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傳
三十七 伯納德
這場愚蠢的罷工只維持了幾個鐘頭。沒有人想繼續搞下去。時間已經長得可以玩一副牌、寫封信回家、讓西非的黑人部隊光腳踢贏我們足球。但這些惹是生非的傢伙,這些元凶,卻在營隊附近昂首闊步,一副替我們取得勝利的樣子。他們說:現在高層軍官都聽到了。吹嘘會有些憲兵特地從英國來聽我們的不平之鳴。他們告訴大家,一切都値得了。多虧了他們,小組返家的腳步會加快。舉起啤酒杯祝賀——這個更好了,那個也更好。有一陣子也照信不誤。後來,我們全體都被派到加爾各答。
我告訴他:「繼續掰啊。」大家都知道日本兵不會投降的。
「兔子!」醉醺醺的回應聲傳來。
「大伯,你聽到消息了沒?」
最新型原子彈的消息讓每個人好奇。他們都想知道我知道什麼——你看,才老那麼一點。但我能告訴他們的不多。即使軍官也只能搔搔頭。爭辯著原子彈會是什麼。他們毫無頭緒。但日本兵投降比高級軍官的解釋更具體。大家一致同意,是上帝本身的武器,才能讓危險的黃種人夾著尾巴逃跑。
知道待在家鄉的心愛的人已經安全,每個人都鬆了一口氣。不用再因爲聽到納粹朝他們丟的各種想像不到的東西,那些飛彈火箭等等,而提心吊膽。我不再想像奎妮縮
和*圖*書
在防空洞裡,而爸在床底下。她又重拾光明。站在廚房的爐子邊,伸手往上拿櫃子裡的麵粉或鹽。她的上衣緊貼著胸部。漂亮的頭髮噗通掉到眼前,再往後一撥,耳朵後的頭髮捲得如毛線般服服貼貼。每個人歡欣鼓舞,歐戰結束了。每個人都覺得打了一劑強心針。這工作幹得漂亮。但這些都無法讓我們感到眼前的漫漫長路短了一尺一寸。要從那些矮小的黃種人手中奪回緬甸,要花好幾年時間。大家都同意我的說法。我們就是得一步一腳印地走。只要看看美國人在太平洋就知道了,一個島接一個島,每個戰役都比以往更血腥。麥西和我賭兩年。我告訴他,我這個人不愛打賭。其他一些弟兄說四年。而「沒完沒了」的念頭使一些弟兄的眼神黯然失色。但他的臉像贏了賭金似,說:「說眞的,是上帝的眞理。」
麥西說:「得爲這樁生意盡點力,大伯。」他要我加入。我告訴他我無意在牢裡度過最後的軍中生涯。我勸他想想自己在伯萊頓的兒子。
謠傳罷工的細菌傳遍了整個皇家空軍。不久每個人都聽說了,也都被拉了進去——因爲是小組的一分子。高層長官個個提心吊瞻。空軍中隊長霍華斯站在軍火箱上要求大家安靜,兩側站的都是憲兵。他將https://m.hetubook.com•com罷工稱之爲叛變,接著對那一小圈懷疑的空軍士兵宣讀暴動法案。命令我們全體立即回到崗位。很不幸,可憐的指揮官是這個小組中唯一不知道自己的憲兵保鏢也是叛徒的人。罷工計畫的一部分。當史達林大叔的一個子弟兵開始發笑時,他看起來驚慌得像是迷了路的孩子。
但無論頭有多痛,我們修救組的每個人——或許整個東南亞司令部的每個弟兄——都在當晚欣喜地寫信回家給心愛的人。寫著:戰爭結束,我最晚在聖誕節到家。也照信不誤。
當然,是共產黨員先開始的。史達林大叔的朋友。要我們修救組的每個人都放下工具。不再爲風箏補給燃料、卸貨、維修之類的事,一直到有人答應我們可以早點退伍爲止。我不想和那些暴躁的人牽連在一塊。那些人在老家就會歡呼慶賀勞工黨的勝利。在邱吉爾爲我們打贏戰爭後,便忘恩負義地一腳把他踢開。他們等不及要回英國,那些共產黨員。以爲有一股新的秩序在等他們。「如今事情將有所不同。」每個手勢、每個眼神都伴隨著這句話。在聖誕節仰望空軍中隊長霍華斯,當時他(依照慣例)爲我們士兵服侍餐點。想著有官階的長官不久都要服侍他們。然後在指揮官離開後唸著
和-圖-書
