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3 交叉路口
INTERSECTIONS
床邊故事
塞在其中一個架子後面的是小瓶子,身圓頸短,用相配的玻璃塞子封住。他小心地拿起來,瓶子超乎意料地重。剛開始拔開塞子的時候,他相當困惑,因為味道與感受都沒有什麼變化。接著隨著爽颯的輕柔秋風,慢慢飄來焦糖的香氣。羊毛與汗水的氣味讓他覺得自己彷彿穿了厚重外套,脖上繞有散放暖意的圍巾,有種人們戴著面具的感覺。營火的氣味跟焦糖混雜在一起。然後他前方有了動靜,有什麼移動了一下,某種灰色的東西。他的胸膛湧現一陣劇痛,有墜落的感覺,像是咆哮的風聲或是女孩的驚聲尖叫。
貝利在帳棚的側面找到缺口,是織布上的裂縫,每側邊緣都點點分佈著銀色孔眼,有條黑緞帶正懸在他的頭頂上,彷彿這個開口就是要用緞帶穿好繫起,好讓帳棚牢牢關上。他猜想,是不是某個馬戲團成員忘了重新繫緊。
他這次從桌上挑了一個盒子,是個拋光的木盒,盒蓋刻有漩渦圖案。盒裡鋪有白絲綢,散放有如焚香的氣味,濃厚又混雜香料。他可以感覺到煙霧正繞著腦袋盤旋。熱烘烘的感覺,乾燥的沙漠空氣、熾熱的烈陽與軟如細粉的沙。熱氣之外還有別的東西讓他雙頰通紅,那種感覺與官感,就像誘媚如絲綢的東西波浪般地紛紛落下並滑過肌膚。還有他無法辨認的樂聲,是直管或橫笛?還有笑聲,是與樂聲協調無間的高亢笑聲。舌頭上嚐到甜美但辛辣的東西,那種感覺既奢華放縱又無憂無慮,但同時私密又感官。他感覺有人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於是驚愕地彈跳起來,鬆手讓蓋子落回盒上。
記憶的選集
這是個長形房間,大小恍如正式的飯廳,或者因為有那張桌子才像飯廳。桌子沿著帳棚的長度延伸,不過還有足夠空間可以沿著桌緣小心活動。放眼即是各形各色的瓶瓶罐罐,有些罐子是簡單的玻璃食品儲藏罐,其他是上過釉彩的陶罐或是華麗的霧面玻璃罐,盛葡萄酒、威士忌或香水的瓶子,配有銀蓋的糖缽與狀似甕缸的容器。整體看來沒有特別的排列模式或次序,只是純粹散置於桌面上。房間的周邊擺著額外的瓶瓶罐罐,有些在地上,有些在盒子與高大的木製書架上。
她還是一副難受消沉的模樣,但貝利還來不及問她怎麼回事以前,威吉查看手錶,發現快趕不上原本排定的表演時間。三人同意事後再會面,
和圖書
於是雙胞胎隱入人群。黃昏狂想曲
他選擇繼續遊走的那條小徑沒有明顯的門,只有夾在帳棚之間的通道,帳棚上畫著了無止境的條紋,由閃爍的燈光照亮。
「我發現一個擺滿瓶子的帳棚,本來不確定該不該進去,」貝利說:「裡面……滿奇怪的。」
請審慎進入,可以任意打開關起的東西
接著年輕女子對雕像一鞠躬之後離開,步入人潮裡。
貝利忐忑不安地把塞子放回去。他不想用這種經驗來做為收尾,於是把奇怪的小瓶子放回架上,決定再挑一瓶,然後才去找波比與威吉。
貝利原本想多打聽點夢幻者跟他們圍巾的事,但還來不及這麼做,波比就把他拉入另一座帳棚,棚裡迎面而來的景象讓他馬上噤聲不語。
他注意到黑白交替的條紋之間有個凹凸不平的點。
他們任意穿過盈滿霧氣的帳棚,遇見紙張做成的生物。像是閃動黑舌的盤捲白蛇,鼓著炭黑羽翼飛越濃霧的鳥兒。
他繞過轉角時,遇見高起的架子,上面站了靜定如雕像的人,不過這個跟他之前看過渾身覆滿雪花的那位不同。
