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陷阱與鐘擺:愛倫.坡短篇小說選

作者:愛倫.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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陷阱與鐘擺

陷阱與鐘擺

接著,我又完全失去了知覺。但時間應該很短暫,因為醒過來以後,我看到刀鋒與我的距離,與我昏厥前並無多大不同。不過,又也許我昏厥了很久,只不過那些如惡魔般的施刑人不樂見我少受折磨,所以暫時把鋼刀停住。醒來後,我感到難以形容的噁心和虛弱,就像經歷了長期的饑渴。我的心靈固然處於極大的痛苦,但我的身體仍然渴求食物。我忍著痛,在束縛許可的範圍內盡量伸長左手,把老鼠還剩在盤子裡的食物拿過來。就在我把一部分放入口中的時候,心中突然湧起一個成形的念頭。我不確知我想到什麼,只知道伴隨這念頭而來的,是一種歡樂和希望之感。但希望又干我什麼事呢?我已經說過,那只是一個成形的念頭,而很多時候,半成形的念頭是不會真正成形的。我固然是有欣喜和希望之感,但卻意識到,這些情緒感受,反而會妨礙我把念頭的輪廓給琢磨出來。我努力要把想到的念頭捕捉住,卻徒勞無功。經歷了長時間的折磨以後,我平常的心智能力已經被磨滅一空了。我變得跟一個低能兒無異,跟一個白癡無異。
截至此時,我都沒有睜開眼睛。我感覺自己躺臥著,已經鬆了綁。我伸出一隻手,但它隨即無力地落下,碰在又溼又硬的什麼東西上。我任它擱在那裡好幾分鐘,同時竭力想像自己身在何處和變成什麼樣子。我渴望看看四周,卻又不敢睜開眼睛。我怕的不是看到什麼可怕的東西,而是怕什麼都看不見。最後,帶著慌亂無望的心情,我迅速張開眼睛。但這一望,只證實了我最壞的預期。包圍著我四周的,是無盡的黑暗。我費勁呼吸了幾下:四周的黑暗濃烈得擠壓我,讓我透不過氣來。空氣的密度大得讓人難以忍受。我仍然靜靜躺著,試圖運用理智去思考。我回憶審判的過程,並試圖以此為出發點,推敲現在的處境。判決已經過去了,感覺上,從判決到現在,中間過了一段很長的時間。不過,我未嘗有一刻認為自己已經死了。儘管小說裡的角色常常會做這種假設,但那卻是和真實存在的感覺不符的。然而,如果我不是死了,那我又是身在何處和變成什麼樣子呢?我知道,被處死的人通常都會以火刑燒死,我受審那天晚上就有一個人犯行刑。我是不是已經被押回地下囚室,等待下一次的行刑,而那是要幾個月後才執行的呢?但我馬上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但凡被判死刑的人,都是馬上處決的。另外,我的囚室,乃至所有托萊多的罪人的囚室,地板都是石砌的,而且不會一片漆黑。有一下子,我再次失去知覺。醒過來後,我馬上站起來,全身上下都忍不住簌簌發抖。我狂亂地向四方八面擺手,卻什麼也摸不到;另一方面,我又不敢移動一步,生怕會碰到一個墳墓的四壁。汗從我的每一個毛孔湧出,大顆大顆的冷汗珠凝在額上。懸疑的痛苦不斷累積,最後大到無法忍受的程度,我便小心向前移動,雙手前伸,拼命把眼球從眼窩裡送出,只盼捕捉到些微光線。我邁出了好幾步,四周仍然是黑暗和虛空。不過,我的呼吸總算暢順了些。看來,落在我身上的命運,還不是最可怕的那種。
