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密的心
我耐心地等待了一段很長時間,沒聽見他躺下,就橫了心,要打開提燈的一條小縫——非常小非常小的小縫。我打開了(你無法想像我的動作有多輕細),然後,一縷像蜘蛛絲的微弱光線從提燈蓋的縫隙裡射了出來,投射到那顆美洲鷲眼珠子上。
毫無疑問,我此時的臉色變得非常蒼白,可是,我說話竟然說得更為流暢,嗓音也跟著提高。可恨那聲音卻變本加厲——但我又能拿它怎樣呢?那聲音低低的、悶悶的、急急的,像極了裹在棉布裡的手錶發出來的。我禁不住喘起大氣來——奇怪的是幾個警官彷彿聽不見。我說的話更急速了,也更熱烈了,嗓音穩定地提高。我站了起來,用高昂的嗓門和激烈的肢體動作跟他們說話。不過,他們依然沒有要走的打算。為什麼他們還不肯走呢?啊,老天爺,我要怎麼辦呢?我口沫橫飛、語無倫次。我拿起我坐的椅子,把它盪來盪去,椅腳在地板上擦出吱吱吱的聲音。不過,這一切都被那怪聲音所淹沒。它變得愈來愈大聲——愈來愈大聲——愈來愈大聲!但幾個警官還在悠閒談笑。他們怎麼可能聽不見?不不,他們一定已經聽見了!一定已經起疑了!一定已經知道了!他們只是想看看我擔驚受怕的樣子,藉此尋開心!——我當時是這樣想,到現在還是這樣想。這種苦惱讓我受不了!要我承受什麼都比承受這種來得容易!我再也受不了他們假惺惺的笑容了!我感到,如果我不大喊出來,就會馬上死掉!又來了,那聲音又來了!愈來愈大聲——愈來愈大聲——愈來愈大聲!
忙完這一切,已經是凌晨四點,外面的天色仍然黑得像午夜。就在時鐘敲響四點的時候,大門上傳來一陣敲門聲。我抱著輕鬆的心情下樓開門——試問我又有什
和*圖*書麼好怕的呢?進來了三個人,很客氣地說明他們是警局的警官。他們說,有一個鄰居聽到我屋子裡傳出尖叫聲,疑心出了事情;警局接獲報告,就派他們(警官)來一看究竟。
倘若你還認為我是瘋子,那當你看到的藏屍步驟是多麼謹慎巧妙,態度一定會為之改觀。夜逐漸退去了,我工作得很匆忙,但卻是靜悄悄的。首先,我把屍體加以肢解:把頭、手、腳都給切了下來。
「你們幾個惡棍,」我尖聲說,「別再裝了!我承認是我幹的!橇起這裡的木板吧!這裡,就是這個位置!那聲音就是他那令人悚然的心跳聲!」
接著,我撬起地板上的三塊木板,把所有屍塊藏在承木架之間。然後我把木板重新鋪上,天衣無縫得非任何人類肉眼(包括他那一隻)所能看出異樣。沒有什麼是要沖洗的;壓根兒就沒有血跡,連一丁點兒血斑也沒有。這一點,我事前就預作防範:屍體是放在浴缸裡肢解的,怎麼可能會留下血跡——哈哈哈!
