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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在以後

作者:露易絲.康德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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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第十九章

第三部

第十九章

「他控告誰?」我問。
「那是個可愛的名字,一定是卡通或什麼東西裡的某個角色。」
「什麼?瑞秋……」
從孩提時代開始,我就沒有花多少時間與母親獨處,而且我們的談話除非談到奧利佛,否則所有話題都會說不下去。我想完全避開伊亞這個話題實在滿蠢的,所以我拿地圖給媽看,指出我如何走到阿慕迪、到阿米尼,如何循沿岸路線往下行經佩里芙洛斯,朝伊莫洛維里走去。
倫敦,十二月二十三日。耶誕燈飾的反射光融化在水坑裡,像一點一點的鎘黃色化成一片棕色。單是氣味就喚起我心中的某種東西:車輛廢氣製造的複雜大城市氣味卡在冬季衣物裡:千家餐廳的門口湧出香噴噴的熱氣,散人空氣中:被陣雨洗禮過的肌膚殘留下的派對痕跡少之又少;星期日散發出來的烤羔羊肉味還是跟以前一樣熟悉。不論以前遇到過什麼事,在那樣的時刻、那個時間出現在那裡令我覺得開心。即使如此,我還是拿不定主意,不知道回來對不對。
「一隻黑色的拉不拉多犬。他們叫他『寶弟』,真沒想到。天知道他們從哪裡弄來這個名字的,當然不是伍德霍斯那裡。」
一九九三年耶誕節,爸去世後十年。我們沒有想到,怎麼可能想到呢?那是艾瑪的最後一個耶誕節。奧利佛和我已經養成了給她一份「大禮物」的習慣,著眼於大禮物可以傳個幾代(當然,因為我們想像有一天會當上祖父母):搖搖馬、娃娃屋、特別的珠寶盒。那次,我想替她找幅水彩畫。我搜尋大英博物館附近那些街道上的小畫廊,仔細考慮著水彩畫主題(要找現在她喜歡的東西呢?還是她長大以後可以欣賞的東西?)和畫框(漆成水鑽蜜桃色?還是用古典的拋光木?)。我駐足在一幅康瓦爾(Conwall)小船的畫作前,那風格直接而天真,吸引孩子,也吸引大人。艾瑪愛水,游泳游得不錯,曾經跟她的表兄弟乘帆船出航過幾次。
「希望他不會那麼做,」我終於開口說:「我確定莫里斯的媽媽已經夠不幸了,妳不認為嗎?這件事不用拖延下去吧?妳記不記得她寄來的信?」
然而,經歷過最初見面的些微磨擦後,顯然重聚的實際情況豐富到足以讓我們不再把重點放在那上面。我以前房間裡的那張單人床夠舒服嗎?熱水器上的點火調節裝置重新設定過,可以供應更多的熱水,所以只要我喜歡,隨時可以自在的洗個澡。因為只有我們倆,她並沒有準備:整隻火雞在耶誕節當天享用,而是塞滿材料的帶骨大塊肉,而且所有配料一樣不缺。
待在倫敦的那幾天,許多次,我都感覺到自己在安慰媽,因為我可能期待別人那樣安慰我。畢竟,只有命運中最苦的苦澀才會讓一個身兼妻子和母親角色的三十多歲女性獨自回到她兒時的家過耶誕節。不過,我並不想跟媽比誰苦:我比誰都了解她心中對艾瑪的悲傷。蘿絲瑪麗曾經告訴我(我一直將她這番罕見的洞見留在心中),人會愛上剛來到人世間的孫子,那份情感的強度和持久性就跟愛自己的孩子如出一轍。媽因艾瑪感受到的痛苦跟我完全一樣。
那封信在艾瑪的葬禮前寄到家,錯字連篇的句子片段是在驚愕的狀態下寫成的。奧利佛和蘿絲瑪麗兩人傳閱著那封信;我記得,他們覺得信寫得不好,固執地認為這女人表現的悲傷不及我們。可是我想都沒想,就覺得她的感覺和我一模一樣,她已經失去了她世界的中心,那個中心再也不會回到她身邊。我特別記得一句話:「不管他做了什麼事,我永遠是他母親。」
事實是,隨著爸的去世,我們共同的目標也瓦解了。雖然沒有特定的事故分裂我們,沒有為了重大事件起爭執,然而彼此的敵意卻持續著,用疏離來形容更貼切。我看待這件事的方式是:是「她」在我們之間製造出這份疏離。我發現自己更少去看她,更常邀她來我們家玩,明知她https://m.hetubook.com.com非常可能婉拒這樣的提議,這麼一來,很有技巧的變成錯在她,不在我,等幾個月過去了,我們還是沒打算見面。我告訴自己,這不是故意的,我忙於自己全新的婚姻,忙著我的新房,而且不管在什麼情況下,我如果願意加入這場不說話的冷戰,都是她把我訓練成這個樣子的。是「她」教導「我」人際關係的,她沒有教我其他方法啊!
