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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心怦怦猛跳。她一定不能再多想嚇人的事情了,她一定不能再擔心下去。她把手指擱在門鈴上停住,使勁力氣推擠,然後突然把手抽走,塞進浴袍口袋。她不喜歡看自己的手,上面布滿節瘤,粗大的藍血管蜿蜒於上,還有點點肝斑。她轉身要走的時候,火爆地往門上一踹。門動了。她瞪著門。門開著。音樂像洪水一樣湧了出來。她試探性又尷尬地把它推開。門開得更大了。
裡頭空空如也。左側的架子有台留聲機,就緊貼在廚房牆壁上。擴音器高高架在跟她臥房共用的牆壁上,她敢走進去把那東西關掉嗎?這可是別人的家耶。陌生人的家。
她把門打開一縫,往外瞥望,看到女人踏進電梯。她沒見到對方的臉,只看到背面。身材苗條、金色捲髮,紅雨衣,底部殘留衣襬放長過的線條。如今,芙芮達對放長衣襬的事瞭如指掌。
沒人聽到她的鈴聲,也許沒人在家吧。他們可能打開噪音之後忘掉,就出門去了。也許是那個穿紅外套的女人。
她不知道自己一開始看到的是什麼。她走近一些,直直盯著床上的東西,接著才意識到自己看到的是什麼。鮮血淋漓的那團東西原本應該是臉,身子下面一片血污。她一陣暈眩,身子軟軟癱靠在門柱上,胃部往上翻騰。她怕得無法放聲尖叫,轉身奔回自己的公寓。她邊發抖邊啜泣,一把抓起電話。
她讓那間可怖公寓的門大大敞開,整條走廊灌滿了那個可怕的聲音,應該會有其他人抱怨才對。遲早都會有別人進去,然後發現床上……那個……東西。
那棟大樓以前從來沒有隔壁那種住戶。她跟莫里斯當初搬進來的時候,大樓剛剛www.hetubook.com.com建好,那時搬進來的人都是為了住在林肯中心附近。他們想要貼近音樂、芭蕾、文化。現在狀況改變了,一切都變了。她的養老金遭受通膨的啃嚙蠶食,她甚至不確定自己還有沒有能力繼續住這裡。莫里斯的社會安全金微不足道,可是她能上哪兒去?她能做什麼?她還能捨棄更多的什麼?況且她形單影隻的;他們一直沒生孩子。
她站在門檻上,再次敲敲門板。她覺得自己好像被埋在聲音的雪崩之下。她不希望讓那個噪音干擾到同樓的其他住戶。她踏進公寓,用手背把門關上。
她聽他的話照做,墜入了夢鄉。
問題在於,她得要梳妝打扮、裝上假牙。她不是那種披著浴袍、沒戴假牙就隨便衝上走廊的人。她得先細心梳理頭髮,把髮絲稀薄到露出粉紅頭皮的地方蓋住。而且她很疲倦。一下雨她的腳踝就會發腫,腳踝只要一承重就會疼痛不堪。
今晚,幾經輾轉反側之後,她好不容易才剛覺得漸漸飄入夢鄉,噪音就開始了,隔壁的爵士樂,狠狠把她吵醒。
有那麼多事物都改變了。那棟大樓曾經如此美妙,美妙的街道與城市。她曾經年輕過。
她往外踏進走廊。筆直前行,抗拒腳跟的抽痛(是關節炎啊,莫里斯),一路跨步走向隔壁公寓,態度堅定地用力叩門。可以聽到爵士樂的聲音從門板後方清楚傳來,但沒有她臥室那麼大聲。公寓的外牆比公寓之間的隔牆厚實。她再次猛敲,然後按按門鈴。她無法判斷門鈴聲在屋裡面蓋不蓋得過爵士樂的聲音。有些電鈴壞了。管理單位在修繕方面動作很慢;整棟大樓逐漸敗和圖書壞。就像這些走廊,地毯破舊,真是丟人現眼。可能是因為屋主想要把整棟大樓轉成住宅合作社的關係。到時她要怎麼辦?她永遠也籌不到他們想要的金額。她已經放棄自己在歌劇院裡的好位置,她根本都不去聽了。反正坐在樓座上她也看不清楚,更聽不明白。也許搬進來的這種……廢物買得起住宅合作社,到時她就得搬家了。搬到哪去呢?
