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2 光
ILLUMINATION
魔法師的雨傘
「妳……並不是在『戰鬥』,用這個字眼不大對。不過妳跟某種看不見的東西捲入衝突,某種躲過妳耳目、被陰影遮蔽的東西。」
「有意思。」賽莉雅評道。
走到開放的廣場時,賽莉雅不再往前走,她在高聳的天文時鐘旁邊暫停腳步,儘管天候惡劣,時鐘上雕刻的十二使徒依然按時整點現身。
伊索貝猶豫起來,放眼掃視客人,這群人大多是啜飲苦艾酒、爭論藝術的騷人墨客。
咖啡廳的門猛然打開,送進一股夾帶雨水的疾風,顧客們發出不耐的叫囂,擱架上的雨傘碰得喀噠作響。
「妳慢慢來。」賽莉雅說。
有幾張桌子無人佔用,但攫住賽莉雅目光的是壁爐旁的那張空椅,就在伊索貝的對面。她坐在那裡,埋首於書本,有杯熱茶為伴。
「抱歉我沒辦法講得更清楚,」她說:「要是我事後又想到什麼,我會告訴妳的。有時候我得要反覆思考紙牌的組合,才能真正弄懂箇中涵義。講得精確點,這些牌……不是不清楚,而是錯綜複雜,有很多可能性可供思考。」
她繼續洗牌直到代表魔法師那張深深埋在整付牌裡,接著收起紙牌、繼續看書,獨自等待雨勢停歇。
伊索貝不再洗牌,將整付牌面朝下放在桌上。
「我溜出來以前先去露了個面,今天晚上我沒心情上派對,況且我也不想錯過離開馬戲團的機會,出來透透氣,即使差點害自己溺水。」
她在不怎麼引人注目的情況下走進城裡,不過在這樣的豪雨之中,也無法吸引多少路人的目光。在鋪石街道上,她只跟區區幾位行人錯身而過,雨傘藏住了每個人部分的面貌。
伊索貝把注意力放回賽莉雅身上,然後從提袋拿出一疊紙牌;不是馬戲團的黑白紙牌,而是她原有的馬賽紙牌,磨舊褪色的那付。
賽莉雅與伊索貝暢談關於天氣、布拉格與書籍的事。雖然兩人並未刻意避談馬戲團,卻持續跟那個話題保持距離。一時之間,兩人只不過是同坐一張桌子的女人,而不是占卜師與幻術師,對她們來說這種機會實屬難得。
「妳是想躲開『惡劣天候派對』嗎?」
女侍把賽莉雅的薄荷茶端來,再度離開之前,連瞥也沒瞥紙牌一眼。
賽莉雅從來就不大確定該怎麼看待這位占卜師。不過,只要對方的職業牽涉到跟人們說他們想聽的話,她對這類人都有種與生俱來的不信任感。而且伊索貝有時會流露賽莉雅常在月子眼眸裡瞥見的神情,顯示對方知道的內情多於口頭所承認的。
「怎麼了嗎?」伊索貝問。
「多快?」
「我想妳拿了我的www.hetubook.com.com雨傘。」他說,幾乎上氣不接下氣,但是笑容可掬到放肆的地步,少了適當的羞怯衿持。
以往她總認為這就是助理極度稱職的表現,從來不曾細想這種表象可能有多麼虛幻不實。
她心思渙散地徐徐漫步,一面思索紙牌的事,但她慢慢領悟到自己竟然渾身暖和。就算沒有更暖,也至少和跟伊索貝坐在火爐附近一般暖烘烘的。不只如此,她一身衣服還是乾燥的。她的夾克、手套,甚至是禮服的裙襬都是。雖然雨勢依然強勁,狂風逼使雨水突破標準的重力直墜模式,同時朝著好幾種方向飛灑,但沒有一滴雨水落到她身上。雨滴從積成池塘似的水灘往上濺起,往旁邊吹散,但賽莉雅卻完全無感,連她的靴子都毫無濕氣。
「我通常不怎麼想知道自己未來的任何事情,」賽莉雅說:「今天晚上我有一點好奇。」
同時,這個牌陣似乎更像對馬戲團整體的占卜,而不是特別針對賽莉雅,可是裡面的感情如此豐沛,以致全面壓倒了細節。伊索貝疊好紙牌,洗回整付牌裡。她洗牌的時候,Le Bateleur浮到了頂端,她對著那張紙牌皺起眉頭,然後環顧咖啡館。幾位頂著圓頂禮帽的顧客散立各處,但不見她尋覓對象的蹤跡。