「當然是兇手。」我已經忘了她們——媽和蘿絲瑪麗——把莫里斯說成「兇手」的模樣。完整版的稱呼是:來自石橋公園的兇手(拉克利只被稱為「兇手的朋友」)。意外死亡對他的處罰不夠:他們寧可看著他被吊死。
她遲疑了。「是啊!當然。」
親愛的瑞秋:
她投射過來的目光是木然。「我們家的房子被拋棄了,我們沒有再回去過。」
我微微一笑,向前走了一步。「是啊!我耶誕節回來看我媽。」
「等他走了,我會回來,好吧?」
不久,我覺得有信心可以討論那天早上我登機以後便一直苦惱的話題。「媽,我希望妳不介意,可是我想一開始就直接把一件事說明白。」
一直到爸的第三個忌日,我才允許自己脫離那種逢耶誕節就哀悼的氣氛。奧利佛的姊姊關和她老公跟他們的朋友在瑞士策馬特租了一間農舍,邀請我們一起去度假。下一次再見到媽,她比瑞士境內的馬特洪山峰更寒、更冷。努力教導我宗教信仰的一向是爸爸,然而毫無疑問的,媽更為虔誠。突然間,每次打電話問候她,我都覺得自己像教會的叛徒。儘管我因為忽視我們共有的回憶而覺得內疚,但是我也得到了解脫,尤其當我看見度假時拍的那些照片,自己在升降機上滿臉笑容,笑得滿臉通紅,才曉得自己已經忘了可以那麼有活力。我想,爸會比較喜歡我們懷著喜悅想念他,而我也這麼跟媽說。
「要不要我泡些茶?」
「我很好,」我趕忙說:「請告訴瑪麗兒,哦,只要跟她說我希望她好。」
我立即寫了回信,跟他說了一些跟新事業相關的事情。我和他一樣,沒有提到艾瑪,也沒有提到這其實是我們第三個沒有艾瑪的耶誕節。我也沒有提到我也一樣,每天都是灰色的。
「我沒辦法面對,」我說得簡明扼要:「我還沒有準備好。」
我在這裡的其他時間有必要小心提防。
他點點頭。「即使在那樣南邊的地方,也一定冷颼颼囉?」
我會跟關和家人一起過耶誕節。我曉得那兩個男生很興奮,有人要送他們微型賽車……
媽坐了下來,用眼睛示意我也跟著坐下。「瑞秋,我必須跟妳談談。我不了解這個情況。如果這樣的分居狀況會永遠持續下去,那麼妳應該告訴他。」
媽轉過身來面對我,此時的她暴跳如雷。「妳到底以為妳在做什麼?妳不是十幾歲的小孩了!這不是成人該有的行為!」
我不知道她曉不曉得我可以把她腦子裡的那些幻想再背回去給她聽,原原本本,一字不差。
她把雙唇抿成無生氣的薄薄一條線。「喜悅有好多種不同的類型。」
「不知道,」我語氣堅定,「我是回來陪妳的,不是陪他。」
現在,少接觸的問題解決了。我們經常碰面,一起去度假,因為我重新發現她曾經那樣關心我,使我以全然不同的角度感謝她。後來,她只有一次提到早年那段不愉快的時期。「我知道妳一直跟妳爸比較親,妳一定很想念他。」
「啊!」現在我了解了。像奧利佛那麼在意錢的人,總是要有人付錢,總是要有人負起責任:可能就像要教育當局或巴士司機負責那樣易如反掌。他等紅燈的時候一定是想著這樁訴訟案,沒有察覺到我在對街注視他。想到他用這樣的方式發洩自己的悲傷令我心碎,用這樣的努力,企圖取得永遠得不到的平衡。
