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
艾曼達
「有什麼我能幫上忙的嗎？」他看著她，一臉擔憂。就在這一刻，她差點說出自己在找什麼。問題是她相信媽媽在信中說的，馬克毫不知情，況且艾曼達也不想當那個開口的人。她愛馬克。莉莎說得沒錯，從廣義的父親定義來看，馬克的確是她們三姊妹的好爸爸。她將衝動壓下，對他微微笑。
「我很好，那你好嗎？」
「被你這麼一說，的確是有點這種味道。放心，我會幫你的。回家後我們上網，幫你規畫兩個禮拜的假期，到西班牙陽光海岸的托雷莫利諾斯城度個假。」
今天我很不舒服，吐了很多次，吐到撗隔膜發疼。好幾個小時吐不出什麼東西，但噁心感就是不斷湧上來。整個人有種說不出的虛脫感。我從鏡中看著自己（提醒自己，得叫馬克把所有鏡子蓋住），沒想到頭髮比我這個人還慘（禿得只剩下幾根毛，不過這不是這封信的重點，頭髮的事，下次再說吧。）妳們知道嗎，我現在連舉手梳頭都辦不太到，所以可別期望我寫書法能得獎……那種虛脫的感覺妳們想像得到嗎？最大的問題是，我虛脫到連把自己從低落情緒往上拉的力氣都沒有。那種絕望、黑暗、沮喪的情緒。我好難過，我說過不會這樣，但就是克制不住。我不想死，我還沒準備好，我的人生還沒結束。妳們也還沒結束，什麼都不該消失。我不想死。
沒與妳們相處的每一刻，現在都成了惋惜，都是被我錯過的良機。我應該在家教育妳們，也不該以為若不拋下妳們獨處個一小時我會發瘋，然後就把妳們丟給保母。我怎麼會這麼想？我知道我當母親的說這種話聽起來不正常，但我只是不知道自己沒能活那麼久，從沒聽見滴答滴答快速流逝的鐘擺聲。
和圖書
一九九七年：在希臘克里特島，馬克的鼻子曬得紅紅的。
艾曼達噗嗤笑了出來。「聽起來好像你連護照都沒有！說真的，你上次出國度假是什麼時候？」她看著他被街燈照亮的臉。「現在我一想，才發現你已經很久沒出去走走了，自從媽……」
「我有工作，漢娜也要上學。」
許久之後她終於從客房走出來。馬克問她：「找到妳想找的了嗎？」漢娜正躺在沙發上看電視，馬克看報喝紅酒。艾曼達走進客廳，拉了張椅子坐到他身邊，他也給她倒了杯酒。
「當然可以，都在樓上。」
「抱歉，這是敏感話題吧？」
「不盡然，」她努力讓自己一派輕鬆，「交往過程還算有趣啦。其實我正計畫出國。」至少這部分是真的。
艾曼達下班後搭了火車來看他。馬克忙完公司的事情後去車站接她，兩人開車回家。這種又濕又冷的天氣真適合窩在家裡。今晚兩個女兒都會待在他的屋簷下，身為父親的他覺得整個人輕鬆又感恩。大雨啪啪敲打車窗。見到她真好。
一九九五年：家裡所有女孩都站在租來的車子旁，這是在法國。
馬克從漢娜身旁走過來坐在艾曼達身邊。有那麼幾分鐘兩人合看照片，不發一語。隨後艾曼達抬起頭。「媽媽認識你之前，和我、莉莎、珍，以及我爸的那些照片，你都還留著嗎？」
「好啦，來聊聊妳吧。首先，妳竟然還在英格蘭，想必創紀錄了吧。這次怎麼會待這麼久？」
一九九三年：艾曼達推著漢娜的嬰兒車，沿著英國南部布萊頓市的海難散步。