我伸著的手最後終於碰到了某種堅硬的障礙物。那是一幅牆,似乎是石牆:平順、黏滑、冰冷。我扶著牆壁走,每踩一步都小心翼翼,生怕有什麼陷阱埋伏著。然而,靠這種走法,我是無法得知密室的大小的,因為我有可能沿著它走了一圈而不自知。我伸手去摸索口袋中的小刀。小刀是我在要被帶到異端裁判所的酷刑室以前帶著的,我想把它插到牆縫裡,作為記號。但一摸口袋,我才發現身上的衣服已被換掉,換成一件粗布寬袍。起初我有點不知所措,要過了片刻才想到,沒有小刀,要做記號也一點不難。我在寛袍上撕下一條布條,攤放在一個牆角邊。這樣,繞密室一圈後,我準會再遇上它,從而得知自己已繞了一圈。但當時我卻沒有考慮到自己的虛弱。地板是溼溼滑滑的,我蹣跚走了一會兒,就一跤摔倒。因為累極了,我沒有努力爬起來,而是任由自己躺臥著。才一下子,我就睡著了。
很突然地,動作和聲音又重新回到我的靈魂裡:我感到心在跳動,耳朵也可以聽到這跳動聲。然後,我的腦袋又再次落入一片空白一下子。接著,動作和聲音再次出現,這一次還多了觸覺:一種刺痛感傳遍我全身。接下來,是一種只有存在感而沒有思緒的狀態——這狀態持續了一段很長和_圖_書時間。之後,很突然地,思緒出現了,連帶的是恐懼感,讓我強烈渴望可以再次昏過去。之後,我的靈魂突然迅速甦醒;我嘗試動彈一下身體,而且成功了。這時,審判的場面、那些裁判官,那些黑色帷幕、噁心和昏倒的情形,全都回到我的記憶中。我也記起了昏厥後的記憶空白,這個「空白」,事後費了我極大的力氣才模糊記起來一些。
鐘擺是和我的身體是成直角的。我看得出來,它半月形的刀鋒對準著我的心臟部位。它將會切開我袍子上的絲線,然後盪開去,再盪回來——重覆——再重覆。儘管它的擺盪幅度大得驚人(約三十呎),勁道也猛得足以劈開鐵牆,不過,如果我靜止不動,那麼,它要劃開我的袍子,也需要幾分鐘的時間。但想到這裡我便停住了,不敢再往下想。我打定主意不再往下想,就彷彿,不再往下想,我就會把鋼刀停在這一點上。我強迫自己只去想彎刀劃過衣服發出來的聲音,只去想彎刀與衣服摩擦時對神經所造成的戰慄感。我一直想一直想,直想到牙齒打顫為止。
醒來時,我一伸手,發現身邊有一條麵包和一壺水。我累得沒心思去思考這食物和水的來源,只管拿起來拼命吃喝。不久之後,我重新展開對密室的探索,費了相當多的力氣沿著牆邊摸索,最後終於再次碰到那條布條。一路下來,我都一面走一面計算腳步。我計算到,在摔倒睡著以前,我走了五十二步,醒來後,我又走了四十八步,也就是說,我一共走了一百步,而如果每兩步是一碼寬,那密室的周長就是五十呎。至於密式的形狀,我則不敢斷定,因為在探索的沿途,我碰到了很多牆角。我猜測我置身的是個地窖。
我的計算沒有失誤,忍耐也沒有白費,因為終於,我自由了。捆綁住我的束帶迸裂了開來。然而,此時鐘擺鋼刀已到達我胸口,它劃破了寬袍的粗布,切開下面的內衣。它又擺了兩下,我的每條神經都感受了尖銳的刺痛。但逃脫的時刻已到。我一揮手,老鼠就一哄而散。然後,我小心地向旁邊緩緩一縮,把身體移動到鋼刀的擺盪範圍之外。我自由了,最少在這一刻是如此。