「好啊!麻煩了!喝起來跟……別的地方不一樣,是吧?妳看,我帶了一些……胡桃蛋糕……」我含糊地把話帶過。我原本要用希臘字karithopita,我已經開始訓練自己在我能夠和_圖_書的地方用上希臘字彙,但是因為媽懷著恐懼看待那個蛋糕,我明白此刻必須把心中所有那樣的想法忘掉。那麼,就是這樣的方式嗎?我有沒有可能在不踩到腳下蛋殼的情況下,照原定計畫待上一整個星期?
「不算太糟。我住的地方有遮蔽,而且大部分日子還是晴天。當然,晚上會變冷,不過我有暖氣機。不管怎樣,那些房子是開鑿岩石建造的,所以冬天很好、很溫暖。」這段話令我印象深刻,跟媽在一起那整個星期,媽允許我談到我住處的話還不及這麼多。「你要去哪裡?」
「老實說,沒事可分享。」我露出懇求的眼光,期望她了解。
我覺得自己的臉皺成一團,像青少年一樣。「媽,我請求妳,算我拜託妳!為什麼妳不能尊重我的意願?」我住了口,沒料到自己的聲音聽起來那麼尖銳。「聽我說,關於奧利佛,請接受我必須自己做決定。我們已經分開好長一段時間了,而且我們見過面,不管怎樣,妳知道那件事,在伊亞,而且那次見面並沒有什麼不一樣。」
奧利佛的信還是寄來,如流水帳訴說著無關緊要的片斷。我們之間的那條線就像蜘蛛絲一樣細,不過那是我還不準備切斷的一條線。
「哦,不需要,東西多得很,不需要出去。反正沒有店家開門……」她跟著我走到前門,驚慌地看著我把手套從口袋裡拉出來,套上。
我無法拒絕。匆匆一瞥出境區的螢幕顯示器,顯示我們兩人辦理登機手續的時間都快到了,更甭提飛往雅典的「延誤」標牌已經在跳動。儘管如此,我並不想拒絕他,見到他真好。
「聽好,瑞秋,不管妳要不要保住婚姻,有些事你們兩個應該要分享。」
「我覺得很好,真的。」
艾瑪是我們的救星。因為她的到來,一切跟著改變。她好愛我媽,像我原本該愛的那樣,我一定曾經那樣愛過我媽,而且,我媽也慷慨地給了她孫女所有我覺得她沒有那樣無條件賜給我的愛。
「那裡會很冷喔!」
不過她一看到那些熟悉的地名就明顯地不安起來,她好像幾乎得屏住氣息,等那份痛楚結束。於是我別無選擇,只得把那些地圖收起來,放棄了。我幾乎沒有提到開店的計畫(她最不希望見到我在那裡落地生根),我們沒談她的鄰居、她的家人,反倒聊著時事。大部分時候,我們看電視,一連看幾個小時。
「是啊!」他同意。「不過是個酒精飲料客戶,他們賣的是某種百分之八十酒精濃度的酒,所以會把心弄得暖呼呼的。聽我說,通關前,妳有沒有時間喝杯咖啡?」
「我常想到她們,那些小女生。」想想她們,看著她們的照片,用我的拇指側面勾勒出她們的小臉蛋,跟隨著她們的人生。我注視著托比的臉,是帶著慈悲的溫柔:如果他知道帕莫那件事,他對我還會懷著同樣的憐惜嗎?我不可能告訴他,或暗示他我做了什麼活動,我身體裡的每一塊骨頭都告誡著這件事。因此,那表示,我那麼做錯了嗎?
