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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格蘭短篇小說精選

作者:愛力克.林克雷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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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業救濟金

失業救濟金

作者簡介
「一英鎊三先令六便士。」我答道,一如我先前說過,我說不出半句謊言。
「謝謝你。」我低聲誠懇說道。
「那個?怎麼說呢,那是我的週報表。」我回答。
方雷(Ian Hamilton Finlay,1925~2006)以繪畫、雕塑和具象詩出名。一直隱居於鄉間,透過通信和印刷作品,跟國際藝壇保持連繫。
我開始緊張起來。過了一陣子,我看著最先跟我說話的人,指著他的卷宗說:「你們在浪費時間,我不屬於那裡面的。」他望著我,既不笑也不回話。
「只要填上就行了。」他解釋。
他同情聆聽著,可是等我說完,他捱近我一步,臂膀搭著我肩頭,輕聲說:「孩子,沒必要覺得那樣子。你有十足的資格領這筆錢。」
「是,很簡單,」我回答。接著我開始跟他們解釋。時間。金錢。工作。真相。等我解釋完,其中一人離椅而起,去取回一大冊卷宗。這是個信號,因為其他人一看到,全都離椅去拿回一大冊卷宗。他們把它扔在桌上攤開。
此時我才注意到他拿著表格。柯利狗仍然跳來跳去,想嗅嗅陌生人有趣的公務味。「芬.麥庫,」我命令道:「不可以碰!壞東西。走開,去啃你的骨頭!」
然後他翻開其中一本;慢條斯理、沉默不語、眉頭深鎖、開始翻閱又厚又密密麻麻的書頁。第100頁……第250頁……他還有第二冊沒翻呢!
我填上表格。隨後,直到我的誠實使我陷入新的麻煩前(自然,我是在把德行視為麻煩的處境下長大),他們每週定期寄來支票。至於我這一部分,則須要填上一張表格,陳述我這禮拜接了什麼差事、賺了多少錢。既然繪畫不是差事,而是工作,我就在適當的欄格中填上「無」和「尚未」的字眼。五、六週後,他們給我加了五先令。
喝住狗後,我打開籬門,微笑趨前,伸手歡迎他。「午安,很高興見到你。」我說。藝術經紀人熱情地握手答道:「我是國家救濟署的人,午安。」
我狂烈的爆發,害得打字員神經質地吃吃笑,也使得年輕的辦事www.hetubook•com.com員吃驚地喳喳作響。而福利官,只瞄了我一下子,就轉身背向我,大步走進他的辦公室,並且摜上門。
「啊,嗯,我想不會有什麼害處。」
我對著他嗅了嗅,跟他保證沒有。「真好運,老兄。」我們握握手。他飛快奔下小徑,不時駐足揮手,然後我回到屋裡。
我一進入那幢建築,向櫃台報上姓名,立刻像是某種特殊人物,被引導穿過幾道長廊,進入一個房間。他們在那裡等我。顯然他們全都在等我;有幾個人冷峻地環桌而笑。桌上擺著我的報表,奇怪的是,它們擺在那裡,看來完全兩樣。荒謬死了。
我點頭:「我在編雜誌。」
「什麼!」福利官揚起濃黑密生的眉毛叫道:「你已經有工作了啊!」
於是氣氛又改變了。他們再度冷峻起來,而且皺起眉頭。
「你到底有工作還是沒工作?」被激怒的福利官拉高嗓門叫道:「你自己好好想一想,然後讓我知道。」
我的柯利狗,搖擺著毛茸茸的尾巴,狂吠不已,跟在我後頭。「別怕!」我對藝術經紀人叫道。好歹他已攀到籬笆邊,站在牆腳邊樹蔭下。
他打開公事包。毫無疑問,他是指國家救濟金這筆錢。
「處理它們?」我茫然重複道:「啊,處理它們,我明白了。嗯,大幅的我放樓上的閣樓,小幅的我放樓下的櫃子裡。」
我沒法撒謊。「我要。」我說。
我還來不及從令人不快的問題得到答案,福利官已再度現身,抱著兩大本,不,兩大冊卷宗。砰然一聲,他把卷宗摔在櫃台上,正好就在我鼻子下端。
「如果你要我的忠告,老小子,那就據實以告。」他回答:「是的,據實以告,那樣總是最好的。或者也幾乎總是最好的,嗯?哈!哈!唔……」他起身走向門口。「對了,」他小聲說:「我身上有松節油味嗎?」
「現在!」人們全異口同聲道。
然後我轉向國家救濟署的人,一再道歉,向他解釋說我已經放棄了。
