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小島

作者:安卓利亞.勒維
小島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一九四八年 五十四 吉伯特

一九四八年

五十四 吉伯特

「布萊先生,你現在可以去看你太太了。」從她口中說出來的解釋僅只於此。
我從沒聽過這麼喧囂的寂靜。我們三人——不,四人——困在這不合情理的場景裡。奎妮逗弄著全然天眞無邪的黑人小孩。無辜的孩子蠕動著,渾然不知自己身處何等惡劣的情況。奎妮的先生盯著他們,直挺挺的背部彷彿在行軍。他來回擦拭頭上的定點,那是他可以戴綠帽子的地方。而我皺著眉頭。因爲我雖然知道奎妮增加了一點體重,但一發現那是可以穿孕婦裝的重量,多讓人驚訝啊!要說點話來打破這種僵局。所以我說:「我們還是請醫生來吧?」愚蠢的丈夫接著將目光移到我身上。他的臉孔極爲困惑,看上去幾乎顯得滑稽。但這種情況的滑稽顯然不是當時最折磨他的事。他定睛看著我。在那穩定的凝視下潛藏眞正的痛。我的舌頭才剛緊急鼓動說出「不,天啊,這和我無關」,他便向我撲來。
我花了多少時間才找到另一隻鞋?唯一讓我找到的是隻錯腳的鞋。我急急忙忙用兩隻左腳跟著荷坦思下樓。我在街上看不到她的影子。可惡的寒意使我的呼吸蒙上薄霧,眼前的路也跟著迷迷濛濛。左邊還是右邊?嘖,我就跟著我的鞋子走,如果她走另一邊,我也準備好要怪鞋子了。我像瘸子一樣朝廣場跛行。一個遛狗的男人向我走來。看到他驚恐的表情,我才發現自己的模樣有多嚇人。一個黑皮膚的人,染上鮮紅色的血,用兩隻左腳笨拙走路。好小子,我發誓,那隻狗一看到我就跳進主人的懷裡。我https://m.hetubook.com.com想過要說「晚安」,但我確定這個人一旦發現我是如假包換的活人,鐵定會尖叫。誰能怪他呢?我在這清新鮮綠的土地上是難以卒賭的一景。如果我不盡快找到荷坦思回到室內,一定會有人報警。好了,我看起來就像嫌犯。什麼罪呢?喔,什麼罪都好。
然後我看見了她。即使從遠處看也錯不了。她高傲的步伐搖晃著兩隻白手套,如同黑暗中的螢火蟲。但她迷路了。她站在人行道上的街角邊緣,全世界看到她都會以爲她離開牙買加就是爲了到這個寒冷陰暗的地點。但就像今天下午,她往左看然後往右瞧。哪條路最有前途?
我打算追上她,但光腳丫踩到一根掉落的釘子。尖銳的金屬刺入腳底,讓我想到叉子刺進挖出來的洋蔥。我只得大叫。我單腳在樓梯間的平臺上跳上跳下,只聽見荷坦思對我回頭大喊:「吉伯特.喬瑟夫,你眞是讓我作噁。」
一聽到這句話,心腸軟的人如我走過去扶他起來。因爲對他的同情心突然如波浪般向我襲來。無論白人多麼愚蠢至極,沒有一個男人活該看到自己的太太撫育一個不是自己的孩子。我說:「老兄,我來扶你一把吧?」但他推開我的手。接著,他慢慢抬起頭,帶著如假包換的恨意瞪著我。這個人攻擊我,打得我鼻子流血,指控各種我根本不可能有機會和他太太做的事。來吧,我告訴你,我突然間很高興這個狼心狗肺的英國人有太多要承受的了。
她從我身邊經過,上樓回房間,和_圖_書鼻子翹得半天高,她的脖子沒有因而扭斷也算是個奇蹟。這是我在心裡杜撰的故事:奎妮不知怎麼得罪了我凶猛高傲的妻子。是她的帽子有點過時?她的英文不太好?誰知道?總之,就算是小小的疏忽,也能讓荷坦思大發脾氣。出於報復心切,荷坦思便用刀,或許是用短斧頭,殺了奎妮。後來,我站在布萊先生後面,設法不要當場發出太多聲音激怒他。我遠望床上的奎妮和膚色極暗的新生兒,事態才讓我這無知的大腦恍然大悟。喔,乖乖,不妙,這比殺了人還麻煩!
來吧,我想想該從何開始。我一定要從荷坦思開始。她像凶手一樣,血淋淋從布萊太太的地下室門口走出來。漂亮的白禮服整個前半身盡是紅色。她的雙手悉心握住外套和帽子,手上卻沾滿了不幸的屠夫凝結的腥紅血跡。
輕輕地,我聽到他喃喃說道:「一切都和你有關。你和你們同種族的人。」
我問她:「在哪裡安頓下來?」但她不回答,只是又一次將鼻子舉得半天高,再從我旁邊擦身而過。我大叫:「等一下哪。」
她又退一步,撞到我。她尖聲大叫,直到我說:「是我。」那是她頭一次看到我的臉而顯出看見同鄉的喜悅。她抓住我,將頭埋在我的脖子裡,像受到懲罰的小孩。我及時拍了一下車頂。一把抓住司機匆匆想關上的車門,對他大吼:「滾開,你這傢伙。這女人不是你要找的妓|女。」
