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
愛蜜莉
「妳還好嗎？我是指妳感覺如何？我無法想像……」
她剛在棚子裡完成報到登記。工作人員用Sharpie牌奇異筆在她手臂和腿上寫下參賽號碼，一二三二，然後在她手腕繫上計時帶。她再二十分鐘出發，天氣大致上很完美。時間仍早，還不會太熱。氣象預報擔保這個時節的濕度相對來說算低，但等她進行到跑步項目時，將會艷陽高照。她納悶自己是否需要如廁，最後判定自己只是緊張。她在原地跑步一、兩分鐘，將雙臂甩來甩去，這是最煎熬的部分，她只想盡快開始。
「一起晚飯？」
「妳看起來也棒呆了。」她確實如此。
「未必要吃東西。只要妳喜歡，打保齡球也行。」
游泳花了二十八分鐘。果然不出她所料，剛開始很辛苦，直到大家比較散開才較施展得開。太多人，太多起起落落的手臂與踢動的腿。有人踢到她右臀，力道很強勁，她明天一定會瘀青。她也擔心喝下太多髒水，但在水花四濺的河裡是免不了的。她的速度夠快，不是她個人的最佳成績，但夠好。她很拚命練習自行車項目。自行車是她寄望能將總時數縮減幾分鐘的項目。她最後四十公里在五十九分鐘完成。但上星期練車的時候，她騎出五十四分鐘的成績。她從水裡跑上岸，不顧大腿的顫抖，無視於在七十九街與河濱大道封鎖線後頭的大批加油觀眾，找到她的自行車，爬上去，將腳套入連接在踏板上的特製鞋子。
「嗨。」她綻出和煦的笑容，頭朝樓下歪一歪，再向塑膠洗衣籃歪歪頭。「洗衣服。」
「改天見囉？」
「謝謝。」
「有得吃就好嗎？」
她媽送她的二十一歲生日禮物是自行車。她知道那輛車所費不貲，她媽必然存錢存了八百年才買得起。是Kestrel魔爪系列的碳纖公路自行車，車體骨架的重量不及一公斤半。她們從來沒有多少閒錢。她不曾缺過零用錢，但她媽得把手頭的錢全攢下來，才買得起自行車。公寓裡有和-圖-書自行車停放室，但她絕不會將自行車停在那裡，與生鏽的傳統腳踏車、有輔助輪的兒童腳踏車共處一室。它定居在她客廳牆上的掛鉤上，她不介意這樣放，因為她認為它比藝品更美。其實，在她眼裡，它就是藝品。
他們相隔兩呎站著互望。
「如果這提議不算太誇張，無論妳是否能考慮再跟我吃晚餐，我們都從頭來過。」
「妳是我的偶像。」
在一樓，她想自己拿髒衣服，但他逕自往公寓後方去了，讓公務電梯載他們到最底下的地下室。
「花會枯萎掉。這裡很熱。」
拉烏告訴傑克森她要參加紐約市鐵人三項比賽。幾晚之前，拉烏在大廳悄悄走向他，像個笨拙的間諜，用存心讓人聽見的詳細耳語通風報信。傑克森上網查資料，不敢直接問她。假如他問能不能去替她加油打氣，他料得到她的答覆。他知道鐵人三項是什麼，但在看維基百科的資料前，他根本不知道距離那麼遠。現在他對她肅然起敬，想到之前試圖練騎競速自行車就發窘。他不是第一次想到，和愛蜜莉．米卡諾斯基較勁真是不自量力。
她耗費三個月的閒錢添購新的泳裝，是鐵人比賽的專用款式。如此賽程中不必更衣，能省下幾分鐘時間。出水的部分最難捱。
愛蜜莉！
「好得很！」
跑步仍是她的最愛。十公里。若是沒有先游泳、騎自行車，她會跑得像輕風。游泳時你要盡量節省腿力，但騎完四十公里的自行車後，大腿一樣軟得像果凍。這次比賽，最令她緊張的是在哈德遜河的游泳。她擔憂的不是游泳，是河水。她不喜歡比賽裡人肉湯的部分。儘管他們是分組下水，先分成業餘組和專業組，之後業餘組又會依據年齡、性別分組，可是在一開始的時候，當人人往河裡衝，在水中你推我擠搶位置，這才是令她驚惶的部分。
