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八年
五十九 荷坦思
「我打算如此,吉伯特.喬瑟夫。我就是有這個打算。」寶寶的哭聲又將我們包圍。我問道:「吉伯特,你要我們收養這個小孩嗎?」
吉伯特馬上和這個高個子單挑。他們兩人面對面站著。吉伯特說:「老兄,你有什麼問題嗎?」
吉伯特堅持布萊太太別再跪著。他將她從地上扶起來,她仍哭哭啼啼的。他用一手小心扶著她的腰,帶她到長靠椅上坐在我身邊。這不是講這種事情的時候,但寶寶的臀部已經在我手底下濕了。我不予理會。吉伯特想把自己擠進椅子,坐在我和布萊太太之間。但已經沒有空位。於是,就在當時,他採取了跪姿。
「嗯,那麼,妳一定有大好前程,髒腳小姐。」
「我不要再聽到你繼續講話。你閉嘴就好。」
我捏住他的手表示善意,卻得在他說「痛」的時候停下來。這個人仍是個丑角。然而,我卻開始說:「你要聽我對媽咪的認識有多少嗎?飄動的裙子,黑色的光腳跳過石子,牛奶煮沸的味道,還有輕柔的歌曲喃喃唱著『我的親親寶貝』,最後我的眼睛只能閉起來。這就是我記得她所有的一切。我還小的時候,也是被送走,由我的親戚撫養長大,因爲我生來就有金黃色的皮膚。」他把手放在我的手上,抬起下巴親吻我的臉頰。
「你確定是我的黑手放在你太太身上才讓你不安嗎,老兄?」
(全書完)
吉伯特懷著憤恨的怒氣上樓,前兩層樓,他一步走三個階梯,腳步聲像巨人般砰砰響。我決定不用趕上他,因爲那些樓梯仍像空書架一樣在我面前升起。但到了第三層樓,無論是疲倦或替我著想,他慢了下來。陰暗幽靜的大廳仍可清晰聽到布萊太太高喊痛苦的「不」。到了第四層樓,吉伯特停下腳步。寶寶正在哭。我爬向吉伯特站的地方,m.hetubook.com.com那股包圍我的聲音顯得愈來愈大。他兩手緊摀住耳朵。我靠近他,他突然開始搥起牆壁,然後,在輕率地痛擊牆壁後又痛得跳起來。他哀嚎:「他們眞該死,他們眞該死。」他跌坐在樓梯間。我在他旁邊停下,握住他抽痛的手。
「我的問題就是你把手放在我太太身上。」
讓他暫停的不是猶豫,而是氣息再一次充滿他的肺部。「喔,荷坦思,也許妳說得對,我是笨蛋。妳知道爲什麼嗎?來吧,我眞的相信我們只幫得上這個忙。」
「當然。」
「現在你看你做了什麼好事?」布萊先生的一根手指幾乎指進吉伯特的鼻孔裡。吉伯特將他推開。而我往下盯著寶寶嘴裡的深淵,喉嚨後面粉紅色的小圓塊正隨著嚎啕大哭的氣流而蠕動著。
人類衝突的戰場上,
從來沒有這麼多的人,
如此虧欠這麼少的人。
——邱吉爾
從來沒有這麼多的人,
如此虧欠這麼少的人。
——邱吉爾
吉伯特堂堂的表情從臉上滑落地面,碎成了小碎片。他往下向我靠近,將娃兒從我懷裡抱走。站直了身子,將襁褓中的寶寶交給布萊先生。然後他牽著我的手,帶著我默默離開房間。
有那麼一瞬間,他注視我的臉,然後才把頭垂到靴子上。「荷坦思,我們該怎麼辦?我們該怎麼辦?我不能就這麼一走了之。留下那可憐的黑人小娃兒獨自在這個國家,四周都是布萊先生這樣的人。他和他那些同類。那個小傢伙會有什麼樣的生活?他們眞該死。」