那眼睛是張開著的:張得很大很大。我看著它,愈看心中的狂怒愈甚。它以無比的清晰映入我眼簾:暗藍色的,蒙著一層令人髮指的薄膜,把一股凜冽的寒意直送我的骨髓。但除此以外,我卻看不見老頭的臉或身體,因為微弱的光束是正對著他的眼睛的。
幾個警官不疑有他。我的言談舉止毫無漏洞。我自在得不得了。他們坐在那裡,一面聽我愉快地答話,一面彼此閒話家常。但是,過沒多久,我忽然覺得不對勁,只盼他們趕快離開。我覺得頭痛,耳朵嗡嗡作響;可是他們仍然坐著,聊個沒完。我的耳鳴持續不斷,而且愈來愈清晰,而我則說話得更加起勁兒,想把它驅走。可是它就是不肯休止,繼續繼續,一直繼續到我發現它hetubook.com.com不是發自我的耳朵裡面為止。
沒有錯,我是神經兮兮!我一向以來都是個神經兮兮得要命的人。但你為什麼要稱我為瘋子呢?神經兮兮這毛病,不但沒有鈍化我的感官,倒是把它們磨得更敏銳了,尤以聽覺為然。天上地下的一切我全聽得見,至於地獄裡的事情,我也聽見了不少。那麼,我又怎麼會是瘋的呢?當你讀完以下這個故事,聽到我用多麼心平氣和的語氣來敘述它,就知道我一點都不瘋。
可是這會兒我還是抑制自己,不敢妄動。我幾乎停止了呼吸。我一動不動地擎著提燈。我盡量穩住手,讓光芒始終照在那隻眼睛上。這當兒,那由心臟發出來令人不寒而慄的鼓聲加快起來。它愈來愈快,愈來愈大聲。老頭的恐懼一定已經到達了最高點。我說過的,那心跳聲愈來愈響,每一刻都比前一刻響!你可以明白我的感受嗎?我告訴過你我是個神經兮兮的人,不是嗎?現在,在這個更深夜靜的時分,在這棟一片死寂的老房子裡,這種奇怪的聲音刺|激得我產生了一種無法自持的戰慄。然而,我還是再抑制了自己幾分鐘,保持不動。但那心跳聲卻持續加大、加大!我想它馬上就要爆炸了。現在,一種新的焦慮把我攫住:再下去,鄰居會聽見心跳聲的!老頭的末日到了!我大吼一聲,把提燈的蓋子大開,衝入房裡去。他尖叫了一聲,但只是一聲。隨即,我就把他拖到地板上,把重重的床墊翻過來,壓在他身上。一想到多時的心願終於達成,我就歡快地微笑起來。然而,有好幾分鐘時間,心跳聲仍悶悶地響著。可我並不苦惱,因為隔著牆壁,鄰居是聽不見的。最後,心跳終於停了。老頭死了。我搬開床墊,細看屍體。對,他死了,徹頭徹尾地死了。我和*圖*書把手貼在他心上,靜待了幾分鐘。始終沒有一點搏動。他徹頭徹尾地死了。他的眼珠子再也不會來折騰我了。
這就來到一個重點。你會想,我有這樣的念頭,一定是瘋了。但瘋子是懵懵懂懂的。但請你看看我:看看我計畫有多深謀遠慮,行動有多不動聲色!在殺老頭的前一星期,我對他前所未有的親切。但每天晚上十二點一到,我就會扭開他的門把,把門推開一點——當然是輕輕的!我會把一個黑提燈伸進門縫(燈蓋罩起來的,不漏一絲光),再伸頭進去。你要是看到我探頭的動作有多狡猾,一定會失笑!我的頭會伸得非常非常非常的慢,以防驚醒熟睡中的老頭。從開始伸頭到全伸到門裡,要花上我一小時的時間。哈!一個瘋子會有我這麼精明的嗎?然後,等到整個頭全伸進了門縫,我就會微微打開提燈的蓋子(動作非常非常謹慎,因為一快,蓋子的鉸鏈就會發出吱嘎聲),讓一絲薄薄的光照射到老頭美洲鷲般的眼睛上。在七個漫漫長夜裡,我都做了這件事,而且都是在午夜十二點行動。但每一次,他的眼睛都是闔上的,讓我下不了手:畢竟,惹惱我的不是他本人,而是他那顆邪惡的眼珠子。等第二天早上,天一破曉,我就會直入他的房間,若無其事跟他說話,用親切的聲音喊他名字,問他晚上睡得可好。由此可知,老頭要是疑心到我在每晚子夜趁他睡著的當兒去窺伺,那他可真是個深藏不露的人了。
