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一
我們鬆了口氣,但並不期待會從馬歇爾口中聽到什麼好玩的事兒。他是個什麼都不懂的膽小鬼,具有真正無知者那種缺乏創意的特性。他先是把老師的問題細細揣摩一番,唯恐它隱藏著什麼未知的複雜性,然後才敢做出回答。
他說:「大家應該記得,我交代過大家先預習討論亨利八世的課文。」柯林、亞歷斯和我互瞄一眼,但願這問題不會像釣線上的魚餌一樣,一骨碌落在我們頭上。「好吧,現在誰願意自告奮勇,跟我們講講亨利八世一朝的特徵?」他從我們迴避的眼神中得出結論。「唔,馬歇爾,就你來吧。你會怎樣形容亨利八世一朝?」
「羅布森不太像那種料子。」亞歷斯告訴他。我和柯林點頭表示同意。我們知道這個,是因為羅布森在我們班上待過兩年:他個性穩定,毫無想像力,對文藝嚴重缺乏興趣,從來不會得罪誰。但他現在卻得罪了我們:透過早死,他變得比我們有名,讓我們很不是滋味。但「盛放花朵」倒是個貼切形容:我們印象中的羅布森軟趴趴得就像植物。
同一天稍後(又也許是第二天)有兩節英語課。英語老師狄克森很年輕,才剛從劍橋畢業。他喜歡用當代作品當教材,又常會出其不意丟些問題考我們,例如:「誕生、交配和死亡——艾略特認為人生不外這三回事。你們怎麼看?」他曾經把莎士比亞筆下一個主角和電影「萬夫莫敵」裡的寇克.道格拉斯相提並論。我還清楚記得,有一次討論到泰德.休斯(Ted Hughes)的詩作時,他像個學究那樣把頭歪到一邊,喃喃自語地說:「我們當然全都會好奇,等他把動物用光之後要怎麼辦。」有時,他會稱呼我們「先生」。我們當然都喜歡他。
「我不知道,老師。」
「我不確定。」
「我想這首詩只是關於一隻倉鶚,老師。」
我很動容,但大概沒有狄克森以為得那麼動容。
學校位於倫敦市中心,所以,我們每天都會分別從不同的自治鎮到倫敦上學,從一個控制系統進入另一個控制系統。那時候中學生的生活要比現在單純許多:少了些零用錢、沒有電子設備、少了些時髦玩意,沒有女朋友。既然沒有任何可以分心的旁騖,我們便被認為自然會善盡做為人以及做為子女的職責,換言之就是努力念書,通過考試,利用文憑找到工作,過上一種比我們父母更不受威脅和更像人生的人生(不過,他們私下比較時,又會認定自己的學生時代更單純,也因此更勝一籌)。當然,這一切都沒有明說出來:英國中產階級的社會達爾文主義總是心照不宣。
聽了柯林一番想要動搖一切解釋的言論後,老亨特微一點頭,彷彿認定這種謬論只是青春期的自然副產品,等一個人長大後自會擺脫。老師和父母都習慣用讓人火大的態度提醒我們,他們自己同樣年輕過,所以懂得比我們多,可以用權威十足的方式說話。他們堅稱,我們的虛無只是階段性的,而我們必然會長大,從現實人生中學到何謂事實與真理。但在當時,我們卻拒絕承認他們和我們有任何相似之處,認定我們對人生(還有真理、道德和藝術)的了解要遠超過這些妥協的長輩。
老亨特看看手錶,微微一笑。「芬恩,我五年內就要退休了。如果你有興趣接收,到時候我打算把一套參考書送你和*圖*書。」他說這話時同樣毫無搞笑意味。
「既然我不知道,就不可能知道我不知道什麼。這是哲學上自明的。」他說完後沉默了一下,讓我們有時間再次琢磨他這話是意在暗中搞笑,還是出於一個我們其他人無法企及的高度嚴肅動機。「事實上,尋找責任歸屬這件事不就是種逃避嗎?我們想歸咎於某個個人,好讓其他所有人都能得到開釋。要不我們就是歸咎於歷史過程,讓個人可以得到開釋。把一切說成事出偶然也有同樣的效果。我相信,任何事情會發生,背後都有一條責任的鍊子,這條鍊子是必然的,但又不會長到讓人可將責任歸咎於每個人。當然,我認為總有些人該負責任的想法,可能只是反映我本人的思考模式,而不是對事實的忠實分析。這就是歷史的核心問題之一,不是嗎,老師?歷史是主觀詮釋還是客觀詮釋?我們是不是先要了解歷史學家本人的歷史,方可明白他擺在我們面前的那部史書?」