「就像制服,」她說:「他們是夢幻者。有些人跟著馬戲團四處遊歷。他們向來比其他人待得晚,紅色則是他們用來辨認對方的方式。」
這瓶子高高瘦瘦,銀線將木塞固定到位。他有些吃力地把銀線拉開,拔開木塞時發出啵的一聲。瓶子底部有東西,但他無法判斷是什麼。從細瓶頸飄出來的味道明亮又帶著花香,是露珠垂滴與花朵盛放的玫瑰花叢、花園泥土的苔蘚氣味。他覺得自己彷彿沿著花園小徑徐徐漫步,傳來蜜蜂嗡嗡聲與樹梢鳴鳥的旋律。他吸進更深的氣息,除了玫瑰之外還有多種花卉:百合、鳶尾花與番紅花。樹上的葉片在輕柔暖風裡沙沙作響,還有人的腳步聲,距離他自己的腳步聲並不算遠。貓咪拂過他雙腿的感受如此真實,他以為低頭就會看到貓,可是帳棚的地板空無一物,只有更多的瓶罐。貝利把木塞放回瓶子之後擺回架上,然後又選了另一瓶。
被困在那個房間很久之後,貝利找到藏在籠子中央鞦韆座椅上的鑰匙。當他轉動拴鎖,鞦韆緩緩升起,籠子頂端隨之打開,讓他們能夠爬出去,逃進蒼白獅身人面像所守護的昏暗廟堂。www•hetubook.com•com
她堅持帳棚裡的某處有噴火紙龍,雖說貝利相信她的話,但腦袋還是很難接受紙張會噴火的構想。
「這是冰花園。」波比說,拉著他走下小徑。場景變成中央有座噴泉的開放空間,透明冰雕上汩汩冒著白泡。蒼白樹木林立於帳棚邊緣,雪花紛紛從枝椏上撒落。
「你剛剛怎麼打發時間?」他們離開秘密情人往中庭走去時,波比問道。
「我們來玩躲迷藏吧。」波比建議,貝利表示同意。接著她把外套釦子解開並留在冰凍的長凳上,白色戲服讓她隱去了身影。
貝利把罐子關上,氣味與感受漸漸消逝,再度跟著那把沙子困在玻璃裡。
種類難以辨認的生物形成黑影,急忙越過波比的靴子,隱去了身影。
波比拍拍貝利肩膀的時候,他仍怔怔望著雕像。
貝利走啊走著,焦糖的氣味飄過身旁,他發現自己其實不怎麼餓。
過去幾晚,貝利前後看過那些貓咪好多次,幾乎都把表演戲碼背起來了,所以在等他們再次空閒下來之前,他選擇先單獨到別處探索。
他們走進形似大型金屬鳥籠的房間,透過欄杆只見一片漆黑。他們穿過地板上的門,門一關上立即拴死,再也打不開,而且似乎沒有其他出口。
貝利試探般地把沒用緞帶纏綁起來的布片拉開,直到足以往內窺看的程度,一面試著判斷這到底算不算馬戲團的景點,而不是特技演員帳棚的後台或某種儲藏區。他只看得出幾個閃閃發亮的光點,以及宛如家具的輪廓。他還是沒把握,於是把布片拉到足以進去的程度,照著明信片上的指示小心翼翼踏進去,這個做法是明智的,因為他直接撞上覆滿瓶瓶罐罐與附蓋碗缽的桌子,物品鏗鏗鐺鐺撞在一塊兒。他停住腳步,希望沒打翻任何東西。
那種感受讓他想起冬天的初雪,就是白色覆蓋一切,柔軟安靜的頭幾個小時。
貝利循著蜿蜒的步道走逛,那些充滿神秘的瓶子盤據了他的心思。
他回頭去找波比與威吉,猜想他們會不會想直接往中庭去找東西吃。
「時候不早了,」他們在帳棚與帳棚之間遊走的時候,波比說:「你得回家了嗎?」
帳棚裡的一切淨是白,沒有黑色的東西,連牆上的條紋也看不見。那種白色閃閃發光,幾乎教人目盲。鵝卵石鋪成的彎曲小道周圍遍佈著樹木、花朵與小草,每片葉子與花瓣都是一片淨白。
他停步調整用緞帶www.hetubook.com.com懸在帳棚布片外的標籤,讓它更顯而易見,雖然他不知自己這麼做的原因何在。星辰下,孩子在床上沉睡的圖案面向外側,可是很難判斷孩子的夢境平靜安寧或紛擾不安。