但自由這東西,在異端裁判所的囚室裡又是何其的虛幻不實!我的腳才跨出木架,幾乎還沒有著地,那恐怖鐘擺就停止不動,然後緩緩上升。看到這個,我的心絕望到了極點,因為那代表著,我的一舉一動都是受到監視的。自由?我固然是逃離了一種痛苦的死法,但下一種更痛苦的死法,顯然即將要上場。想到這個,我就緊張兮兮地打量四周的鐵壁。我感覺得到,有什麼不尋常的變化已經在這個牢籠裡發生了;但起初,我卻看不出來是哪裡發生了變化。有幾分鐘時間,我做夢般顫抖發愣,天馬行空地在心裡作出各種猜想,卻沒想通。這段時間,我第一次看出了那照亮囚室的硫光的來處。它是由一條縫隙裡照出來的,而那縫隙寬約半吋,遍繞囚室的牆基一周。這樣說來,牆壁和地板並不是接在一起的。我趴下來,拼命想從小縫往外張看,卻徒勞無功。
我才把頭放下,心裡就再次閃起我前面提到的那個念頭。先前,當我把食物送到火燙的唇邊時,這個念頭只能勉強說是半成形的,在我的腦袋裡若隱若現,飄忽無定,不過此時,它卻完整地呈現了出來——儘管不是完全的清晰,仍然算得上是完整。我馬上採取行動,靠著從絕望中得來的蠻力,把念頭付諸實行。
有關我昏過去之後所發生的事情,在經過多次和奮力的回憶之後,我勉勉強強可以記起來一些蛛絲馬跡。在這些模糊記憶中首先出現的是幾個高高的身影,他們抬著我,默默無言地往下走,一直往下一直往下,就像是永無止盡似的,讓我心生一種不快的暈眩感。我也回憶起,我當時有一種模模糊糊的恐懼感,但那不是因為別的什麼原因,而是因為我感覺不到自己的心臟在跳動。然後是一切突然靜止下來的感覺,就像是抬我的那些人已經累了,所以暫時把我擱下來。之後,我只記得一片平坦和潮濕,再來是狂亂——一種因急著回憶一切發生過的事而回憶不起來所產生的狂亂。
而當我再次往上望去,已是半小時之後,甚至有可能是一小時後(驅趕老鼠的工作分散了我對時間的注意力)。眼前的情景讓我嚇了一大跳。鐘擺的擺動幅度已經加大了,有一碼那麼寬;相應的,擺動的速度也加快了許多。但最讓我困惑的一點,卻是它似乎正在下降之中。我現在已看得見,它的最前沿事實是一把半月形的鋼刀,兩彎角間長約一呎,其鋒刃利得像剃刀,而且像刀一樣,刀身又https://www.hetubook.com.com厚又重。整把鐘擺鋼刀由一根沉重的銅桿連著,在半空中把空氣劃得嘶嘶作響。
一陣細細的聲響引起我的注意,我望向地板,看到好些大老鼠在奔跑。牠們是從坑洞裡爬上來的;現在,那坑洞位於我右手邊僅僅看得見的位置。哪怕是我正在看著,牠們還是在肉味的吸引下,大群大群地跑上來,腳步匆促,眼神貪婪,為了嚇阻牠們,花了我很大的力氣和注意力。
現在,我已完全明白異端裁判所為我準備的是什麼樣的命運,並慶幸自己及時逃過一劫。要不是因為摔倒,那麼,我只要再往前走上一步,這世上就不再有我的存在。我剛剛逃過的那種死法,其性質和我以前在傳聞中聽過的如出一轍。我聽說,異端裁判所對死刑犯,不是直接施以極端痛苦的肉體折磨,就是施以恐怖的精神折磨。他們顯然是為我選擇了後者。由於長時間的恐懼,我的神經已緊繃到了極點,現在,那怕只是聽到自己的聲音,我都會嚇得簌簌發抖,完完全全滿足了施刑者的期望。
