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八年
四十七 奎妮
我說:「那就晚安了。」我走到門邊示意他出去。他走向我,停下來不動。來個睡前吻,這就是他要的。啄一下小雞嘴巴。但我們都沒有勇氣。兩人反而都說:「好好睡。」
我告訴他:「我幫你鋪好客房的床……是亞瑟原來的房間。」
他講的每一個蠢字都吸走飯廳中的空氣,彷彿用虹吸管輸送一般。他沒有留下太多空氣讓我吸一口。我噎著了,緊抓著喉嚨。
他將椅子拉出來讓我坐在餐桌旁。在我就座後坐好。把餐巾放在下巴底,有如置身於頂級餐廳。將土司遞給我。我咬下一大口,他問我:「我們有幾個房客?」
「這是笑話。妳聽不出來嗎?牠們像兔子一樣繁殖。兔子。」
「好了。」他心滿意足地說。
報上每天都有死人回家的故事。心愛的人在哀悼多年後突然又出現在門口。等找到回家的路,他們多半都不再那麼讓人心愛了。
他又嚼了起來,然後才說:「那麼,既然我現在回來了,他們就得走。」我的土司好像沙紙。我沒有唾液可把烤乾的麵包呑下去。伯納德繼續說:「妳知道,陶德先生要搬家了。」
他太陽穴上的頭髮是灰色的。日漸稀疏。出乎想像,他更痩了,兩頰凹處勾勒出底下的骨髓。他仍然會做那種怪動作,先像兔子般抽動鼻子,再把白手帕塞進一邊鼻孔,然後塞入另一邊。他的餅乾碎屑也在嘴唇上沾得太久後才舔掉。
我說:「有什麼不對勁嗎?」
我說:「是嗎?」我對此並不驚訝,也沒什麼損失。
「我就說嘛。」
他點頭。
「妳確定妳在這裡沒問題嗎?」
和*圖*書
他問。他說:「好,好,那當然。」但他沒有移動。站在那裡有幾分像奇觀似地研究房間,張大了嘴,彷彿從沒進來過。
「奎妮,這個我沒有意見,但非要有色人種不可嗎?妳就不能爲這棟房子找點正派的房客嗎?體面的人?」
「你從哪兒拿到這個土司架的?」
他告訴我:「花了我好些時間才找到那個茶壺。它不在原來的地方。」
「餐具櫃裡。」我沒說出「不是在那個死餐具櫃裡」,但我很想說。
「在牧場上繁殖兔子。我們可以一起開始。我負責營業,妳照顧家畜。這會是一種新事業,我知道。工作量不少也是必然的。但一切很快就會回到從前那樣。就像以前的樣子。我們可以用兔子重新開始。」
「不,琴不是。她是護士。」
他急忙開口:「奎妮。」但我已經走出房間,從櫃子裡幫自己拿一條床單,也拿一條毛巾給他。
「很好,謝謝。你呢?」
我把老爺鐘放在亞瑟原來的房間。是開門時見到的第一樣東西。看起來像黑暗裡的幽靈。我不在房裡逗留。只在晴天我覺得應該打掃時,用雞毛撢子輕輕掠過。房間因潮濕而發霉。我走去打開窗戶,但窗框變形了,動也不動。接下來,我只知道伯納德又在我的身後。他說:「我來幫妳。這有一點訣竅。」
他走後,我把門鎖上。在鑰匙孔裡轉動生鏽僵硬的老鑰匙。輕輕、靜靜地試轉門把,確定門已鎖好。就在當時,討厭的老爺鐘敲了起來。
「他們都是有色人種嗎?」
「喔,是我媽媽的。」
他抬起頭,https://m.hetubook.com.com告訴天花板:「回到我自己的床上實在是太好了。」
接下來他走到老爺鐘旁邊。看著自己的錶,又回頭看鐘面。我說:「從那時候開始……就再也沒上過發條。」然後又希望自己沒說。如果他不打開蓋子上發條,就揍我吧。什麼小事都要異常講究。我很快說:「沒有必要。」但是太遲了。滴答,滴答。他以爲是幫我的忙。我知道他是這麼想的。
「嗯,伯納德,如果你需要的東西都不缺,那我現在要休息了。」
我告訴他:「那我睡亞瑟的房間。你睡自己原來的床。」
搖晃的杯子暫時安靜下來。他繼續說:「我一直在想,我們應該搬出去。擺脫這些苦力……我是說,房客。讓他們到別的地方找更適合他們的房子。把這個地方賣了。搬到更精挑細選的地方。可能是肯特。聽說阿士福特外圍滿好的。」他又開始輕鬆快活了。甚至大膽,在自己的椅子上彈了一下。他突然說出最奇怪的話:「我說不定可以開一間養兔場。」
我告訴他:「他埋在曼斯菲爾德。」
我說:「我勉強拿到一塊墓碑。」
我說:「是啊。」
我不想再大喊了。「伯納德,你聽我說。我非找房客不可。我不知道你在哪裡。沒有人要照顧我。我只得把人帶進來。」
每到沈默的尷尬空檔,我都替他倒茶。他也都喝了。我們喝了幾杯茶?二十,三十,差不多有那麼多。沒有牛奶,糖也所剩不多。他仍和離開前一樣講究。把糖像金子般拿起來放進茶裡。攪拌得可在杯底攪出一個洞。輕敲湯匙,讓零星https://www.hetubook.com.com的茶滴像鈴鐺的吊鈴般落下。然後,當然要先把茶吹涼了再喝。我以爲他在皇家空軍那麼久後,應該可以像男人一樣熱熱地喝下去。但是他發出聲音,在我耳裡就像叉子劃過餐盤的刺耳聲。
