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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從口袋裡拿出小袋子,裡面裝滿了小葉片,她從他那裡接過來。
他走回話亭,撥給在布鲁克林的老媽。
喬喬突然從燈光中現身,用一臂攬住雪莉,把她朝自己拉近。
媽的喬治幹嘛一定要帶那個老女人回家啊?他原本渾身舒暢……飄飄然、暖烘烘,漸漸陷入夢鄉,然後她就跟著喬治出現了,還告訴他要是一頭濕出門會感冒,就像他該死的老媽。
喬喬把他推進電梯,猛戳按鈕,甩上金屬折疊門。
他走出亭外,冷風襲上濕透的T恤。他打了噴嚏,鼻水淌流。他全身濕冷又害怕,身子抖得很厲害,接著狂吐起來。他頭痛欲裂。
「辣妹仔,妳這個朋友很沒禮貌耶。你也安分一點吧,肥仔?」
「我不知道耶,」她含糊地說,「可能還有剩吧……」她伸出手,指甲上塗了黑色油彩,上頭還綴了銀色小星星。
「你想幹嘛,老弟?」
他用雙臂摟住柔軟的胸膛,汗水濕透了印著PHUCK的T恤。
他緊張兮兮說:「我是小提。雪莉的朋友。」
雨中,他只穿T恤,外面沒搭運動衫什麼的,簡直快凍僵了。整個腦袋還濕答答的。
他們沒答話。雪莉把菸捲傳給喬喬。他長長吸一口,然後遞給別人。更多人陸續席地坐下,圍成緊密的小圈子。那根菸捲繞著圈子傳著。一個女生擦過小提身邊,坐在他面前的地板上,把他留在圈圈之外。小提望著喬喬把手探進亮片短上衣的口袋,拉出塑膠袋……他的塑膠袋。他顫抖著推進那個圓圈,一把抓走。喬喬抓住他的手腕,笑著把他的胳膊往後彎。
難怪他們沒聽到鈴聲。靠,要是媽的他把唱片放這麼大聲,他可以想像自己會捅出什麼簍子。
他呲牙咧嘴地露出藏刀般的笑容。「不賴嘛。」他說。他用另一手繞過她,拿走袋子。
雪莉把菸捲遞給小提,可是他把她的手推開,恐懼、寒冷又憤恨地發抖,扯著嗓門說:「我不想要他媽的哈一口,我要把我的袋子討回来。」
他閉上雙眼。掐在指尖的菸捲感覺燙乎乎的。他吸了吸,緊緊含住。他們這些人還算可以,媽的他們人還不賴啦,即使是莫霍克人喬喬也是。他喜歡。他大聲說出口:「傻子莫霍克。」他感覺自己放聲笑開,通體舒暢,感覺真的很好。他漂浮和*圖*書起來,手臂、雙腿、全身都往上遨翔,腦袋漸漸關閉……
他終於找到她要他過去的他媽的公寓。在這個叫做北活的該死地方的該死街道上。「北活,」她說,「就像蘇活區,只是在北邊,懂了吧。」那間公寓,你知道,就像不隔間樓層式的建築,一片黑漆漆的,大門深鎖。他按了幾百萬次門鈴,死命擂門,但就是沒人回應。他想她一定是騙他,給他假地址……為了惡作劇,害他跟無頭蒼蠅一樣亂跑,害他跟個白痴似的。那種爛事雪莉就是做得出來,搞不好她現在都笑到腦袋掉了,她跟她的朋友都是。
「我要撒泡尿……」
「有多少?」
「好地方。」他說。可是沒人聽他說話。喬喬老早就飄走了,反正也聽不到。小提覺得頭昏畏寒又孤單。媽的這該死的地方有沒有吃的東西啊。他頓時飢腸轆轆。有人碰碰他的手臂然後拉住。他一轉身,迎面便是正妹美眉的臉龐。她熱情地衝著他微笑,她的笑容真的很美妙。雪莉。他還在就學的時候,曾經跟她同班過。聰明又漂亮的雪莉,啦啦隊長,滿頭閃亮的頭髮,還有閃亮的長腿,閃亮的牙齒跟皮膚。雪莉在繡有校隊字母的白毛衣口袋裡,總是至少各放了一份拆開、抽掉、吸掉、燒掉、噴完與注射掉的藥丸、大麻、古柯鹼與迷|幻|葯。她正在跟他講話。
他攬著雪莉走了開來,燈光打在亮片上,似乎讓他倆渾身著了火。小提追在他們後面。喬喬盤腳坐在牆壁附近的枕頭上,雪莉在他旁邊蜷起身子,倚在他身上。那張尖叫連連的唱片又播放起來。幾對男女隨著音樂蠕動扭擺,還有幾位朝著喬喬飄去。一包菸紙憑空出現,喬喬快手捲了一根大麻菸之後點燃,他把它傳給雪莉,把小袋子整齊折好,塞進自己的背心口袋。