吉伯特從齒縫間吸氣,回敬此人的藐視。「你知道你的問題是什麼嗎,老兄?是你的白皮膚。你以爲它讓你比我更好。你以爲它給你權力去指使黑人。但是你知道它讓你怎麼樣和圖書嗎?你要知道它讓你怎麼樣嗎,老兄?它讓你是白人,如此而已,老兄。白人。不比我好,也不比我差,只是白人而已。」布萊先生將眼光移向天花板定住。「老兄,聽我說,我們兩人都剛打完戰爭。血淋淋的戰爭,爲了我們想望的更好的世界。而且是同一個陣線——你和我。我們兩人在其他人身上看見敵人。你和我,爲大英帝國而戰,爲和平而戰。但是,在我們共同經歷了苦難後,你還要跟我說我沒有價値,而你有價値?難道我就該當僕人,而你永遠是主人嗎?不,結束吧,老兄,現在結束了。布萊先生,我們可以一起努力,難道你看不出來嗎?我們一定要齊心齊力。不然你要和我鬥到死嗎?」
就在這一刻,布萊太太厭倦了這一切的刺耳粗暴,倏地離開房間。留下我一人獨自安撫哭鬧的寶寶。
「他們把我從媽咪那邊抱走,我有金黃色的皮膚,而每個人都同意我會有大好前程。」
「你竟敢,你這野蠻人?」
「喔,對,」我告訴他,「笑話是好笑的事。」
「妳愛他嗎?」
我正要將他放回去時,碰到他臀部後面有個硬塊。想到他的尿布需要拉直,我便試圖撫平。但沒有用。讓他躺下後,我發現縫在他衣服上的是個編織好的錢袋。我需要找剪刀才能剪開這些帶子,拿出東西來。小寶寶就和布萊太太保證的一樣乖。我捜索錢袋時,他又睡著了。打開,我發現一袋錢用柔軟的粉紅色毛線綁住,以精巧的蝴蝶結固定。髒髒的三百鎊鈔票。以往從來沒有那麼多錢撫摸我的指尖。但這一袋的底部是張照片。我確定是布萊太太比較快樂的時候拍的照片。布萊太太的半身相,眼睛對著拍照者,以溫和的笑容向外望。我從來沒想過要問孩子的父親是誰?哪個笨笨的牙買加人和_圖_書會注意漂亮白種女人的美|腿。他在哪裡?盡可能遠遠跑離她嗎?我想過要叫吉伯特,給他看這包禮金。但這個人的自尊一定會堅持要把東西送還給她。而我心裡對這些東西另有用途。好吧,我就在需要的時候,讓這些東西好好派上用場吧。把東西放進我的袋子裡,我決心讓錢和照片都成爲祕密。
吉伯特讓整個房間安靜下來。不只布萊先生驚訝得張口結舌。連小寶寶也安靜下來了。因爲吉伯特站著,胸膛因熱烈的言詞而喘動。我恍然明白我的丈夫吉伯特.喬瑟夫是個有地位的人,有個性的人,有才智的人。也帶有高貴的成分,會使他將來有一天成爲傳奇。「吉伯特.喬瑟夫,」每個人都大喊,「吉伯特.喬瑟夫的事,你聽說了沒有?」
我從未夢想過英國會像這個樣子。好吧,是什麼痴迷的幻想裡,會有一個英國女人跪在我面前,盼望我帶走她的黑人小孩?我想像不出這麼奇異的夢。然而布萊太太就跪在我和吉伯特面前,漂亮的藍眼睛在汪汪的淚水下溶解,同時惡狠狠盯著我們兩個牙買加人,焦急等待我們會答應或拒絕。我們能將她的孩子帶走、視爲己出嗎?即使鼻子往上翹、腦筋在雲端幻想的希莉雅.蘭禮,也想像不到祖國會有這麼荒謬的事。
琴打開自己的房門,空間只夠探出鼻子。她在樓梯間聞到黑仔的味道,便又關上門大笑。
「那,你還會聽到。你還會聽到我講更多話。」
他們對我的行李箱大驚小怪的。吉伯特問我:「妳介意我們直接把這該死的東西從窗戶丟出去嗎?」他幾週前才勉強將箱子抬上那些樓梯,現在要搬下去卻太困難了。我張嘴罵他,而他說:「什麼,妳還不知道這是笑話嗎?」
吉伯特向我衝來,差點把我撞倒。他的襯衫在長褲外面,釦子扣得亂七八糟,喘得像狗似的。「我把行李箱放到車上了。來吧,hetubook.com.com快點,哪。」他從我手中抱走娃兒。我調整好帽子,以免在潮濕的空氣中塌下來,讓我顯得滑稽。窗邊的窗簾動了一下——非常輕微,卻足以讓我知道那不是微風。但我不予理會。我挺直了背,把外套拉直抵禦寒風。