「奧利佛的信裡有時候會附上瑪麗兒寫給我的短箋。我很抱歉沒給她回信,不過我還是喜歡接到她的訊息。這聽起來是不是很糟糕……」
他給我看一張凱特和傑克的照片,四周是撕碎了、堆積成山的包裝紙。乍看之下,彷彿他們「兩人」是剛拆封的禮物。
媽努力歡迎我,證據很明顯,從我進門的那一刻起,就看見一碗碗的小柑橘和一碟碟的堅果、名副其實的耶誕樹和排在壁爐架上的卡片。
後來我問:「那麼,他有什麼反應?妳也可以告訴我啊!」
「布拉格。只過一夜。」
我立刻發現自己的錯誤,以前我警告艾瑪有危險或其他事情時,就經常犯這樣的錯。我的做法唯一成功處是在第一時間把這個想法傳達給她。
「是啊!是很好,有歡樂氣息。」媽的模樣看起來好像她原本應該要哭的。我了解每年這時候對她來講最辛苦。耶誕節,爸的忌日,但也是艾瑪最愛的時刻,是每個孩子的最愛。此刻,我瞥見每個小決定背後隱含的苦惱:要擺出艾瑪三年前替自己選購的粉紅和銀色小玩意兒呢?還是除了媽兩個星期六和*圖*書前在店裡大排長龍外、沒什麼記憶附著其上的新東西?也許,當她站在那裡排隊,想著不知道能不能活著度過這一切的時候,那些新東西會令媽想起曾經有過的悲傷思緒?「對不起,我那麼久才回來看妳,媽。我想,我需要把注意力放在新東西上面。」
談到媽,對我來說,似乎不幸是她最吸引人的特點。我不喜歡那種感覺,每次一微笑,就遭批判,就有人覺得不夠好,都要那人批准,我才有權利。她從來不是會流露感情的媽媽,不是那種我在朋友家門前看到「親一個、抱一下」類型的媽媽:而如今,我長大成人,有了自己的家,我發現她的冷酷、她的悲觀變得比較不可原諒。為什麼要那麼執著於災難呢?是的,她姊姊死於駭人的環境,但是媽年紀還小,她可以振作起來,重新發崛歡笑,一定可以的吧?至於爸,我們對他的死已有心理準備,我們有非常多的時間跟他道別,在他去世的時候,我們的悲傷已經處理掉一半。
這裡也存在著別的東西,某種我以前沒有想過的東西。我的骨架可能傳承自母親,但是我的心靈卻完全承襲父親,我為媽秉承父親的特質,在她醒著的每一小時,以最小的姿態或形式提醒著她。我背負著這樣的使命,但不只是我,還有一個與我相似度極高的艾瑪。
她出現訝異的表情。「好啊!行!」
她點點頭。「那麼大老遠回來,妳一定想好好睡一覺。」她把話講得好像我馬不停蹄地從澳洲飛來似的。也許她一直用這樣的方式為我不在倫敦脫罪,她告訴自己,這樣的行程對我來說太複雜,應付不來。
「喔,妳應該讓我們知道!我們整個假期都待在家裡。」
「可是到現在已經兩年多了,寶貝。」
「奧利佛?妳的意思是他不知道?」
「我們兩個都一樣。」我說。我突然臉紅,覺得慚愧,我曾經想排除她,將她邊緣化。她才五十幾歲,可是既是孤兒又是寡婦。我是她唯一的孩子,唯一的至親,然而艾瑪不在了,我怎麼那麼輕易地與她斷絕關係。