我小心翼翼向前走,與此同時,心裡掠過上千個有關托萊多的種種恐怖的模糊傳聞。這些傳聞,因為太過離奇和太過可怕,我一向都認為是以訛傳訛,但現在,我卻開始相信了。裁判所的人是準備把我丢在這個地下世界裡活活餓死嗎?如果不是,又有什麼更恐怖的命運在等待著我呢?不管怎樣,結局是死亡,一種痛苦的死法,這是毋庸懷疑的——以那些裁判官的為人,再沒有其他的可能。現在,真正令我焦慮與惶恐的,不是我將要死亡的事實,而是等著我的是怎樣的死法和什麼時候執行。
我探索密室的大小,只是受一種模糊的好奇心驅使,別無其他目的,更不會認為這樣可以幫助我逃出生天。接下來,我決定離開牆邊,走過密室中央,到另一邊的牆壁去。起初,我走得極端小心謹慎,每跨出一步,腳都是輕輕放下,因為儘管地板看起來是堅實材料構成,但卻黏著滑溜的爛泥。但慢慢地,我膽子大了起來,腳步轉趨沉重。我盡量讓自己的行進路線保持一直線,順利走出了十到十二步,但接著,我的腳卻被袍子上垂下來的碎布條(先前我撕袍子時造成的)絆倒,臉朝下重重摔了一跤。
我估計,再十或十二下擺動,鋼刀就會接觸到我的袍子。但這樣一想,我卻突然因為絕望而變得敏銳和平靜。我開始思考——這還是好幾個小時以來甚至一整天下來的第一次。我想到的第一件事,是綁在我身上的束帶,是一整條的。如果鋼刀在接觸我身體的一剎那會劃過束帶上的任何地方話,那不管深淺如何,就有可能會把它弄鬆,而我就說不定來得及用左手把它掙脫。不過,在鋼刀這麼接近我的距離動彈,是多麼恐怖的一件事呀!那怕是我最微小的動彈,都有可能會要了我的命!況且,那些施刑者難道事前不會防範到這種可能性嗎?鋼刀的擺動路線,真的會正好經過束帶嗎?深怕自己最後一線渺茫的希望會破滅,我勉力抬起頭去看我胸口的部位:那條束帶在我全身上下都是綁得緊緊的——唯獨鋼刀會劃過的部位例外。
儘管先前我竭力驅趕,但盤子裡的食物,仍然給牠們吃得只剩下一些殘屑。我已經養成一種在盤子四周無意識揮手的習慣,起初老鼠還有點怕,但最後卻習以為常,不再畏懼。牠們狼吞虎嚥之餘,還常常用利齒摩擦我的手指。我拿起盤子剩餘的又油又辣的肉粒,遍塗在我的手能夠搆得到的束帶部位。然後,我把手擱在木架上,屏息靜氣地躺著。
關於牢房的形狀這方面,我也被誤導了。先前,我因為在沿牆摸索時碰到很多牆角,就推斷牢房的形狀是非常不規則的,而現在,我才看到,那些所謂的「牆角」,不過是一些間距不一的淺淺的凹縫——唉,漆黑對一個剛從昏睡甦醒的人的判斷力的影響是何其巨大啊!實際上,這個牢房大致呈正方形。其建材也不是我原先以為的石頭,而是由大塊大塊的鐵片連接而成,這些鐵片的接縫處,正是凹縫的所在。所有的金屬牆面上畫滿各種嚇人的惡魔面貌、骷髏和其他可怕之至的形象。這些怪物圖形的輪廓十分清晰,但顏色卻模糊不明,就像是濛上了濕氣。我現在也注意到,地板是石砌的。在牢房的中央有一個圓坑,就是我先前差點掉入其虎口那一個。但牢房裡的圓坑僅此一個。
