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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對我媽說，馬可在學校裡不一樣，至少課堂上不一樣。在課堂上，馬可不是一句一句的說，而是一大段一大段的說。

我完全不知道他說的「那個」是什麼。

「不准笑他。」我說。

「他什麼時候有跟我說話？」我媽問。

不過，馬可想讓我帶點東西回去。如果不拿蘋果，就拿書吧。所以我就拿了。我一手抓著書脊，另一手大拇指撥過書頁。我媽在外頭按了一下喇叭，我說我得走了。馬克的媽媽走出廚房。

「這本書太棒了，」他的眼光始終停留在書上。「會讓你一口氣把它讀完。」

馬可在棋藝社，我在足球隊。我下棋很笨，馬可踢足球很爛。我媽開車來接我們，先送馬可回家。狂風肆虐過後的荒地上有沾滿泥巴的羊群和快爛掉的蕨類。馬可家在大馬路轉彎的地方，一棟L形的農舍，前院有鵝有狗，有爛泥巴。下過一場雨，前面那條從山坡下來的路像河一樣的湧向我們。擋風玻璃被路上的泥漿噴得髒兮兮的。

我在門邊穿鞋時，馬可從廚房跑出來。他的襪子擦過地面，發出窣窣的聲音。

「我走囉。」我說。馬可回一聲：「拜。」他媽媽沒吭聲。

整理好房間以後，我把東西從背包裡拿出來。十秒就拿完了。兩件T恤、三雙襪子、一件換穿的牛仔褲、牙刷、牙膏、肥皂、一件換穿的毛衣、我換下來的學校運動服、沒晶片卡的手機，還有兩本我讀不懂的書。那兩本書是馬可的。我早就該還給他了。

站在落地窗前，可以一目了然的看進別人的窗戶。可以沿著高低起伏的屋頂，望向遠處的東正教教堂。可以往下看，看樓下的街景。我站在窗前，看了許久。

我到公共電話亭打了紙條上的電話。電話亭裡臭氣沖天，我用腳抵住門，不讓它關上。電話亭就在那條街的街尾和-圖-書。

「你在這兒等一下，」馬可突然打破沉默，眼睛盯著別處對我說：「我去拿那個。」

「對我就不是這樣，」我媽說：「他對我能說出一個字就不錯了。」

等我們大一點了，所有男孩子都跑去踢足球、學開車、喝個爛醉，還有到河邊向女孩子炫耀自己的肌肉。馬可熱中的還是螞蟻。無藥可救。

第三天，我弄懂了怎麼使用那個小烤箱。之前有人烤焦過東西，弄髒了發熱管，整個烤箱裡烏黑油膩。

他點點頭，就像我給了他正確的答案。他站在泛著橘光的門廊裡，看著我走進車子。在車裡，我向我媽提起馬可給的那兩本書。「螞蟻？」她說：「這倒新鮮。」馬可對螞蟻那麼著迷，因為螞蟻的組織相當嚴謹，成員數量那麼龐大，合作起來井然有序，彷彿整個群落就是一隻動物。很久以前馬可就對我說過，看著螞蟻會讓他覺得自己是一個凌駕地球的巨人。

螞蟻是我們七、八、九歲時研究的事。是馬可想研究的。我比較像天才教授的助理或跟班之類的。我們挖洞、拍照、測量。我們跟蹤、計時、觀察。我們把螞蟻收集在玻璃瓶裡，然後馬可把標本醃在醋裡，擺在花園的工具棚裡。他甚至會忘了我們在哪裡，忘了我是誰。他腦袋裡只有螞蟻。

我看見自己坐在那輛車裡，把頭靠在那扇外頭水珠凝結成串下滑的車窗上，心思繞著一些小事情轉。我坐在康頓區一間小公寓的黑色地板上，看著那時的自己。然後想著，如果你知道你的生命在下一刻就會出大紕漏，你是否會即時轉舵，在一切還來得及挽回的時候？

