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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島

作者:安卓利亞.勒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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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傳 十二 吉伯特

前傳

十二 吉伯特

是我最先注意到。我急忙往小組裡靠,低聲說:「好傢伙,每個人都在看我們。」
「溫暖的空氣對你們不好,」他大喊,「會讓你們軟趴趴的。冷空氣才能讓你們保持警覺。」一旦窗戶都打開,我們又成爲一群冷得可憐兮兮的黑人。他先輕蔑瞄著我們,才邊說邊離開別莊:「我打睹你們現在後悔志願從軍了。」我們四人對著他的背,用無言的兩根手指敬禮——邱吉爾偏愛這種手勢,但我向你保證,我們的手勢帶有比較粗俗的意義。
我們牙買加人,西印度群島人,大英帝國成員,在面臨威脅時不能飛回祖國抵禦外侮,簡直是不可思議。但告訴我,如果牙買加有難,會有哪個少校、將軍、士官找得到那座親愛的島?給我一幅地圖,我來看看湯米.艾特金或海薇洛夫人能不能指出牙買加。我們來看看他們翻轉頁面,扭轉眼珠子査找,翻頁看這一區是不是印在背面沒看到,然後才聳著肩膀投降。但是把那張地圖給我,把我的眼睛矇上,再把我轉三圈,頭暈目眩的我,照樣能將手指不偏不倚放在我的祖國上。
海薇洛夫人,她住在大宅子裡,牆上掛滿祖先的相片。看她每天早上和朋友一起喝咖啡。請她告訴你牙買加人民的事。她是看到小男孩高高站在教室,日光畫出光線穿越教室,小男孩講著英國的運河、國會、通過的大法規嗎?還是她可能連同一些當權者,從她認識的朋友或看過的書上,告訴你野人、叢林、吊著樹枝穿越樹林的事?
方圓幾里內每雙眼睛都放在我們身上。「老兄,你有擴音器能讓我講話嗎?」我說。整個村子都知道我在搔頭。那些人當中,若是誰有夠長的竿子,我包準他們會用竹竿來戳我們。
「好,吉伯特,你扯太遠了。」我聽見你這樣說。你知道我講的是英國,你知道我講的是祖國。你可能還想告訴我,不列顚正處於戰時,自然不是全盛時期。
你可能想知道爲什麼我會告訴你這件事。沈住氣嘛。再聽聽這個:天氣不錯,軟弱微溫的太陽掛在藍天上。我們第一次走出營隊。我和大約六、七人成群結隊,穿著皇家空軍的藍制服走過英國的杭曼比村。不用遵hetubook.com.com守命令,不用聽到指令,只有我們幾個男生。我們對著整齊漂亮的花園議論:園裡有一朵仍然盛開的花,我忘記是誰了,但有人堅持知道花的名字。那人閉上眼睛、咬著嘴唇回想:「是玫瑰。」
然後聽他回答:「嗯,不知道。非洲吧,不是嗎?」
但就我而言,我只有一個問題。讓我問祖國這一個簡單的問題:英國怎麼會不認識我?
