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二十六章
「不要緊,」我低聲回她:「真的。」
「這,哦,有點兒令人不知所措……」我讓自己好好的擁抱她們。她們是我最好的朋友,在我的世界裡,在艾瑪的世界裡,她們都是不變的常客。
我發現自己無法像看瑪麗兒那樣輕鬆自在地和珍四目相對,「是啊!熬過了最初的那幾星期。我很幸運,還能保有這間房子,房東跟我說,我可以無限期的住下去。我像某種合法承租的房客。妳們有沒有看見從這扇窗戶望出去的風景?是火山吔!而且從這裡到那裡下的一切也都是火山。」
針對這句話,我注意到她們兩人眼中的疑慮,彷彿我證實了她們心中最糟糕的想法:我的聲音聽起來太輕鬆愉快,甚至太過殷勤,像旅遊局的代表。不論她們原本期望什麼,都不是這個樣。
「是啊!東西有點兒掉出來了。」我趕緊說,接著拉上隔開那個空間的小型百葉窗。她往後退,並沒有起疑。「對了,帶妳們參觀廚房……」我不准自己思索那些信件裡的訊息,也不准自己想像,萬一瑪麗兒和珍瞥見了,即使是一眼,她們倆會呈現出什麼樣的表情。我的直覺是對的,她們永遠不會了解。
我屏住氣息,彷彿即將潛人水裡,在底下游好長一段時間,然後說道:「珍!瑪麗兒!我就在這裡,我看見妳們不久前來到這裡,我——」
「那麼,這裡的人很虔誠囉?」珍邊問邊抱著希望往前走。我想到她以前經常上教堂做禮拜,帕莫也一直提到她上教堂。這麼說來,她還是熱衷於某種新信仰囉!
第一個想法:她們知道帕莫的存在。她們一定發現了我一直在監視兩個小女生,她們要來找我對質。是那次的學校申請事件洩了底嗎?難道是瑪麗兒追蹤到整個事件大逆轉的源頭?她跟賽門以前見過幾次面,不過我記不得瑪麗兒在場的時候,我們是否談過賽門的爸爸。對此,我有沒有什麼緊急應變計畫?老實說,只有老實說才行!也許她們會了解:我會提到那次的承諾……
「瑞秋,妳好!」是伊蓮妮,沒料到有顧客辦理住房的她,因為忙碌,顯得雙頰有點熱呼呼的。「我有新來的客人,剛到!是英國人。我會送她們去帕諾梅芮亞,沒問題吧?也許,等太陽下山後。」
「聽起來很棒,」瑪麗兒語帶肯定:「對吧?珍?」
「那不是——」珍開口說話,但是瑪麗兒溫和的插話進來。「我們了解,我們當然了解。」
「真的嗎?怎麼治好的?」
來到廚房門口,珍突然猛打嗝,整個胸腔起伏得好厲害,讓人覺得
和-圖-書她快要忍不住,即將放聲大哭或大吐特吐。我看見她的視線落在小廚房內的農產品架上:一罐兩公升的橄欖油、大罐的乾燥天然花草、一包包咖啡。
「我知道,起先我很訝異,不過現在習慣了。我可以直接靠在邊緣,然後沒什麼感覺。」我為了示範,還跳過露臺的那道圍牆,將一隻手朝下方的大海伸去。「很詭異,對吧?」
我們向伊蓮妮道別,她伸出手緊握著我,低聲說,再見了,彷彿即將看見我上絞刑臺。
布洛赫斯特園區的那間診療室,候診間有木馬。「騎上木馬到班柏利十字路口……見一位白衣女郎,」艾瑪學走路的時候會唱成「騎上好馬」,有些年紀較大的病人聽她唱錯了,會微微一笑。
「這是妳的嗎?」瑪麗兒帶著幾分欣喜問道:「妳就住在這些東西裡面。」她朝露臺牆邊走去,靠向懸崖那面。「每天看這樣的景色,多可愛。外面的空間好大啊!」看起來的確挺有田園風味,這是我的新天地,有漆成藍色的大門和躺椅,鋪了地磚的土地上有編織的小地毯,運用傳統裝飾法柔和耀眼的陽光。是啊!在下午陽光的照耀下,實在難以置信的迷人,正是那種我曾經為旅遊指南或花園設計書籍挑選的影像。