我說:「我想,他們都怪我吧。」
「我們」——他說「我們」。我把土司放在盤子上。拿起餐巾擦拭嘴角。我心想,大可陪他玩下去。「我看看。中間那兩層有溫斯頓和琴。頂樓是吉伯特和他太太。」一股附庸風雅的沈默,於是我補了一句:「吉伯特的太太才剛到。」他的眉頭像流沙般漸漸在額頭皺了起來。我知道下一個問題會是什麼。
一大早,他便和陶德先生站在大門外。他們的聲音因距離而模糊,我聽不出他們在說什麼。但驚訝和喜悅讓陶德先生的聲音像女孩子一樣尖銳。每隔幾分鐘就和最擅長八卦的人一樣竊笑。在他們靜下來之前還好。音量降低後只是低聲咕噥,不想被人聽到。那番謹愼的喃喃細語扯了好一段時間。
「兔子。妳知道牠們繁殖起來像什麼嗎?」
他對我微笑。又啜飮了一口茶。茶杯在送到唇邊時顫抖著。
於是我說:「好啊。」
他說:「我還是很希望能睡在我們的床上。」
然後我心想:該多喝點茶了,奎妮。
他烤了土司。幾乎是跳著去廚房拿的。他以前從來不會這樣。我是說,蹦蹦跳跳的。用銀架子端進來。三角形整整齊齊排成一排。
我確定自己沒聽清楚:「一間什麼?」
他應該問的。「搞什麼鬼要在曼斯菲爾德?爲什麼不在肯辛頓和切爾西的皇家自治區
和_圖_書?」但他沒問。甚至沒問我們在巴斯頓農場做什麼。
「像兔子。」我發誓他嗆到了。
「他和他姊姊在奧平頓找到一小間房子。」我不加懷疑。我試圖在土司上多塗些奶油,卻仍然呑不下去。「說這條街已經淪落了。這些有色人種踐踏了這個地方還能怎麼樣。幾乎不再像自己的國家了。」他倒了茶,遞給我一杯,茶杯在碟子上嘎嘎作響。
「……我能不能幫得上忙。幫忙鋪床?」
他又點了一次頭。
「你在打什麼算盤?」
受傷的狗走起路來都不會那麼頹喪。我的眼睛又逮到她們了——那些奎妮,現在全想知道伯納德配不配得上比這更好的歡迎式。像克拉克.蓋博和費雯麗一樣來個親吻和擁抱。我說:「走了。」不關那些明星的鳥事。
我當然得問伯納德是不是要留下。他不用那樣看我的。洩了氣的氣球,在派對後的牆上慢慢下垂。我不是要趕他出去。我怎麼能趕他?這是他的房子,我還沒忘記。每天早上在我面前打呵欠的鬼地方。
「我知道。」我告訴他。他重重搥了三下,拉下窗戶。空氣在房間裡流動,如檸檬般刺鼻。我說:「謝謝。」
「什麼?」
我等著。我以爲他會想問我問題。有葬禮嗎?他埋在哪裡?他死前說了什麼嗎?他快樂嗎?他難過嗎?但伯納德什麼都沒說。只是小心閱覽剪報,頭的一邊青筋浮出,像在嚼東西似的。
他無動於衷。
「陶德先生不是那樣叫她的。」
「你在說什麼?」
「養兔場。我們只需要兩隻兔子就能開始。一隻公的,一隻母的。」
「伯納德,你瘋了嗎?」
「喔,確定。https://m•hetubook•com•com你睡另一張床。我沒問題的。」
他說:「的確。」
「伯納德,對不起,我要告訴你這棟房子不是皇宮。戰爭期間眞的變得很破敗。我既不會修,也沒有人可以求助。他們願意付好價錢住在那些昏暗的房間裡。我沒有什麼選擇。我是說:你人在哪裡?你到現在都還沒有告訴我!」
他用手在桌上一拍,著實嚇到了我。「妓|女和有色人種!妳是在想什麼,奎妮?」
只有說謝謝才會有禮貌。
「我只是想知道……」
「不用,我一會兒就好。去把你的茶喝完。」
「他們都付房租。而且很準時。吉伯特在戰時又在皇家空軍服務。」
土司下肚的路徑不對,但不是這個原因。不是。我確定我眞的被悶住了。
「妳睡得還好嗎?」
「對,什麼……什麼?什麼事,伯納德?」我盡量不要大喊。
他動過客廳的幾樣東西。一只瓷器狗從餐具櫃移到壁爐臺,放回原來的位置。一張扶手椅從火爐前往後退了幾呎。他從外面進來時滿臉通紅。袖子捲了起來。第一個鈕釦不經意解開。他近乎輕鬆快活地走進客廳。揮著雙臂抵禦寒冷。
我的梳妝鏡很快就捕捉到我。成千上百個嚇壞的奎妮。每一個都嚇僵了。默默尖叫:現在是發生了什麼鬼事?他從我身後進來。
「放在哪裡?」
他說:「妳還好吧?」
亞瑟死亡的剪報,他盯了好幾個鐘頭。一張一張閱讀。手指順著文字劃過。我坐著看他,什麼話也沒說。他指著有我那張驚駭照片的剪報。一個瘋女人,恨不得找到什麼人來掐脖子。我告訴他:「當時我很生氣,那是所有發生過的事情中最嚴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