「你真的不必陪我到下面。」
然後她看到他。在那一刻很難不注意到他，和圖書因為他穿著螢光黃的T恤，上面印著粉紅色大字：
所以她沒有看到傑克森。
「我討厭氣球。」
她微微一笑。「總得善用我的優勢嘛。」
「很好，很爽快，晚點會全身痠痛，睡得像死人，不過現在呢……我感覺棒呆了。」
「一點也沒錯。我也枯萎了，只是不明顯。」
愛蜜莉從高中一年級開始參加小鐵人三項。她向來熱愛運動。起初她參加鐵人三項團隊。她會負責游泳或騎自行車，但她偏好跑步。她高三時第一次報名個人組的中鐵人三項，在大學新鮮人那一年，她首度參加大鐵人三項。這是她第四次挑戰，第一次在紐約市參賽。
「我話說完了……」
「或是花。」
然後，就看到她了。她精神飽滿，強健有力。有個人將獎牌掛上她脖子，她和那人攀談幾句，那人的話逗笑了她，此刻的勝利也令她嘴角上揚。她的視線沒在人群裡搜尋，也許她沒有朋友來，只有他。她好像沒在等人或打算做什麼，她看來好漂亮，像亞馬遜女戰士。
她靜靜的，不過是宜人的靜默，不是共度晚餐時的那種沉默，也許她只是累壞了。但無論如何，他喜歡那滋味。
「我幫妳拿好嗎？」他拿起籃子，她沒來得及抗議。
加油
她害羞地點點頭。「現在我要回家泡浴缸。」
「某一天。這幾天，也許吧。」
「我可以陪妳走回去嗎？」她當然不能拒絕，是吧？「可以啊。」
「不客氣，肌肉會痠痛嗎？」
她笑了。等她回去，夏綠蒂一定會樂暈的，真的暈倒。傑克森的舉動很窩心，八成會招來夏綠蒂的大驚小怪。但傑克森m.hetubook.com.com的心意真的令人感動。「我考慮過帶氣球。」
「好，改天跟你午餐。」
「傑克森……」她想插話。
「還有，我覺得妳也有那種感覺，或許只有一點點，但我想妳確實有。所以，我只是想帶妳來這裡，請妳喝杯咖啡，然後……跟妳說這些話，只是想以防萬一，也許妳會覺得可以暫時不批判現在的我，或是我以前的樣貌。也許妳能稍微思考一下我未來的潛力，想想我希望把自己變成怎樣的人。
「又沒什麼。聽我說，不會再有場面盛大的表白，我保證，我看得出妳不喜歡那樣。但喝杯咖啡如何？就利用妳等衣服洗好的時間？那到底是什麼玩意兒？二十分鐘，頂多半小時。別說妳有其他的事可做……」
「只吃晚飯。」他點頭強調。「或午飯、或早午餐、早餐也沒問題……」
主辦單位為結束賽程的選手設立專區。有一個飲水站，有一個人在分發銀色毯子，像醫護人員的人。一長排的人穿著鐵人三項比賽T恤，拿著幾百面繫著緞帶的獎牌。一旦選手通過終點線，登記參賽號碼，去拿需要的補給品，領取獎牌，便魚貫離開專區，在公園裡鳥獸散。那是傑克森等待的地方。在那裡看不到她跑完全程的那一刻，但人比較少，找到她的機率比較高。
什麼？他還指望撈到一點溫柔回應呢。但他有個感覺，最好別強求。讓她忖度他一陣子，想想他。他察覺自己不心急，愛蜜莉．米卡諾斯基值得等待。
腎上腺素在她體內奔流，她喜歡那種感覺。她會上癮。去年夏天，她在奧勒岡的時候去玩飛行傘，那是相同的感受——又熱又喘又興奮。那種無法言喻的刺|激必須親身體驗才曉得。
回到公寓後，她轉向他，滑稽地向他欠個身。「謝啦，小群。你真貼心。」
她伸手從籃子裡抽出《時人》雜誌。「就只有雜誌！」
隨後的星期天下午，傑克森的電梯和心臟在愛蜜莉的那層樓停下。他向上天祈禱，希望待會進來的人是愛蜜莉，不是那個亞洲ｍ•ｈｅtuｂooｋ•ｃｏm.cｏｍ人或暴躁的亞瑟，而是會給他感情回饋的人。愛蜜莉穿著鈷藍色無肩帶針織背心裙，抱著一個洗衣籃，上面堆著洗衣劑和衣物柔軟精的瓶子。