「別忘了他是念科六班的。」
「我不知道。他們說我長大以後就會明白。」
「你們說他女朋友會是怎樣的人?」
我沒想過他會如此回答。
「我不會介意我老爸有六個老婆。」
其實,我們會如此苛責羅布森,大概只是出於一個核心的、不可動搖的事實:他和我們同樣年紀,條件和我們差不多,卻有辦法把到一個馬子,而且和對方上了床。真是王八羔子!為什麼是他而不是我們?為什麼我們其他人連把妹失敗的經驗都不曾有過!把妹失敗雖然是恥辱,但至少可以增加我們的閱歷,讓我們可以吹噓自己追過馬子(「事實上,她的原話是:『你是個滿臉痘痘的書呆子,魅力就像一雙帆布球鞋。』」)。我們從偉大的文學作品中得知,愛情總是離不開痛苦,也都樂於嚐嚐痛苦——只要它隱含著或邏輯地涵蘊著愛情的話。
「是因為你爸外面有女人?」
我對中學歲月不太有感情,也毫不懷戀。但中學卻是這個故事的起點,所以,我有需要扼要追述一下當時發生過的幾件小事。時光早把這些小事變成了軼事,把近似的回憶扭曲為確鑿無疑。即便我不敢保證自己的記述符合實況,但起碼可以肯定它們是事實所留給我的印象。這是我能力可及的最大程度。
「或是有錢得不得了。」
另一條河,這條河又寬又灰,勁風颳打著河面,讓人無法分辨河水的流向;
那天下午,他分配給我們一首沒有標題、創作日期或作者姓名的詩,給我們十分鐘研究,然後問我們感想。
艾卓安從桌面抬起頭來。「是關於『厄洛斯』和『塔那托斯』,老師。」
「卡繆說過,自殺是唯一不折不扣的哲學問題。」
一個熱燙的煎鍋在笑聲中被扔到放滿水的水槽裡,冒起一片蒸汽;
我們生活在時間裡,受時間拘限與形塑,但我從不覺得自己很了解時間是什麼。我不是指物理理論中那些可彎曲和折疊的時間,或存在於某些平行宇宙裡的時間。我指的是尋常和日常生活的時間,而鐘和錶向我們保證,這種時間是以規則的方式溜走:滴答、滴答、滴答。還有什麼能比一根秒針更可靠?然而,只需最微小的快樂和痛苦,便足以讓我們明白時間具有很大的可塑性。有些情緒可讓時間加速,另一些情緒則可讓時間減慢。偶爾,一段看似已經失和*圖*書落的時間會在最後關頭重新出現,然後又消失,真的永不再回來。
「『厄洛斯』和『塔那托斯』。」第一節課開始前,艾卓安向我們發表他的看法。「『塔那托斯』又一次戰勝。」
「啊,對。他沒有回應讓我滿失望的。」
老師們比我們對他更感興趣。他們有需要衡量他的智力和紀律感,評估他以前學到多少東西,以及是不是個「可造之材」。在那個秋季學期的第三天早上有堂歷史課。歷史老師老亨特總穿著一套三件式西裝,為人和藹可親又有點冷漠,控制課堂秩序的方法是保持嚴肅而又不太嚴肅。
馬歇爾慢慢點點頭,又思索了更久一會兒,然後決定這次應該放大膽子。「我會說它的特徵是大大的不安寧,老師。」
最後一個畫面不是我親眼所見,但人的記憶本來就不一定會跟事發當時的狀況一模一樣。
那時我們都以菁英自居,以無政府主義者自居,對書本如飢似渴,對性也如飢似渴。所有政治和社會體系在我們眼中都是腐敗的,但我們又拒絕考慮替代方案,樂於在無政府的社會裡過著享樂主義的生活。不過,艾卓安卻一直想說服我們相信,人應該把思想應用在生活上,應該用原則來指導行為。我們還是三人幫時,亞歷斯是我們之中的哲學家。他讀過我和柯林沒讀過的東西,有時會突如其來迸出一句哲語,例如這句:「凡是語言不逮之處,吾人必須保持沉默。」聽了這話之後,我和柯林會沉默地思考一下,然後咧嘴一笑,繼續剛才的高談闊論。但艾卓安的出現卻讓亞歷斯從哲學家的位子掉了下來,至少是讓我們多了個可供選擇的哲學家。每次亞歷斯談到羅素和維根斯坦,艾卓安就會談卡繆與尼采。我先前讀過歐威爾和赫胥黎,柯林讀過波特萊爾和杜斯妥也夫斯基,但都有讀沒有懂。
