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蟬蛻
維琪
他的語氣有種連哄帶騙的感覺,我覺得很討厭,「不用了,謝謝。」
但我也想讓他感覺輕鬆一點,「你人真的很好,真的。」
「你不會吃膩嗎?」我問。
我們又走了幾個街區,來到史崔蘭醫生的藥局,亨利突然停下來,一副很自滿的樣子說:「妳想吃糖嗎?」
「妳想吃什麼我都買給妳,」他說,「讓妳在路上吃。」
我只去過好時光戲院一次,某個星期六下午去看西部片。
我看著我的腳走下樓梯,慶幸我把皮鞋擦亮了,而且也不嫌麻煩地穿上吊襪帶。我穿著最好的兩件式綠色洋裝,腰間繫了皮帶,裙子長度也是我最喜歡的,大概在我小腿肚一半的地方,這個長度讓雙腿顯得更好看。我一邊走一邊撫平手套上的皺摺,同時還要表現得很自然。沒多久我就走到樓梯底下,亨利的黑鞋和灰褲子就在我眼前。
雖然她還俯身在跟男孩說話,不過她抬頭對我們微笑。我試圖想看穿她眼神背後的意義,除了禮貌還有什麼?她感覺痛苦或者悲慘嗎?她的眼睛底下有深深的黑眼圈,也沒什麼血色,肯定是累壞了。可是她會寧願乾脆把這男孩除掉,還是願意再照顧他一天?她家裡還有沒有另一個更小的孩子?她會不會想要除掉這孩子呢?
「我在想。」終於我說了一句。我們走過一座小木橋,底下是水溝渠道的交叉點.走過這個街區就到主街了。所有水溝裡都充滿了雜草跟水,我能聽見蚊子、蒼蠅在嗡嗡叫,還有一大堆長了翅膀的東西。
「不想讓妳上教堂穿的漂亮洋裝沾到泥巴。」他說,雖然街上是乾的,但這樣的舉動還是很體貼。
「摩爾先生午安,我是亨利.哈肯二世,我想陪維琪散步回家,希望你能允許。」
他搖搖頭,「我們家在鎮上的東邊,跟妳家方向相反。」
爸爸和-圖-書又把他的帽子戴回原來的位子,幫眼睛遮住陽光。「你很快就會送她回家吧?我們要開車,所以會比你早很多。」
「不是。」我很快回答,我知道他一定覺得我很沒有禮貌。他長得並不難看,而且還非常乾淨,甚至連指甲都是乾淨的。他的襯衫看起來硬挺又平滑,一點也不像布料。不過他的皮膚坑坑疤疤的,就像其他男孩一樣,這點讓我感覺比較好了。
布萊雪旅館看起來已經很忙碌,很多人排隊等著進去頂樓的餐廳,我一抬頭就清楚看到一個人的屁股靠在欄杆上。從我的角度看過去,看起來一點也不像屁股,形狀不對而且又擠成一團,我一邊走一邊伸長脖子看,不過也沒看多久。
亨利背對爸媽的時候,他們都直接看著我,媽媽看起來好像很想跟我說些什麼,而爸爸看起來,嗯,我那個時候猜不出來,不過大概是不確定吧。我認不出他臉上的表情想說什麼。
我在對街看到安妮蘿莉.泰勒,她看起來總是一副快要精神崩潰的樣子,每次安妮蘿莉來過家裡之後,媽媽看起來都很累。這個女人太過情緒化了。她沒看到我,我偏過身子,讓亨利擋在我跟她之間。沒錯,安妮蘿莉——我認為她才是那種女人,她可能會突然完全失去理智,淹死自己的孩子。可是她最小的孩子已經跟傑克一樣大了。
「我不太清楚,也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歡。」我很怕他要找我跟他一起去看,可是他沒有,只是繼續講了一下吸血鬼的事情,太噁心了,誰聽到這些還會喜歡這種東西啊。
然後她就走了。我轉頭過去,看到她雖然抓著希爾多,每走幾步就把他提起來,她還是對著希爾多微笑。