她停頓了一下,也許是在準備做某種技術性的診斷,創傷後的什麼東西或其它,然而,想了想,接著環顧四周,找了某樣新東西評論一番。「這附近有許多教堂,對吧?」
「妳是說卡麗多拉?」伊蓮妮遲疑了一下,然後視線掃過珍的肩膀,穿過拱門,朝我的方向看過來。她又望向敞開的大門:這是我消失的好機會,直覺告訴她,我應該這麼做,她那股保護我的衝動一直存在,因為這點,我好愛她。可是這是我住的地方,我經營事業的地方。我已經不是那個淚流滿面、神經緊張的傢伙,需要她匆匆跑來警告我奧利佛來了。
「瑞秋?」說話的伊蓮妮顯然認出我語氣中的虛假,再度提議需不需要幫我逃離現場:「妳該回去工作了,是不是?」
「沒有,」珍的語氣頗為尷尬:「我們想……哦,因為學校和所有事情」不過她實在不檀長隱藏自己的想法。這段時間以來,她們的想法還是跟以前一樣,那麼她們以為:看到我死去女兒的玩伴,我會崩潰,我會緊抓著她們不放,嚇到她們,拖著她們一起崩潰。
「什麼啊?珍,妳要說什麼啊?自從她永遠在天堂長眠以後嗎?她永遠不會『真的』離開嗎?她的精神還是與我們同在嗎?」
我扮了個鬼臉。「顯然治好了。」
鐵定明白此刻搭上了逃亡列車的和圖書瑪麗兒,選擇了據實相告。「凱特一直感冒。我們得帶她去看醫生,治療咳嗽,以防扁桃腺發炎。托比在她這個年紀開始扁桃腺發炎。」
我看著她們走進去,一個頭髮呈現墨一般的深色,一個是光亮的金紅色。她們一起站在接待櫃臺前,環顧四下,找尋可以觸按的鈴,同時一雙手挽起金紅色的頭髮,開始編辮子。
「是啊!他還是在老地方,打他的預防針。」
她做得很好,微妙地把我們導回原定的路線,不過珍又把話題岔開。「她們還是會提到艾瑪,知道嗎?那兩個小女生。有時候是我們在看照片,或者去了好久沒有去過的某個地方,自從……」
「那麼,妳們沒有帶她們來囉?我是說,兩個孩子」我覺得自己環顧四周,彷彿要開始清點人數,就像那些年跟三個小女生在一起的時候一樣。
「沒有人,」我靜靜地說,輪流看著眼前的兩張臉:「對不起,我不並想把話講成這個樣。我的意思是……嗯,少了我,也沒有人活不下去,」
她瞇起眼睛,一副懷疑的樣子。「我不懂。」
她順從地望著那片閃爍的藍。我不訝異她的反應不像瑪麗兒那樣願意聆聽我那番像導遊一樣的喃喃說詞:她並沒有失去原有那副坦率的註冊商標。「無限期?妳的意思是妳永遠不會回來嗎?可是要不要考慮……每一個人都要回家?」
我等了五分鐘,然後才隨後緩步走進飯店。櫃臺區沒人,所以伊蓮妮一定是帶她們看房間去了,她們恐怕是伊蓮妮唯一的客人。那麼,在她們打開行李,看看裝潢,然後出發找人前,我還有多少時間呢?這幾乎不重要,我並沒有趕著去別的地方。雖然店還開著,而且會營業到太陽下山後,不過在淡季,店裡安靜得很,不需要我們兩個同時值班:英格麗和我因此建立了一套輪班系統,輪流休假,去透透空氣兼跑腿。我常在每天的這時候出來散步。
珍的眼淚幾乎掉落下來。「好幾次,我們都想來,自從她……」她突然住口,淚濕的雙眼瞪得老大,怕自己說錯了話:「自從妳離開以後。」
「大部分的教堂都是私人經營的,長期關閉,」我說:「除非碰到該教的聖徒日,到時才會開放,辦一場盛會。」
瑪麗兒站在門的另一頭,我聽見從那裡傳來倒抽一口氣的聲音,這告訴我,她們並沒有打算那麼早切入這個問題。別催她,瑪麗兒的眼神提醒珍,別忘了她見到我們會很震驚。珍又打嗝了。
聽到這話,她們倆機警地互望一眼,沒錯。我感覺到她們在想:那麼是真的囉!她「的確」住在這裡。她一直都是這https://m•hetubook•com•com樣有血有肉的。
