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十七章
「唔,我們只要把那件事做好就行了。」
「喔,別提醒我,拜託!」
他說得那麼確實,那麼冷漠,他的臉完全沒有感情,我不由得情緒往下沉。過去,我曾經那麼善於想像我幾乎不認識的人如何生活,甚至是路人,我會替他們捏造詳盡的歷史,想像他們家的物品和傢俱。可是我努力嘗試,卻無法將他擺進去,不能擺進一個家庭中、一個屋子內、一個情境裡。我只能想像他坐在他的車子裡,停在陌生人家街道附近的反向車道上。
「我很高興她沒有感受到太多的痛苦。」
「右手。」
雖然我已經不再有保持個人私生活的想法,而且在伊亞這個完美的情侶天堂找到了我追求禁慾的方式,不過英格麗卻十分熱衷於兩樣東西。通常,初夏時,她就已經仔細研究過周遭大部分比較有魅力的男服務生,加以比較,或者只是在一旁耐心等候,等男服務生上完餐廳裡長時間的班,然後跟他們一起到「艾皮克」,這家嘈雜的酒吧位於洛札區內,是員工和當地人在觀光客就寢後的固定聚會所。
我投降。那份罪基本上是那個男人的,不是英格麗的,更何況我沒有立場批判。畢竟在我的「另一個」人生裡,我也犯過錯。
「記得那個美國人嗎?」
我藉這個機會詢問他調查的方法,他告訴我,在他的「遊戲」裡,監視的技巧往往已經非常熟練,好比把車停在存疑標的住宅的對街,臉朝向另外一個方向,如此即可從後視鏡中觀察到一切。「要非常謹慎,就不會有機會接觸到對方的目光。」
「那倒是真的,那裡沒有騾子。」
「還有那個荷蘭人……」
「麥特九月就十五歲了。柔伊快十三歲。」
因為這裡是希臘,「回家後」沒有妻子或女友的候選人少之又少,妻子或女友也許在雅典,或者更危險的是,在菲拉。另一方面,在一個有許多蜜月情侶的度假勝地,無伴的度假男士相當罕見,不過英格麗也知道上哪裡去找這些漏網之魚;在城內另一區的便宜旅館,離五星級的度假別墅僅僅幾分鐘的步行路程,不過,這些沒有風景可看的旅館,價格只要十分之一。這些異類可能是德國人、英國人、荷蘭人、美國人;還有一年才畢業的學生;揹背包旅行一座座島嶼的健行客;到這裡來曬一個星期太陽的上班族;沒工作可以召他們回家的流浪漢。偶爾,有人被英格麗迷住了,會多待在伊亞大約一星期,搬出原來住的賓館,住進英格麗位於佩里芙洛斯的那些房間,然後英格麗會享受到共同生活帶來的短暫幻覺。
「你不工作的時候做什麼呢?」我認真地問,「你好像很……專注。」
「你的孩子呢?」我問他:「你說過你有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
「那很好啊!」我想,那不是他結婚時的家,花園裡沒有鞦韆,沒有孩子小時候玩的沙坑:她妻子拿到原來那棟房子,一家人分居通常是那個樣子。
「崔西。」
他點點頭。「麥特和柔伊。」
這令我想起小時候的一段筆友熱,不了解情況的媽幾乎每天交給我來自德里和墨西哥市及香港的信,陌生而乏味的小段實況報導,裡頭全是不合邏輯的推論,寫得像指定的英文功課,或者是應第三者要求才寫的:「今天,我的天竺鼠死了。此外,我看了一部非常好的電影。」這些剪輯的小片斷聽起來一點也不像奧利和_圖_書佛的聲音。不過我不太有把握自己的記憶是否正確,因為過去總是透過凡妮莎傳遞彼此的訊息,所以搞不清楚了,或者因為我們曾經允許那樣沉默的氣氛沉澱在彼此之間。
「瑞秋也是從倫敦來的,」英格麗告訴他。
我避開英格麗的笑臉,把我們的明信片收拾好,整整齊齊疊成一堆,我低著頭,因悲傷而說不出話來。在我身後、沒有注意到我心境轉變的英格麗又補上一句:「妳不可能永遠一個人的。」
