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除夕
珍妮佛
三年前的除夕夜，他們首次想製造寶寶。這似乎是個時機很對的冒險之舉，以製造新生命的方式來迎接嶄新的一年。珍妮佛還小時，總喜歡閱讀每年一月第一週的當地報紙的頭版，因為上面總會有笑臉盈盈的媽媽抱著小娃娃，這些都是一月一日午夜十二點之後兩分鐘內在當地醫院出生的寶寶。媽媽通常會從她肩頭望向報紙，嘖嘖地說絕不在除夕夜陣痛，不過媽媽也很喜歡那些娃娃，「我都忘了剛出生的寶寶這麼小呢。」
她走到浴室邊，倚著門看著他，希望他的新計畫不需要她盛裝打扮，走入外頭嚴寒的夜色中。
「我還滿想看水晶球和五彩紙片落下時的那一幕呢。」
「我們應該來製造寶寶。」
史戴文跟街上小販買了耳罩。他們在陽光下爬上帝國大廈，驚歎眼前城市織就出的繡帷美景。兩人在貴族玩具店的地面巨大鋼琴上跳出五音不全的音符，還去中央公園乘馬車逛了一大圈，又到「洛克斐勒中心」的溜冰場溜冰（摔得很痛又很慘），那兒還有一棵他們生平見過最大的聖誕樹，兩人就在大樹的遮蔭下溜冰。看來溜冰是史戴文注定怎麼也學不會的運動項目。他在堅硬冰地上以各種角度連摔慘跌，簡直像卡通畫面。珍妮佛十四歲、莉莎十五歲那年，兩人央求媽媽帶她們去女王道上的溜冰場，連續兩年幾乎每個週末都去。雖然之後沒再溜過，不過一踏上溜冰場地，該怎麼溜的記憶全都湧上，不知不覺雙腳就開始滑了起來。
到了十二月三十一日，所有到紐約的觀光客該做的事情他們都做了，只剩下搭船繞河。在這種氣溫下只有瘋了的白痴才會這麼做。兩人整個下午都待在梅西百貨，大肆採購打折的Levi's牛仔褲和卡文克萊的內衣褲。六點左右人群開始聚集在時代廣場，等著看午夜從天而降的水晶球。警察以精密推演過的圍欄方式，將人群像趕羊般趕向那個大球。天氣太嚴寒，即便戴上帽子、手套、圍巾和最厚的大衣，即便被四周滿滿的熱情群眾推擠著，珍妮佛還是覺得好冷，臉凍得好痛，雙腳快沒力了。到了九點鐘，兩人決定趁著還能從擁擠人群中脫困，放棄倒數跨年的計畫，打道回旅館。史戴文幫她放熱水，還打電話到客房服務部，點了起司漢堡及薯條。https://m.hetubook.com.com她慢條斯理地享受熱呼呼的澡，發現凍僵的雙腳重新有了感覺。他站在窗邊望向底下愈來愈多的人群。
他眨眨眼，親吻了她的臉頰，走向門口。「好吧，不過妳得讓我知道什麼時候在哪裡可以……我可是隨時都準備好了。」
「如果一停藥之後馬上懷孕，我們還是可以告訴兒子，他是除夕夜在紐約受孕的，對不對？」
「真的想要孩子？而不是什麼煞費苦心掰出來的性|愛前戲？」
「是喔，我寧願看到東西往上飄。」
「你是認真的嗎？」
這時史戴文犯了個嚴重的錯誤，他回頭望了她一眼，雖然聰明地回話頂了她，卻也失去平衡重重跌在硬冰上。事實上這一跤跌得他都快吐了，她溜過來，懺悔又同情地將他拉起來。他怯怯地對她笑著：「還好外頭雪地不會這麼該死的硬邦邦。」
「他們一定瘋了，就為了看什麼球掉下來。」
「我覺得，我們再等一等……」
「真掃興。」
「好啦，讓給你一個人享受。」
「你是認真的嗎？」
「那就來吧……」
門口傳來敲門聲。