「可是那次離現在好久了,」她抗議:「當時才發生那些事沒多久。現在,最糟的狀況結束了,妳準備——」
「我們不會再在一起了,」我打斷她的話,語氣極誇張:「我們不會在一起!」這時候的我,覺得被打敗了,覺得自己回到了過去,在艾瑪出生前,當時媽跟我的關係似乎令我覺得很難持續下去。而現在那些無情的安慰是其一,但是我需要知道在這一切底下,她是站在我這邊,而不是永遠替奧利佛講話。我是「艾瑪」的母親,我想大喊,不是「他」媽。
雖然蘿絲瑪麗是艾瑪兩個祖母中比較有魅力的那一個,不過她生性強悍,會突然大笑,氣息中帶著熱呼呼的酒味。我媽是讓艾瑪覺得自在、舒服的那一個,是有奶製品飲料和著色本的那一個,是面帶微笑的那一個。在我步入成年之前的十八年間,我從來沒有見過我媽像跟艾瑪在一起的幾小時內那樣笑口常開。
我們一起排隊買咖啡和酥皮點心,坐在固定的塑膠椅上喝著熱呼呼的咖啡。也許是那杯劣等的即溶咖啡,也許是托比即使在這個時候也壓抑不住的幽默,不過和托比在一起的這幾分鐘,我允許自己直接往回走,回到艾瑪和兩個小女生之前的那段日子,回到認識瑪麗兒和奧利佛之前的那段日子,回到大學剛開始的那幾個學期,當時認為關心的事現在看來都無關緊要,而我們正在長大,速度之快足以讓人察覺到真正重要的可能是表相底下的一切。
「瑞秋?真難以相信!妳回來了?哦,顯然又要離開了。」
那是個奇怪的時刻,當時我在希斯羅機場認出托比.喬婁納。我手足無措了片刻,想玩起悄悄溜走、假裝沒聽到他的聲音、沒看見他看到我的遊戲。我的行李已經辦理了登機手續,我可以颼地一聲直接通關,到出境區,把托比這件事忘得一乾二淨。
「你們一家人住在哪裡啊?」我問道,刻意不提費娜的名字。「我可能見過那棟房子卻不曉得是那棟房子?」
爸在耶誕節去世,他的過世使媽的耶誕節永遠變了顏色。卡片、閃亮的裝https://m•hetubook.com.com飾品、樹下的禮物,從那年開始都加上了黑色的邊。有人會帶著佳節的祝福來到她門前又離開,然後一小時後,所有帶來的希望與祝福都枯竭了。
我欽佩他樂意讓這一切聽起來十分自然,彷彿這是要掌握的例行公事:我們可能只是忘了彼此的電話號碼,或者太過忙於工作,因此忘了打電話。是他說話的方式令我覺得他並沒有氣我長期忽略他們,而且無論我此刻選擇怎麼做,都是可以原諒的:
「媽,妳把這裡布置得很可愛。」
「沒啊!今年要到學期中放假才去滑雪。唔,過來,甜心……」他大步向前,把我擁進他懷裡,行動那麼果斷,讓我沒時間反應。我勉力維持無力的狀態,直到他往後退了些,隔著我的頭髮吻了我的前額,就像小孩子暫時走丟了,又回來,你可能對他做出這樣的動作,有點混亂,但是無傷,「不管怎樣,」他邊說邊放開我,笑得很燦爛,「我們剛給了孩子一隻小狗當耶誕禮物,所以還不能丟下那隻狗。那麼做恐怕很殘忍,珍會向皇家防止虐待動物協會告發我們。」
登機的時間到了。