如果我們能事先知道，或者餅乾袋裡有算命籤，讓我們一打開就知道自己還剩多少時間，這樣一來我們會活出截然不同的生命嗎？會少浪費點時間嗎？會及時行樂吧。但真的是這樣嗎？我猜想我還是會覺得若不遠離妳們一小時，我肯定會瘋掉。我還是不會讓妳們在家自學（老天爺肯定知道，這樣一來妳們的數學撿定資格考大概過不了），但我會在遊樂場多玩玩，盪鞦韆、爬樹、吊單槓，而不是老窩在長椅上看報紙。我會以更好的方式愛妳們嗎？或許會。若真如此那我要說抱歉，以前愛妳們的方式不夠好。我會愛妳們更多嗎？我想不可能更多了。ｈttｐs://m.ｈｅtubｏｏｋ.ｃｏｍ•coｍ
「妳好嗎，孩子？」
艾曼達驚訝地揚眉望著他。「對不起，希望妳別介意，是漢娜告訴我的。」
「當然。」馬克看著她，驚訝她怎麼會這樣問。「我不會丟掉的，數量很多，不過沒裝在相本裡。妳想看嗎？」
「這倒是真的。這至少能解釋為什麼我的頭髮愈來愈灰白。」
「我猜想這是因為之前度假的事情都是妳媽一手包辦。」
馬克笑著說：「好，好，妳贏了！只要妳別把我安排到托雷莫利諾斯城，我就和妳妹討論討論。」
今天感覺糟透了，我不知道是否該在今天這種狀況下寫信給妳們，這樣寫出的東西可能不容易讀，不過還是……
突然，這世界變得煥然一新、美好無比、令人雀躍，彷彿我這幾十年來都戴著眼罩過日子，不曾躺著看看天上雲朵變幻多姿，不曾傾聽雨珠打在樹葉的聲音，不曾感覺嬰兒肌膚如此光滑細緻，不曾好好聽著孩童的笑語和歌聲，也不知道雙簧管的聲音有多美。忽然，這世界，這個我視而不見的世界成了最完美、最神奇，最令人驚歎的好地方，好到我離不開。還有妳們，我的女兒，我也不想離開妳們，我還沒結束，還沒說出我有多愛妳們，還沒讓妳們知道妳們有多棒。我還沒愛夠妳們，幫助夠妳們，看夠妳們，聽夠妳們。和-圖-書
「喂，妳把我說得好像我會讓妳中暑，避之唯恐不及啊。」
二〇〇〇年：迪士尼樂園。漢娜戴著米妮耳朵造型的髮箍，艾曼達擺出青少年的任性姿勢。
「不，當然不是。唉，這……這種愛是為了訓練我獨立嗎？！」
馬克聳聳肩，「現在日子比較容易過了。總會過去的，是吧？」
漢娜對度假計畫感興奮，她堅持要去天氣炎熱、有白色沙灘和湛藍海洋的地方。
「但你應該知道現在沒有她來做這些了。難道因為這樣，你們就永遠不打算度假？」
「這樣比較像妳！去哪裡？什麼時候？拜託，多說點，讓我能在這種爛天氣的夜晚隨著妳去環遊世界。」
「我猜，是因為那小伙子吧？」
「什麼意思？」
「我知道聽起來很蠢，不過日子容易過，就代表她離我愈來愈遠了。這樣說有沒有道理？」
艾曼達抓出一大把照片放在大腿上，一張張翻找。這些照片訴說著好幾千則故事，是吧？全都是生活的點滴畫面。可是也有很多沒被留在照片裡。
裝著相片的大箱子擺在客房衣櫃上方，已經沾惹不少塵埃。箱子上印著搬家公司的商標，裡面當然一團亂。真該死啊，媽！艾曼達心裡這麼想。她雙腿盤坐在地板上，背靠著床，開始翻找。有些人她不認識，有些地方也不記得。
的確有道理。艾曼達握著繼父的手好一會兒。他捏捏她手指。
「拜託，爸，就你和我喔？」她從電腦前抬頭對他扮了個鬼臉。她正興高采烈地搜尋擁有美麗沙灘的非洲國家塞席爾的豪華度假中心。他知道女兒這番hｔtps://ｗww•ｈｅｔuｂｏｏｋ•ｃom•cｏm話不是認真的，完全不是，至少他這麼希望。
「多數時候我也很高興自己能繼續過日子，不過有時候仍然很恨。」
