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傳
二十七 奎妮
「他們究竟是誰啊?」
她的臉像默片明星般清楚展現各種表情——大致可分爲「怎麼會」、「什麼」和「什麼時候」。聽懂後,她深鎖的眉毛揚起那麼一下,隨即又沈回困惑的焦慮之中,靜靜說:「可是……」
他會說:「我只是要知道妳還活著。」
「但是我的房子沒了,我現在一定可以拿到一些補償,讓我另外找房子吧?」
「所以妳還沒有塡PC54表格?」
在安置中心,他們只是「人口數」。那些歷經世界炸成碎片的災難後,還有臉活下來的炸彈傷患。他們不躺在紙箱做成的棺材裡,反而擠滿了舊學校建築的各個教室,個個愁容滿面,衣衫襤褸,讓剛從礦坑裡出來的礦工看起來反而像聖誕精靈。他們成群湧入,彷彿是你在地鐵站奮力穿越、或百貨公司拍賣時用手肘推擠的人群。而有些人就當他們是人口數字,而不是人。不是名喚瑪薇絲的母親,驚嚇得說不出話,緊抓著兩名幼童,幼童哭喊著要媽媽讓爆炸聲停止,好讓他們入睡。不是十歲的小男孩雷夫,穿著尿濕的褲子,試圖將襪子和套頭毛衣仔細鋪好,擺出凶狠的表情占據床鋪。不是叫席德的丈夫,伸出血跡斑斑的手臂輪流抱住每一個家人,告訴他們他會回到遭到轟炸的房子,盡力修復。不是名叫克莉絲汀的年輕女人,抓著里長的背,乞求他去尋找在坍塌牆下喪生的未婚夫。只是數字。一群被絕望壓得有氣無力的群眾,了無生氣的樣貌瀝乾了色彩豐富的教室,最後連角落的白色便盆都閃亮得如鑽石。我永遠不會原諒希特勒把人類變成這副德行。
「我們的配給簿跟著房子一起沒了,放在櫃子裡。我們要拿新的配給簿。」
似乎沒必要爲了在家裡待幾個小時而回家,早上還必須辛辛苦苦通過一個亂七八糟的世界。原本熟悉的道路成了散落成堆殘骸的荒地,到處灑滿解體錯置的建築物廢墟。瓦礫塵霧嗆得人咳嗽。一下子放輕腳步,一下子重心不穩。必須轉彎才能避開一座仍在燃燒的工廠。陣陣湧出的水流輕輕拍打我的鞋跟,玻璃在我腳下碎成一片。有一天早和-圖-書上,抬頭看著一條離家不遠的路,一點都認不得了。在這個新成形的地方,我成了異鄉人。我還得問里長:「你知道長橋路在哪兒?」就連里長也弄不清楚,像掉了帽子般四處張望。「以前是在這附近的」,他只能提供這個答案。我得開始在安置中心過夜,因爲走那幾哩路到這裡上班要花好幾個鐘頭!不過,伯納德不喜歡這樣。他好幾次出現在安置中心,踮著腳站在門口掃視教室,直到找著我爲止。
「龐姆太太——朵拉和她的家人。」
「小姐,我們去過了。我們到的時候,妳同事指給我們看過。但是,沒有褲子了。也不是,是他都不能穿,我兒子眞的不想穿洋裝啊。」
「謝謝你,伯納德。」
「妳沒有其他親戚可以收留妳嗎?」我無法讓眼前這位女士不哭。再說,她有什麼理由不哭?她的丈夫和父母都在防空洞的入口喪生,而她至少懷有八個月身孕。她唯一的回答便是微微搖頭。
她叫著:「喂,喂,妳是負責人嗎?」我停下來一會兒,直到她說:「我想知道是誰的命令讓那些人住進那棟房子。」我又快步走了起來,她追著我,說:「我要知道妳上司的名字。我要提出申訴。我不喜歡那些人住在這裡。這裡可是高尙的街區,那種人不屬於這裡。告訴妳好了,如果他們留下來,就會有大麻煩,因爲我對這件事情很不高興,不高興到極點。」
「喔,全燒光了,連根木頭都不剩。」
「什麼意思?」
薇歐蕾說:「房子完全毀了。」她們失去了一切,卻仍咯咯說笑。有人警告我,那是慶幸全家平安而出現歇斯底里的幸福狀態。她們從屋內鋼壁防空室裡被挖救出來時,瑪格莉正用茶匙敲著恰好伸手可及的天花板圓花窗。另一個輕聲笑著:「你看,我們的配給簿還在櫃子裡面。就在底下的某處,但是他們告訴我們,找這種東西並不是優先處理的事件。他們說生還者和屍體才是他們的工作。」
「龐姆太太,妳的家具是什麼時候損毀的?」