「不,不,我瞭解。你不拉小提琴。你畫畫。」國家救濟署的人心平氣和地說。「對了,」他補充道:「你怎麼處理它們?」
「我要完全誠https://m.hetubook.com.com實,你知道,」我補充:「報表只適用於目前……於是,你看,這樣就很難真實了。」
「不過,坦白說,」我嘆氣道:「我實在非常感謝你。你知道,要是你給我救濟金,我就能工作了……總算,我可以自由自在工作了!」
接著我賣掉了一幅畫。同時,也受到一位不熟識的國家救濟署員的調查。
我這一生有一段日子,由於飽受貧窮折磨,害得我說不出一句謊言。自然而然,我成為領取國家救濟金的一員。事情發生在我到公立的職業介紹所申請失業救濟金時。小小的介紹所就在最近的市内。
我等了一會,然後問辦事員:「你認為我冒犯了他嗎?依你看,我現在是不是該走了?」
由於他看來不像牧羊人,我立刻推斷他一定是——也只能是——一個藝術經紀人。我狂喜過度,把禿筆擲回筒裡,打開門來,衝到溫暖的陽光下歡迎他。
等把他清理乾淨後,我試探道:「有件事我想請教你。是……嗯……是關於……表格……」
於是他手探進公事包裡,交給我救濟金。我看都沒看,就盡快收進口袋裡。當你貧窮時,金錢最令人難為情。
「我相信你們,」我跟他們保證:「你們要寄表格來呢,還是我現在就填好給你們?」
「畫圖?畫圖?要是你不介意的話,應該說是繪畫!」我眼睛盯著打字員。出於某種反射動作,她彎身在機器上敲了幾個字母。接著,我瞪著福利官問:「告訴我,是的,好好告訴我,一個人有職業的時候怎麼工作?只有沒職業我才能工作,要是有職業,我就『不能』工作,你懂嗎?」
「你能跟我們解釋嗎?」另一個人問我。
「喔,那些表。你是說你都填了,是嗎?」他似乎為我的做為感到驚訝。
「喔,要是這樣,既然你有兼差而且你自己不願放棄你就只能在這家職業介紹所裡登記領取半失業救濟金。」他一口氣告訴我。
「可是我不這麼覺得,」我向他保證:「相信我,我很高興……我是指,很不好意思……讓你這麼老遠跑來……可是我已經聲明放棄了……我想我並不適合,你知道……」
伊恩.漢彌頓.方雷
但是下午,我在廚房作畫時,碰巧舉目m.hetubook.com.com看到窗外有個整潔矮小的男人。他穿著細條紋的公務服,抱著簡便的公事包,幾乎上氣不接下氣地捱到籬笆邊。坡地上有幾隻綿羊停下吃草的動作,用很明顯的吃驚表情盯著他。
「賣掉!哈!哈!不,我沒想過。」我說,為這個問題的綺想而高興起來。
說完,氣氛忽然有很明顯的改變。他們顯然為我的決定鬆了一口氣。他們對我微笑。但其中一人說:「沒必要這麼輕率。」另一人接口道:「我們是為你好。」
辦事員坐下來。不久,福利官出現。他是個,或者我該說,他當時是個胖嘟嘟、神情硬板板、四十出頭的人。這個下午,他彷彿已料到我會來看他,穿著時髦的運動夾克,結著寬大俗麗、帶有藝術家氣息的領帶。當他走向櫃台時,我的心飛奔迎去。他說:「我早就跟你說過了,我們沒有適合你的工作。你只是在浪費我們的時間而已。」
「每個月嗎?」他猜道。
我也生起氣來,不僅因為提到耳朵的關係。
我不由地以手肘撑著櫃台,手支著下巴,讓自己擺出一副荒謬「懶洋洋」的姿勢。我望著福利官,怯生生回答:「我不是來找工作的。我『已經』有份工作了。我來是要跟你申請失業救濟金。」
「工作?什麼工作?」福利官叫道。他停步生起氣來,再轉身面對我。「要是你要工作就不能申請失業救濟金!難道你不明白這一點!」他咆哮道。
福利官突然停下來,轉身面對我:「謝謝你?你為什麼說謝謝你?你要知道,你還沒領到錢呢!」
我再度感動不已。原因來自於我的貧窮和他穿著貴重衣服的悲憫形象,還有他即將給我救濟金的想法。我覺得,就好像他慷慨地從他自己的口袋裡掏錢給我一樣。
當我說話時,無法不讓自己的眼光瞥向遠處屋角那座龐大上鎖的保險箱。很明顯地,保險箱外頭,有一股詭異的靜默緩緩溢出,就如煙霧從我茅舍裡的火爐裊裊上升一樣。我一點也不懷疑,這股沉默,來自於我先前提到的「救濟金」。
「孩子,」國家救濟署的人說,從沒一個藝術經紀人像他這樣說過話:「我瞭解你的處境;不,別吃驚。我真的瞭解。你要知道,我的弟弟是個小提琴手……」停頓半晌,他沉思望著通到我家那條陡峭曲折的老徑。落腳處長滿翠綠的羊齒植www•hetubook•com.com物,成列的羊齒堆中有個窟窿,曾經摔死過一隻綿羊。「他住在一間閣樓裡,」他繼續道:「他的處境……嗯……也是一樣……你知道,跟你一樣。他整天就待在那裡拉他的小提琴。」