我感到噁心——因漫長痛苦而造成的要命噁心。而當他們最後鬆我的綁,讓我坐下時,我只感到感官意識正離我而去。我耳中聽到的最後清晰話語是判決詞:讓人心膽俱裂的死刑。之後,裁判官的語音就變m•hetubook.com•com得模模糊糊,像是一團夢似的嗡嗡聲,又像水車輪低沉的轆轆聲,讓我不期然聯想到「旋轉」兩個字。但這種聲音只持續了片刻,我就再聽不到任何聲音,儘管我還是看得見東西一陣子——但那是多麼恐怖誇張的情景啊!我看見那些穿黑袍的裁判官的嘴唇。它們看起來是白色的,比我現在用來寫這些話的白紙還要白,而且薄得怪異,流露出一種對人類的折磨痛苦無動於衷的決絕。我看見決定我命運的判詞從這些嘴巴裡源源說出,看見它們依我名字的音節而開闔彎曲,但讓我戰慄的是,我並沒有聽見聲音。有那麼片刻,在昏亂的恐懼裡,我也看見那些覆蓋這房間牆壁上的黑色帷幔,輕柔而幾乎不著痕跡地蕩漾著。之後,我的視線落在了桌子上的七根長蠟燭。起先它們看來很慈悲,像苗條的白衣天使,要救我出險境。但忽然間,我彷彿觸到了一個通電的線圈那樣,精神上起了極厲害的暈眩,只覺得身上的每一根神經都在顫抖。頓時,那些天使的形象都變作了毫無意義的幽靈,擺動著火焰的頭;這讓我明白到,它們不是要來救我助我的。接著,有一縷思緒潛入我的幻覺,它像一個優美的音符那樣,讓我聯想起那種只有墳墓裡才有的甜蜜安息。這個念頭來得靜悄悄的,我要過上好一會兒才充分體會到其存在。但當我的心靈終於感受到又喜歡上它的時候,那幾個裁判官形象昏然像變戲法一樣從我眼前消失;那幾支長蠟燭不見了;燭焰全都熄滅;隨之是一片漆黑。似乎,我的一切感官感覺都被一道瘋狂的急流所捲沒,有如靈魂墜入黃泉。接下來萬籟俱靜,整個宇宙都籠罩在黑夜裡。
不是真實的!我在心裡吶喊。現在,連一呼吸,都會有烙鐵的蒸汽傳入我的鼻孔!嗆人的氣味瀰漫整個囚室!那些瞪著看我受苦的眼睛,紅光在不斷加深!一片更深的猩紅色,染在那血腥恐怖的牆面上。我喘息起來!我猛吸大氣!迫害者這一次設計的酷刑是什麼,我再無懷疑——好無情、好惡毒的人們啊!我由燒紅的鐵牆退向囚室中央。一想到即將烈焰焚身的畫面,我就不期然覺得那死亡坑洞是個陰涼的所在。我匆匆走到它的邊緣,睜大眼睛向下俯視。火紅屋頂投下的強光,照亮了它最深的角落。但這一看,可真讓我大驚失色。有那麼一刻,我的靈魂根本拒絕承認所看到的是事實。但事實終歸是事實,最後,它硬闖進我的靈魂,要我抖簌簌的理性承認它的存在。喔,恐怖啊恐怖!沒有比這更恐怖的了!我尖叫一聲,奔離坑邊,雙手掩面,痛哭失聲。
這時,忽然傳來亂嘈嘈的人聲!然後是有如喇叭齊鳴的巨響!然後是千雷共震般的轟鳴!熾烈的牆壁急速後退!就在我行將昏厥,要跌落深淵的千鈞一髮之際,一隻手及時抓住了我的手。那是拉薩爾將軍之手。法軍攻入了托萊多。異端裁判所被敵軍佔領了。
我這才知道,先前我大大錯估了它的面積。牆壁的總周長不超過二十五碼。有幾分鐘的時間,這個發現讓我深覺一切都是徒勞無益。不是徒勞無益還有什麼!試問,在我現今的恐怖處境下,有什麼比牢房的大小還要微不足道的呢?但不知道為什麼,當時我的心靈就是對微末的瑣事特別感興趣。我開始忙於反省自己為什麼會在測量上犯錯誤。終於,我想出了出錯的關鍵所在。在摔倒前,我固然是算到自己走了五十二步,但當時,我距離放在地上的布條,一定只剩下一到兩步,也就是說,我已快要繞完密室一圈。不過,等我醒來後,我一定是循著反方向走去,才會把密室的周長,誤算為實際的一倍。出於心靈的混亂,我當時才會沒有注意到,我開始時是向左邊走,但後來卻是向右邊走。