「從你開始好嗎,芬恩?簡單來說,請問你覺得這首詩要說的是什麼?」
「或是有霍爾班為他畫像。」
我記得的另一個細節是這個:做為死黨情誼的象徵,我們這個三人幫習慣把手錶戴在手腕內側。這當然是個暗記,但意義也許又不止於此。它可以讓時間變得個人化,甚至變得像件祕密。我們希望艾卓安會注意到這個小動作,然後有樣學樣。但他沒那麼做。
「我怎麼知道。我從來沒去過她那裡,每次都是她來倫敦看我們。」
起初我們是三人幫,待他加入後才成為四人幫。我們原沒料到這緊密的小圈子會再添一員:班上的派系早早分好,當時我們也行將畢業,整天巴望著擺脫學校,進入真實人生。他名叫艾卓安.芬恩,是個高個子,性情靦腆,剛開始時眼睛都不看別人又悶不吭聲。他轉學到我們班上來的頭一或兩天,我們都不太注意他:我們學校既沒有迎新儀式,也不來整新生那套。我們只是把他的存在看在眼裡,等著看他會有什麼表現。
「無異於亨利八世嗎,柯?」艾卓安接口說。我們已經開始習慣他這種諷刺的調調,甚至習慣了他可能是用這種口吻修理我們的事實。每次揶揄我們或想敦促我們認真時,他就會喊我「安東尼」、把亞歷斯喊作「亞歷山大」,把名字無法拉長的「柯林」縮短為「柯」。
對,我們當然都喜歡賣弄——不然年輕歲月還有什麼好做的?我們把Weltanschetubook.com•comhauung(世界觀)和Sturm und Drang(狂飆運動)之類的詞兒掛在嘴邊,把「這是哲學上自明的」當成口頭禪,又向彼此保證,想像力的第一責任是踰越界限。但我們的父母卻不這麼想,認定他們天真純潔的子女已經暴露在有毒害的影響力之下。所以,柯林的媽媽把我稱作他兒子的「黑暗天使」,我爸發現我在讀《共產主義宣言》時歸咎於亞歷斯,而當亞歷斯的父母逮到他讀美國犯罪小說時則怪到柯林頭上。我們的父母都擔心我們會被朋友帶壞,變成最可怕的一類人:無可救藥的自瀆者、搔首弄姿的同性戀者或不斷搞大女人肚子的花|花|公|子。他們害怕我們的少年友誼太親密、害怕我們在火車上會遇到毛手毛腳的怪叔叔,害怕我們會被壞女孩勾引。這些焦慮與我們的實際生活實在天差地遠。
「也就是說,是關於性與死。」芬恩解釋說,彷彿認定不是只有教室最後一排的笨蛋才不懂希臘文。「你喜歡的話,也可以說它是關於愛與死。它是要指出,在任何情況下,愛欲原則都一定會跟死亡原則發生衝突,以及這衝突又會帶來哪些後果。」
這正是我們害怕的另一件事:害怕到頭來會發現人生不像文學。看看我們父母,他們像是文學裡的料子嗎?當然不像。如果被寫入文學裡,他們頂多能充當路人和旁觀者的角色,充當重頭戲的部分社會背景。什麼是文學的重頭戲?是愛、性、道德、友誼、快樂、苦痛、背叛、通姦、善惡對峙、英雄壞蛋、罪與無辜、野心、權力、正義、革命、戰爭、父子關係、母女關係、個人與社會的對抗、成敗、謀殺、自殺、死亡,上帝。還有倉鶚。當然還有其他種類的文學(如理論性的、自我指涉性的、哭不停的、自傳性的),但它們只相當於不射|精的手|淫。貨真價實的文學探討的是心理真理、情緒真理和社會真理,是要透過主角的行動與反省來展示這些真理——至少狄克森是這樣告訴我們的。而在當時,除了羅布森以外,只有艾卓安的人生與小說裡的人生差堪相似。