好吧,我終於懂了。她在衡量過證據後,和那個笨蛋丈夫得到相同的結論。奎妮懷裡的新生兒一定是她替hetubook•com.com我生下來的孩子。嘖!難道我是世界上唯一一個黑人嗎?爲什麼每個人都看我?我回英國才七個月而已。爲什麼沒有人會在控訴之前先想到用手指頭數一數呢?
我想過要叫她。但我的聲音在夜空下一傳開,可能會讓她跑走。我慢慢走向她,藏在街燈的陰影下。然後我看到一輛車的車燈。車子靠在荷坦思旁邊停下。我看著前面乘客座的門彈開。一向對陌生人有禮、而且比新生的小黑人還無知的荷坦思傾身向前,和那個司機說話。有一段時間,她彎下腰,頭轉向一邊專心聆聽。我加快腳步,咒罵讓我不良於行的鞋子。突然間她站直了身子,往後跳了一步,說:「不!」
這個女人沒有計畫。沒有地方可去。沒有媽咪,沒有哥哥,沒有朋友,沒有表親會在街角舉起手來收留她。這裡是倫敦,不是在長春泉的夜空下散步。但是,好了,我們面對現實吧,這個女人離開我就可能要能走上懸崖。
兩個拳頭一握,一把抓住我的夾克。我被他從地板上抬起來。我的腳想在地上站穩,而他把我從臥房推出來,推到客廳。我掉了一隻鞋。嘖,我像女生一樣尖叫。瘦皮猴?這個人在我面前膨脹,憤怒得腫大起來。我沒有力氣可以壓制他。他把我的背重重推到牆上。臉上每塊肌肉和牙齒都用來顯示他的憤恨。他和我近在咫尺,氣息從他身上噴出,默不作聲。就像大力士參孫的雷霆,我在這種怒氣前顯得羸弱不堪。我舉起手護衛臉,而他像狗咬洋娃娃似地搖動我。我迅速告訴他:「不關我的事,老https://www.hetubook.com•com兄,那不是我的小孩。」他開始咒罵些我從不知道白人曉得的髒話。「不是我,老兄,不是我。」他把我丟來丟去的,這個弱雞。但我在地上找到一個立足點,夠讓我推他一把。此舉卻像滾動穩固的岩石,他在我面前穩穩站住,拳頭朝我的鼻子揮來。鮮血迸噴而出,他看起來就和我一樣震驚。我大吼:「你幹什麼,老兄?」我唯一感覺到的痛苦便是急於將這個人弄走。他怕引發流血事件,便愼重往後一退。我朝他頭上打了一拳,他跌跌撞撞絆倒椅子,摔在地上。我對他大喊:「好。你也會痛嗎,老兄?好。」
嘖,濕潤的血從下巴流下,我用身上的好西裝袖子抹一下鼻子,像海綿般吸取難以抹滅的液體。我說完就走。讓這些白人解決他們自己的問題。看著我污衊、撕裂、毀壞的西裝正面,我知道我也有問題了。不少問題。
她走到琴的房門外時,琴從門口出現了。天色已晚,她穿好衣服準備上班,像醜陋的洋娃娃濃妝豔抹。她看著荷坦思。荷坦思經過時,有禮貌地對她說:「晚安。」接著琴將目光轉向我。好奇打量,然後把頭伸回去大笑。我聽到前門關了起來。荷坦思能上哪兒呢?她誰也不認識,但更糟糕的是,她什麼也不懂。
我向她大喊:「荷坦思,妳聽我解釋。」好小子,我一說完便想把話再塞回嘴裡。聽起來不對勁。我沒什麼好解釋的。只有有罪的人才要解釋。「荷坦思,那個黑人小孩不是我的。我到這裡才七個月……」我話還沒說完,那根爛釘子又刺了我一下,大部分的話於是化https://www.hetubook.com.com爲另一個痛徹心肺的吼叫聲。我大喊:「等一下!」
但他仍不肯罷休。他一躍跳上我的背。這人像藤蔓一樣頑強,我四處甩動要擺脫他。他的指甲嵌入我的臉。於是我用手肘往他肚子重擊。他很快便像刺破的氣球洩了氣,卻沒有咻地在房裡亂竄。他幾近優雅地又從我身上滑到地板,膝蓋緊緊捲進肚子。我終於殺了他!他維持那個姿勢不動。像哭泣的孩子重重喘息,僵硬地捲縮在地上。算了,我沒有那麼用力揍他。過了一會兒之後我問他:「老兄,你還好吧?」我沒聽到回答,只聽到忿忿的呼吸聲。於是我再告訴他一次:「嘖,哪,老兄,我替你感到難過。但這件事和我無關。」
嘖,我跳上樓梯回房間(光著一隻腳,只有一腳穿著襪子),不願多待一秒鐘看這個傢伙。那隻爛鞋給他們好了,因爲我再也不想捲入奎妮和她那個笨蛋老公的混戰裡。我受夠了。或許艾伍德說得對。他說得當然對。說對了什麼呢?我想不起來。但他暖呼呼地在牙買加,而我在這裡,血淋淋又光著腳丫。好吧,那一定會讓我表哥變得比我聰明。我走到門口,發現門鎖住了。
我大叫:「荷坦思。好了,讓我進去,哪?」我等了多久才明白她不會讓我進去?我在穿鞋的那隻腳上發抖跳腳,大叫:「荷坦思。」我擔心她可能睡著了,因爲裡面沒有聲音。我敲敲鎖匙。「妳在裡面嗎?來啦,外面好冷。快點。」突然間,門一開,她穿戴整整齊齊,帽子、外套、白手套,站在那兒。我還沒有機會進房,她就告訴我:「等我安頓下來,就來拿行李箱。」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