還有心裡一貫的印象,他總是與背景融合無間,彷彿當真不在場,讓她偶爾忘記他正在房裡。
「搞不好有人認出妳來了。」伊索貝提示。
「不用道歉,有這種狀況我也不是很訝異。謝謝妳,我很感激妳提供的洞見。」
「妳身上扛著不少負擔,沉重的心,妳失去的事物。可是妳正要走向改變與發現,有外在的影響力正在推著妳前進。」
伊索貝漾起微笑,抬起目光,卻發現賽莉雅的表情沒有多少內容可供解讀。
獨站雨中的馬可,凝望賽莉雅原本駐足的地方好一陣子,然後才踏入夜色,漸行漸遠。
「我沒辦法清楚分辨是好是壞,不過相當……激烈。」伊索貝在桌上稍微推推紙牌,Le Bateleur與La Papessa四周圍繞著尖端冒火的魔杖與盛水的杯子。她們身邊火堆的劈啪響與雨擊窗戶的淅瀝聲糅合一氣。「簡直是自我矛盾,」她在片刻之後說:「彷彿愛情與失落同時並存,同時陷入某種美麗的痛苦之中。」
賽莉雅驚訝地抬頭瞪著他。起初她想不通錢德瑞許的助理到底為何會來布拉格,因為她從未在倫敦以外的地方見過他。隨之湧現的問題就是他怎麼會有這麼一把雨傘。
「妳hetubook.com.com以前從來沒要我幫妳算過。」
賽莉雅並未繼續追究。
桌上的紙牌恍如一條纏結成團的路線,伊索貝將它們稍微推來推去。
馬戲團的另一端搭設看起來完全不像柵門但還是打得開的圍籬,賽莉雅.鮑恩在圍籬的一處,從陰暗帳棚的幽影裡踏出來,走入雨中,略微吃力地打開雨傘。那是把大傘,彎曲的傘柄相當笨重;賽莉雅一旦把它撐開,就能順利擋雨防水。但她酒紅色禮服的下半部很快就完全濕透成逼近黝黑的色調。
「當然可以,」伊索貝說,標記好正在讀的那頁之後才把書擺到一邊,「真不敢相信妳在這種天氣還跑出門。稍早開始下大雨的時候,我差點被困在雨裡,後來就想乾脆等雨下完好了。我本來要跟人碰面,但天氣這個樣子,我想對方應該不會來了。」
接著賽莉雅開始放聲大笑,那種愉快的輕笑與喧囂的雨水互相唱和。馬可凝望她的時候,笑容忽隱忽現,頻頻眨眼擠開雨水。
「我想不是,」賽莉雅瞟著周遭的顧客說,沒找到轉往她們方向的視線,「人們會看到自己想看的東西。馬戲團都到鎮上來了,我確定來這地方的特殊顧客早就超過平日的份量。我們要融入環境就變得比較容易了。」
她早料到會是她認識的人。某個在馬戲團範圍之內而不是之外,但仍參與其中的人。她有多不勝數的疑問,有好多事情她渴望討論,儘管她父親時時叨唸,要她別為對手的事費神。可是,當她意識到他一直知曉兩人各自的立場時,忽然覺得自己暴露無掩。她意識到,他每回替她開門或替錢德瑞許記下筆記,每回他用那雙讓人窘迫的亮綠眼眸直瞅她的時候(他現在正是如此),他一直都是知情的。
「妳怎麼辦到的?」伊索貝問。
伊索貝的手一時搖晃,不過有一張從整付牌裡落到桌上。賽莉雅撿拾起來,匆匆瞥看牌面上的兩只杯子,然後才遞還給伊索貝。伊索貝把那張牌放進整付牌,並繼續洗牌,紙牌從一隻手天衣無縫地落至另一手。
伊索貝又拉出一張紙牌,又是兩只杯子。
「噢,沒什麼,」賽莉雅說:「只是有人在監視我們的感覺,不過可能只是我的想像。」
賽莉雅細看他的時候,勁風中的雨水好似濕繩般劈打在她的臉上,同時間他睫毛上的雨滴紛紛蒸發。