喬喬把視線轉向他,神情鄙夷地說:「給肥仔哈一口吧,辣妹。」
簾子又抬高了幾吋,窗邊出現一張臉。小提從口袋裡猛地抽出塑膠袋,揮了又揮。有隻手對他打出暗號,窗簾放了下來。小提滿懷希望地跑回那棟樓房。
男孩站在街邊的電話亭裡瑟瑟發抖。亭子的門早已被扯掉。濕冷的風啉咻竄過話亭,劈打在他身上。在破曉前的昏暗裡,城市的形狀恍如怪誕恐怖的敵人,陰森森地朦朧聳現。
「你是帶貨來的小鬼嗎?」
他坐在雪莉身邊,接過她遞來的菸捲。他一直拿著不放。他才不要到處傳咧。沒人把它討回去,他們最好別和-圖-書討,要不然就。要不然就怎樣呢,小提?他會給他們好看。他會給大家好看。他總有一天會有點作為的。也許學學怎麼吹喬治那把單簧管,然後成立樂團,變成明星。他們到時就會注意到他。他們會愛死他。大家都會愛他。
他媽的賤貨雪莉,竟然把他趕出來。
「貨帶來了嗎?」
雪莉把頭靠在喬喬的大腿上,張開又大又圓的藍眼,往上衝著小提微笑。
靠,他乾脆也抽一點好了。有什麼差別?還有什麼事情有差別?
她舉起袋子。
「對啊,坐嘛,肥仔。」喬喬說。
小提在戶外茫然地走著。好冷啊。他盡可能走快一點。一切都灰濛濛的,放眼毫無色彩,四處空無人影,一切文風不動,無聲無息。天空灰撲撲;街道灰撲撲;濛濛細雨也灰撲撲的。建築物是更深暗的灰,朝他傾斜、步步進逼。他拔腿奔跑,不曉得要奔向何方。一見到電話亭就衝進去,電話線卻被扯斷了。他再次衝出來,跑到上氣不接下氣,身側發痛為止。大家都到哪去了?全世界都死光了嗎?炸彈爆開,整個世界都毀滅了,只剩他一人?這是另一間電話亭,還是同一個呢?他剛剛是繞著圈圈跑嗎?他試試電話,竟然能用。他試撥喬治的電話,也許那個皮包骨老婊子已經離開,那樣他就可以回去睡點覺。搞不好喬治那裡有吃的,冰淇淋或巧克力牛奶,也許他可以叫喬治幫忙出計程車錢,這樣回家的路上就不會迷路。
「我們手上有什麼啊,辣妹?」他說。
小提恨死他了。他真希望對方死了,他希望自己能夠幹掉他。他希望自己又高又壯,頂著壯碩寬闊的肩務跟堅硬的拳頭。他希望自己穿了底部帶刺的靴子,這樣就可以狠狠踢他,踩在他臉上……而不是穿著鞋底有洞、兩腳濕答答的布鞋。
印地安人哈哈大笑。「他沒死啦。就跟妳說了啊,辣妹。醒醒,肥仔。你現在得滾了,老弟。」
電梯顫抖一下,往上緩緩爬行,一路鏗鐺作響,是動作笨重的古老載貨電梯,恍如痛苦不堪的樣子。小提真怕它會意外墜落。
青年輕蔑地睨著他。他身上有點什麼讓小提感到害怕,臉龐的皮膚貼覆在骨頭上,沒有額外的肉。在怪異的綠光之中,眼神冰冷,一副壞心眼的模樣。
「我才不是小鬼。」
「我想找雪莉。」
他往外走到路緣石那裡,抬頭仰望樓房。窗戶底部的縫隙洩出光線,彷彿有人把窗簾往上拉了點。他衝到自己可以被看見的街和_圖_書道中央,狂亂地揮舞胳膊,一面喊道:「雪莉……嘿,雪莉……是我啊,小提。」
「他媽的賤貨雪莉,」他嘟噥,「他媽的該死的賤貨婊子。」四通電話耶。喬治回到家以後,他不得不在喬治的住處拚命打電話,前後撥了四通才找到過夜的地方。打了四通電話才找出雪莉的下落。都那麼晚了,他不知道還能打電話給誰。他再也沒有朋友了。他離開布魯克林、學校跟老媽的房子以後,一個朋友也不剩了。他原本認識的那些布魯克林小鬼,從來都不算是真正的朋友。他們根本對他不屑一顧。
小提打了噴嚏,渾身哆嗦,眨了眨眼。光線跟音樂英沒了,窗戶全部大開。「大家都去哪了?」
於是她說:「嗯,好吧,就過來吧。有什麽不行的?」他聽到背景有笑聲跟音樂,好像正在舉行派對。
「滾?」他在哪啊?