人行道和柏油路到這裡就沒了,所以我們又回到紅土路上。我看著雙腳輪流讓裙子稍微飛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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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來,我努力控制腳步,盡量不要讓腳踢起太多塵土。如果我把腳放下時,是腳趾先著地,幾乎不會揚起塵土。我可以看到亨利的腳在我身邊移動,他踢起很大一片塵土,但我只是持續專心在「先腳趾,再腳跟」、「先腳趾、再腳跟」的動作上。「你們是什麼時候離開教堂的?」我問。
「夫人午安,很高興認識妳……」他開始說話,但爸爸打斷了他。
轉角的那間房子前面,瑪芯.霍納拿著掃帚跟畚箕站在門口,穿著一件鮮黃色的時髦夾克。她跟她的丈夫鮑伯一起經營好時光戲院,就在前面兩條街。她最近沒有生孩子。
人行道上到處都是從教堂出來的人群,我們得四處閃過別人,一邊在人群中穿梭,一邊點頭跟人問好。我努力想讓自己看起來不會尷尬,不要太凸顯亨利.哈肯正在陪我走回家的事實。真的,我們只是恰好遇到,剛好又走在同一邊人行道上。
「維琪,午安。」她說。她微微抬起眉毛,然後亨利轉身面向她,讓她能看清楚他的臉,她微笑著說:「亨利,你也午安。」
她抓著小男孩的手腕,甚至沒有被他扭來扭去的手指影響到,他不甘願地說了聲「對不起」.這時候我才好好看清楚她的臉。她是比我大好幾屆的學姊,好像叫葵絲緹什麼的。她的長襪上有個脫線的地方,鞋子的前端也有磨損。
喔,我不如死了算了,那個亨利.哈肯居然穿著他最好的西裝站在那裡。可是我都已經站在樓梯最上面了才看到他,而他又一定看到我了,所以我只能往下走。我知道每個人都在看著,想著為什麼以前從來沒有男生等過我。他和我們是不同教會的,他們家是循道會的,循道會的教堂離這裡不遠,但我確定那裡不可能跟我們同時間hetubook•com•com結束佈道。真不知道他等了多久。
但到了山丘底下,這裡沒有快樂的房屋,只有商店,都是同樣的磚造房子,沒有樹木也沒有草地,沒有色彩,到處都只有紅土,甚至連舌尖都嘗得到土味。
「不會,種類太多了。」
然後媽媽來了,她的手輕輕搭在爸爸的手臂上,深色、溫暖的眼睛看著亨利。
「妳不喜歡我陪妳走回家嗎?」
「通常大概在十二點過一刻的時候。」
「亨利.哈肯的兒子,」他說:「想陪維琪散步回家。」
我們走過黑鬼區,就是山丘上那一小群狹長的房子。我沒看到外面有黑人,可是我們走的這條路,離他們有一段距離。高中有一個同濟會表演團體,他們的表演會讓人笑到肚子痛,他們把臉畫成黑色的,在舞台上四處跳舞,說話怪腔怪調的,還會互相倒在對方身上。有一年我們請來一團真正的黑人表演團,在接近聖誕節的時候為文法學校的學生表演,他們沒有同濟會那麼好笑。黑人好像一點也不知道應該怎麼表演。
「真的很抱歉。」她對我們說,「要抓住他,就好像要抓住龍捲風的手一樣。希爾多,快說對不起,你差點撞到這位小姐跟先生了。」
爸爸幾乎要對他微笑了,可是又變成點頭示意。
一輛車在車道上顛顛簸簸地經過,我又詞窮了。亨利走在街道旁邊,伸出手來拉住我的手臂,把我輕輕推到靠近商店店面的地方。
從來沒有人陪我散步回家,我很確定爸爸不會答應,可是我都還沒說話,亨利已經走上階梯去找爸爸。我想我看起來大概是不介意的樣子。爸爸自己也下樓梯下到一半,他把帽子往後戴一點,好把亨利看得更清楚,泰絲差點就踩到他的後腳跟。