「哦,你的國家?」他問,卻不需要答案。接著他牽起女子的手臂,在對方不情願的情況下,指引她離開富爾頓和我們這群人。
休伯特對我說:「吉伯特,你去問他們有什麼問題。」
「是西印度群島人。」我們當中的三位一體教徒更正了說法。
請想像一下:有位至親住在遠方,你們從未謀面。但你們的關係如此深切,幾乎以母親稱之。你的親生母親也三句不離這位「母親」。「喔,她是個美人,優雅、知禮、有教養。」你爸爸告訴你:「她把你們當親生子女看待,就像天父從遠方照顧你們。」她的勇敢故事不及備載,吸引孩子,也吸引了成年人。她的照片受人珍藏,貼在自家相本裡,讓人一再讚歎。你最精緻、最好、最有價値的每樣東西都當成禮物送給她。她生日當天,你還唱歌、開派對。
現在看看我:一個年輕人,穿著海軍藍制服、白襯衫、領結、五分褲、白長襪。我站在教室裡,明亮的日光透過百葉窗畫出的光線穿越教室。同學和老師都望向我,等著。我像遊行中的少校抬頭挺胸,手臂垂放。現在聽我唸了:高亢清晰、一字不漏唸出來。我開始背誦英國運河:橋水運河、曼徹斯特到利物浦運河,還有以往在特倫特河畔斯多克小鎭的瓷器公司用的主幹道運河。我本來還可以告訴你鐵路、公路、港口或碼頭。我原本還可能喊出西敏市的國會大廈有下議院和上議院。如果給我一個日期,我還能站得更高,告訴你一些經過辯論和通過的大法規。而且不只是我。隨便問一個西印度群島皇家空軍志願軍,問我們殖民部隊任何人,英國的船在哪裡建造,棉花在哪裡織就,鋼鐵在哪裡鑄造,汽車在哪裡製造,果醬在哪裡煮沸,杯子在哪裡成形,蕾絲在哪裡hetubook•com•com編結,玻璃在哪裡吹就,錫在哪裡開採,威士忌在哪裡蒸餾。去問。然後坐好,學一點功課。
告訴我,你見過和壁虎在一起的狗嗎?我家以前養了隻狗叫小黑,是我童年的朋友。我和想悶死牠的那幾個妹妹爭奪小黑,把嬰兒帽從牠頭上脫下來,把手套從牠後爪脫掉,歸還牠犬類拖著腳走路的自尊。我會找一隻小蜥蜴,刻意放在小黑經過的路上。壁虎感覺附近有狗,便靜靜裝死不動。小黑看到壁虎,好奇心剎時撩了起來,豎直耳朵,張大眼睛。牠害怕會有突發狀況,便偷偷摸摸繞過那東西,眼睛直盯著牠,一刻也不曾離開。小心地,再近一點,用一隻爪子撲撲上面的空氣再往回跳。繞著圈子,聞聞空氣,再近一點,再近一點。往前蹦,往後跳,等待著。壁虎連眨一下那雙從史前時代繼承下來的眼睛,狗兒也會察覺。如此幾乎可以持續一整天,直到小黑終於鼓起勇氣,慢慢蹲低,扭動屁股,一把撲抓壁虎爲止。有時牠差一點就抓到,但通常是壁虎先跑開。壁虎的動作比我的笨狗快又熟練。
看那個身穿綠色棉紡連身裙的女人站在廚房餐桌旁,兩個孩子抬頭望她,舔著嘴唇期待。看她多麼小心用湯匙把配給的糖放進巧克力飮料杯裡。問她知道牙買加的哪些事。「牙——什麼地方?你說叫什麼來著?牙——什麼?」
第一天在英國,火車喘息呼嗆著把我們載過城鄉之際,我們殖民部隊玩了一個遊戲。看一樣東西,看誰能第一個告訴大家那是在英國的什麼地方製造。福特汽車是在劍橋還是達根罕製造的?我們起了點小爭執,但我們知道答案。
