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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島

作者:安卓利亞.勒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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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傳 六 荷坦思

前傳

六 荷坦思

吉伯特說:「很遺憾聽到妳媽媽的事。」
「麥可.羅伯茲。他之前也在皇家空軍。是槍擊手。」
我的夢想一向是在京斯頓的英國教會學校找到教職,因爲在那裡,淡膚色的女孩穿著清新的制服聚集在一起,從英國課程的泉源中汲取知識。但我在應徵職位的面談中,看到該校校長皺著眉頭,關心的不是我已取得的資格,而只是我的身世教養。我抬出父親的表親,還告訴他:我父親是洛維.羅伯兹——有個性的人,有才智的人,多少也高貴得足以成爲傳奇。校長問起我母親和祖母時,不經意地搖頭。他的結論,雖然沒有一個字提到問題所在,卻是我的出身不夠正統,他認爲我不配站在他們優雅的教室中,面對上流人家的女孩。後來還是我在學院的老朋友希莉雅.蘭禮幫我在「中途樹民政區學校」找到教職,在破舊的教室裡教書。
我聽到平淡的聲音——不是歡快的男中音——說道:「她就是喜歡把番木瓜塗在腳上的女人。」
希莉雅臉一紅,巧妙撒了個小謊:「喔,沒有耶,瑪桃。」
他敦促我:「快點,荷坦思。妳要讓他們以爲我失去魅力了嗎?」
「喔,所以這個麥可是你哥哥?」他問時仍盯著我的臉,「希莉雅,幫我在妳朋友面前美言幾句吧?」
「希莉雅,我來告訴妳我是怎麼認識這個女人的。那天是巴司塔演講,在市政府辦公室旁邊。妳知道巴司塔嗎?巴司塔曼提?每個人都知道巴司塔。所以那天是巴司塔演講,突然間就爆發一場爭端。每樣拿得起來的東西都在空中飛來飛去。乖乖,那種混亂,人人到處亂跑。而在這場大戰的正中央,這位年輕小姐戴著最好的帽子,一副要散步到教堂的樣子。所以我救了她。」
而吉伯特說:「好。」
「希莉雅,眞高興妳問到番木瓜——因爲我確定妳朋友沒告訴妳:她喜歡把番木瓜穿在腳上。」我們靜靜等這個人笑完自己的笑話。希莉雅告訴我很多他的事,但是她沒辦法說的是,有時他笑的時候,那抬起下巴,張開嘴唇,同時用手拍腿搖頭的樣子,看起來好像麥可。
「對,我救了她。可是她臉上的表情讓我擔心她要轉過頭來咬我。」
「荷坦思,有一天我會住在英國。」
「希莉雅。」我想從她身後喊她。但那個惡女已經把我的聲音搥壞了。
吉伯特一聽,便將葉子拋向微風,對她伸出雙臂說:「那現在就和我一起到英國,希莉雅。」
剛開始那幾週,和圖書希莉雅緊握我的手,就像我們在師範學院的盥洗室第一次會面一樣。她在學校十分受歡迎,每天早上小男孩會排成一列,將禮物送到她面前。小女孩推擠著要到教室前面,以求更靠近她。其他老師低聲對我說我眞幸運,有希莉雅專業的引導。連校長都懇求我觀察仿效希莉雅的所作所爲。但回到那所學校教流氓學生,根本不是我的第一、第二、甚至第三志願。我這一生都要看到珀西佛.布朗的幽靈和那些討厭的黑色臉孔在我面前咧嘴笑,讓我想到就作噁。刹那間,我崇高的夢想都發酵成可憐的折磨。