她對塔羅牌占卜不大拿手,那之中總有過多的可能性與涵義。可是一旦由伊索貝指出特定的元素,她就看得出那種複雜的情感,還有秘密就要被揭發的迫切。她不確定該怎麼理解占卜結果,但儘管她滿www.hetubook.com.com心疑竇,還是希望那表示她終於可以確認對手的身分。
「哎,聽起來好像滿值得期待的。」賽莉雅語氣嘲諷地說。
夢幻馬戲團今晚在柵門擺上一則大大的告示,掛在緞帶編成的繩子上,繩子纏在大鎖上方的鐵杆。字體大得足以從一段路程之外就看得清晰,不過人們仍然直直走到它前方閱讀。
伊索貝把Le Batelur(法語:魔法師)放在早已擱在桌面的紙牌上方時,勉強才忍住不由自主想倒抽一口的氣息。她用咳嗽來掩飾。賽莉雅看來並未注意到有什麼差錯。
這點倒是吸引了賽莉雅的注意。
約莫這個時候,賽莉雅才確定手中那把雨傘並不是自己的。
伊索貝開始洗牌。「好可愛的紙牌。」賽莉雅說,望著那疊移動中模糊成團的紙牌。
因天候惡劣而歇業
「妳隨身帶著紙牌嗎?」賽莉雅問。
「當然不是,」賽莉雅說:「不過,要是大雨真的是我做的手腳,我也會覺得自己做得太過火。」
「哪一疊?」伊索貝問。
「請接受我誠摯的歉意。」她說,眼眸裡仍然閃著盎然的興味。
「沒錯,我轉移了她的注意力。」賽莉雅輕吹熱氣冒騰的茶水表面之後說。這不是她真正的意思,但她罩在桌上的隱形布幔似乎很難向人解釋明白。而且儘管有布幔的存在,但是受監視的感覺依然揮之不去,讓她不堪其擾。
「其中一張在……別的地方。」伊索貝解釋。
「紙牌不會呈現清楚的時間軸,可是很近了,我想幾乎是馬上了。」
她其實不算說謊。紙牌的事情,她發現自己幾乎無法扯謊。
自己竟然不曾考慮過這個人也許是對手的可能性,賽莉雅頓時覺得自己很愚蠢。
「他們根本不會注意到,」賽莉雅說:「我保證。」
滿臉煩躁的女侍在她們的桌旁停步,賽莉雅點了薄荷茶。女侍離開的時候,賽莉雅久久環視著房間,目光掃過人群,彷彿在尋覓某人,卻找不到聚焦點。
伊索貝點點頭。「妳……妳想要占卜看看?」她問。
「如果妳不介意的話。」
賽莉雅淨是微笑。
可是這場競賽明顯可見,以至於過去與未來的其他一切都與它緊緊牽絆。
她放在桌上的紙牌並未馬上顯現清楚的內容:好幾張杯子,兩張寶劍,還有La Papessa,就是神秘莫測的女祭司。
「至少等雨勢緩和了再走嘛。」伊索貝抗議。
伊索貝在桌上推著紙牌,輪流聚焦於不同的紙
www.hetubook.com.com
牌上。「抱歉,」伊索貝默默瞪著紙牌半晌之後說:「有時候我要花點時間才能好好轉譯。」
賽莉雅的表情並未洩漏任何訊息。她看著紙牌,偶爾望向伊索貝,聚精會神但心有戒備。
她仍然佇立於狂雨之中,雨水在她四周密密灑落,幾乎讓她看不清幾步之遙的景象,但她卻依然一身溫暖乾燥。她往前把手伸到雨傘的遮護之外,仔細瞅著自己的手,可是沒有一滴雨水落在上頭。靠近她的雨滴在打中手套以前就頓時轉變方向、反彈開來,彷彿她被某種無法滲透的隱形東西團團包圍。
不過,這份邀約挺誘人的。
「如果妳願意和我喝點小酒,我非常樂意跟妳長談一番。」馬可說。當他徒勞地嘗試用敞開的雨傘同時遮蔽兩人,圓頂禮帽早已恢復乾燥。
「我自己偶爾也會想溜出來,」伊索貝說:「難道妳是為了休一晚的假才讓老天爺下雨嗎?」
即使在賽莉雅說話的當兒,淋濕的禮服也逐漸乾涸,近似黝黑的色彩恢復了豐郁的酒紅,不過很難分辨清楚,這到底是因為附近熊熊燃燒的爐火,還是她自己行使的微妙變身術。
伊索貝往桌上放另一張紙牌。
室外大雨如注,闃暗的街道幾乎不見人影,街邊散落著微光熒熒的窗戶。儘管寒風呼嘯,氣溫卻不如賽莉雅預期的冷。