對羅布森之死做了冗長分析後,我們認定,他的自殺只在數學意義下才可稱作是哲學性的:他因為導致人類人口增加了一員,所以斷定自己有道德責任讓地球人口的數字維持常數。但在其他方面,我們都認定羅布森讓我們(以及讓嚴肅思考)失望。他的行動既不哲學性又自我放縱又沒有藝術成分,換言之,是個錯誤。根據另一個謠言(再一次由布朗散播),羅布森留下的遺言是「對不起,媽媽。」我們只覺得,他錯失了一個可以啟迪別人的大好機會。
「芬恩,你一直沒說話,這個球可是你先拋出來的。所以可以說,你是我們中間的塞爾維亞刺客。」亨特停頓一下,讓這個比喻在我們腦子裡發酵。「你可以讓我們從你的見解中受惠嗎?」
我們歸納出幾種可能:一本正經的處女(如今當然是「前」處女)、風騷的女售貨員、經驗老到的中年女人、帶菌的妓|女。我們一直討論這個,直到艾卓安把話題引向別處。
這些畫面以無特定秩序的方式出現在我的回憶裡:
這真讓人洩氣。換作在小說裡,艾卓安絕不會認命接受發生在他身上的事。
艾卓安讓自己慢慢融入我們,沒有承認那是刻意為之。不過他大概也真的並非刻意。他也未曾改變自己來遷就我們。每天晨禱時間,我們都能聽到他認真應答,反觀我和亞歷斯都只是跟著唸,而柯林則採取諷刺策略,裝成狂熱信徒的模樣激烈禱告。我們三個都認定學校的體育活動是法西斯式的詭計,是設計來昇華我們的性衝和_圖_書動,但艾卓安卻參加了擊劍社,又練習跳高。我們三個都假裝是音癡,但艾卓安卻會把豎笛帶來學校。每當柯林譴責家庭制度、我取笑社會體系或亞歷斯從哲學角度否定感官感覺的真實性時,艾卓安都不會表示意見(至少一開始是這樣)。他給人的印象是,他相信某些信念。我們當然也有信念,不同的是我們只願相信我們自己相信的,不接受別人強加給我們的信念。我們認為我們秉持的是一種合乎衛生的懷疑主義。
全班一陣蠢動,但硬是壓下爆笑的衝動。亨特自己也差點笑出來。
「你媽為什麼離開你爸?」
一缸冷掉的洗澡水,浴室門上了鎖。
「電影裡才是那樣。正式的絞刑才需要。普通的上吊只要打一般的結——會讓人窒息得慢一點就是。」
在下一節休息時間,我找到芬恩,向他自我介紹:「我是東尼.韋伯斯特。」他神情警惕地看著我。「你對老亨特說的那句話真妙。」他看來不知道我所指為何。「『怎麼會發生這些事只有天曉得』那句。」
「但上吊需要懂得打一種特別的滑結。」
「我叫他們帶我到遊藝市集玩,他們卻說週末時間要留著來整理花園。」我們都同意爸媽是王八羔子——只有艾卓安例外。他每次都靜靜聆聽我們譴責父母,但極少附和。不過在我們看來,他比大部分人更有理由發牢騷。他媽媽幾年前拋家棄子,把他和妹妹留給他們老爸照顧。那時還沒有「單親家庭」這個詞,有的只是「破碎家庭」,而艾卓安是我們認識的人當中唯一來自這種家庭的。所以照理說他應該有一肚子忿懣,卻不知怎麼搞的不是這麼回事。他自稱愛他媽媽而且尊敬爸爸。我們三個私底下就他的個案討論了一番,得出一個理論:想要得到快樂的家庭生活,重點是要沒有家庭,至少是沒有一個父母同住的家庭。得到這個結論後,我們對艾卓安的妒意就更甚了。
「也許你媽有年輕的情人。」
「你不知道什麼?」
這就是我們三個和這位新朋友的差異之一。我們都只管搞笑,難得認真,而他卻是只管認真,難得搞笑。我們要過好一陣子後才意識到這點。
「唔。繼續。」
一條莫名其妙往後流的河,六、七道跳動的手電筒光束劃過滾滾浪濤;
「你有什麼特別理由認定你爸媽是王八羔子嗎?」亞歷斯問柯林。
「父母都是些王八羔子。」柯林有天午餐時抱怨說:「當你還小的時候會覺得他們還可以,然後你會發現他們其實無異於……」
因為,如果一個角色不按照一種處境的規定行事,這處境又有什麼值得寫的呢?所以,艾卓安本應設法打聽他媽媽的事,又或者存起零用錢去雇個私家偵探。另一個方法是我們四個一起採取行動,去發現真相。但真那麼做的話,我們又會不會更像兒童故事裡的角色而不像文學中的人物?