伊蓮妮愛書。愛上阿納托之後,她在一九七〇年代末從希臘大陸搬到聖托里尼跟阿納托一起生活,那時候,她帶了好幾箱的書過來。被忽略了二十年的這座島嶼,多虧國家資助計畫,才開始重新站起來。在那次地震中,兩千多個家園慘遭夷平或必須面臨拆除的命運,而伊蓮妮夫妻倆則定居在少數保存得相當完整的「船長居宅」裡。他們住在一片混亂中,有兩個年幼的兒子要撫養,一大棟建築物要重修,再加上結合民宿的現成生意,這生意把廚房當酒吧經營,有一陣子,甚至開起迪斯可舞廳。在他們的小社區裡,專業技能隨時可以交換貨幣,而阿納托這位訓練有素的石匠,時常忙著修繕其他建築物,用以交換自己客房內需要的傢俱和其他必需品。結果,這家人自己的就寢區,也就是樓上的三個房間,成了最後翻修的地方,於是這點變成了兩人多次爭執的主題。阿納托抱怨伊蓮妮那堆書擋在路中間,他要把書移到外屋的庫房裡,結果卻發現書又回到原來的地方,而且上面的灰塵比以前更多。就這樣繼續僵持,直到最後,兩人終於因為這件事吵了起來,伊蓮妮打包好行李,帶著兩個孩子去找克里特島的朋友,同時讓自己冷靜一下。等她回到家,發現老公花了兩星期的工夫製作了一座深木頭色的櫥櫃,把她那些書都存放進去,還有玻璃門擋灰塵。那是伊里亞斯圖書館的起源,然後從那時候開始,若要發行與基克拉澤群島相關的出版品,都必須先經過伊蓮妮同意複印她的藏書。
我微微一笑,很訝異自己那麼高興再見到他。「我可能不久會在這裡開一家店,」我說:「跟我的朋友英格麗。所以你下次來的時候,可能有東西可以賣給你。」下一次,那不過是打個比方,不過他並沒有否認會有下一次。
「有沒有認識什麼人啊?」
「嗯,不知道尼可斯能不能幫忙。」一天晚上,英格麗在我報告當天進度的時候這麼說。我們已經養成了每天邊喝咖啡和維聖托甜酒邊聽取報告的習慣。
「什麼?如果他願意那麼快就跟別人上床,那麼對那個女生來說,他就不夠好。」
此刻的我正在刺探別人的隱私。我心中閃過一個念頭,我可能在看他適不適合英格麗,不過這樣的想法真瘋狂:我的腦袋以前從來沒有把他們兩個連結在一起。無論如何,英格麗最不需要拿職業當藉口的男人。
我不耐煩地轉轉眼珠子。「是啊!我們可不想發現自己在銷售妳前愛人的結婚照,對吧?」
我想,瑪麗兒一定會想,接下來還會發生什麼事情?她和托比會互望著對方然後說:「先是撞車事件,腿受傷,現在發生這樣的事!」好不容易才捱過了幼兒那段容易生病的時期。接著他們會猛然想起並覺得內疚,說道:「可是她還活著,那才重要。瑞秋連https://www•hetubook•com•com給她孩子一個骨折的手腕都辦不到。」
「我不是那種笨到會嫁給那個傢伙的女人,對吧?反正,不過是一次出軌,她只有那一個下午預約要做美容保養。剩下的行程,他們會恩恩愛愛的,別擔心。」
「我也不再去了。」
「是啊!非常年輕,讓人快一點長大。他們兩個不會考慮在他們媽媽和我那樣的年紀生小孩,如果給他們錢,他們也不幹。」
「那裡他媽的非常貴。」
我參加了史泰爾斯和葛雷的慈善晚餐會,不過並沒有出價……
我微微一笑,想知道她這星期看了什麼書。「妳的確很容易犯這樣的錯,」我贊同她的說法。
「她叫什麼名字?你的前妻?」
如今,英格麗繼續端咖啡,繼續替她的顧客們拍那些他媽的快照,我則獲准得以使用伊蓮妮心愛的書藏。我花了好幾天時間鑽研那些插圖,直到心中有個初步的構想出現。其一,有知名攝影家妮莉的著名照片。妮莉在一九二〇年代首次造訪這座島嶼。那些原作保存在雅典或德國或法國城市的檔案裡。另一方面,我認得少數幾張照片在伊亞的每家商店裡都有不少的複製品,就連超商的收銀櫃旁也看得到,包括:當年完整矗立的高拉斯古堡,堅固方正,而普拉薩妮聖母(Virgin Platsani)教堂在其後方:從水中望向阿慕迪:有厚厚的羽狀煙雲噴向空中的火山。這些通常是船員和遊客拍攝的,版權資訊總是顯示希臘本土或外國地址。