「呃……」
「真會甜言蜜語啊！」
「可以嗎？」
「你可以給我一個擁抱。」
「真高興聽你這麼說。」
「妳說得沒錯，我們是該去度個假。」馬克發現自己真的完全沒想到度假這件事，真是奇怪。芭芭拉生病前，他們總會安排假期。她當然是家裡的休閒總監，什麼事都由她全權處理：訂位、訂房、打包、幫每個人的肩膀塗上係數三十的防曬乳……
艾曼達記得這趟旅程。她就是在靠近出產陶瓷的里魔市的某個公路休息服務站發現自己的初經。
「還有那些眼袋。」
「沒有。」
「大嘴巴！算了，我不介意，又不是什麼祕密。唉，只怪我自己白痴，上次姊妹都在時跟她們說了他的事。不過，沒有什麼小伙子了。我想，應該結束了。」
她找到媽媽第一段婚姻的結婚照，媽媽那時年輕苗條，新娘禮服的腰身緊細，下半身是大蓬裙。那些伴娘她都不認識。以前怎麼從沒注意到，從沒問過？現在，她心想，永遠不可能知道了。莉莎受洗、珍妮佛的第一次生日派對……早年的這些相片都是特殊日子才留下的畫面。那個年代可沒隨時都有照相機，不像現在的父母，經常透過相機或攝影機的鏡頭看著孩子成長，替子女捕捉每個時期的回憶。她不知道自己想找出什麼。唐諾，就這麼消失了，突然不見了。幾張照片有他，但之後又沒看到。芭芭拉挺著大肚子，旁邊站著兩個小女孩的那張照片裡就沒有他。他也沒出現在艾曼達受洗、第一次生日派對的照片上。
艾曼達凝視著每張照片裡媽媽的臉。她不知道在媽媽那雙眼睛和笑容背後所發生的一切。唐諾離開後她看起和*圖*書來似乎沒什麼不同。為何要有不同？她想到馬克說的話：隨著時間一天天過去，媽媽就離他們愈來愈遠。感覺很奇怪，看著她的照片，就是有很奇怪的感覺。就像報紙印載著某個死者的照片，看著照片自欺地想著，自己能從一張平常的照片看出某些特別的氛圍，某些能預測那人命運的東西。
此刻的艾曼達正全神貫注看著書桌對面牆壁上那整排照片。將這家人的生活拍照歸檔陳列這種事一直都歸馬克管。媽媽就是沒辦法有條有理，她這方面完全不行。馬克是陰而她是陽。馬克把他們婚姻生活的紀錄逐年集結在相簿裡，水藍色的大相本裡整整齊齊排列著照片。幾筆零星的鉛筆標示，註明拍攝的地點和日期，讓人能清楚回味一家人生活的點點滴滴。每本相簿封面都以金色字體標示著年分，當然也依照年序整齊放在架子上。艾曼達知道媽媽很羨慕馬克的組織能力，不過總不甘願直接表露出來，反而會稍微嘲弄他這種條不紊，經常故意威脅要趁他不在時溜進書房，重新整理所有的東西，「這樣一來他肯定會瘋掉！」艾曼達翻閱著一本本相簿：
「拜託！你會放假，她也會放假啊。你們應該去度個假。」
「妳不跟我們─起去啊，艾曼達？這樣我得和爸困在一塊兒欸。」
馬克倚在門邊，雙手交叉胸前，「真的，我應該整理整理的，她也經常想這麼做。」他的聲音飄上半空流連了一會兒，但艾曼達似乎沒意識到他的存在。「妳在找什麼照片嗎？」
「線索，我在找線索……」她沒抬起頭，也沒修飾她的念頭。她的聲音如此細微，他不知道她是在回答他或者只是自言自語。一、兩分鐘後他走出去。上帝知道啊，懷念媽媽會讓人舉止怪異。
「嗨，但我可不會巧言令色唷。不過你們為何不去度個假，就你們兩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