他一聽到這些話，馬上將已經等待很久卻沒說出口的怨氣一股腦兒發洩出來。他對她沒那麼好，沒那麼有耐心了。他們歡笑的次數愈來愈少，她開始愈來愈不確定她真的想生孩子。
更糟糕的是，他對於要生孩子的態度產生了微妙無情的轉變。一開始，這是兩人的事，那種感覺幸福有趣。兩人一起努力，兩人一起失敗。後來她知道焦點轉移了，他的某種心理需求讓他相信生不生得出孩子跟她比較有關係。這是一種古老、潛藏的男性沙文主義，不願意承認自己的失敗。後來她不願意繼續看醫生，她告訴他，像他們這種年輕健康的夫妻，醫院沒興趣，除非兩人已經嘗試很久都沒結果。
「現在？會消化不良的。」
「我打賭肯定沒那麼棒，連好好站的空間都沒有，更別說跳舞了。」
「妳竟然會倒著溜！」史戴文的語氣顯示出難以置信又萬分佩服，「妳從來沒說過！」
珍妮佛還不餓，雖然已經晚上十點多了，況且午餐過後她就沒再吃任何東西。她將盤子裡的羅馬式奶油白醬麵全堆到一旁，喝著義大利氣泡酒。外面吵雜又瀰漫著煙火煙霧，雖然還有一個小時才午夜，但好多人已經準備大醉一場。尋www.hetubook.com.com歡作樂的人們一個個走過街道。她真希望現在在家裡，因為此刻實在沒與人歡笑同樂的心情。被問到話時她才開口，努力擠出興致勃勃的表情，臉上持續僵著笑容。若沒人理會，心思立刻飄向他處。
史戴文圍著浴巾，從盤子裡抓了一根薯條。身上的水滴落到桌巾上，珍妮佛拿起她剛剛用來擦頭髮的毛巾，幫他將手臂和肩膀擦乾。這種身體接觸是親密愛人獨有的。他穿上牛仔褲和T恤，親了親她額頭，坐下來認真吃著。
「我是不是要把這些丟掉？」
「這酒不怎麼冰了，我去樓梯間的製冰機買點冰塊，馬上回來。」
史戴文在浴室大喊。「妳知道我們現在該做什麼嗎？」
「你一直在打這種算盤，是嗎？」
「喔，別省了吧，小姐，今天可是除夕夜耶。」
兩人就這樣從頭笑到尾，開心得不得了。珍妮佛離開約翰之後的感情生活棒多了。約翰是個很嚴肅的人，什麼都很認真，深思熟慮。史戴文則完全是另一種類型的男人。和史戴文|做|愛總是心情愉快，充滿歡笑，舒暢享受。不過她說得沒錯，真的消化不良了，時代廣場的大球都還沒掉下來，他就需要吃胃藥了。而她也偷偷吃下避孕藥。雖然她同意生孩子，或者至少原則上不再反對，不過她知道他們那晚不是真的為了生小孩。不過那晚的確就是從這話題開始的。一切彷彿就這麼棒、這麼簡單。那段日子裡，他總是能把生活過得輕鬆愜意。
「好，是有點嚇到妳，不過告訴我妳的想法，喔，要謹慎思考過的，別直覺的反應。」他的語氣聽起來深情溫柔，不冷酷，但她就是覺得有點惱怒。本來就不能以直覺的方式來決定要不要小孩，不是嗎？
「給我小心點喲！」
「不能吧。」
「親愛的，現在才十點三十分。妳了解我的嘛，十點四十分就喝得到香檳了，快點過來！」
所以今年，如同往常，新年除夕外出慶祝。兩人努力讓一切看起來很好，照常和朋友見面，在熱鬧的義大利餐廳吃飯、喝酒、跳舞。旁人非得細細觀察才能發現這對夫妻之間有什麼不對勁。他們不是那種會在公共場合吵架的夫妻，也不會讓任何人尷尬得不知所措，更不會在外人面前顯露自己的弱點。兩人還是有些共通點，就是那種愚蠢荒謬的驕傲。不過就是這種驕傲讓她覺得更疏離。如果媽媽還在，珍妮佛就會承認自己的婚姻出問題，找媽媽談談m.hetubook.com.com。而現在她只能說服自己，媽媽已經不在了，所以想找人談也不可能了。她走投無路時，媽媽一定會聽她訴苦。午夜鐘聲響起，所有人彼此擁抱、親吻、歡呼。她卻想到了媽媽，多麼懷念有她在的時光。