我已經感覺到我的心飛揚起來,那是對善的某種原始反應、那片刻,我忘了我會在帕莫的下一份報告裡找到這則消息,以一種侵犯老朋友隱私的方式。「一隻小狗?真令人興奮!是什麼狗?」
「不過已經翻新了許多,媽。妳看,我住的地方,在這對面,他們又開放斯卡法通行了……」
他看了一眼我們身後的通關服務臺。「妳要回聖托里尼嗎?奧利佛告訴我們妳在那裡。我記得大學時代妳說過那個地方。」
三十日當天晚上,我似乎嗅到空氣中的不尋常,或者那只是媽的行事作風,有點兒忸怩不自在,彷彿她試著讓自己的份量變輕,能見度低些。因為她太過在意整潔與否,反而讓我搞清楚怎麼一回事。
我猛然回過身。「什麼訴訟案?」
我從她的表情中看出她也沒有事先警告奧利佛,害怕奧利佛也會像我不願意見他那樣不願意見我,或者希望小心翼翼,不要給他錯誤的期望。別忘了,他已經受夠了。也許他們只是像平常一樣偶爾見個面喝一杯,而他並沒有注意到今天這家裡有件不尋常的事。不過,一旦踏入這樣的情境,他一定看得出我存在的跡象,不是嗎?例如,我留在扶手椅上的羊毛衫,那是我在倫敦的最後一個生日他買給我的禮物,是用小羊軟毛製成的深紅色喀什米爾羊毛織品,不過我從來沒有弄清楚挑這件毛衣的人到底是他還是凡妮莎。還是媽有時間把我的家當收拾好?替我關上房間門?把我的梳妝用品從浴室裡移走?我想像他跟媽一起喝一杯雪利酒,吃一顆堅果,與曾經是他女兒外婆的這名女性互相問好,然後站起來,道個歉,說他不得不離開,還有工作要趕。
「待會兒見,媽。」我選了一家酒吧,可以看見車燈從北方照過來,再照進我媽家前的那條路,然後我在那間酒吧裡等待,直到看見他的車。方向盤前,他的側影呈深灰色,幾乎是黑色的剪影。那是個寒冷的夜,我猜他會穿大衣,那件艾瑪去世前的那個冬天我替他挑選的那件海軍藍的毛料大衣。酒吧空蕩蕩,燈光明亮到夠他認出角落裡我的身影,不過距離太遠,他可能認不出我來。我低著頭,以防萬一。我覺得挺荒謬,像這樣跑開,然後躲起來,不過此刻,我躲避他的那份直覺(也許有什麼事情吧!)比在伊亞的時候更強烈。而且我還沒有準備面對之所以如此的原因。我只能對自己承認那些原因既曖昧又複雜,與艾瑪去世的那些事件緊密地糾結在一起,讓我無法處理一件卻不處理另外一件。不,我最好避開。
她嘆了一口氣。「我跟他說過,妳應該要知道這樣的事,這跟你們兩個都有關係。」
「他們想念妳,妳知道的。」他邊說邊親吻我道別。
她從來不曾對艾瑪提過一次地震的事。
和_圖_書說「寶貝」的模樣令我想起她以前對艾瑪說話的方式。「來吧!寶貝!來看看我可以在廚房裡找到什麼東西……」
直到我們分手了,我才想到,到底他說的是大人還是小孩。
他並沒有這樣手足無措。他把登機證放入胸前的口袋,又喊了一聲,這次聲音更大,更強而有力,因此我周圍的人都看向我這邊,好像在說,妳幹嘛不回答?妳是聾了還是怎麼了?