他,說:「回去任他的公職,喝威士忌了,而我們還在這裡喝啤酒。」即使該知道分寸的弟兄也開始同意那些煽動暴民的話了。這一驚讓我直奔便盆,逗得麥西大笑。
麥西通知我:「日本兵投降了。」
但指令是:有些人比其他人更早接獲退伍令。你看,就是特殊技能。需要在英國從事戰後重建的工作。英國需要新的骨架。重新建構的人力,將蹂躪過的土地轉變成得以匹配大英帝國的樣貌。顯然,那些高層軍官已將名單擬定。起初,我們修救組的每個空軍士官都挺起了胸膛等待召喚。沒有人眞正看過那份優先退伍的名單,但不久每個人都開始咕噥。報告說他們已經派一位芭蕾舞者回家。一名弟兄從另一個小組聽來的。芭蕾舞者趕回英國。一個愛說笑的人猜測,或許他要在史達林的墳上起舞。麥西知道一位神學院的學生也被匆匆送回波利區的母親身邊。是個撞鐘的人。那件事讓每個人嘖聲連連。這份名單一路下來,幾乎把留在這裡的每個人都惹毛了。一個傻呼呼的白痴青年出來沒有多久,而且都在食堂擔任雜役,竟然直接就送回去了。我問他在英國是做什麼的。他告訴我,他是水管工人的副手。水管工人的副手比能夠一片片重建墜落的解放號的弟兄還重要。荒謬。那件事讓我接和-圖-書下來一路叨念。被留在這裡的技工、老師、店員坐著悶頭苦思,自己之於所愛的國家究竟有什麼價値。也想知道沒有我們的英國現在重建成什麼樣子。被遺忘的戰爭,被遺忘的軍隊,再度被遺忘。每個人一致同意:這裡當然每個人都有發言權。
戰爭結束了。放假一天不用値勤,外帶三天的啤酒量。麥西在幾杯黃湯下肚之後,把大家聚在一起,將戰後要開兔子牧場的計畫告訴他們。畫在一個舊的降落傘上,掛在樹梢。兩隻小兔子,一個籠子,幾塊搶眼的畜牧招牌。「一隻公的,一隻母的,這樣就夠了,」他大叫,「因爲你們知道牠們繁殖起來像什麼嗎?」
然後我們奉令移師。每個人都在歡呼。後來才發現我們要朝離緬甸更近的地方移動。弟兄們大喊:走錯方向了。我們擔心自己離不開,卻仍然朝仰光走。高級軍官堅持戰俘應該先回家。沒人反對。他們已經死過一次,在聖彼得的天國大門前被請回人間——看起來也許三分不像人,但身體還有餘溫。他們在前往孟買的路上來到營區,我把自己的巧克力配額給了他們其中一人。同盟國軍士兵。他在日本的戰線後駕駛滑翔機。在日本兵手裡將近兩年了,骨頭在皮膚裡喀吱作響,像袋子裡的零錢般。幾乎看得到方形的巧克力在他體內往下走。還得在他https://www.hetubook.com.com抱住肚子時看著。他吐出棕色的液體。對他來說太濃了。可憐的弟兄哭了——公開掉淚。他說:「對不起,眞是浪費了。」每個人欣然讓出一條路給這些脆弱殘疾的英國人回家。什麼種族的人民能看著一個人的肉體凋零到只剩一個空殼子?不禁讓我感到驕傲,因爲在我隸屬的文明裡,即使最忿恨不平的人舉手對付我們的日本戰犯,也會遭到阻止。
麥西幾乎讓全營隊合唱起活潑的「兔子快跑,兔子快跑」,說將來那就是代表公司的歌曲。接著一把抓住我。「而這位大伯就是兔子頭目。」逗得每個人都笑了。忍不住想著他對這整個兔子牧場的冒險事業還不夠認眞。他手一揮,圈住我的脖子,將我摟著一陣子後,我才發現他很重——重死了。我們要三個人的力量才能把他拖回他的行軍床。
我叫他走開。弟兄們老愛用詭計捉弄人。我等著哪個空軍士官進來,慢慢把印度飯泡茶用從容的長長涓流倒入馬克杯——這是老套了。我的自動感應看到膽小鬼咬著嘴唇交叉雙腿。只有具備鋼鐵意志和韌性如牛的人才能避開這種特效藥。我決心要當個強人。
所以,日本兵突然投降對我們全體是一大震撼。我服下一劑腹瀉藥。那天,軍醫下令要我拿好灌腸器。他說要保溫七小時。才拿兩小時,麥西的臉就出現在棚屋的門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