第八天，下雨了。我望著路面，看著一塊小水窪逐漸成形。為什麼這讓我想起自己和馬可放學後在學校裡閒晃？我不想去想這些。都是和圖書這場雨和床頭那兩本書害的。

「管它的。」我望著車窗外的雨，想起別的事。想起蘿絲——我在學校裡暗戀的女孩子。想起地理老師——他以前一定當過典獄長，有點擔心他會不會發現我抄襲馬可的作業，擔心如果他發現了，不知道會怎麼處置。然後又開始想回家後要吃什麼，我餓壞了。

這裡除了廚房，就是一個大房間，可以吃飯、看書、坐著休息、想事情和睡覺。木頭地板表面有一層很厚的黑色亮光漆，很多小東西被漆了進去，頭髮、絨毛，和一些尖尖的凸粒，像小蟲被包在琥珀裡。房裡有兩扇落地窗，讓整天的噪音和整夜的街燈全淹了進來。噪音和街燈讓人不孤單，至少不落入全然的孤獨。

我留在那兒。馬可上樓，走過我們頭頂上那個房間。我聽見牆上滴答的鐘聲和冰箱的嗡嗡聲響。我的襪子破了一個洞。

她說：「我只要想想我們這個星球的生物就頭大了，哪還想去管什麼外星球生物。」我們開始瞎掰太空旅遊的旅行團廣告，想像到外太空旅行變成一件簡單不過的事。大家都去過了，一點新鮮感都沒有了，一點都不酷了。我說，搞不好馬可會在沙貢星球上找到IQ和他一樣高的外星人。

這就是馬可，提起一本螞蟻的書像提起一本驚悚小說一樣。

「別跟我提那個女人，」我媽說：「她幹麼看你不順眼，真搞不懂。」

「說得那麼專業。」我媽笑著說：「他腦袋裡有根筋和我們的不一樣。」

「我了解馬可，」我說：「我認識他一輩子了。」

房東名叫史帝夫，他住在地下一樓。他的皮膚肌理和他那件皮大衣一模一樣，毫無生命跡象。他帶我看了房子，其實也只是公用浴室和樓梯下的櫃子，那裡頭有我的電錶。我忍不住一直盯著他臉上的皮膚皺摺看。www.hetubook.com.com

我花了一星期的時間，才有辦法在早上醒來時記得自己身在何處。

我說：「我會一口氣讀完的。」

第六天，公用浴室裡有別人在沖澡。他們只是浴簾後的影子，不過這些影子用喊的在說話。

「什麼意思？」

「《螞蟻群落》。」他用那種電影預告片的口氣說。「波納．霍普金斯博士寫的。」

我的新生活開始了，比我想像的還快。我找到了工作，在一家二十四小時營業的超商，做補貨上架的差事。我只是進去買個牛奶，就找到工作了。

喬治安娜街33號，大門邊有五個門鈴，其中的第三個。其他門鈴都有住戶名字，我的沒有。那樣空空的很適合我。我在一家雜貨店旁的看板上發現這個租屋廣告。我站在那兒找房子時，一個男人走了過來，把一張紙條釘在看板上。我望著那男人的背影，直到他走進店裡，才轉頭去讀那張紙條。

他媽媽一向不太理我。「哈囉。」她說。馬可一樣不太理她。不過我對她笑了一下，因為她不是我家人。她頭髮是溼的，水珠滴在她襯衫上，像滴進吸墨紙一樣。

馬可的媽媽沒對我說半句話。她把蘋果啃完了，舉起手臂伸懶腰。我看見她臀部上方的皮膚，在牛仔褲上面，襯衫下面。然後她轉向洗碗槽，在鍋子裡注滿水，切起紅蘿蔔。對她來說，我根本不存在，像房裡的幽靈一樣。