全村都出來玩狗和壁虎的遊戲。從沾了灰塵的窗戶往外瞧,在商店門口張口凝視,在人行道邊張目結舌,在門前伸長了脖子,在角落邊窺探。村民保持距離,眼睛卻帶著好奇的恐懼,緊緊盯著我們西印度群島皇家空軍志願軍。在這嚴密的監視下,我們這些黑人尷尬移動,形同光天化日之下遭逮的小偷。
一對老夫婦拍拍詹姆士的肩膀問:「不好意思,小寶貝,可不可以請你說句話?都是我這老公說你們講的不是英文。」
村民像是從水壩隙縫流出的涓流一樣,向我們靠近。多半和*圖*書只是在經過時點點頭。一名臉上像乾河床般龜裂的老人熱烈地和我們一一握手,說:「少年人,我們全都在共體時艱。我們很高興有你們在這裡。很高興有你們。」
終於,來迎接你的下流盪|婦就是她。像早就死了般破爛、老舊、枯濁。母親有一隻被打黑的眼睛,有口臭,還有顆孤單的牙齒在她說話時在嘴裡搖搖晃晃。那故事中的親戚,你聽過這麼多事蹟,難道這就是她?這個古怪邪門乏味的女人。這個潰爛的臭婆子。她在你長途旅行後,沒有爲你接風洗塵。沒有微笑。沒有歡迎。但她用不可一世的眼光鄙視你,說:「你這臭傢伙是誰?」
諾瑪下了結論:「看吧,我就說。他們講話就像我們一樣。只是比較好笑。哪,小寶貝,對不起打擾了。」
一聽我說「先生,因爲我要替我的國家奮戰」,他的眉毛就像跳波卡舞的兩條蟲子。
就這個人看來,我們有色部隊提出的抗議毫無道理。從第一次安地卡的奧斯卡.涂洛克聽到兩兩移動的指令,呆得張目結舌後(這把上士惹毛了:「他們是派什麼爛東西來給我?」),我們的一舉一動就再再讓這個人認定我們西印度群島皇家空軍志願軍全笨得徹頭徹尾。吃飯、睡覺、吸氣、吐氣!老天爺,我們黑人做的全是蠢事!「各位飛行員,二選一,殺人還是被殺?」這個問題,我們不知道用「報告空軍上士,我比較想殺了你」這個答案,會不會惹上一身腥!還有牙買加人那種討厭粗魯的習慣,從齒縫裡吸氣!這習性不時傳送到王八上士的耳裡,他一聲令下,這種噪音將成爲犯上之舉,違者依法處置。那,請英國人不要從齒縫裡吸氣,光是聳肩吧。告訴牙買加人,再看那人的臉因爲戒除這種表情而扭曲難耐。噢,由於我們每一個人都在陽光下出生,因此我們都是這個人的「蹩腳小組」成員。
又過了一陣子,較大膽的人才踏著謹愼的步伐,走向我們這群陌生人。一個年輕女人,褐色鬈髮、深色眼睛、漂亮的豐臀,終於站在離我們一臂之遙的距離問道:「你們是美國人嗎?」她的心思放在自己穿著尼龍絲機的美|腿上,而她以女性風采貿然站在我們面前時,我們的心思也放在她的美|腿上。
「是玫瑰。」
m.hetubook.com•com著有一天,你聽到她的呼喚。她憂慮不安,需要你幫忙。你的爸爸媽媽都說「去吧」。離開家,離開知己,離開愛人。你飄洋過海,波浪像混凝土建築物一樣堅實,在你周圍上漲。顫抖、疲累、飢餓,在母親需要援手時前去,所有犧牲都不算什麼。這肯定是場冒險。在聽過這一切之後,你能想像,你能相信,不久,不久之後,你就要見到母親了嗎?