「我來問妳們這個問題——妳們看過倫敦的國會大廈嗎?我告訴妳們,那是奇景。站在國會大廈前面,妳們會覺得它就像童話中的城堡俯瞰全世界,會以爲龍馬上就要朝妳們噴火了。妳們一定要去看那個地方。」
這一天,他走在我們中間穿越公園,看起來像是剛買下了月亮和星星。「妳們看,男人多羨慕我!他們說:有個幸運的男人,兩個漂亮的女人,他一定有很多我沒有的東西。」他笑了,那當然,接著他張開手肘讓我們的手臂穿過。希莉雅勾著他的手,但我沒有。
「希莉雅跟我說過她的好朋友,原來是妳。嘖,天啊!」他從齒縫間吸氣,搖搖頭。「是妳。所以妳記得我?」
展示完剛送入嘴裡的食物後,羅莎的媳婦安德森太太將產下雙胞胎兒子的過程,口無遮攔、一五一十告訴希莉雅。里歐納和克林頓突然冒出來,被保母熟練地抓住。這兩個男孩長得好像,我納悶兩人爲何有同時存在的必要。安德森太太逗弄兩個小兒子,把他們的食物切開,從他們的盤子上偷幾塊,再捏捏他們的臉頰。接著在毫無預警下,從座位上起身,抓起兩個小男生,用油腻的嘴重重地大聲親下去,一邊搔他們的癢說:「你們好可口喔——讓我在脖子上親一下就好。」
「他救了妳?」希莉雅又說了一次。
希莉雅試圖安慰我:「『上主作爲何等奧祕,行事偉大神奇。』」
其後的沈默使吉伯特尷尬地搔搔頭。他突然說:「我去看看能不能買冰淇淋好嗎?」說完便消失無蹤,我還來不及告訴他我不喜歡那些冰的東西。
希莉雅因金色地毯而目眩神迷。她說:「我會去。」
希莉雅像嬉鬧的小狗般,眼睛睁得大大,咯咯笑道:「荷坦思,我該不該去?」
吉伯特執起她的手。「我們搭下一班船走。」
「妳這m.hetubook.com•com個朋友可以幫妳上課。」吉伯特戲謔,「荷坦思會打理一切,對不對?她會寫信給我們,告訴我們這小島上的颶風、地震、稻米短缺;而我們啜飮著茶,尋找納爾遜將軍。希莉雅,妳會來嗎?」
「那我的學生怎麼辦?」
我問他:「我聽說你待過皇家空軍?」
「你什麼我?」我對這個男人大喊,「我用不著人救。」
希莉雅點點頭,試圖發言:「我們在同一所學校教……」隨後這人又開口了。
「哇,我想看。」希莉雅說。
但她沒有對我露出「謝謝妳」的微笑。
安德森先生是工務局職員——是公務員喔,他驕傲地告訴希莉雅,但就我看來,他一週七天只是搔頭盯著路上的坑洞。希莉雅用腳跟著留聲機傳出的噪音打節拍,但明智婉拒了跳舞的邀約。她沒在餐桌上交談,只是依禮貌而微笑或點頭或遞東西或咀嚼。私底下,她把身體一傾,靠近我說:「可是我非常喜歡這一家人。」這一家人也非常喜歡希莉雅,安德森太太(不堪其擾地糾纏我,要我叫她瑪桃),還多次邀請希莉雅再和我們一起用餐。
希莉雅建議我:「荷坦思,或許妳應該花點時間認識安德森一家人。」要住在他們咯咯笑聲裡的人可不是她。
一切似乎都在他們兩人之間決定了,所以我覺得問這個很重要:「希莉雅,那妳媽媽怎麼辦?我也要照顧她嗎?」
「是妳的情人?」
他問:「希莉雅,妳喜歡爵士樂嗎?」
「我現在好緊張。妳有問題要問我嗎,髒腳小姐?」
「誰?」
「我知道,希莉雅.蘭禮,妳告訴過我了!」
我正要對希莉雅說些好聽的話,我忘記是什麼了,只記得是安慰的話,而她正好抬頭看我,眼神中帶著威嚇,豐厚的嘴唇緊緊拉成怒恨的線條。我看不到她的拳頭揮來——拳頭從她身後出現,朝我頭上狠狠打下去。那一拳打得很重,讓我在一陣暈眩蹣跚退步之際差點跌倒。我的眼睛又能張開聚焦時,只見到我朋友希莉雅從身邊傲慢地快步走開。
她會住在那裡。她會住在英國。她只會講英國、英國、英國,講得我厭煩了。我知道,當那天來臨,她會在愛吹牛的男人懷裡航向大海,不會想到留下了朋友待在那間討厭的土學校。吉伯特.喬瑟夫很樂意有我在場,原因無他,因爲他那些偉大的想法有了更多聽眾,而不只希莉雅一人。