「凱特和黛西好嗎?」我突然問道,彷彿她們了解我一直把兩個小女生放在心上。「我想,愈長愈大了?」
「我很訝異在這上面沒有令妳神經緊張,瑞秋,就在像這樣的邊緣。對了,妳的懼高症哪裡去了?」
「這麼說來,妳一直住在這裡囉?」
然後我拋掉這一切的想法。不對,這是一趟有計畫的旅行,不是臨時起意的衝動,否則她們不會到書店找旅遊指南。她們到這裡來是因為她們尊重奧利佛長久以來的心願,她們一直在等我自願回來,而我並沒有那麼做,所以她們到這裡來說服我,來感化我。如果妳們是「真正」的朋友,幾年不算什麼。
伊蓮妮含糊的點點頭。
「天哪!我不敢相信妳真的一直在這裡!感覺好像不可能……」
我領著她們穿過飯店,回到陽光下。狹窄的通道和難走的階梯很容易讓人在這時候不談話,幾分鐘後,我們來到了我的露臺,她們表達了心中的詫異。
我點點頭。「妳們從雅典轉機過來的?」
「我不知道,可是我一到這裡,就消失了。」
「喔。」這跟她心裡想的完全不一樣。
「妳有沒有把這裡當作辦公室?」瑪麗兒邊問邊伸手觸碰我床邊壁龕裡那幾疊馬尼拉麻紙製作的信封。我突然一陣驚慌:帕莫的報告!最上面那一只信封打開著,A4白紙間可以看見照片的一角。
我突然把話講得這樣白,珍顯然覺得倍受威脅,她後退了一步,踏進有陽光的拱門裡。地上的小地毯在微風中捲了起來,有點絆到她,她低頭往下看,臉上有抹誇張的驚恐,彷彿她剛剛救了自己一命,沒有從懸崖邊跌下去。她用受傷的眼神回看著我。這時,我火了,她以為她有權利被我的憤怒所傷,她以為她自己是這一切必然導致的結果。經過這一段時間,她們到這裡來幹什麼?想必她們到這裡來不是只為了告訴我「她們」還是很悲傷,因為我女兒被拋出去,穿過擋風玻璃,大力撞在柏油路面上?不是來告訴我她們知道我的感覺吧?此刻我很清楚的知道,伊蓮妮為什麼那樣小心翼翼地看待這次的重聚,因為我被她們的來訪徹底擾亂了。不知怎地,讓她們進入我個人的新世界,反而達到了把我拉回家的作用。從艾瑪去世後,恐怕已經過了好幾個星期、好多個日子。
她離開,去招呼新來的客人,我努力集中精神,專心聆聽從室內的角落流瀉出來的音樂,是當地音樂,樂器演奏的曲子;我可以分辨出小提琴和魯特琴的聲音,然後,遠比我預期的更快,英語的聲音出現了。她們此刻距和-圖-書離我只有幾呎之遙,就在階梯底部,拖著腳步走進低於樓面且伊蓮妮在那裡整齊地擺了許多雜誌的會客區。瑪麗兒拿著一頂帽子,六〇年代的印花風格加上下垂的帽緣,可以看見帽子後方就是那本旅遊指南。珍穿牛仔褲加束帶雨衣。她們看起來跟上一次我見到她們的時候一模一樣。
「很好啊!」我邊說邊點頭謝謝伊蓮妮。「妳們在這裡的時候會看見的。不過現在我的合夥人英格麗在那裡,所以我不需要急著回去。妳們想不想過來看看我住的地方?」
「當然好。」我嘴裡這麼說,心裡突然覺得好慚愧。為什麼我那麼難以接受她們出現在這裡?我其實很幸運了,她們那麼關心我,來找我,還在乎我。我設法讓自己思路清晰,思索在這裡,我該盡什麼本分。「妳們想吃晚餐嗎?或者時間還太早?來個遲來的午餐,也許吃魚好了?這時間,我有時候會往下走到阿慕迪港,那裡有濱海餐廳。」
「我們都一樣,我們都想她,她還是……」又來了,她沒辦法把話說完。我心想,這一次,是什麼樣的陳腔濫調讓她不敢直說?我覺得喉頭突然漲滿怒意。
「是啊!」我說:「所以這一區叫做『修道院』(Monastiri)。伊亞的教堂很有名,人們就在這地方拍下所有你們看到的那些照片,典型的希臘群島教堂,加上那些藍色的圓屋頂。」
「村子的這一面吹不到北風,」我說:「所以陽光既可愛又溫暖,連冬天也是這樣。」