「嘖,那不是玫瑰,」另一個人說,「每朵花在你眼裡都是玫瑰。」
我們四人一組,駐紮在約克郡費禮訓練營地的一家別莊。要知道昇平時期的英國家庭如何在這寒磣地方眞心享受假日,需要十足的想像力。每天必備的軍訓管理後(例如只穿背心和長褲抵禦刺骨的海風,跑過天寒地凍的原野,王八上士嘴裡喊出的麻痺指令,要我們「繼續跑,繼續跑」),我和休伯特、富爾頓、詹姆士只能瑟縮在熱水管旁。我們用多餘的衣服遮住這個小度假農莊的門,用舊報紙封住窗戶縫隙,每天傍晚都在水管飄送出來的熱氣中,像孵蛋的鳥依偎而坐,喝著飮料。有一回,詹姆士了脫下圍巾——但也只有他拿下來。這種慘狀會是英國假日的寫照嗎?一天晚上,王八上士推開我們的門,大喊:「唉唷,這裡跟熱帶一樣。把窗戶都打開!」
第一次長久注視英國,我們有些人搖搖頭,從齒縫吸口氣,並沒有失望。讓他們皺緊眉頭的是這不堪的屠宰場。他們遭遇的傾圮景象引來一陣傷痛的愕然驚呼。這個被轟炸搗毀的地方,殘骸像魔鬼的成果般踉蹌地沿街散落。其他人望向陰鬱無日的天空,牙齒忍不住打顫,空蕩蕩的手臂起了雞皮疙瘩,探問英國的夏日難道只能感受到這股溫暖。看到女人在鐵軌上努力工作,像壯丁般揮著榔頭和十字鎬,小島民呆子似張口結舌。女人對吹口哨的男孩回話,一點也不輸男人。而更小的島民,那些不習慣和白人以禮往來的人,第一次接受白種女人服務時,便垂下眼睛,咬著嘴唇,環顧四處以獲得肯定。「年輕人,需要來點什麼?」對,端茶或圓麵包給他們。受過大學教育的連瓦爾想知道爲什麼這麼多人講話這麼沒教養,像砍甘蔗的人一樣低俗粗野。休伯特面帶溫和的微笑,端詳鄉間:「可是m•hetubook•com.com你們看,這裡就和家鄉一樣。」他對聽到這種比喻便打呵欠的人說。綠色的山丘不就貌似青翠的考克匹鄉?花朵不也像嬌豔成群的粉紅木槿賞心悅目?河流也能流出和敦河同等壯闊的奇景。我也不能忘了詹姆士,他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穿著舉止都像軍人,被英國小孩(白色的頑童臉孔被塵土弄黑,風乾的鼻涕貼在嘴邊)圍住,對著他大聲喊叫:「喂,黑仔,把你的屁屁給我們看。」
「這不是玫瑰。」
「不是,我們是牙買加來的。」我告訴她。
「醒醒,醒醒,醒醒,不要再抓老二,趕快穿好襪子。」每天早上六點高喊這些「很好笑」的話、叫我們西印度群島皇家空軍志願軍起床的人,是空軍上士綏威特。這位上士的前額髮量漸稀,在悉心梳理的稀疏頭髮下,有個發怒的紅色胎記在頭皮上燃燒,形成鮮明的字母B。其他軍階的人都知道,有一天,當這位上士剩餘的頭髮都回歸地心引力和風的呼喚後,印在那禿頭頂上的王八(Bastard)就會以羞紅的污點顯露出來。是惡魔把那這記號烙印在他頭骨上,以免有人懷疑他狂妄冷酷的人格。
詹姆士回答:「當然可以,夫人,但請妳告訴我,妳要我說什麼好嗎?」她的丈夫大喊:「見鬼了,諾瑪,妳說得對耶。」
爭辯持續著,伴隨我們走過郵局和商家。展示櫥窗裡,錫罐頭和盒子堆得老高,努力疾呼裡面還有很多沒用的東西可以買。休伯特想說服嚴謹的長老會教徒兼禁酒的詹姆士到酒吧裡。「你以爲一小杯啤酒就能讓你進不了天堂嗎?」
現在看看這個。一個英國士兵,一個叫湯米.艾特金的湯米。皮膚白得像肥皂,頭髮抹的油比腳上的靴子還亮。見他坐在酒吧裡啜飮溫暖的蘭姆酒,用錫紙捲起一根香菸。問他:「湯米,你告訴我,牙買加在哪裡?」
一個沒穿制服的中年男子一直堅決把手放在口袋裡,才向我講話。他專注瞄著那名妙齡女子跟富爾頓攀談——現在她和幸運的富爾頓已經有很好的進展,之前還有人向我們擔保白種女人不會和黑人鬼混哩。這男人講話不看我的臉,問道:「爲什麼你們要離開陽光普照的好地方到這裡來,你們可以不用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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