我嘆了口氣,穿上大衣,拿起包包。「我要出去一下。」
奧利佛說那幅畫很可愛,不過我們應該也替她買了輛腳踏車,因為在她寫給耶誕老公公的信中,腳踏車排在最前面。我們兩人都知道,只要她列在信中的事項,她都會接受,然後也接受某些別的東西。我問過她,耶誕節當天,她喜歡什麼,當然,除了禮物以外。她說,在床上吃早餐,由爹地替我們三人製作培根三明治。「不是只有妳和我,媽,爹地也要在。」那時,我覺得內疚,她說的話好像父母分居的孩子說的,彷彿我們並不是同住在一個屋簷下似的。我說服奧利佛應該把祖父母來家的日子延後到耶誕節次日的節禮日,耶誕節一整天只有我們三個。我們設定了相機上的定時器,拍了一張我們三個人的照片。艾瑪穿她那件毛皮修邊的小精靈裝,奧利佛和我穿著為彼此挑選且當天早上才拆封的華麗服飾。她把那張照片擺在她房間的壁爐架上,旁邊則是那幅新買的水彩畫和一幅拼了她的名字的木製拼圖。
「我只是希望有方法。」她轉過去,雙手撝住嘴巴,不敢說出她腦子裡上演的夢想。夢想我會回去跟奧利佛團聚,我們會證明那些討厭的婦產科醫生弄錯了,然後再製造一個艾瑪,好幾個艾瑪,如此一來,那麼多個艾瑪,擁有她們的喜悅一定會減輕失去艾瑪的痛苦絕望而空洞,這些話不過是流產後說的那些陳腔濫調的變形:「妳隨時可能再懷一胎」,這樣的話往往還加上「妳還年輕」。彷彿發現從碗裡抓出來的水果是壞掉的:哦,不管怎樣,還有其他的,再選一個吧!
「瑞秋?瑞秋!在這裡!」
我遲疑了一下才點頭。當然,這時候,奧利佛勢必已經把這消息告訴我們的朋友,即使他不是一開始就這麼做。無論如何,我並不是證人保護計畫的成員,我在聖托里尼是個註冊過的居民,我落腳的地點是有公開檔案記錄的。「是啊!我一直住在那裡。說實在的,每年這時候,要去那裡是有點兒辛苦,要經過雅典。」
「他走了吧?」我邊問邊關上身後的門。電視開著,但是咖啡桌上有兩只酒杯。
她抬起頭來。「出去一下?」
媽點點頭,終於站在我這邊。
「謝謝你。」
「我不希望妳跟奧利佛說我回來了。」
「我離開的時候,天甚至還沒亮,我只知道整個屋子非常熱鬧。不過我確定最後會平靜下來。」
「妳還好吧?瑞秋?妳有點兒變得……」
「我想你們可能滑雪去了。」我撒謊。
她嘆了一口氣。「他沒有跟妳談過這宗訴訟案?對吧?在信裡?他剛剛才告訴我這件事。」
「是啊!需不需要買些東西回來,譬如說牛奶?」
「我會轉達。」
希望妳很好,享受著比我們這裡更好的天氣。這裡每天都是灰色的,就連最有耐力的凡妮莎都說她飽受「季節性情緒失調」之苦,而我知道最好不要跟她爭論任何事情!
媽用兩根中指輕觸雙眼,雙肩往後挺,顯然決意保持堅強。「唔,當然不是他個人的看法,保險從業人員目前正在調查這整件事。」
我看見廚房吧檯上盒裝的那對水晶白蘭地酒杯,旁邊還附著一塊耶誕節紙片,然後我才注意到耶誕樹下那件沒有標籤的禮物這時不見了。
「嘿!」他微微皺著眉頭說:「別傻了。老實說,沒有人期望會收到妳的東西。」他的臉亮了起來。「不過,凱特喜歡收到妳寄來的生日卡片,黛西也一樣。那些外國郵票讓她們覺得自己長大了。她們把郵票剪下來,當作神祕的貴重收藏品。妳知道她們就像——」他努力將最後那句話吞了回去,不過我面帶微笑,讓他知道不要緊,我不希望他什麼話都要這樣自我審查。而我「的確」知道她們是什麼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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