剛摔倒時,因為心慌意亂,我並沒有察覺到情況有什麼不尋常之外。但幾秒鐘後——我還靜靜地躺著——就意識到異樣。這異樣就是:我的下巴抵在密室的地板上,但唇和頭的上半部卻是懸空的,什麼也沒碰到。同時,我的額頭似乎浸在一片又溼又冷的水氣中,腐敗黴菌的怪味直沖我的鼻孔。我伸出手,駭然發現我就摔在一個圓坑的邊緣。我伸手去摸索坑壁,挖下了一小塊碎塊,讓它往下掉。它下墜時擦撞坑壁的聲音持續了好幾秒鐘,最後是一下悶悶的落水聲和一下響亮的回聲。就在此時,從我頭上傳來一下像門的開闔聲,隨開隨闔,與此同時,有一縷微弱光在黑暗中閃過,瞬即消失。
我四肢顫抖著摸索回到牆邊,決心寧可爛死在牆邊,也不再冒掉入坑洞的危險到處探索。我認定,地牢裡的坑洞一定不只一個,而是有許多個。換成別的時候,我也許hetubook.com.com會有勇氣跳進其中一個深淵,早早結束自己的悲慘處境。可現在,我卻變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懦夫;何況,我也記得,根據傳聞,這裡的恐怖設計是沒有速死這回事的——只怕在那坑洞下面,有什麼更要命的折磨等著我。
我已經昏了過去,但卻不算是完全失去了意識。我不打算去界定或形容這種狀態,反正我並未喪失全部意識就是了。即便是在最深沉的睡眠中,人都不會是完全失去意識!不會的!那怕是在精神錯亂中、在昏厥中、在死亡中,甚至在墓穴裡,人都不會是完全失去意識!否則,人就沒有不朽可言了。然後,我們會掙破一些細薄如蛛網般的夢景,從最深沉的睡眠中醒來。但緊接下來,我們會記憶起的,並不是所夢到的情景。從昏厥到醒來包含兩個階段:首先是意識到意識的存在,繼而是意識到身體的存在。看來,我們在到達第二階段時,是有可能回憶得到第一階段的印象的。不過,如果我們無法回憶起我稱之為第一階段的印象時,它們又是不是會在事隔一段很長時間之後不請自來,並讓我們驚訝不已?任何從未昏厥過的人,是不會在熊熊炭火中看到奇異的宮殿或極熟悉的面孔的,不會察覺到半空中飄忽著別人所看不到的異象,不會為一朵花的異香流連沉思,也不會霍然了悟某段他從未注意過的旋律的深意。
在那比死還要恐怖的漫長時刻,我算出那柄鋼刀的擺盪速度。但這又有什麼意義呢!它一吋吋、一絲絲地下降,移動的速度幾乎難以察覺。但不管有多慢,它都沒有停歇過!然後,幾天過去了(應該有好多天了吧),鋼刀終於擺盪下降至我的可以感受到刀風拂面而過的距離。鋼刀刀鋒的氣味刺進我鼻孔。我開始祈求上蒼,讓鋼刀以更快的速度下降。我一度變得歇斯底里,拼命掙扎,想要把身體湊向刀鋒。不過,接著我又突然平靜下來,像個盯著什麼希罕玩具的小孩那樣,躺在那裡向死神微笑。
這一切,我看得並不是十分分明,而且很吃力,因為我現在的處境,已和睡著前大有不同,我現在是直挺挺躺著的,背下是一個類似低矮木架的東西。有一條束帶把我綁在了木架上。它繞過我的四肢,綁得緊緊的,只任頭部自由。我的左手也可以勉強伸長,讓我可以得到放在地上的一盤食物。但是,讓我驚恐的是,這一次只有食物,而沒有水瓶。我會用驚恐二字形容自己的心情,是因為我正口渴得要命。這顯然是施刑者的精心安排:盤裡放的都是又油又辣的肉。我向上望,觀察牢房的天花板。它離我大約三到四十呎高,其質料和四壁相同。