我當初怎麼會起那樣的念頭,現已無法追憶,只是自從有了那念頭開始,它就像鬼魅般日日夜夜糾纏著我。我既不是為財,也不是為恨。我愛那老頭。他從沒有做對不起我的事,也從未羞辱過我。我對他的金子一點都不感興趣。那我為什麼會那樣做呢?現在和_圖_書回想起來,罪魁應該是他的那顆眼珠子!對,都是那顆眼珠子惹的禍!他有著一顆如美洲鷲般的眼珠子:暗藍色的,蒙著一層薄膜。每次被這顆眼珠子瞥見,我的血液就會瞬間變得冰冷,久而久之,我就起了結果老頭性命,把眼珠子挖出來的念頭。
而我不是對你說過,把我當成是瘋子是不對的,因為瘋子不會有像我那麼銳利的感官?現在,我告訴你,有種快速、模糊而低沉的聲音傳到我耳邊,一如棉布裹著的手錶所發出來的。我也熟悉這種聲音。那是老頭的心跳聲。這聲音令我更加激動,就像個被咚咚鼓聲激起鬥志的士兵。
最後,我聽到一聲微弱的呻|吟聲,而我知道,那是一個怕得要死的人發出的呻|吟。那不是出於痛苦或悲傷的呻|吟,不是的!這聲音低沉窒悶,是發自一個充滿畏懼的靈魂的最深處的。我熟悉這聲音,因為有許多個夜晚,而且就在十二點,在全世界都沉睡之際,這聲音就會從我胸臆響起,且帶著駭人的回聲。我明白老頭現在是什麼感受,也可憐他,但卻在心裡暗笑。我知道,老頭打從聽見微弱的聲響而醒來以後,就一直躺在那兒忐忑,心裡的疑懼一直累積、膨脹。他想要說服自己,他的恐懼是沒有必要的,卻做不到。他一定這樣對自己說:「別多心,那一定是風捲入煙囪的聲音,要不就是老鼠跑過地板的聲音。」或者:「不過是蟋蟀叫了一聲。」對,他是想用這些話來安慰自己,但不管他做了什麼,到頭來都是徒勞的。一切都是徒勞的,因為死神幽幽的身影已慢慢逼近他,即將把他包裹、吞噬。儘管老頭看不到什麼也聽不到什麼,卻可以感受到這個身影的肅殺氛圍:他感受得到我從門縫裡伸出的頭顱。
我探頭而入。但就在我準備打開提燈蓋子之際,老頭
和*圖*書突然坐了起來,喊道:「誰在那裡!」
我屏息靜氣,一動不動。有整整一個小時之久,我身上沒有一根肌肉動半下。但自始至終,我也沒有聽見他躺下來的聲音。他一直坐在床上諦聽,就像我夜復一夜諦聽牆裡的報死竊蠹鳴叫一樣。
我對他們面露微笑,請他們進門。我說,尖叫聲是我在睡夢中發出的;屋裡沒有其他人,因為與我同住的老頭出國去了。我帶三個警官在屋子裡看了一遍。我說,如果他們想搜索的話,不妨盡情搜索。最後,我甚至帶他們到他的房間去。我指給他們看,老頭的財物沒人動過,好好的。我既心安理得,也就格外熱絡,特地搬了幾張椅子進房裡來,請三個警官在那裡歇歇腳。我自己呢,由於有十成把握而得意忘形,乾脆就把椅子放在最關緊要的位置:埋屍地點的正上方。
第八個晚上,我推門時比先前還要小心謹慎。我移動的速度比錶裡的分針還要慢。在那個晚上之前,我從未體認到自己有多大的力量、多大的聰慧。我幾乎抑制不住自己的洋洋自得。想到我就在這裡,一點點推開門,而他卻渾然不覺,做夢也沒想過我有什麼樣的祕密念頭,我就忍不住吃吃笑了出來。但他也許是聽到笑聲了,因為他突然像受了驚嚇似的,在床上動了起來。讀到這裡,你也許會想我會打消主意,抽身而退——才沒有。他的房間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因為害怕宵小,窗簾都是閉得密密的),所以我知道,他不會看得見門的移動。我繼續推門,緩慢而穩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