「今年這時候,恐怕領不到年金了。」瑪麗兒補上這段話:「上班也一樣,我不曉得這些遊客都從哪裡來的。」
「嗯嗯,感覺到陽光真好。」珍邊說邊抬起頭來迎向陽光。倫敦很單調,這點毫無疑問,而想著帕莫的報告,在我們替他們安排了那次度假以後,我想不起珍和黛西還去哪裡度了假。瑪麗兒臉上突然出現的關懷引起我的注意。
我想談談凱特折斷手腕那件事、就學的情形、過去幾年來我在遠方追蹤的所有事件,不過當然,我不能那麼做。「你們還是看威廉斯醫生嗎?」
我打開門鎖,領她們走進我的穴居,這時,我又看見她們神色不安,杵在那片貧乏間,環顧四下,然後禮貌性地輕聲說幾句話。看過那樣陽光燦爛、色彩繽紛的露臺,這裡讓人覺得寒冷而寂寞。除了那張加了框、從帕諾梅芮亞買來的卡馬利照片,沒有什麼裝飾可言,找不到一絲我倫敦家居的風格,沒有在巴黎古董店挑選的漂亮作品,也沒有插了長莖玫瑰的高大水晶花瓶。沒有小女生的鞋子和書包……
「對不起,又要請教妳,我們想知道……我https://www.hetubook.com.com們在找一位叫做瑞秋.弗里曼的女人,她住在卡麗多拉屋……?」是珍的聲音,友善、熱心、有點不確定當地的發音。
自從……?我勉強擠出笑容,希望她把話說出來。
「而且地勢非常陡峭,我相信妳們已經注意到了,一點也不適台……」
.觀察到標的乙的媽媽在NW6區西尾街的德雷寶書店,我們可以斷定購買的書目名稱為:《寂寞星球:希臘群島》。
「是啊!好像沒有從英國直飛的班機,我想,還沒到旺季。」
「很好,很簡單。」瑪麗兒說,而珍點頭贊同。我能體會她們的感覺,真的能體會:畢竟,她們能說什麼呢?「哎呀!瑞秋,真是個悲傷的好地方啊!」我想到她們各自的家:瑪麗兒井然有序的露臺,加上露臺上貼了標籤的抽屜,還有地毯絨頭像草皮一樣,被胡佛牌吸塵器碾壓過,呈條紋狀;珍那間擁擠的公寓,所有東西都走幾步路就拿得到,大批的布絨玩具跟巴布的電腦配備搶地盤。
瑪麗兒冷靜地走到珍和我中間,輪流看著兩張同樣受驚的臉。「我們找個地方喝一杯,好不好?大老遠來到這裡,好累了,坐在有陽光的戶外一定很不錯。」
.標的甲的母親到標的乙的母親家,待了三小時才回家……
我先看見她們,她們才看見我。那天是十一月的一個星期五,傍晚時分,而且是淡季,所以她們一定是搭從雅典起飛的兩點鐘飛機到達聖托里尼。她們帶著過夜的旅行袋站在伊里亞斯飯店外,想必是經過計程車司機的指點,來到距離最近且仍舊營業的市中心飯店。她們一定走過五年前我第一次來到這裡所走過的路線,從學校後方的停車場,沿著大理石道經過一連串藍色圓屋頂的教堂和擺滿小飾品的商店櫥窗,直到伊里亞斯飯店綠色兼赤褐色的外觀出現在右手邊,窗戶上擺著英文寫的「尚有空房」標牌。
「瑞秋!」她們一起轉身,錯愕的表情幾乎同步。此刻我看出不同了。她們倆看起來都比我記憶中老上許多:我以為我忘卻的那些年此刻又活生生的回來了,出現在我面前的兩張臉孔上,幾年的震驚、擔憂、內疚。又出現了,我一直無法承受的,我第一時間先逃離的:我自己悲痛的寫照。我突然想起意外發生那天珍的臉孔,她的痛苦一直那麼原始,那麼「自然」,令我不得不別過頭去,彷彿不願見到自己的映像。
珍眨眨眼,還是那種受傷的眼神。「是啊!當然。」
「好,」我輕鬆地說:「應該說,因為這裡沒有多少東西給小孩玩,對不對?伊蓮妮?」
瑪麗兒和珍看看她,又看看我。「喔,是啊!妳的店。」珍說:「怎麼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