在它的其中一塊鑲板上,有一個很特別的形象,吸引去我的全部注意。那是時間老人的油彩像,其造型和一般所見差不多,唯一不同是他手持的不是鐮刀,而是一個乍看之下像巨大鐘擺的東西。瞪視著這個位於我正上方的鐘擺時,我隱隱感覺它正在動。不過,才一剎那之後,這種感覺就被證實了。它的每一下擺盪幅度都很小,而且速度當然很緩慢。我注視它注視了幾分鐘,心情部分是害怕,但更多是好奇。看膩了它枯燥的擺動後,我就轉頭去看牢房裡的其他東西。
好幾小時以來,我躺著那個矮木架四周,都名符其實是爬滿老鼠的。牠們狂野、大膽、貪婪,用紅通通的眼睛瞪著我,似乎我一旦不再動彈,牠們就會撲到我身上,大快朵頤。我不禁想:「牠們在坑洞裡習慣了吃什麼食物的呢?」
此處,曾是褻瀆的暴民,以無辜的鮮血餵哺無饜止的劊子手之處。
如今,國家康復了,
佈滿陰森死亡的墓穴摧毀了。
生命與安康得以重現。
  巴黎「雅各賓俱樂部」被改建為市場後鐫於市場大門上的四行詩
至此,那些僧侶費煞苦心為我安排的是什麼樣的酷刑,已昭然若揭。我識破坑洞陷阱的事一定已為裁判所的人知悉。我純粹是因為運氣,才沒有跌落坑洞之中的。而我知道,意外落入陷阱而死,被認為是一切懲罰中的極致。看我沒有自己跌入陷阱,再把我扔下去已失去意義。施行者在別無他法之下,只好用一種溫和一點的死法伺候我。溫和一點!儘管身處極大的驚悸中,但想到這個詞兒,我還是不由得慘然苦笑。
下降和圖書,下降——鋼刀穩定地往下爬。往右擺,往左擺,又寬又遠,發出如厲鬼的呼嘯聲,聽在我耳裡,猶如老虎步步逼近的聲音。我一下子狂笑,一下子哀號,端視支配我心思的是什麼意念而定。
起先,這些貪婪的動物對我的突然改變——變得一動不動——感到驚異和害怕。牠們抖瑟瑟地往後退,很多還跑回到坑洞裡去。但這種情形只持續了一下子。我一心一意要利用牠們的貪心,並沒有失算。看我始終沒動靜,牠們中間最大膽的一兩隻就跳到木架上,嗅束帶上的味道。牠們看來是先頭部隊,因為隨之,從坑洞裡就跑出來大隊大隊的老鼠。牠們跳到我身上,多達數以百計。牠們對鐘擺鋼刀的韻律擺動一點都不以為意,忙著啃沾了油的束帶。牠們一堆又一堆湧到我身上,有在我喉頭蠕動的,有舔我的嘴唇的。我被擠壓得幾乎透不過氣來,無以名之的噁心漲滿我的胸口,寒意衝塞我的心臟。不過,才一分鐘時間,我就感到這場苦難快過去了。我清楚意識到,身上的束縛正在鬆開。我知道,被咬斷的地方一定不只一處。我抱著非常人所能有的決心,繼續靜靜躺著。
下降,下降——鐘擺依然毫不停歇、毫無挽回餘地地下降!它每擺動一下,我都會不由自主的顫抖和喘大氣。我的眼睛隨著鋼刀的擺進擺出而轉動。儘管死亡對我反而可能是一種解脫,然而一想到鋒利、閃亮的斧頭切過我胸膛的情景,我全身上下還是忍不住簌簌發抖。我會抖,是因為我還沒有放棄最後一絲求生的希望。那怕是在這個異端裁判所的死牢裡,希望還是在我的耳邊喁喁細語。
下降,下降——斷然而無情地下降!現在,它離我胸膛,只剩三吋遠了。我激烈掙扎,想把左手整隻從束帶上掙脫。這隻手,只有肘部以下是可以自由活動的,可以極勉強搆得到盤子和把食物送到嘴裡,但再遠就搆不著了。我若能把肘部以上的束縛也掙脫,就會嘗試用它來止住鐘擺的去勢。那怕那是一場雪崩,我也會嘗試去阻止它!