「倫敦他媽的北區,我從來沒去過。」
他突然不作聲,顯然不願意爭辯。他是個怪胎,是我以前很少注意的那種類型,不過他也有某種讓人立即熟悉的東西:即使我們摸索著彼此的說話方式,卻有某種相似的感覺。我不知道這是不是跟艾瑪有關,跟他知道那件事有關。「我沒有辦法待在原來的地方……在艾瑪去世以後。」哦,這句話勝過我能夠向英格麗或伊蓮妮坦承的。也許,他畢竟是個適合透露祕密的對象。
「我現在把這裡當基地,我打算在這裡工作,像我剛才說的那樣。我沒有理由要躲藏起來。」
「妳可以打電話給他嗎?」
「是啊!當然。」一名女性助理跟摩斯.哈姆雷特學校裡的一位教師很要好,因此,是她,而不是帕莫潛伏在學校大門邊和出入口後面。「她們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向未來要就讀的中學提出申請,所以我們有必要展開下一階段的滲透行動。」他大笑:「我把自己講得像聯邦調查局的密探,對吧?老實說並不是那個樣子,平凡多了。」
「喔,一個我去年夏天在菲拉認識的朋友。我去過他家一次,他家牆上掛了這些好得不得了的黑白照片。那些照片絕對老舊,從那些好笑的衣著就可以看出來。」
我想念他,有時候,在某種程度上。結婚初期,還沒有艾瑪以前,我們會好好地一起出遊。我其實想知道他對聖托里尼這地方有什麼看法,如果在過去,我們很可能就會一起到這地方度假,選擇一家可以欣賞巨火山口的昂貴旅館。並不是他熱衷於欣賞風景:他可能會說,很漂亮,當天來回挺不錯的。他很快就會明白,這裡大部分的食物比倫敦夏綠https://www.hetubook.com.com蒂街較好的傳統小餐館或我們以前喜歡的攝政公園路上的那家餐館低個一兩級。而酒呢?是改良過的,沒錯,他應該會喝,至少喝個爽!
後來,我看著凱特腕部纏著繃帶的照片——就某種角度來說,這是天真與脆弱的象徵——知道在這時候,她可能希望像其他病患一樣嬌縱一下。撐在電視機前,坐在她的扶手椅總部上要求泡泡飲料和毛茸茸的毯子。瑪麗兒可能請假了,她的上司比大部分主管都更了解這類事情,不然的話,就是請她母親照顧她女兒,把凱特侍候得好好的。
「當然可以,我只是在想他是不是在準備結婚……」
那個美國人,明明叫伊恩,卻把自己的名字唸成「艾恩」,他的表情總是緊張不安,令我懷疑他沒有坦然面對自己的過去(也許,從某一點就可以了解一個人),而叫卡洛的那個荷蘭人,一頭金髮剪到兩耳上方,活像帶著頭戴式耳機,他引人注目的是:不管問什麼問題,他都回答:「是啊!當然。」大約五分鐘後,我學會別問是非題,可是就連像「你要在希臘待多久?」這樣的問題,他都會回答「是啊!我當然會待到過完夏天。」然後英格麗在他旁邊公然大笑。
我衷心期望自己也能夠做些事安慰她,不過人在伊亞的我,真正能做的少之又少。我心想,如果我還在倫敦,我會做什麼呢?我是她的教母,她爸媽的朋友,曾經是她最好朋友的母親。我會大聲唸故事給她聽,帶她上電影院,小心保護她的手臂,不讓別人在一排排座位間推擠時碰撞到。我會弄亂她的頭髮,餵她加了生奶油和棉花糖的熱可可。告訴她會好起來,她只需要好好當個病人,想像因為那麼久不能活動,若能再度游泳、盪鞦韆、爬上爬下,感覺有多美好。除非她知道如何面對,否則就像是第一次遇到這類事情。我渴望做那些事、說那些事,而帕莫根本不可能代替我去做和去說那些事。於是我期望,奧利佛會在下一封信裡提到這則消息,最好還附上瑪麗兒寫來的短箋,這樣我至少能夠寄張卡片和禮物給那個小病人。這時候,我只能委託帕莫寄送信函給當地的議會,抱怨遊戲場內那項危險的遊樂設施,帕莫的辦公室最擅長這類事情了。
「他們幾歲?」