她把雙腳重重踩上地面,去拿浴袍的時候,腳踝隱隱作痛。其實那是莫里斯的浴袍,質料不錯的羊毛方格呢。十八年前花了二十塊美金買的。像那樣的袍子,天知道現在要多少錢。手肘跟臀部的地方磨得有點薄,可是還是很不錯,而且穿著它就像莫里斯在身邊的感覺。現在輪到牙齒,畢竟還是得守住一定的水準才行。她在水槽那裡潤洗假牙,裝了進去。
她在幹嘛?她捲進了什麼事?如果她報警,她要怎麼解釋自己在那間公寓裡幹嘛?她為什麼進去裡面?他們甚至可能會懷疑她。她可以聽見警察說:「妳是因為他深夜放那種鬼音樂,吵得妳沒辦法睡,所以失手殺了他嗎?」
「哈囉。」她喊道。
噪音最糟糕的部分就是,那是同一張唱片,一張唱片反覆再三地播放,簡直快把她逼瘋了。他們可能睡著了,走進臥房呼呼大睡,然後留下留聲機來折磨她。
她還是不確定該怎麼辦,於是慢騰騰地踱向臥室。她動也不動地站在臥房門口。
她的臥室跟隔壁的客廳共用一道牆。她挖出耳裡的面紙,使勁捶打鐵壁,也許他們會聽到,然後調低音量。
「噢莫里斯,莫里斯……如果你還活著,如果你能給我幾小時,我就可以告訴你讓我痛和-圖-書苦的一切事情。」也不是說他就會認真傾聽,他從來都不聽的。他總自顧自埋頭閱讀……報紙、書本、雜誌。有件事情讓她很感謝上帝:他的視力從沒背棄他。他有點重聽、有點關節炎,心臟不大好,但眼睛一直好端端的。上帝曾經善待他。莫里斯,像我這樣苟延殘喘,像我這樣拖磨這麼久,器官漸漸報廢,這到底有什麼好的?
她嘆口氣。即使莫里斯在,也幫不上什麼忙。她以前總得負責替兩人上場出戰,可是至少有個對象可以抱怨,或是訴苦。
有人在處理了。
當然沒用,耳朵裡的面紙真煩人,她想她還聽到了別的噪音:尖叫跟撞擊,可能是放蕩瘋狂的派對吧。
「不好意思……哈囉……」她放聲大喊。
「莫里斯,莫里斯,你在哪裡?」
「我只要看一眼就好,莫里斯……」如果沒人在家,那她就自己關掉機器。這麼做沒人能怪她。
她可以走到外頭的廊道,撳撳他們的門鈴,拜託他們降低音量。可是萬一他們拒絕呢?那不成問題。她知道那不成問題;要是他們拒絕,她會打電話報警(警察也不會為了被噪音打攪的老太太而費心過來一趟就是了)。
音量轉得更大了。
芙芮達瞅著時鐘,小又圓的鐘面亮著紅燈,數字在黑暗中發出綠光——1:45。快兩點了。
不。她才不要改掉那個習慣。她這輩子得要做出多少改變啊?