有人在踢他,朝他耳朵尖叫要他醒來。他從那一陣痛楚之中翻身滾開;痛楚卻緊隨著他而來,是堅硬銳利又尖突的東西,有人抓住他的頭髮猛扯。他睜開眼睛。眼神卑鄙的瘋狂印地安人正吼著叫他起來。他們要剝他的頭皮嗎?他從印地安人身邊滾開,手忙腳亂站起來,驚恐萬分地縮著身子,在昏暗的光線裡使勁眼力想看清楚。
「嗯啊。」小提想裝出同樣強悍跟凶狠的語氣,無奈卻哈啾打了噴嚏,在寒冷中哆嗦不停。「他媽的雨。」他說。他沒帶手帕,只好吸回一些鼻涕,用手背拂過鼻孔下方。青年往旁邊讓開,小提與他錯身,踏進綠光。同樣燈光的電梯在他們左邊開啟。兩人走進去,青年把一扇折疊金屬門推過開口之後壓下按鈕。他沒跟小提說話。他背對著小提,一腿微微伸展,一副怡然自在的模樣,好像這是他的地盤,好像他屬於這裡,而小提不是。小提到哪裡都格格不入。
她拉著他跨過房間到音響那裡,把音量調低,但還是時時跟著音樂的節奏晃動,閃亮的黃色長髮隨著身體搖擺不停。她穿著跟喬喬一樣的緊身無袖的紅色亮片短背心,領口大大敞開。
他聯絡到雪莉的時候,她說:「你身上有貨嗎?老兄?」
「當然有啊。」
「喬喬。」
有人謹慎地打開門。是個腳踩牛仔靴、身穿黑皮褲,又高又瘦的傢伙,走道的綠光框出了他的身影。左耳垂上的耳環閃閃發亮,披著無袖無釦的紅金屬亮片背心,露出赤|裸的胸膛。頭髮整個削光,
和圖書
只留了兩时長的髮簇,雞冠花似的從額頭延伸到頸背。「辣妹的老頭子值夜班,他就快到家了。動作快啦!快滾!」
雞冠頭點點頭但沒轉身。
「小提,別這樣啦。是你自己說需要過夜的地方的。來嘛,坐……這邊,在我旁邊。大家同樂一下嘛……」她說話模糊不清,把菸捲夾在指間。老天,那明明是他的菸捲,從他的袋子裡拿的耶……應該由他來分給大家才對。那全是他的,不是嗎?是他從自己老爸那裡偷來的,不是嗎?他應該坐在中間,大家都該看著他、崇拜他、把焦點放在他身上,對他滿懷感激,而不是那個龐克。
「反正不是五美金那種小袋。」
「你是誰?」
「對不起啦,」她嗲聲說,「音樂……」她用臉頰拂過他的肩膀,然後對他微笑。她的牙齒真不錯。「你帶什麼來了,小提?」
突然傳來一聲野性的尖叫,接著爆出狂暴的聲響,讓小提猛吃一驚。他的心臟開始怦怦猛跳。那個聲音帶有節奏地持續下去,間歇穿插著嚎叫,然後響起模仿歌唱的男聲,小提這才明白是唱片:龐克搖滾。小提不喜歡龐克搖滾。電梯發出呻|吟,停頓下來。喬喬使動拉開金屬門,比手勢要小提跟他走。他們踏進那陣噪音裡,進入瘋狂發射的陣陣彩光當中。
媽的他現在該怎麼辦?