「或是叫教皇滾遠一點。」
那段日子,我們都想像自己被關在一個臨時的籠子裡,等著被釋放,重回自己的人生。我們都相信,一旦獲得釋放,我們的人生乃至時間本身就會開始加速。但我們怎麼可能知道,不管怎樣,我們的人生其實早已開始,已經撈到某些好處或受到某些傷害?另外,我們又怎麼可能知道,我們將要前往的只是個更大的籠子,唯一的差別只是它的邊界一開始是看不見的?
這個新生坐在我右邊前一排。先前他對馬歇爾的白癡回答並沒有明顯的反應。「恐怕沒有,老師。但有句至理名言曾經指出,對於任何歷史事件,甚至包括第一次世界大戰,我們唯hetubook.com.com一能有十足把握說出的只有一句話:『怎麼會發生這些事只有天曉得。』」
「卡繆的意思是,自殺是唯一不折不扣的哲學問題。它是最基本的,其他哲學問題都是衍生的。」
「我從沒想過他懂得怎樣上吊。」
「你爸戴了綠帽子嗎?」
一沱精|液在排水孔裡滾轉,沿排水管被沖到幾層樓之下;
「他們老是這樣說。有一次我火大了,就說:你們為何不現在就說清楚、講明白!」但事實上,我沒對我老爸老媽說過這話。因為就我所知,我家裡全無祕密可言——這讓我既慚愧又失望。
「芬恩,你有看法嗎?」
某天朝會上,校長用沉重語氣宣布(他通常把這種語氣留著用來宣布某個學生被開除或校隊在運動比賽中敗北的消息),他要帶給我們一個壞消息:科六班的羅布森週末時離開了人世。臺下一片竊竊私語聲中,校長繼續指出,羅布森猶如在最盛放時被摘下的一朵花,他的死對整個學校都是莫大的損失,而我們所有人都應該象徵性地出席葬禮。校長說明了一切,唯獨沒說明我們想知道的事:羅布森是怎麼死的、為什麼會死,如果是被殺的話,又是被誰所殺。
有天下午,老亨特就像要接下艾卓安早先提出的挑戰似的,要我們討論第一次世界大戰的起因,並特別討論這個問題:斐迪南大公的遇刺是不是對整場大戰的爆發起了關鍵作用。在當時,我們大多數人都是絕對主義者,認為任何事情非黑即白、非對即錯、非善即惡,或(在馬歇爾的例子)非「不安寧」即「大大不安寧」。我們喜歡玩可以分出輸贏的遊戲,不喜歡看到和局。所以,對我們某些人來說,那個塞爾維亞刺客(他的名字我許久前便忘得一乾二淨)絕對要為大戰的發生負責,相信只要把他從等式中拿走,第一次世界大戰便絕對不會發生。另一些同學則認為該負百分之百責任的是各種歷史力量,是各種歷史力量讓敵對的歐洲國家無可避免走向衝突:「歐洲是一個等著爆炸的火藥庫」;諸如此類。不過,較為虛無的同學(柯林是其中之一)卻主張一切皆事出偶然,而人們之所以會認為歷史有條有理,只是某些原始的說故事本能(毫無疑問是宗教的殘留物)作怪,是用馬後砲式的聰明硬給歷史事件加上一些意義。
「是這樣嗎?那恐怕我就得失業了。」等我們笑過一陣之後,老亨特原諒了我們放假時的懶散,告訴我們許多有關那個一夫多妻皇家屠夫的事情。
校長沒提到疾病、單車意外或瓦斯爆炸。幾天後,一個謠言(出自數六班的布朗)補充了大人所未能或不願提供的資訊。羅布森是因為搞大了女朋友的肚子而在閣樓上吊自殺,屍體兩天後才被發現。
「韋伯斯特,請你來啟蒙我們一下。」
「它的特徵是不安寧,老師。」
「那倫理學、政治學、美學和感官感覺性質的問題就不重要囉!」亞歷斯反駁。
教室裡鴉雀無聲。所以,他並不是想搞笑——一點都不是。
「可以請你說得再詳細點嗎?」
閃閃發亮的手腕內側;
「是你媽有了另一個相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