帕莫第二次親自登門提供最新訊息的那個早上,我在心跳加速、內心翻騰中醒來。我一直夢見凱特、黛西和艾瑪。她們在瑞士小屋區內的那座大型游泳池裡游泳。那裡的水和巨火山口一樣呈現木炭般的深黝,而我從跳水臺上無助地看著她們每一個痛苦地翻轉,掙扎著浮出水面。「走開!」艾瑪喊道,「走開!」一次又一次,然而除了我,似乎沒有人聽見她的叫喊,而我只能自己放聲尖叫:「可是我不會游泳……」
「了解,」他很快說道:「也許那正是我思考運作的方式——我期望人們擁有更多的祕密。我想是職業傷害吧!」
他把視線移向巨火山口。「我不知道,這裡是個與眾不同的地點,我的意思就是這樣。有點原封不動。沒有比這更好的了。」
「溫斯德。」
凱特是左撇子;她和艾瑪坐在一起著色時,有時候會撞到對方的手肘。
在這類插曲進行期間,她會在午休時順道來我家,跟我談談她當時的男人。她會送我一份上班時偷來的食物,然後邊講話邊看我吃。
他聳https://m.hetubook.com.com聳肩。「斷斷續續。」
「英格麗,拜託,我討厭那樣的說法,讓我想到那些雜交的騾子。」
「喔,是,妳住哪裡呢?」
同時,英格麗和我在當地的商店和市場中仔細搜尋。大街上的一處古董攤有幾張婦女和家人穿著傳統服裝拍下的照片,不過,那名助理因為不知道我們的任務,因此坦承這些照片是雅典來的。再往菲拉和佩利莎、卡馬利、皮爾戈斯等其他熱門觀光景點搜尋,發現了當地的物品,不過少到不足以蒐集成一本照片集,更甭提一間商店。
「我不知道是不是原封不動,有些人認為完全過度開發。」就在這時候,一列騾子噹啷噹啷地經過,朝阿瑪尼的那條路走去,剛好從我的屋子前越過海灣,趕騾的人坐在橫座馬鞍上,引領著呈緊密鋸齒狀的隊伍往前行。
他驚訝地笑了一下,笑聲不長。「哦,有,沒錯。我已經變成了園藝高手了,是命中注定的。」
事實上,帕莫帶來的是身體意外的消息,跟游泳扯不上一點關係:凱特弄斷了她的腕關節。她從當地公園內某種具擺盪功能的遊樂器材上掉下來。坦白說,我一直認為那種遊樂器材不適合設在小孩子的遊戲場裡,不如說它是那種你會在戶外鍛鍊活動或軍事訓練課程中看到的東西。
「你用了一名女子?照我要求的那樣?」
「誰是尼可斯?」
保全警報又響起,警方花了一個多小時才聯絡上我……
「是啊!就像我說過的,他們馬上把她送到急診室,給她止痛藥。院方通常讓小朋友覺得照X光很好玩,給小朋友柔軟的玩具抱抱等那類事情。」
「啊哈!」英格麗轉動眼珠子。「妳知道嗎?瑞秋,我等不及看妳重上馬鞍了……」
只有一次,事情演變到她跟一個來度蜜月的男人搞在一起,我才擺出不贊同的臉色。「哦!英格麗!妳怎麼能?」
他點點頭。
無可否認的,我們現在是「分居」了,奧利佛與我,不過他的信裡還沒有提到離婚,也有沒談到最後期限或下最後通牒,說他「等」我的時間何時結束。他反倒在信上談他的家人、他的工作和那間房子,彷彿我離家做一趟長期的商務旅行,而他認為我可能會想念日常生活中的點點滴滴:
「你住在哪一區?」我問。
「我以前住在『瑞士小屋區』,比世斯園那個方向。」
「是哪一隻手?」我問。
「那麼,你很年輕就結婚囉?」
這樣的粗野本身並不會給我帶來什麼困擾(我實在想不出什麼更好的「他」開頭的字詞,也許,「他奶奶的」吧!)不過他的態度也拼湊不出「人生伴侶」的樣貌,我感覺到,這點是英格麗真正追求的,而在這個四處漂泊的旅遊玩家身上,永遠找不到。我只能希望,我們的新事業足以讓她分心,把這些人物全部忘掉。
我看著他,很訝異。「我不是躲藏,帕莫。我來這裡是因為我沒有辦法待在原來的地方。」我停頓了一下:「在艾瑪去世以後。」
「我一直跟妳說我是個老古板,」有一次她這麼說:「顯然我在找愛,因為向來缺少父母親的關愛,我誤把性當成愛。」