波比的回應是朝他扔個雪球,而威吉只顧著咯咯笑。
這個女子的蒼白肌膚閃閃發光,披肩的烏黑長髮上繫有幾十條銀色緞帶。她的禮服白燦燦,上面覆滿貝利看來是黑線刺繡而成的迴圈圖紋,可是就在他走近的時候,卻看出黑色標記其實是寫滿布料的字跡。當他近得足以閱讀禮服上的局部時,才意識到它們是情書,由手工書寫而成。表達慾望與渴慕的字眼繞過她的腰際,沿著往外鋪展於平台的禮服裙尾順流而下。
這晚稍早的時段,貝利都隨同波比與威吉一起探索迷宮。眾多小室交織成令人暈頭轉向的網絡,走道散置其間,兩側設有不對稱的門。有的房間會旋轉,有的房間鋪設發光的棋盤地板。有個門廊高高堆著階梯,另一門廊落下片片雪花。
「不公平!」他喊道,她消失在柳樹依依低垂的枝椏後方。他尾隨她繞過樹木與造型植栽,穿過盤捲旋繞的藤蔓與玫瑰,追趕時隱時現的紅髮。
雕像將玫瑰漸漸舉高至臉前,眼皮緩緩闔上。
床邊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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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誰?」貝利問。
「我可以再多待一會。」貝利說。在不吵醒任何人的情況下偷偷溜進家門,他越來越得心應手了,所以隨著每天過去,也在馬戲團裡留得越來越晚。
接著他從牆架上挑出一只瓶子,暗想桌上的瓶瓶罐罐跟四周的那些之間有無差別,好奇這些奇特的容器是否有什麼難以辨識的歸類系統。
雕像本身是靜止的,可是雙手向外伸展。此時貝利才注意到站在她前方有個纏著紅圍巾的年輕女郎,將單朵的緋紅玫瑰遞給以情書為衣裳的雕像。
他心想,這樣夠了吧。他回到帳棚牆壁的布片那裡,留心不去弄亂附近的罐子或瓶子。
雕像繼續握著玫瑰,她禮服的黑與白將玫瑰的色彩襯托得更為鮮活豔麗。
帳棚裡沒有其他人,沒有事物干擾周遭的環境。貝利瞥看鄰近的玫瑰,玫瑰冷冽、冰凍又潔白,他傾身湊近的時候,僅有淡微的氣味。結合了玫瑰、冰與糖的味道,讓他想起中庭攤販販售的花形棉花糖。
貝利看不出那只標籤指的是帳棚裡的裂縫,或者屬於其他帳棚而放錯地方。大多數
和-圖-書的帳棚都把上漆木塊做成的標示擺在顯眼地方,也有清楚劃分或標示出來的入口。這座帳蓬彷彿無意讓別人尋獲。其他顧客從馬戲團的某處漫步過來,正要邁向另一處,路過的時候因為深深沉浸於對話當中,而沒注意到他正仔細端詳帳棚側面一張明信片大小的標籤。
「什麼是畫圖室?」貝利問,他之前沒聽波比提過賽莉雅的名字,原本想打聽那人的身分,但是這個稍縱即逝的想法,卻不敵對於未曾耳聞的帳棚的好奇。
他想起標籤提到打開東西的事情,猜想這些罐子裡可能會放什麼東西。大部分的透明玻璃罐看起來都像空無一物。他走到桌子對面的時候,隨手拿起一只,是個上了極亮黑釉彩的圓形小陶罐,罐蓋上有圓弧形的手把。他把蓋子拉開,往裡面瞧。一小縷煙霧散逸出來,除此之外空空如也。他往內窺看的時候,嗅到熊熊烈火的煙味,還有一點落雪與烘烤栗子的味道。他好奇地深深一吸,裡面有香料酒與糖果、薄荷、菸斗煙霧結合起來的香氣,還有杉樹的清爽松香,燭火蠟淚的蠟味。他幾乎可以感覺到落雪、興奮、期待與條紋糖果的甜甜滋味,教人昏眩、驚奇又不安。片刻之後,他重新蓋好,小心翼翼把罐子擱回桌上。