「沒有，」她說：「他是在跟你說話。」

馬可從水果盤裡拿了兩顆蘋果，從桌子另一頭遞一顆給我。我搖搖頭，於是他把蘋果遞給他媽。他媽拿了蘋果，用力咬了一口。然後，我們三人之間一片尷尬的靜默。

我笑著對我媽說：「他是在跟妳說話。他只是眼睛看著我。」

我笑著說：「謝啦，馬可。」

第七天，我吃吐司配番茄濃湯。那個星期裡和圖書，這道菜我已經吃第四次了。這讓我有點想家，但又想到我再也回不去了。

電費是儲值式的，付多少用多少，和房租一樣。史帝夫一再強調，比起這一帶的房租行情，沒有比這更便宜的了。他還說房租要付現金，而且要裝在咖啡色信封裡。我在想，這樣他就可以把錢塞在床墊底下，沒有人會知道。我付了第一個月的房租，那是我所有積蓄的一半。房間很髒亂，不過可以關上房門，環顧自己的房間，那種感覺很棒。我用這筆錢夢想所能做的最棒的事，大概就是這樣了。

我在那家旅館待了快一個禮拜，花了不少錢。我沒那麼多錢住旅館，也回不了家。我不想變成那些跑到倫敦來，結果眼睜睜看自己流落街頭的人。那張紙條上寫著：單房公寓。視野佳。租金低。免簽約。距地鐵兩分鐘。需付押金。

「這本也拿去。」他喘噓噓的說。

第二天，我用毯子遮住落地窗。可是毯子一直掉下來，最後只好放棄。只好學會像隻金魚，毫無顧慮的生活在玻璃缸裡。像這裡的每個人一樣。

我媽說：「那他會在哪個星球上找到社交能力和他一樣好的人？」

我說：「有些人覺得一個字就很多了。像馬可他媽媽。她就不愛跟我說話。」

頭一天，我清理了房間。我在地板的木頭夾縫裡發現一張摺起來的紙條，上頭寫著：求求你讓我永遠待在這棟房子裡永遠待在這裡求求你。字跡尖細，很容易辨識。一串字緊緊的黏在一起。我把紙條摺好，放回夾縫。我為那個寫紙條的人感到遺憾。現在住在這裡的人是我，不是他。我感到抱歉。

「又一本。」我說。

「今天啊，在車上，他說書的事。」

馬可把「那個」拿過來的時候，我鬆了一口氣。那是他在車上提起的一本書。有關外星球上的生物，有點複雜。書上說，外太和-圖-書空有無盡的銀河和宇宙，就算有生命跡象的星球僅有十億分之一，而那一小部分也包含了十億個星球。馬可把書遞給我時，他媽媽看了我們一眼，笑了一下。她知道我根本不會去讀這本書。我一看封面就知道，這種書我讀第一頁就會死在那裡，再也不會把書翻開。

從我最常補貨的商品來看，我敢說大部分的人都是進來買最烈的啤酒和五公升裝的蘋果汁。我上班的時段有點奇怪，店裡總是擠滿喝醉的人。我只低著頭。沒有人問我難纏的問題，也沒有人需要收據。不用說客套話，也不用寒暄。這點，他們和我一樣十分滿意。

馬可和我走過前院，走到他家門口。我媽調轉車頭。馬可沒敲門，我們直接走進去，把鞋子脫在門邊。屋裡很溫暖，有肉桂的味道。金黃和橙紅的陳設和外頭的灰冷形成強烈的對比。我跟著馬可走進廚房，他媽媽在那兒，像隻火爐旁取暖的貓。

第四天，天還沒全亮的時候，樓上有人在鬧家暴。落地窗外有東西接二連三的掉下來，掉到樓下街上。衣服飛得比較優雅一點，著陸時沒什麼聲音。刀叉碗盤就驚悚多了。第五天，我沖澡沖到一半就沒熱水了。我忘了去加值繳電費。

我也找到了住的地方。

我媽會這麼說，是因為馬可是那種智商很高，又很害羞的人。他的靦腆會讓人誤以為沒禮貌。

我拿起另一本書給我媽看。我說：「他們覺得外星球上有其他生物，是不是從觀察螞蟻得到的推論？」

「嗯，螞蟻有點詭異，像外星球來的生物。馬可跟我說過，他覺得人類和螞蟻很像。只不過把人類放進宇宙的那個比例，比把螞蟻放進地球的比例小太多了。」

「他有跟妳說話，」我告訴我媽：「這樣就進步很多了，不是嗎？」

「看吧？」她說：「社交能力。你怎麼看得出來他在對誰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