「這麼說,我還可以繼續領救濟金了,是嗎?」我問。
「我猜你們要去野餐。」我說,一邊在想,是否該回報他的眨眼。
我一進所內,打字員就轉向辦事員,我還聽到她低聲說:「那個藝術家又來了。」真的,她給我一個頭銜——「藝術家」。辦事員起身,沒有理我的意思,逕自到標著「社會福利部」的門口敲門。
一進入室內,其中一人——他們的發言人,或者也許是頭頭——指著我的報表說:「那是怎麼回事?」
但是他那寬闊的身影彷彿要退去為我拿救濟金的景象,卻感動了我的心靈。真的,他已贏得神聖的勝利,但是我不介意,而且我要他知道,我不介意。
但是我就是無法撒個謊。「我擔心的就是這樣,」我承認道:「你想那關係重大嗎?」
「什麼?那可不公平!」我頂嘴道。我的臉頰泛成深紅,手肘移離櫃台,雙手揮舞:「那不公平。我付了全額的國家保險,所以我該從這家職業介紹所裡領取全額的失業救濟金!」
「我明白了,」我說:「這麼說,我沒有選擇的餘地,只有放棄。」
我潤潤嘴脣,弱聲說道:「好吧!我讓步,我就在這家介紹所登記領取半失業救濟金好了。」
就這樣,我決計不論任何代價,據實以告。我著手填寫週報表。「差事——無」,在「金錢收入」那一欄下,我小心翼翼寫上「五英鎊五先令零便士」我想,這樣填,至少含有人們期望於真理的兩難提示。
我寄出報表,接到的回郵,卻是要我到國家救濟署總部報到的嚴厲傳令。
「那些……嗯……你們寄來的周報表……」
把畫架抬開,連忙把濕濕的調色板移離椅子後,我邀請他到廚房,他坐了下來,正巧,坐在我的調色板上。他就坐在我原先移離的椅子上。我立刻衝去拿松節油和布。
此時打字員插嘴道:「他不是指工作。他的意思是,畫畫圖,就像那個——我忘了他的名字——那個割掉自己耳朵的。」
「那www.hetubook.com.com就對了。」福利官說。他闔上卷宗,屈手彎身,把它推到一旁。然後他朝保險箱走了一兩步。至少,當時我的印象如此。如今回顧起這段插曲,我才知道他其實是要去拿表格過來。
他到我家那天,是個風清天藍日麗的早秋。我一應門,他就神采飛揚地道歉:「對不起,老兄。今天不能待太久,車內有兩位女士……」
原來是這麼誤會的。一念及此,我就覺得情況幾乎像我撒了謊一樣糟糕。「可是我並不拉小提琴啊!」我指出:「我什麼也沒拉,你知道,這裡頭有點誤會。」
「表格?」他明亮的臉龐罩上烏雲,我的普魯士藍顏料和愚蠢的問題,正在糟蹋他的野餐。
微笑,鬆口氣。打開銀色的香菸盒。「沒必要這麼輕率」「我們是為你好。」
「你沒想過賣掉它們?」他平緩問道。
「那麼,有個困難,」我宣布道。為了不讓女士久候,我立刻提到我正面臨的棘手難題。繪畫,我解釋道,並不是差事,而是工作。何況,即使我牽強稱它為差事,那不也是「這個禮拜」的差事。我賣掉的那幅畫,是整整一年前完成的……該怎麼通知他們我賣畫收到的錢呢?
停了一會兒,突然他直瞪著我的眼睛,木無表情問我:「孩子,你要這筆錢嗎?」
「各位先生——」我開始發言:「各位先生,我想最好是我放棄失業救濟金。我不適合領。我看得出來。我跟你們有同感,所以我放棄。」
「哈,哈,老小子,你說對了!」他應道。
「那麼,我可以問你領多少薪水嗎?」他說,語調裝得官腔官調的。
於是,我自個兒想,它們不是英鎊紙鈔,是郵政匯票。可是等我們握手道別後,我才發現,它們連匯票也不是,只是一些表格……
於是我想了又想,那個晚上,藉著油燈,我寫了一封客氣的信給職業介紹所當局。事實上,我信內說的是:「我放棄了。」翌日清晨,當郵差把帳單送到我山間的茅舍時,我把信交給他。
於是我填好放棄的聲明書,離開那幢建築,成為一個自由人。
「我知道。」我說,並且向他道歉。他似乎接受了我的道歉,再轉身朝櫃子走了一兩步——或者,如我當時所想的,朝保險箱走了一兩步。
「每週,」我神氣地回答:「而且,那只是兼差的工作而已。」
「那麼,就進來一下吧!」我說:「我不會留你的,我保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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