「哦,是嗎?那麼,讓我告訴你一件事,讓我m.hetubook.com.com用事實舉證——有好幾千人受到戰爭波及的程度比你嚴重多了。」話才一出口,我就希望能收回。我嚇到他了,彷彿我眞的在他臉上吐了口水。他努力呑嚥,才能囫圇吸收我說的話,又向我點頭。只輕點一下,接著便轉身走進漆黑的屋裡。
「絕對不行,奎妮!我們不認識那些人,妳怎麼確定妳會拿回這些家具?」
伯納德盛怒不已,他以前吃飯時總讓我煩躁的太陽穴血管,現在像獨立的心臟突出來跳動著。「奎妮,我最後一次聲明,這些不是我們的家具,不能隨便送人。這是我父親的。」我帶了一輛貨車和兩位男士回家,他們小心翼翼低著頭,搬著桌子和另一張椅子經過。
「這些仍然不是我們的家具——就算借人也不行。」
「通常!妳在說什麼?這種事發生之前我們打過幾場戰爭?還有小姐,拜託妳不要誤會,不過,天理不容啊,如果我們打輸了,他們會怎麼處理我的索賠申請?」
而我必須告訴他:「對,恐怕是這樣。」
「這樣吧,妳喜歡的話,我可以幫妳通個腸?」
我會告訴他:「喔,是啊,活得好好的。」
龐姆太太堅持要我叫她「朵拉」。她在漢莫史密斯一區附近,和丈夫、三個小孩、一隻很髒的貓遇上空襲。「我看著我的房子,就這樣,沒了。」和駐站人員談完後,她像小女孩蹦蹦跳跳地走向我。「奎妮,他們替我們找了一個好棒的地方,我幾乎不敢相信。妳猜在哪裡?猜啊——妳絕對猜不到。在康諾特街。妳能想像嗎?我先生一直都想住在康諾特街這種高級區。那就像他的夢想一樣。而現在我們可以住在那裡的公寓裡。我們是這麼平凡的人。他聽到會高興得飛上天。所以,他們要我來找妳,看能不能拿到一點家具。」
「我想沒有,我丈夫負責那一類的事情,而他到前幾天才出院。」
「小姐,我跟妳說的是:我現在只剩下身上穿的衣服了。」也就是一堆破布。他的小孩用毯子包著,沒穿鞋。「那時我兒子在床上,我簡單泡了杯茶,我看到那東西從天空掉下來的時候,和圖書只來得及去抱兒子。突然間我們就著火了。鄰居在尖叫,隔著牆還是聽得到,我把兒子抱出來,我太太在防空洞裡——她現在在醫院。不曉得鄰居怎麼樣了。」
「我不是送人——我是出借。」
「請叫我朵拉——妳讓我覺得自己好老。嗯,我想想,到現在應該有兩個月了。因爲傑克住院六、七個星期。我和兒子待在姊姊家,一直到那裡也被炸。在這裡一週左右。對,差不多兩個月。」
「奎妮,有問題嗎?」她問。這個訊息讓我的頭變得很沈重,無法抬頭直視她的眼睛。「是要由傑克出面處理的事嗎?」
床鋪永遠不夠。大家必須睡在地板上。
「這點我很清楚。」
「要我寫下來嗎?」我問道。
朵拉止不住地向我道謝。「我不知道我們能做什麼,妳眞的幫了很大的忙,奎妮,眞的。」出來後,在她鍾愛的康納特街上,她似乎不想停止揮手道別,我走遠了卻仍聽得到她叫喊:「我們這輩子要怎麼回報妳才是?別斷了聯絡,隨時來玩。」
「要送去哪裡?妳要送給誰?」
「我想應該沒有。不過如果需要,我可以現在塡。」
「這位女士,妳可以試著寫信到救援委員會或寄到戰爭災害委員會索取CI表格,不過他們通常要到戰爭結束之後才會給付。」
另一方面,安置中心有兩個女人坐鎭,滿懷感激地對我露出笑容。是薇歐蕾和瑪格莉兩姊妹,兩人的丈夫都遠在他方。一個在北非,另一個在英格蘭中部的北安普敦市。兩人共有三個小孩,十二歲、八歲,還有一個智能有點遲緩。
「我剛剛說的。」
「好吧。」我說,在我的小冊子裡尋求可行之道。「要補發衣物配給卷,你要向行政中心取得CRSCI表格,是CRSCI表格。塡好之後郵寄到西敏市的貿易委員會關稅辦公室,那是在……SW區一號。」
「朵拉,家具的部分,」我遲疑地開口,「妳應該在損失發生的三十天內提出聲明。」
「配給簿的事。」
「當時妳有提出聲明嗎?」
「那,我想我們可以再到隔壁教室找找看。」
「這些人跟我們同類嗎?」
「好。
和-圖-書只能這樣嗎?」他問。
「妳剛剛說什麼?」
「他們只是在等我幫他們申請到家具以前先借用一下。不然的話,他們就只有一間申請到的公寓,裡頭什麼都沒有。空蕩蕩的。」