我們也是,但是因為有那位牧師來拜訪,所以今天拖得久一點。離開時,我看到爸爸和_圖_書的懷錶顯示十二點半。「謝謝你等我。」我又很快想到另一個問題,雖然我已經知道答案了,我還是問:「你家不在鎮上吧,對不對?」
「沒有,我有一陣子沒去戲院了。」
「哈囉,維琪。」他微笑著點頭,像個成熟的男人。「我想如果妳不介意的話,我可不可以陪妳散步回家?」
媽媽聽到之後微笑點頭,「亨利,很高興認識你。」
爸爸站在樓梯上,沒有馬上回答,教堂其他人都從他身邊魚貫走出。「我認識你父親。」他說,人們從他身邊湧出,好像沒注意到這場對話,有時候還會拍拍爸爸的肩膀,「你會帶她走過鎮上,直接送她回家吧?我不想讓全家人等她吃午餐。」
「我隨時都可以從福利社那裡拿到免費的糖果。」他說,蓋洛威礦場的福利社有一大桶、一大桶的糖果,一顆一分錢——有牛奶糖、甘草糖,還有口香糖。有時候爸爸會給我們每人兩分錢,我們要花上一個小時決定買哪種。如果是免費的話,我想嚐起來就沒那麼好吃了。
「說『小姐,對不起』還有『先生,對不起』。」她糾正那股龍捲風的態度。
過了一會兒他問:「妳看過『科學怪人』嗎?」
「妳很安靜。」亨利這麼一說,我所知道的每個字都飛出腦海了。
我家距離鎮上只有大概一哩多,但房子閃耀著白色,爸爸和他的工人每隔幾年就會重新油漆。前院有一大叢一大叢紅色和粉紅色的玫瑰花,從廚房窗戶看出去,所能看見的就是櫟樹和松樹、水木,還有兩棵大大的香楓樹。我們擁有的是土地,不是塵土。鎮中心總是讓我感到口渴。
於是我們開始走向大街。我知道走完這趟,我的皮鞋會變得黯淡無光。只有主街有人行道和柏油路,其他地方都蓋著紅土,大概是礦坑剩下來的塵土。紅土雖然不會遇雨就泥濘,可是塵粒和-圖-書會沉澱在鼻子裡和腳上。雖然有這些紅土,我還是喜歡散步走到山丘那裡。炭本丘其實真的很醜,全都是磚造房子,就像整組、整組的磚頭排成一列那樣單調。但是教堂不是蓋在大街上,必須左轉走上山丘才能走到我們的教堂,再過去幾個街區是第一循道會教堂,再過去幾個街區就是第一浸信會教堂。循道會教堂的外牆是閃亮的白色大理石,還有彩繪玻璃窗,似乎真的是和亨利.哈肯相襯到了極點,而且其實我自己也很喜歡——不過沒有泰絲那麼喜歡,聖靈真的會從那些彩繪玻璃窗召喚她。至於我自己,我最喜歡的就是走過那些整齊排列的房屋,走過清掃乾淨的庭院,有時還有那些分隔鄰居的小籬笆。
「一定會直接送她回家的,先生。」
「是的,先生,我們會直接走到你家。」他轉身向我走來,然後轉頭過去說:「先生,夫人,祝你們有個愉快的下午。」
「真是麻煩。」亨利回頭看著他們說。他只是想找點話聊,但是我覺得很生氣,他居然用這樣一句話就總結他們的母子關係。我努力甩掉這種討厭的感覺。
我沒有錢,也不覺得他應該買東西給我。「喔,我一回家就要吃午餐了。」我又開始在街上走。
我們經過精品店,裡頭有直接從紐約進口的精緻帽子,全都是最新的流行款式,我幾乎沒有看櫥窗裡的東西。我認識的人當中,沒有一個買得起那些帽子。我往店面方向走,一個穿著格紋短褲的小男生從我和亨利中間很快擠過去。他的媽媽看起來比我大不了幾歲,緊緊跟在他後面,抓住他的腰帶讓他慢下來。
「『吸血鬼德古拉』下禮拜要上映了,是貝拉.路高西演的,妳喜歡吸血鬼嗎?」
「嗨,亨利。」我說,「很高興看到你。」
我們都微笑揮手,我知道等到明天早上,大家都會知道他陪我散步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