她把頭往後靠向椅子,合上雙眼,努力抹除隔壁床上的恐怖景象。那份回憶會讓她難以成眠。她隱約聽到走廊上有聲音,有門打開又摔上。咚咚腳步聲。一聲尖叫。高喊、騷動。音樂嘎然停止。
「莫里斯,你為什麼非得死不可。把我一人去在這和_圖_書個恐怖又自私的世界裡?」
「接線生……」她尖叫,「接線生!……」
「芙芮達,妳這傻瓜,我難道不想陪在妳身邊嗎?別管外頭的噪音了,睡吧。」
芙芮達發出呻|吟。她慢吞吞撐起身子把雙腿拖繞過來,讓它們垂過床側。她輕腳走到浴室。乾脆撒泡尿好了,反正每晚總得起來撒五次尿。老女人身上的詛咒。也許她不該在睡前喝熱可可的。
電梯門滑關起來。芙芮達等候觀望,最後聽到馬達開始運作,看到電梯門上的號碼亮起:八、七、六。
她從床頭櫃的盒子裡抽出面紙,撕開之後塞進耳朵,搞不好這樣會有用。她再次躺下。
「好吧,莫里斯。」她打算遵照這輩子一貫的作風:自掃門前雪就好。她跟莫里斯向來只顧過好自己的生活,從不多管他人的閒事。
她無意窺探。她不是那種閒著沒事、老愛監視鄰居的老太婆。她連住戶是誰都不確定。獨居的男人吧,她想,雖然有時候她覺得也有女人。不過她還是往客廳一望。
無人回應。
她細心掛好莫里斯的浴袍。再躺下來也沒用了。她永遠都睡不著的。她低下身子坐進窗畔的扶手椅,往外凝望河流,那些高速奔馳的車輛,這麼晚是要上哪兒去呢?莫里斯,世界即使沒了我們,還是會繼續運轉哪,我們微不足道,連一絲影響力都沒有。
隔要的唱片噪音持續下去,她試著放鬆,試著別去聽,試著別去思考或憂慮。她努力想要入睡。
毫無動靜。她再次更用力地捶打,主要為了洩憤。他們沒把音量降低,一直沒有。她以前就跟他們有這方面的問題,但是從沒拖那麼久的時間,也不曾在那麼晚的時候發生。她再次用拳頭重重敲打hetubook.com.com,怒意與挫折感漸漸升高,這才意識到自己正在哭泣。她筋疲力盡把頭往後靠在牆上。
她打住,然後放下電話。
莫里斯離開四年了。她永遠也無法習慣身邊沒有他的日子。
她好疲倦,疲倦得不得了,頭也痛了。唉,就這麼一次,她多年長住這裡的頭一回,她願意披上浴袍,踏進外面的走廊,按按隔壁的門鈴,客氣地請求他們。看他們敢不敢啊!敢不敢拒絕!她會報警。反正她就該報警,可是說到底,大家都有權享有一次機會。如果沒必要,何必害別人惹上警察的麻煩?她又何必讓自己跟警察扯上關係?
她回到自己的臥房,拖著雙腳踽踽前行,屈服於腳踝的疼痛,反正身邊沒有需要隱藏病痛的對象。
芙芮達.米勒邊喝熱可可、邊聽十一點晚間新聞,她這輩子幾乎每晚都這樣。莫里斯還在世的時候,兩人總是結伴邊喝熱可可、邊聽十一點新聞,然後上床就寢。莫里斯還在世的時候,她總是馬上睡著,他那種有節奏感的安靜呼吸聲能夠平息她的感官知覺。莫里斯還在的時候,她住的這棟大樓迴然不同。
說到底,隔壁出了什麼事,又與她何干?莫里斯就會那樣說:「芙芮達,那干妳什麼事啊?誰曉得他是哪種人?讓別人來處理就好。」
她甚至不確定自己知不知道怎麼關那台東西,她沒戴眼鏡出來。
她踏進走廊時,乍見有個女人在等電梯。穿紅雨衣的女人。芙芮達連忙退回自己的公寓裡,就這麼一次,沒先打扮好就踏進走廊的唯一一次,就非得要有外人在!她就是不要讓人看到她身披莫里斯的舊浴袍、亂髮未梳的邋遢模樣。她又把身子靠回門板上等候,直到覺得聽到電梯門呼咻打開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