「換班囉，我要進來把妳擠到水龍頭那側。妳已經在這裡泡半小時了。」
「我會啊！」她興奮地拱起肩膀，加快速度，不再盯著自己的腳。她從他身後溜過來，拍了他一下，大喊著：「我找到比你行的事情，太棒了。現在終於可以換換不同的感覺了，就是這種一起溜冰我比你行的感覺呢。」
「我都還沒喝跨年香檳呢。」
「你突然這樣說，有點嚇到我……」
買了冰塊回來，史戴文將兩瓶香檳埋入冰塊裡，然後將毛衣從頭上脫下來。
「沒關係。還是在這裡讓妳受孕，這裡真是播種的好地方。」
「實際點。」
「女士，也祝您新年快樂。」
「我有吃避孕藥，所以等得到停藥幾個月後才會受孕。」
「非常認真。」
珍妮佛關上浴室的門，透過鏡子整理一下儀容，出聲回應客房服務生。男服務生將托盤放在靠窗邊的桌子上，她匆忙地從史戴文牛仔褲口袋裡掏出幾美元，對他微笑說：「新年快樂。」
珍妮佛總覺得這樣決定有點草率。當然他們談過生小孩的事，不過那時的談法有點不切實際，總以為那是很遙遠的事。而現在史戴文突然加快速度切換到快車道，讓她有點喘不過氣。
「是很煞費苦心，不過，到目前為止不怎麼有效！我想，要搞前戲的話，幾句甜言蜜語，對妳咬點耳朵會更有用，是吧？我當然想要寶寶，我也愛妳。」他把事情說得很簡單。
她披上浴袍，走到窗邊，用毛巾擦乾頭髮。她真愛這城市，生氣蓬勃，一天二十四小時都充滿活力。媽媽和馬克曾來這裡一星期，有點像度蜜月。媽媽說紐約是她最愛的地方，珍妮佛現在終於知道為什麼了。這裡的確非常合適媽媽。
「太棒了，我快餓死了。」
「那也值得啊。」
「該做什麼？」
她噗嗤笑了出來，「當然阻擋不了，就像要生孩子那樣認真做，我想，一直以來都是這樣的吧。」他站起來，走到床邊坐下，拍拍旁邊的床舖。
「那，妳覺得如何？生寶寶的計畫……」
「走開啦！有衣服要洗呢，況且你說回來後得去看看你父母……」
不過把事情https://www.hetubook.com.com談開也好多了。她大口咬下漢堡，讓他等著她慢慢吞下滿嘴的食物再回答。
珍妮佛笑了笑，在水中轉身，頭倚在水龍頭左側。他爬進浴缸，但空間容不下兩人並躺，他只好坐著，膝蓋頂住胸口，看起來很不舒服，看他的模樣，她忍不住大笑，爬出浴紅，泡泡從雙腿滑落浴墊。
三年前那次在紐約。當時英鎊兌美元很強勢，機票相對超便宜。他們在紐約時代廣場旁找的小旅館，房價換算成英鎊也很划算。十二月二十八日的飛機抵達紐約，幾天內他們的行李就塞滿了觀光客會採購的所有物品。整座城市擠進搶折扣品的獵人，而第五大道就成了盡是獵物的叢林。其實那天很冷，寒風像千把細刀橫掃過曼哈頓島，這裡果然需要有很多熱巧克力店。
珍妮佛知道在檢查的每個階段，任何女人都會變得更焦慮、更擔心，除了這些情緒，她還開始愈來愈不確定是否真的要懷孕。史戴文工作表現優異，他告訴她關於工作上的事，很多她都不太懂，不過她知道他的確很有成就。兩次升官，還有公司配車，但也開始愈來愈常徹夜開業務會議。他有了黑莓機，從此機不離身。休假時它會跟著他們，連睡覺時枕邊都有它的身影。她經常半夜被他手指在迷你鍵盤上的按鍵聲吵醒。她曾向同事抱怨說，她和史戴文不需要寶寶，因為有黑莓機就夠了。他更全心全意投入工作，也不那麼專心聽她說話了。