和圖書好了,希莉雅,現在妳這位瘋狂朋友的事,還有她非常奇怪的作風,妳都知道了,妳一定要介紹我們認識。」
「好吧,希莉雅,」我告訴她,「妳一定要讓我見見這個會帶妳遠走高飛的男人。」
安德森太太問希莉雅:「希莉雅,妳這漂亮的女孩子,有和什麼年輕人交往嗎?陪妳出去走走的人?」
希莉雅輕聲說:「她是荷坦思.羅伯兹。」
說到精彩處,需要揮舞手臂以達到效果時,希莉雅就必須從他曲起的肘間放開手。「還有納爾遜紀念碑。妳們聽過納爾遜紀念碑嗎?一個名望極高的人,所以人們把他擺在高高的一根柱子上,光是要找到他,脖子就僵掉了。妳們幾乎看不到他。起霧的時候,他會完全消失,只有鴿子知道他還在那裡。」
我們走過斑點閃閃的樹蔭,他彎腰從地上撿起一片落葉,將落葉平放掌心,安靜下來。他若有所思看著手中的葉子,聲音出人意料地溫和,幾近悅耳,描述英國的樹木如何在冬季來臨前落葉。樹上的葉子會先轉紅,然後變爲金色。風一吹起或經過時間的洗禮,耀眼的葉子便從樹上落下,以金色的毯子覆蓋住公園、花園、人行道。「妳們可以走過這些秋天的葉子。到處都是。小孩子把葉子往空中踢,要不就是撿起一大把丟向風中。每個人都這樣。每個人都喜歡在四周飄浮宛如金色雨水般的葉子。」他舉起手掌,掌心握著漸漸棕黃的葉子,讓希莉雅近看,說:「想像到處都是這個。」
這個人說:「嗨,又見面了。」他不是對希莉雅,而是對我說。
他繼續講。他講得毫不厭倦,有時從問我和希莉雅一個問題開始,彷彿可能來一場討論。他會說:「我來問妳們這個問題。」但他根本不要求我們兩人回答。他不需要鼓勵,就會自行回答問題,然後再繼續說下去。我光聽這人說話就覺得喘不過氣來。他的言談,他的饒舌,就只有那一個主題。
我沒回答,但他並不灰心。
但這個人只是繼續聒噪。「妳踩到的?希莉雅,我來告訴妳這個女人的事好了。可是等一下,這女人是妳跟我提的那個朋友吧?」
以上帝之名,沒什麼比這件事更神祕了:像我這樣的女性竟然會住在安德森一家人的屋子裡。是校長夫人告知我有個體面人家的家中有房間可住。校長夫人不只在蘇格蘭的寄宿學校受教育,同時也因皇室成員邀她飮茶而爲人所知。我確信這種引薦會讓我和高雅的人住在一起。但是我很https://m•hetubook•com.com快就被這個野蠻家庭的粗俗胡鬧所呑沒。他們沒教養的行爲令我震驚,我只好邀請希莉雅和他們共進晚餐,這樣她才能親眼目睹這些粗人的禮節。
希莉雅和這人碰面之前,總是精心打扮,我陪她好幾次了。噢,我聽腻她一再重複的話。
希莉雅.蘭禮向我說過,她也只向我說過,她正在和一位皇家空軍交往。那人在英國歷經過槍林彈雨,不只知道槍、空襲、牛肉罐頭,還知道吹過英國沼澤地的冷冽冬風把他的髭毛凍得又直又脆,甚至可以折斷。希莉雅滿口說的都是他。「荷坦思,我有沒有告訴過妳?」她會先用呢喃的語調開始,然後才開始用優美的文字,從唇間輕聲描述他的眼睛、他的嘴巴、他的手、他的頭髮。她說,他的聲音歡快地透著男中音柔和的旋律。無論何時提起他,她的眼睛便做夢般遊移,手臂緊緊環繞著身體,在身子左右搖晃時讓自己穩定。她是在一間店裡認識他的,當時他問她:「請問,我認識妳妹妹嗎?」她忘了自己沒有妹妹,便把自己的名字告訴他。希莉雅說他的臉上露出燦爛的微笑,眼睛像擦過的玻璃般發亮,他像王子一樣迷人。他是獅子座,而她是牡羊座。她向我保證,這一點就讓他們合得來。「獅子座的男人都志向遠大,牡羊座的女人也有類似的本性。」但這個男人讓她最興奮的一點,就是知道他想在英國定居。她看見自己終於在那高大的房屋門口按鬥鈴。「他不久之後就想回英國。」她會遠遠航離這個小島,在英俊的皇家空軍的臂膀中,安然到達一個他說人人都走在路上鋪著黃金地毯的地方。