接著他看到那張尺寸有如大張明信片的標籤,繫在黑緞帶上,就像卡片別在禮物上那樣。標籤離地幾呎鬆鬆掛著。貝利把它翻過來,有圖的那面顯示一幅黑白蝕刻畫,有個孩子躺在蓋滿蓬鬆枕頭與方格被單的床舖上,地點不是在幼兒房,而是在灑滿星辰的夜空下。背面是白色的,優雅的書法字體以黑墨寫著:
「那是用空白黑牆組成的帳棚,裡面有裝滿粉筆的桶子,你可以到處塗鴉畫畫。有些人只會簽上名字,可是有些人會畫畫圖。有時候威吉會寫出小故事,可是他也會畫點東西,他畫得滿好的。」
那種官感頓時終結,貝利獨自站在帳棚裡,就在晶晶閃亮的星辰之下。
「她有很多名字,」波比說:「可是他們主要叫她秘密情人。我很高興今天晚上有人獻花給她。如果她手上沒花,有時候我也會獻上一朵。我想她身上要是沒花,看起來就不完整了。」
貝利繞著桌子走動,想不通這一切怎麼會跟床上的小孩或床邊故事扯上關係。
讓他詫異的是,波比竟然噗哧笑出聲。
「這種東西怎麼可能做得出來?」貝利問,外套上黏著融化中的雪花。
他們繞著中庭漫和圖書步,波比堅持要他試試摻有香料的可可亞,溫暖人心但也讓人有點苦惱。他發現自己的胃口回來了,於是兩人分享一碗炸麵糰還有一包可以食用的紙片,每張紙片上印有呼應個別口味的詳細插圖。
他環顧著那些瓶瓶罐罐,雖然深受吸引,卻對要不要再開一個猶豫不決。他拿起霧面玻璃食品儲藏罐,把銀色金屬蓋旋開。這個罐子不是空的,底部含有流動的少量白沙;從裡面裊裊飄出的正是海洋的氣味,是海岸上陽光明媚的夏日,他聽得見海浪拍擊沙子、海鷗的啼鳴。裡面也有神秘奇幻的東西,海盜船的旗子出現在遙遠的海平線上,美人魚在海浪後面一甩尾巴之後消失蹤影。整個彌漫著冒險犯難與令人振奮的氣味與感受,還帶有海上輕風的微微鹹味。
唯一跟標籤互有關聯的元素是天花板,一片漆黑,蓋滿耀耀閃動的迷你光點,效果簡直跟在戶外仰望天空的景致不相上下。
「那是威吉的帳棚,」她解釋:「是賽莉雅替他打造的,是他用來練習記錄故事的地方。他堅持說那樣比用筆寫下來還輕鬆。對了,威吉還說他想練習怎麼閱讀人們,我們晚點再跟他會合就行。他有時候就會那樣,東一點西一點地蒐集故事。他可能會在鏡廳或是畫圖室。」
面前閃過如此多道紅之後,他確定此事並非巧合,於是向波比問起,同時也想起獻上玫瑰花的年輕女郎也有條紅圍巾。
雕像的動作如此微妙,幾乎難以察覺,可是慢騰騰地,非常非常緩慢,雕像伸手接下了玫瑰。雕像張開了指頭,拿著玫瑰的年輕女郎捺住性子等候雕像漸漸用手握住莖稈,只在對方拿穩的時候才放開手。
這個時辰,在馬戲團裡晃蕩的顧客更加稀少,兩人漫步的時候,貝利注意到有不少人都兜著紅圍巾。圍巾種類千變萬化,從厚重的麻花羊毛到細緻的蕾絲,應有盡有,但每條都是濃烈的深紅,在所有的黑與白襯托之下看來甚至更紅。
「這是什麼啊?」貝利問,之前沒機會閱讀門外的告示。
廟堂沿牆至少有一打門,波比馬上找出會帶他們返回馬戲團的那扇。
「她是我的最愛。」波比說,陪著他仰望雕像。
他們查看每根銀色欄杆,卻遍尋不到隱藏開口或巧妙遮掩的鉸鏈,威吉不再說故事,波比的焦慮越來越形於色。
他們橫越迷宮的時候,威吉說起牛頭人身怪,他把故事說得鉅細靡遺,貝利一直懷抱著繞過轉角就能遇上那個妖怪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