當我終於關上那討厭的小房間門,我笨拙地抱著寶寶。沒有讓我回頭盼望的悔恨感。沒有讓我對失去瓦斯爐、裂開的水槽或脫落的灰泥而嘆息的哀傷。我在布萊太太的家門前停下,輕輕敲了三次。沒有回應。我再敲一次。這次叫她的名字。仍然沒有人來。但我們之間僅隔著一片輕薄的木板,我感覺得到她在另一邊。蹣跚喘息的愁苦。提心吊膽的手沒把握地放在門把上。她在那裡,我知道。我喊道:「再見,奎妮。」但她仍沒有來。
「請你們想想孩子。」我懷著想緩和這種狀況的想法說道。但幾乎沒有人注意到我或孩子。我心想:加入這個可愛的小寶寶一起嚎啕大哭算了,因爲情勢又轉了個惡劣的彎。
「我裝了每一件我會用到的東西,吉伯特.喬瑟夫,每一件我會用到的。」
「你媽媽沒告訴你牆壁是硬的嗎?」
布萊先生再一次直視吉伯特的眼睛,輕聲說:「對不起。」當然了,我心想,當然。誰聽到我那聰明、英俊、高貴的先生這番流暢的言詞,不會有所警惕?但這個英國人只是繼續說:「對不起……但是你說的話,我眞的一個字也聽不懂。」
吉伯特撐了起來,我發誓,他最後幾乎和布萊先生同樣高。「老兄,聽好了,你太太才剛請我們把她的孩子抱走,而讓你不安的只是一個黑人可能會想要去安慰她。」
是溫斯頓叫吉伯特設法再抬一次。吉伯特想知道裡面到底是裝了什麼。
布萊先生往後退一大步,不是因爲懼怕吉伯特,而是如此便能將他上下打量一番,展現他的蔑視。他說:「以上帝的名義,爲什麼奎妮會想到把和_圖_書小孩託付給你這樣的人撫養?那個可憐的小雜種還不如在貧民窟裡乞討算了!」
「那,那個麥可呢?」他問。
喔,他們呻|吟又緊拉,把我的好箱子碰到門邊,撞上樓梯間的地板,重重敲過每級階梯。寶寶在這場騒動中從床上被搖來搖去。充當搖籃的抽屜隨著每一次砰撞聲而在房裡彈動。我將他從躺著的地方抱起來,輕聲讓他安靜。他昏昏欲睡,用惺忪的眼睛看我的臉,接著才在拉開的嘴唇上露出短暫的微笑。有一天,這個男孩會想要看鳥巢,我就必須將他抱起來給他看。他會折磨蜘蛛,幫貓盛裝打扮。我說「我的親親寶貝」,親吻他的額頭。
布萊太太把寶寶的東西收齊放入抽屜,親吻每一件衣服再摺起來收好。然後她抱住自己的寶寶,一直到那擁抱讓他嗚噎出聲,才將他小心交給我。麥可.喬瑟夫不會從牛奶煮沸的味道、呢喃的歌曲、黑色的光腳來認識他母親,而是從記憶中鹹眼淚的味道來認識。當天,那些眼淚從她眼裡一顆接一顆滴落他的嘴唇,流到他的舌頭上。
「奎妮,」他說,輕柔的聲音如同女性,「妳怎麼能想到要放棄小寶寶?」那些溫柔的話讓布萊太太肝腸寸斷地啜泣,又一次吵醒熟睡的寶寶。但吉伯特的眼神帶著深切的關懷,讓我原諒了他。「妳怎麼能相信我們對妳的孩子會比他的媽媽對他還要好?我們對他而言是陌生人。」但這些問題都沒有用,因爲這個女人的憤怒已經剝奪了她說話的能力。他仍耐心等待她平息哭聲。她仍然哭個不停,他再一次蠕動著坐進我們兩人之間的長靠椅上,好將安慰的手臂環繞在布萊太太的肩上。布萊太太舉起手放在吉伯特的手臂上,回應他的安慰。這種纖細的觸摸足以讓布萊先生爆發,站起來帶著強烈的譴責說:「把你的髒手從我太太身上拿開!」
「喔,麥可.羅伯茲。他是我親戚的兒子,我們一起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