「我必須把資料交給妳,對吧!」他邊說邊看著露臺上一盆盆的花和五彩繽紛的小地毯。「這是個躲藏的好地方。」
關(奧利佛的姊姊)和家人計畫今年夏天到土耳其度個航海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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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他已經因為我的激烈反應而震驚,我分辨得出來,於是趕緊補償。「那麼告訴我,」我邊說邊微笑:「為什麼這裡是個那麼好的躲藏地方?」
他看著我,覺得挺有意思。「趁現在,妳還想知道我其他什麼事情呢?」他稍加留意地重新調整自己的姿勢,彷彿要自己讓某位肢體語言專家好好觀察。他在遷就我。
我問起他在納克索斯島的那位朋友,可是他給了我一個「妳不會想知道」的表情,所以我沒有繼續追問。至於我個人的情況,我與奧利佛分居,我的計畫,他什麼也沒問。這根本無關緊要吧!我想。我是什麼樣的人,完全呈現在他眼前。此外,如果他還有什麼問題,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到哪裡去找到答案。
「你一個人住?有沒有花園?」
「她一定要上幾個星期的石膏,不過絕對沒事。看起來跟照片裡的賴利一樣快樂。我特地照了這幾張給妳。」
「這樣想很好玩。」他告訴我,他希望再多些時間去看孩子,因為孩子跟媽媽住,離他自己在倫敦東區的家有一小時的距離。
「我不知道。我想,跟大家做一樣的事情吧!」他突然住口,我感覺到,他想起我不再是所謂的「大家」,這樣的說法已不把我包括在內。不過我發現,這樣的氣氛持續了好一會兒,這表示,我的悲劇不再那麼明顯地寫在臉上。「我去看孩子,當然,我看電視。夏天,可能會去打板球。我還跟朋友去喝兩杯……」
我做了一頁頁的筆記。我的計畫是聯絡書上列出的所有檔案保管處和版權所有人,然後請教對方是否願意讓我們生產並銷售照片。伊里亞斯的辦公室內有臺電腦和傳真機,而伊蓮妮又把她的設備借給我使用。我收到的回應稀稀落落,包括費用(過高)和拍攝時間(這方面的回答來得很慢,甚至有人根本不知道拍攝時間是幾月)等詳細資料,於是我愈來愈相信,若要做成這門生意,找當地人幫忙是唯一的方法,這是伊亞的老方法,毋須雅典和外來的高檔攝影協會協助。伊蓮妮同意將公告翻譯成希臘文,張貼在村裡各處,請當地人提供一九五〇年代以前的攝影資訊,並將不想要的照片拿出來評估。我們將提供全數的購買費用,或以藝廊運作的方式,從銷售額中抽取百分比的利潤。
「我二十六歲結婚,」我說:「對我來說,似乎剛剛好,不過我知道有些人認為我當時年輕了點兒。我婆婆說,我們瘋了,要放棄自己的生活。這是她的說法。」
「那是不是表示對妳來說,他也不夠好?」
我決定不提菲爾,他是個英國人,倫敦南區人,用他上一份業務工作多賺到的錢遊遍希臘各島嶼。介紹我們認識前,英格麗只提到他長得很好看,肌膚呈深棕色,這兩點都無可否認,不過對我來說,一見到發光的藍眼睛加上栗色的肌膚,就奇怪地敵意全消。我們輕鬆幽默地聊了起來,顯然英格麗沒有提到他最顯著的特徵:他會在任何片語或複合名詞的詞語之間加上「他媽的」(聖托「他媽的」里尼、大概到「他媽的」時間了,等等)。
照片呈現出笑容滿面的凱特,帶著一堆胡亂包裹著的粉紅色石膏。「她的學校作業應該沒問題。暑假請個家教補一下,應該就趕得上。」帕莫的聲音低沉,有點兒粗啞,有份撫慰的特質,那似乎直接使我平靜下來。
帕莫笑了起來。「不過比起倫敦,這裡很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