我們身上一沖而下。女孩個個尖叫出聲。震耳欲聾的聲音淹沒了其他聲響。那些嘴張得極開,足以讓我看到深藏其中的粉紅色喉嚨,女孩們的頸筋突起如繩索,像野獸般亡命大吼。我從旁看著俘虜我的人——赤|裸、顫抖、尖叫,閃亮的流水從她的黝黑肌膚傾洩而下,經過聳立如子彈的乳|頭——我從她臉上察覺到一絲純然的放縱。於是我閉上眼睛,張開嘴讓肺發出我生平最激烈生猛的叫聲。這噪音帶來祝福的解脫,如無聲的禱告滌淨了我。我放聲尖叫,直到意識到水不再流動,浴室平靜下來,而俘虜我的人輕輕搖我,小聲對我說:「妳可以停了。」
我啓程前往京斯頓的師範學
https://m.hetubook•com•com院時,只有寶小姐和我揮手道別。她穿著最好的短衫,腿彎得厲害,裙襬差點碰到地面。貨車來接我,一如往常沿著石子路嘎吱而來,她交給我一個小包裹。
我成爲學校好幾週的話題人物。就在我以爲我的心情已到達最高點時,家政老師普朗崔小姐又宣布我做的精靈蛋糕(有黃色的奶油和蓬鬆的翅膀),除了南英國的茶點蛋糕店以外,沒人做得比我好。
走向希莉雅的是個高大、黝黑卻優雅的女人,筆直的背,抬高的頭,帶著白種女人驕傲性急的神態。當她走近,人群一分而開,有些人幾乎跳開讓路給她,有些人則憐憫地望著她,因爲這個優雅的女人顯然穿著兩件洋裝。一件拖地的黑裙,袖子扣到腕上。光是這件衣服只會讓人評論她有點太老氣。但她在這件衣服外面,穿著從遠處看是漂亮的上衣,近看卻是小女孩穿的粉紅蕾絲連衣裙。蓬蓬袖強行緊拉過另一件衣服的袖子,小小的衣服上半身在她的成人軀體上拉開繃裂。她舉起手,揮著白手帕,大喊:「希莉雅!」驚聲狂吼,聽起來像神明,而不是從她這樣的凡人嘴裡發出的聲音。我望向希莉雅以尋求解釋:爲何這奇怪的女人要引起她的注意力。
「好朋友們,再接再厲,向缺口衝去吧。」希莉雅指導我怎麼用肢體表達原文中的措辭——要肌腱繃直、血脈賁張,就得挺起肩膀,讓頭保持昂揚,下巴才能隨著演說的尊嚴而上抬,結束時帶著有教養的喊聲,但不用太大聲,爲哈利、英國和聖喬治而喊。
但希莉雅的眼睛緊緊閉上,嘴唇喃喃說著「喔,糟了」,眼淚撲簌流下她的臉,下滑至人中。
飛行員的同袍奚落他:「喂,你把人家怎麼了?你也太年輕了吧。你是大眾情人嗎?」一位上士走上前査看阻撓行軍的騒動。這名年輕人終於在冷靜的絕望下,對著希莉雅母親的頭頂輕聲說:「夫人,我的名字不是溫斯頓,我叫道格拉斯。」希莉雅母親快速放開他,速度和攫住他時一樣快。流浪的女人跑開,飄動著身上的粉紅與黑色消失了,也驅散了人群。
校長坐的那張書桌不夠大,像成人坐在孩子用的校桌上。我怕她起來時,桌子會像圍裙卡住她的正面。什麼桌子可以容納這威爾斯女人的威嚴?
一個大腹便便的女人認出行軍中的一名男子,便狂喊:「富蘭克林,你要去哪裡?」她大聲啜泣,像等著人抱的孩子伸開手臂。她的同伴緊緊抱住她的大肚子,不讓她跑向那個人。富蘭克林經過時,將眼光轉向她,彷彿受到襲擊似地亂了腳步,往前絆了一下,才又恢復軍人的沈著,繼續向前。
我從沒有這麼蠻橫地醒來過。床上的被子給往後拉開,一刻也不記得自己把頭放在什麼地方睡覺。我半裸著躺在床墊上——睡衣因夢中的動作而凌亂捲到腰身。我被人用力拉住,除了跟著跑之外,沒有其他辦法。我的腳笨拙地踏尋堅實的地板,同時拉整睡衣想藏羞。我還沒確認自己在不在夢中,便沒命地跑。俘虜我的人在我前面,仍緊扣我的手腕。她轉身看我,只說:「快啦。」其他女孩也在我們身邊跑,衝過的門像槍彈聲在她們身後砰然關上。赤腳劈啪聲在我們跑過的長廊石地板上傳出回聲,之後我被導入一扇門內,其他女孩爭先恐後把我推擠過那個洞口,個個都想搶在其他人前頭。門裡充滿亮麗的日光,讓我一時睁不開眼睛,後來我注意到頭頂有蓮蓬頭,腳底感覺濕濕的。俘虜我的人這才放開手腕,用熟練的動作將睡衣拉過頭頂,像夏娃般赤|裸站在我面前。她作勢要我學她,看到我得先解開因端莊而縫製在睡衣頸部的鈕釦和領結,便氣惱地嘖嘖嘆息。
好多男人。
「上帝保佑他沒死。但妳要有心理準備,妳也可以感到欣慰,因爲許多人,包括我在內,都相信無論什麼膚色,無論信仰什麼,無論是生是死——只要是奮戰保衛大不列顚免受德國入侵的人,都是勇敢的英雄。」
廳外是鬧烘烘的騒動。年紀較大的學生像樹枝上的鸚鵡,尖聲喧鬧著處理分內的事。喧鬧停止的那一刻,整群鸚鵡彷彿瞬間斷氣或逃離了:校長正要入場,像摩西橫越紅海般,將女孩分至左右兩旁。她又高又壯,上唇有大量的暗色毛髮,給人的印象是喬裝得很差勁的男子。她走起路來講究卻又笨重,充滿了女性的優雅,卻又令腳下的地板震動。她闊步與後方拉開一段距離,在她身後是五位老師。在這女人魁梧的陰影下,隨從看起來像是被風吹進來的樹葉般柔弱渺小。那些老師站上講臺,面對我們這些新來的女孩。她們是膚色各異——白人都有這種傾向——的白種女人,視她們在島上的時間長短,呈現各種層次的粉紅色。校長的臉頰上帶著經驗豐富的紅潤光澤,其他人則帶著新來者特有的醒目紅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