她搖搖頭，笑了笑，不確定他到底多認真。
「百分之百。」
「你已經厭倦我了嗎？」
「那冰塊的價錢可能比在旅館外頭買整瓶香檳還貴吧？」
「好，妳這聰明的小混蛋，不過妳應該不太知道怎麼撒尿澆熄男人的熊熊烈火吧。什麼都阻擋不了我們辦事，就像要生孩子那樣認真做。」
「想想看，今晚受孕的寶寶會在，嗯，哪個月，九月出生，是吧？妳不覺得九月出生的孩子在學校最具優勢嗎？他們經常是同一學年裡年紀最大的孩子。」
「這樣說很奇怪耶，厭倦妳？」他對這種說法很不解，「當然不是。從這種角度來看很奇怪。大家都這樣的啊，珍妮佛。戀愛，結婚，生小孩。我們已經結婚了，接下來就是生孩子呀。」
「我自己也忘了。小孩時常常溜。」
「你快變成中年歐吉桑了。」
幾天後回倫敦，他拿起她的避孕藥盒在半空揮了揮。
和圖書
史戴文出現在浴室門口，手裡抓著兩瓶從迷你酒吧拿出來的迷你香檳。
「只要你真的想養孩子。說得更明確點，是兒子。你大概會常掛在嘴邊『這是我兒子比爾，很像我』，對了，不過他很可能不會算術，連基本的生物學常識都不懂。」
「妳實在太棒了，一定能單腳滑行。」
三個除夕就能讓世事全非嗎？在紐約，他們曾經那麼開朗快樂，深愛對方。之後卻像有什麼東西改變了，彷彿兩人其中一方有了外遇，但事實上根本沒這回事。就是那種沒發生的事，那種顯然不會發生的事，讓他們走到今天這一步。有時候她會懷疑，會不會是她不愛他了，就像當年和約翰那段戀情一樣。或許她愛人的能力是有期限的，只是現在兩人還偶有甜蜜時光，讓她知道還沒走到盡頭。這種東西無法解釋，不是嗎？就是幾百萬件的小事和小感覺，讓事情徹頭徹尾產生改變。
史戴文在人群裡找到她，過來環抱她，將她拉近自己。「嘿，我們要讓這個除夕更美好。」他低語呢喃，那是一種要求，一種承諾，一種懇求。他和她一樣難過，一樣不快樂。她不知道他會怎麼詮釋她眼中的淚水，但她還是點點頭，擁抱著他，祈禱一切都會更美好。
「現在？」
「好啊。」
「不過在那裡的感覺肯定很興奮，那種氣氛就會讓人激動。我想，音樂一放，感覺肯定更棒。」
接下來六個月，兩人如往常般行魚水之歡，只是少了化學藥物的干擾。前六個月兩人還不擔心，照常邊笑邊做|愛。接下來六個月她開始會注意適合受孕的時間，在記事本裡塗塗寫寫，計算月經往前推的十四天。在最有機會受孕那幾晚，她甚至推掉朋友臨時的邀約，不過她從沒告訴史戴文自己這麼認真。再來的六個月，她開始使用藥房買來的排卵預測工具，史戴文因此戲稱她「教授」。十八個月過去了仍沒消沒息，應史戴文要求，她去看醫生。
「先閉嘴一分鐘，好嗎？」
「那也得多辦點事吧？」
「為什麼？我們已經不年輕了，我賺的錢夠多，妳可以先請育嬰假，如果妳想，日後也還能回到職場。或者若妳不想回去上班，我們省一點也能過日子，不過我們也會變有錢的。」
「嗯，當然不是現在，我點的漢堡正要送來呢。我是說今晚。除夕夜，紐約製造的寶寶。在這裡受孕的小孩能拿美國護照嗎？」
「不完全啦，」他笑了笑，「不過，有何不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