希莉雅看起來好羞,我以爲她會就此融化。
「你之前在英國?」
「那番木瓜呢?」希莉雅想知道。
安德森先生在晚餐結束時,將桌子往後推,搖著肩膀,一隻手的手指喀噠彈著,同時用另一隻手小心放入唱片。爵士樂。
「喔。我記得當時的情況是有東西要把妳的頭轟掉,讓妳躺平。」
她眼中嬉鬧的光芒突然熄滅。她像石頭般杵著動也不動。
我辯稱:「才沒有。我是不小心踩到。」希莉雅的眼睛盯著我不放,想聽解釋。
「把妳媽媽帶過來。我們會在泰晤士河上和她一起划船。」吉伯特笑著,之後才注意到希莉雅盯著我的臉不動。「不然就丟下她。」他慢慢說,先望著希莉雅,然後又看著我。他問:「希莉雅,妳媽媽怎麼了?m•hetubook•com.com
老婦人羅莎.安德森吃起雞肉。她用扭曲的手拿起煮熟的禽類,用僅剩的幾顆牙齒將雞肉剝除,專心一致地貪婪咬食,啃到只剩下灰骨頭爲止。接著又吸、吸、吸,大聲得像水流進壞掉的排水管,其他家人和希莉雅表現得彷彿沒聽到這種惹人厭的聲音。
我告訴他:「希莉雅媽媽的狀況不好。」他用詢問的眼神看我。我望向希莉雅,希望她能對這男人解釋她母親的病況。但她沒有,反而低頭凝視雙腳。所以,我只好跟這男人解釋她母親的病情和檢閱飛行員的事件。部分故事已在我心裡變得模糊不清。她的假髮是什麼時候掉的?有多少飛行員才阻止得了她?我們追了多遠,她才絆到自己的衣服?我向希莉雅求助,希望她能澄清,但她堅決不看我的臉。我講到故事的結尾,出於好意告訴吉伯特,希莉雅的母親不能陪他們到英國的原因,是因爲很不幸她的精神嚴重錯亂了。故事說完後,我在沈默中看著他們倆。
希莉雅的空軍情人倚牆站立,隨手翻閱報紙內頁,專心詳讀內容,因而對我們的靠近視若無睹。他突然狂笑,希莉雅一時攔住我並低聲說:「他在那裡。」那人舉起手,將一根手指送進耳朵。他的臉因竭力要從凹洞挖出東西而異常扭曲,看來像在撲殺耳裡嗡嗡飛舞的蒼蠅。在他抽出手指小心檢査指尖,再往褲管一抹時,我才認出是他。
希莉雅抬起頭看他,只有片刻微微一笑。
我說:「祂確實如此,希莉雅,祂確實如此。」
「沒錯,但是妳小聲告訴我,希莉雅小姐還跟妳說過我什麼事?」
我說:「對,我也爲她感到很遺憾。」
我輕聲說不知道,然後盯著雙腳,怕他如果再問一個我答不上來的問題,我可能會哭出來。尷尬的沈默不久就被他下一波的聒噪聲塡滿。
希莉雅一頭霧水,差點尖叫:「你們以前就認識了?」
「他救了妳?」希莉雅問。
他問這個問題時,如果沒像厚臉皮的男生一樣咧嘴笑,我或許還會回答。但他咧嘴笑了,所以我沒回答。接著,他捜索我的臉,彷彿我臉上寫著故事,他突然變得肅穆起來。「皇家空軍有很多牙買加人,但我不認識叫麥可.羅伯茲的。妳能多說一點他的事嗎?他駐紮在哪裡?妳說他是槍擊手。妳知道他是哪個中隊的嗎?」
「你認識一個叫麥可.羅伯茲的人嗎?」
她微微一笑,又再度放鬆下來,說:「荷坦思,容我介紹這位可能救了妳也可能沒救妳的人好嗎?他是吉伯特.喬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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