「離開工作情境,就沒人認得我,這點一直讓我覺得很驚奇,」伊索貝說:「過去幾晚,我替這房間裡的好幾人占卜過,可是他們竟然沒人多瞥我一眼。也許沒有蠟燭跟絲絨的圍繞之下,我看起來沒那麼有神秘感。不然就是他們把更多注意力放在紙牌上,而不是我身上。」
「也怪不了人家。」賽莉雅說,把潮濕的手套拉下。她動作輕柔地甩甩手套,它們立刻就乾了。「在外頭活動簡直就像在河裡走路一樣。」
一八九四年三月 布拉格
賽莉雅若有所思瞅著這三疊紙牌,一面啜飲茶水。片刻之後,她指指中央那疊。伊索貝再次把整付牌疊起來,並把那組紙牌擱在頂端。
她滿頭霧水盯著他,拼圖散塊開始一一聚合起來。她憶起自己與眼前這位佇立雨中的男人的每回邂逅,想起他當初在她應徵試演時所流露的苦惱,還有幾年以來對方的目光與評語——她總是解讀為靦腆的調情。
不過,也許對於以替人占卜未來為業的人來說,這種現象沒什麼好稀奇的。
「謝謝。」
一小時之後,天候開始變化,滂沱大雨狂瀉而下,勁風讓條紋帳棚的表面波動起伏。柵門上的告示在風中飛舞,濕漉漉
和圖書
地閃著水光。「我已經霸佔妳夠多時間了,而且雨也不過只是雨而已。我希望妳等候的人會出現。」
「不好意思,鮑恩小姐,」有個聲音壓過嘈雜的雨聲,沿著街道傳來。她先認出那個嗓音之後才轉身,發現馬可就站在她身邊,渾身雨濕,水滴從他圓頂禮帽邊緣紛紛瀉落。他手中握著一把合起的黑傘,就跟她手中那把一模一樣。
「我可以跟妳一起坐嗎?」賽莉雅問。伊索貝抬起頭,掩不住神情裡的詫異,可是詫異的模樣很快就換成明亮的笑容。
賽莉雅沒等伊索貝的指示,就自行把牌分成三份。她謹慎抓著紙牌的邊緣,越過桌面把每疊牌擺成一排。
「可是只有七十七張。」
要不是快讓大雨給淹沒,她或許會接受。
俏麗的花式字體如此寫著,周圍還頑皮地畫上灰色雲朵。人們閱讀告示,有時連看兩回,然後望向逐漸西沉的夕陽與清朗的紫藍天際,接著再搔了搔腦袋。他們四處站著,有些人等著看是否會有人把告示挪開,讓馬戲團跟著開放。可是放眼不見人跡,最後這一小群人只好作鳥獸散,另覓活動來消磨夜間時光。
納悶了那麼多年之後,實際面對對手的情況卻與她原本的預期有所出入。
「你當然會很樂意,」賽莉雅對著馬可的笑靨回以燦笑,「也許下一次吧。」她有點吃力地撐開自己的雨傘。當她手一揮,用黑色絲質的傘篷罩住腦袋,她跟雨傘隨即不見蹤影,只剩雨水簌簌滴落空盪盪的人行道。
賽莉雅最後在照明光亮的咖啡館停下腳步,儘管氣候惡劣,但咖啡館裡人潮洶湧、生氣蓬勃。她把自己的雨傘添進聚攏在門邊擱架的那堆傘裡。
「牽涉到感情,」她說:「深刻的感情,可是妳目前只在邊緣,還在接近表面的地方,它等著把妳拖進去。」
「可是很快就會揭曉了。」她說。
「那點我倒是懷疑,可是還是謝了,謝謝妳的陪伴。」
賽莉雅就在那時轉換話題,不過紙牌仍擺在桌上,伊索貝並未動手收拾。她們討論了些較為瑣碎的話題,最後賽莉雅堅持表示自己該回馬戲團去了。
賽莉雅平靜下來之後,對他低身行了個完美的屈膝禮。她把他的雨傘物歸原主,傘柄一離開她的手指時,雨水就朝她撲襲而來,讓她倒抽一口氣。他則把外型相同的雨傘遞給她。
「是我的榮幸。」賽莉雅說,一面戴回手套,一面從桌邊起身。她在擁擠的咖啡館裡自在穿梭,從門邊擱架上拿起深色把柄的雨傘,向伊索貝揮手道別,然後鼓起勇氣準備冒著傾盆大雨走回馬戲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