無奈觀眾和加油打氣的人不能上西區高速公路，因為主辦單位認為太危險，所以他不能在自行車項目的終點守候。他得再等至少九十分鐘，直到第三段賽程結束，也就是跑步項目。他掉頭就走，決心搶個前面的位置。路跑的路線會蜿蜒經過中央公園，在七十二街附近路邊的音樂台結束。那裡已有不少人潮，頗有慶典的氛圍，一支鋼鼓樂隊在演奏。他納悶自己來這一趟是否太蠢，現場就算沒有上千人，也有幾百人。而且沒跟她約好，她不會尋找他的身影。
「我想我們一開始就不對盤，愛蜜莉。」
愛蜜莉回以微笑，一個專門給他的微笑，令他覺得不枉這番工夫。她走向他，藍眼睛閃閃發亮。「白痴。」
「別忙、別忙，請先聽我說，一分鐘就好。」他揚手制止她，她再度安坐。「我對妳不老實，沒完全坦白。關於我的身分……我承認我沒有工作，靠父母養活，完全仰賴他們。他們要不是對我耐心太充足，就是太傻，才會容許我遊手好閒，等著看我是不是終究會有出息的一天。我酒喝得太凶，偶爾抽抽大麻，是夜貓族，從來不疊被子。跟我上過床的女生多得不應該，她們大部分人我都沒有真正關心過。我體能差，追不到公車，這些我都承認。我幾乎可以斷定我配不上妳，我也不想往臉上貼金。
「好。」
這T恤與印著相同字樣的紅色棒球帽相互輝映，是在時報廣場那一帶不起眼的影印店請人做的。現在他站在那裡，攤開雙臂，挺起胸膛，露出笑容。
「我都講了一堆話了，妳還在耍酷……」
與她同行如沐春風。陌生人向她道賀，幾個孩子舉起手，要和她擊掌。紐約人喜愛運動健將。傑克森心想，別人八成以為他們是一對，而他喜歡那種感覺。
在家鄉，她媽會來加油，但在這裡她非常低調。沒半個ｈｔtps://m•hｅtuｂｏok•cｏm.ｃｏm同事知道她參賽。愛蜜莉覺得，這和友伴的支持無關，她要的是獨處，她對團隊運動一直興趣缺缺。她喜歡跟自己競賽，不跟人比。她的滿足來自縮短幾秒的時間，不是贏過緊追在後的競爭者。她和夏綠蒂提過，夏綠蒂說愛蜜莉是她的偶像，她欽佩她。但夏綠蒂週末要回西雅圖的老家參加表親的婚禮，不在紐約。這無所謂，愛蜜莉知道她心腸好又窩心，去觀賽的話一定會挖空心思替她加油打氣，但愛蜜莉不喜歡人家替她麻煩。
他得去下一個終點等她。
這傢伙挺好笑的。他說的對，他說中了幾件事。她確實批判了他，她心裡有數。儘管他不符合她的條件，儘管她不看好他，對他卻的確有點說不上的感覺。而現在他這番話，也令她心上一動。
她被逗笑了。「我討厭保齡球。」
「謝天謝地。我球技很爛，騎自行車也是。」
她上岸的時間出乎他意料的快。依他推估，必然不到半小時，太強了。她出水的姿態，宛如穿泳衣的烏蘇拉．安德斯。他看著她大步邁進，扯下泳帽，淡金色馬尾翻落到她肩膀上。然後從他眼前跑走。可惡，他失算了。
「不客氣。」
他不知道誰會替她加油，八成是愛蜜莉的仰慕者大軍，但起碼得試試看。
他替兩人買了冰拿鐵，端到公園裡。他們坐在七十二街入口附近的長椅。公園裡已經熱鬧非凡，紐約人傾巢而出，享受風和日麗的週末。
「午餐。午餐好，午餐不錯。什麼時候？」
「妳漂亮，聰明，愛運動，棒得很。妳……妳很可愛。我想耍帥，想讓妳迷上我，只是因為有妳在，讓我覺得這輩子從沒這麼遜過，這感覺還沒變。重點是，愛蜜莉，我感覺到了什麼，我確定那是前所未有的感受。妳改變我的想法，那真的、真的震撼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