激動害怕讓我保持清醒狀態長達好幾小時,但最後,我還是再次睡著了。醒來以後,我發現,一如先前那樣,身邊放著一條麵包和一壺水。我口渴如焚,咕嚕嚕一口氣把水喝光。水裡面一定是滲了藥,因為我才一喝完,就覺得昏昏沉沉,馬上陷入深睡——如死亡般的深睡。我不知道這樣睡了多久,但一醒來,四周已不再是漆黑一片:從某個我不確定的來源,照出一片硫磺火光。藉著這光,我得以看清牢房的大小和樣子。
當我放棄努力,站起身來的時候,卻陡地明白這個囚室發生了什麼變化。我先前已說過,牆上的那些圖形,輪廓雖然很清楚,但顏色卻顯得模糊和不穩定。不過,這些顏色現在卻逐漸變得鮮明,不只鮮明,而且發出一種駭人而強烈的光彩,使幽靈和魔鬼的畫像現出一副任誰看了都會震顫的面目。惡魔的眼睛都活靈活現,由四面八方向我眈視——這些眼睛,先前可是連一隻都看不見的,但如今竟閃耀著一團烈焰般的深濃光輝,讓我怎樣也無法把它們看成不是真實的。
熱度快速升高。等我再次抬頭,眼前的情景嚇得我簌簌發抖。因為現在囚室已發生了第二個變化:這個變化是形狀上的。起初,我也是像先前一樣,無法明瞭囚室正在發生何種變化。但用不了多久,事情就昭然若揭了。顯然,因為我的兩次逃脫,異端裁判所的人的恨意已升高到最高點,決定不再跟我玩拖磨的「恐怖大王」遊戲。囚室一直是正方形的,但現在,我卻看到它的其中兩個牆角變成了銳角,另兩個則變成了鈍角。這種駭人的變化隨著一種低沉的轆轆聲而加快。才一下子,囚室就從正方形變成了菱形。但變化並未因此而打住——我也從不敢期望它會打住。本來,我大可以撲向燒紅的牆壁,求個早早了斷的。「任何的死法,」我說,「都比掉到那坑洞下面強。」傻瓜,難道我不知道,你們用燒紅的牆逼向我,為的就是要逼我自己跳入坑洞裡去嗎!但知道歸知道,難道我可以抵抗牆壁的灼熱嗎?就算可以,我又能夠在它的推擠下不為所動嗎?菱形愈來愈扁了,收窄的速度快得我無暇再作任何思考。現在囚室最寬的空間只剩下中央的位置,也就是坑洞的所在;它就像一張張開的虎口一樣,等著我的掉落。我瑟縮著,想要遠離它,但逐漸逼近的牆壁卻逼得我只有不斷接近它。最後,囚室堅實的地板上再也沒有一吋可供我灼傷凋謝的身體的立足之地。我放棄了掙扎,只把靈魂的悲苦化為最後一聲長長的絕望尖叫。我感覺得到我蹣跚的腳步已到達坑的腳下已感覺得到的邊緣。我閉起雙眼,準備好要領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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