「嘿……」小提抗議,「那是我的袋子耶……」
「嘿……」小提說,「等等,那是我的……」
他躺回地板。他累了,真的累了。他覺得越來越溫暖,真不錯。可是他腦袋底下的地板硬梆梆的,他真希望可以把頭靠在誰的大腿上。他想到雪莉。從她的長腿一路想到她的屄。他敢打賭那裡一定很不錯;要是能把老二放進她的小|穴裡,他敢打賭一定會很好。
他在電話亭裡瑟瑟打顫。警察在喬治的公寓、接聽喬治的電話,到底是在幹嘛?一定是突襲行動。他們一定搜出喬治藏起來的貨了。他現在不可以回那邊去。搞不好他們就在找他。
「噢老天!快點啦,老弟!」喬喬用力把他推到門口。
搞不好是他自己寫錯地址。如果他能找到電話……可是在這個他媽的城市裡,要去哪裡找他媽的沒故障的電話?反正他隨身帶著電話號碼,算他聰明。即使他輟學了,他又不笨。那時他每一科都快當掉了;媽的一切都快當光了。他還小的時候,在學校還表現得滿聰明的。他以前甚至還滿喜歡上學的,在他真的很小的時候,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在喬治m.hetubook.com.com還算他老爸的時候。喬治現在對他不聞不問,老在清點盒子裡還剩多少大麻,檢查兒子有沒有偷走他的好物。他是他兒子耶,老天,不是嗎?他自己的兒子耶。這種做法逼得他不得不趁機多偷拿一點,拿四份的時候就說兩份,每次都不超過那個量。他非得小心不可。不過他拿的總是比說的多一點,然後存點起來。存點大麻起來——他喜歡這句話唸起來的聲音,他大聲說出口——以備不時之需,就像今天晚上,或是喬治手邊什麼都沒有的時候。當交易管道被截斷或什麼的時候,喬治從來不會幫他預留一點起來。早知道就不要來跟喬治住。
媽的他又該怎麼辦?他們要他在學校學的東西:內戰,老天,還有關於某個黑人家庭還有他們想買房子的那齣戲……有誰在乎啊?他們逮到他在課堂上打瞌睡幾次之後,年級主任告訴他,他的智商滿高等等的,問他到底有什麼困擾?困擾他的就是她本人啦。她當時把弄著桌上的文件,瞅著牆上的時鐘,好像等不及想趕他走似的。辦公室外頭還有十個小鬼等著見她。她也對他不屑一顧。
他點燃一根大麻菸捲,吸了好幾口。靠,也許他現在應該回喬治那裡。也許那個老女人已經離開了。他找得到路回去嗎?他不曉得自己在哪裡。他倚在樓房上,用口袋裡的菸捲夾套上去,把整根抽完。
「我按門鈴按了一個小時。」他咕噥。
可是在她那邊,就他老媽那裡,他也住不下去啊……她老是對他管東管西、批評不停。他原本甚至沒跟她講,自己的科目都快當光了,他媽的整個學期得重上一次,這種事以前就發生過。頭一次她還打電話通知喬治,好像喬治會在意似的。根本沒人在意他發生什麼事。
他感覺好過一些,把手指抵在電鈴上不放,按到手指疼痛起來為止,然後換根手指上陣,直到那一根也痛起來,接著朝門狠狠一踹。
她輕拍身邊的地板,喬喬把菸捲拿到她的唇前,她吸進去含住,合上眼睛。應該由他自己来餵她才對,她的腦袋應該靠在他的大腿上。指甲黑中帶銀的手再次做夢般地輕拍地板。
雪莉把頭靠在他的大腿上躺著,黃髮像液體金子一樣灑散開來。
「你想分杯羹啊,小鬼?那就是你來這裡的原因吧?」
他忽地哭出來。他是個肥胖、恐懼、怕冷又脫離迷幻狀態的十六歲小鬼。
「金子。哥倫比亞的金子,」他說,「妳有吃的嗎?我快餓死了。」
「我聽不到妳的聲音。」他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