「奎妮,看在老天爺的分上,理智點。妳幫不了每一個人。妳成天在那個地方工作還不夠嗎?看看妳,妳累了。妳看起來糟透了。」
我的工作是打聽出他們以往的身分、住過的地方,包括那些喪失記憶或耳裡仍響著爆炸聲而聽不見的人。有些日子,安置中心很嘈雜,我必須努力傾聽那些微細脆弱的聲音。有些日子則安靜到一種恐怖的程度,我巴不得有人會尖叫甚至開始合唱那首難聽的〈啤酒桶波卡〉。有時候,太多人湧進,連我都得奮力擠才擠得進來。我會忘記有人排隊,直接對我看到的第一個人說:「你需要幫忙嗎?好,那就從你開始吧。」
「我知道我會,我保證我會。」
「喔……」小冊子告訴我,PC54表格必須在災害或損失發生後的三十天內送交給區域估價員。
在卡姆登學校安置中心,我一次要値班十二個鐘頭,有時十四個鐘頭。等我回到家,伯納德會抱怨餐桌上除了灰塵什麼都沒有。他花了一段相當長的時間解釋他擔心的不是他自己,而是我。「我只是擔心,這份工作顯然對妳太吃重了,因爲每件事情……」
「妳的家具怎麼了?」我問她。
「那就再見了。」我說,注意到有位女士一路追著我。她打扮入時,精巧的高跟鞋像純種馬一般,在人行道上噠噠響。
「他們是安置中心的人。」
「這些家具擺在樓上一點用都沒有,只是放在那些房間裡用報紙蓋著。不過是幾張床一張桌子和四張椅子。在他們還回來以前,我們不會想到的。」
「隔壁教室有衣服,你可以進去拿給你的兒子和……」
從前,在爸爸又將母親覺得不該給的東西拿給某個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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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後,母親會對爸爸說:「你給的是通往地獄的路。」爸爸會聳聳肩,說:「是用好意鋪成的。」倫敦剩下的路面就是這種路。而我在桌前努力翻手冊尋找損失或災害處理的程序,踩在每一塊通往地獄和回程的爛石頭上。如今,我的工作只是讓那些顫抖和受驚的人在倫敦各地,一次、兩次、三次,不斷奔波,去回答更多問題、塡寫更多表格,讓他們有機會拿回一些根本不是因爲他們的錯而遭硬生生奪走的東西。「你說你的衣服在火災裡全燒光了,」我又開始說了,「還有你的配給卷。」
我開始說:「好,嗯,要補發配給簿,你要到市政大廳的行政中心辦理申請,或到當地的糧管辦公室,只要去其中一個地方,幫妳們和小孩塡好表……我可以告訴妳要搭哪一班公車……」她們倆如同人體模特兒般,眼神呆滯。
「我只是爲妳著想。」
有時食物發完了,我們能提供給每個人的就只是一杯該死的茶。
「那不是我們的問題。」
「寫什麼下來?」
「喔,不,抱歉,這你就錯了。伯納德,現在正在打仗呢。」
有時候他們仍悶燒著,像烤焦的派從烤爐裡拿出來一樣。黑煙的刺鼻臭味,瓦礫堆上沾染的灰塵從他們身上發散開來。拖著走進來,或被抬進來。有些用毯子包著,因爲衣服已炸得煙飛四散。熏黑的炭臉,紅腫的眼眶,凹陷的兩眼突然亮出眼白,受到驚嚇而激動地環視周圍,彷彿踏入了另一個星球。顫抖著,好多人抖個不停。
休假的時間,我應該睡覺才是。戰爭前嘈雜煩人的日常噪音——郵差、送貨的卡車、街上打板球的小孩,現在哄得我昏昏欲睡。但在這些寶貴的日子裡,我卻伸長了脖子想算出排隊的隊伍可以長到什麼地步。六根香腸一條麵包下肚之後,我仍想繼續數完。如果我煮了晚餐,伯納德和亞瑟也迅速解決,那我就可以洗碗、洗幾件籃子裡的衣服、熨一熨我的工作服和伯納德的一件襯衫。之後,或許在轟炸開始之前,在有羽絨枕、乾淨床單、彈性極佳的床上享受一個半小時的睡眠,然後又得到防空洞裡,在世界末日的決戰中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