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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我敲門嗎？」泰絲問。

「媽媽，我們晚餐吃什麼？」馬可揮舞著手帕問，他好像不是真的很想知道，鼻涕又流下來了。

我又坐下，在椅子上前後搖晃，法蘭奇看起來也一樣高興。泰絲站在我後面，摸摸他像桃子一樣長滿細毛的頭。

他很強壯，卻出奇地安靜，我不記得傑克有這樣安靜過，他要是沒哭的時候，就會咕咕叫或咯咯笑，不然就是像傻瓜一樣直流口水。但是洛威太太只是對著她的兒子微笑——我注意到她一顆牙齒有缺口——她好像並不在意他活在自己的世界裡，我想她也比較喜歡安靜的孩子。

他看看他的媽媽，「六歲。」她幫他回答。

我看著洛威太太在小孩屁股上包上布，在她曾經有花朵裝飾的洋裝口袋裡找別針，我完全看不到她臉上有一絲不耐，她看起來就跟我們剛進來那時候一樣平靜溫和，完全不管尿尿、汙漬，或是小孩的哭聲。我一直認為她是名單上嫌疑最大的女人，因為她最窮，孩子也最多，所以我想她應該也是被現實逼得最緊。她一直都跟其他女人保持距離，或許不是故意的，但她就是我行我素。當然我們一看到那個小寶寶，我就知道我錯了，而且為自己居然有過這種想法感到愧疚。我的舌頭像是打了結，體溫也瞬間升高，就像在課堂上老師叫到我，或是跟亨利．哈肯一起走回家的時候一樣。我告訴我自己，我就像艾拉說的那樣害羞又愚蠢，可是這樣的感覺卻越來越加深。我坐在那裡，看著腿上的小寶寶吃自己的拳頭，我的胃糾結成一團。

一個長著黃頭髮的男孩．瀏海長到眉毛上，伸出雙手搭著我的膝蓋，鼻子底下掛著濃稠又黃黃的鼻涕，臉頰上有乾掉的汙漬。我口袋裡有條手帕，所以我把小寶寶挪開一點，好讓我拿出那條小方巾遞給他。（媽媽說淑女一定要隨身帶著手帕。）他看著手帕，露出不解的表情，好像我給他的是一雙紫色橡皮套鞋。於是我就幫他擦鼻子，然後把手帕給他。

「我們的頭髮長不到那麼長，」泰絲說：「長到肩膀的長度以後就不再長了。」洛威太太繼續說話，彷彿泰絲什麼都沒說一樣。「妳們媽媽真的是個很漂亮的女孩，人ｈeｔubｏok.ｃｏｍ•ｃｏm也很好，是學校裡少數讓我尊敬的人。當然啦，她繼續去上高中，差點就要念完了，而我念完文法學校就留在家裡幫我媽的忙，還不到一年就嫁給我第一任丈夫。」

「跟聖經裡的使徒馬可一樣，」他的媽媽回過頭來說。

「妳們知道我們以前在湯利鎮是同學嗎？」

「我就是跟妳差不多大的時候認識她的。」她對著泰絲點點頭，我那時候才知道她不知道我們的名字，不過現在要說也太晚了。「她的髮辮是我看過最長的。」

「我可以抱他嗎？」我問。

「六，」他說，「我六歲。」他抓著我給他的手帕，完全沒有移動手指。「蘋果。」他又指著籃子說，「我喜歡蘋果。」

「男孩兒們老是把腳放在木桿上休息，結果最後就斷了。」她說，「用繩子也可以把腳放在上頭休息。不好意思，我們沒有沙發。」

我先進了門，泰絲跟在後面。蘿拉．洛威嫁過的丈夫正好是孩子數目的一半，她的丈夫一定會早死。她的第五任丈夫在肯塔基州努力找工作。有一任丈夫心臟病發人就倒下去了，一個是吃雞胗的時候嘻死了，一個是某天晚上從鎮上走回家的時候被車撞死了，我記不得第四個是怎麼死的。

「你幾歲？」泰絲問。

桌上的小女孩這時候開始號哭了，大概是不喜歡背面濕答答那種冷冷的感覺。我懷中的寶寶似乎也感染了她的壞心情，臉皺成一團開始低泣，我只好站起來開始踱步。此時門開了，艾倫走了進來，似乎是很驚訝看到我和泰絲。她拉拉自己唯一那件洋裝，我看到她臉上閃過的心思，清楚得就像漫畫裡的《孤女安妮》，頭上冒出了泡泡對話框一樣。她知道我們怎麼看待這一切——她媽媽在廚房桌上換尿布，她弟弟臉上有乾掉的鼻涕，我們在這裡能看到唯一的食物就是我們拿來的那籃蘋果。爐子沒點火，我知道她們也沒有薪柴或煤炭能燒。窮到家徒四壁那是一回事，但要是有外面的人探頭進來撞見她們的窮樣子，這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她跟我們打招呼的時候沒有看著我們的臉，只是伸出手來接過她的弟弟，然後馬上就跑到房子的另一頭。

蘿拉和_圖_書．洛威開門的時候說：「蕾塔．摩爾的女兒，」而不是說哈囉。雖然她不是真的很胖，可是全身軟綿綿的，皮膚鬆垮垮地掛在身上，她走動的時候，手臂後面的肉都晃來晃去的，我努力不要往那裡看。到處都是小孩，人數比家具還多，或站或坐，不然就是趴在地板上玩丟沙包。我沒看到嬰兒。

聽到這話，洛威太太微笑了，可能不是因為泰絲說的話，而是因為她說話的時候還邊搖頭，認真嚴肅得像個大人。

「你叫什麼名字？」我問。

一路上走回家的時候，我們沒說什麼。我覺得自己很骯髒又傷心，同時又慶幸自己把手帕留給那個男孩。

「馬可。」

我們只多待了幾分鐘，但是艾倫連一次也沒有看著我們。

「他的名字是法蘭克林，我們都叫他法蘭奇。」洛威太太抱他的手微微向下傾斜，好讓我們看清楚他的臉。「他長得真是又強壯又可愛，對吧？才四個月大呢。」

所以我就照做了，在房子裡走來走去，輕輕搖擺著。先前我們去找史丹頓太太或托倫斯太太的時候，我並沒有抱她們的小孩，我們會先去拜訪這兩家，是因為她們離學校最近。（這頭兩次的拜訪，我一路上都覺得胃很不舒服，還好等我們到蘿拉．洛威家的時候，我已經沒有想吐的感覺了。早先之所以想吐，是因為我一直在努力練習如何得體地打招呼。）史丹頓太太甚至就在外頭門廊哄著她的喬治，所以那次我們只是揮手打招呼，然後走近去瞧，儘管喬治皺著眉頭又滿臉皺紋，我們還是讚嘆了一下，說喬治是個多麼可愛的孩子。這兩個地方我們都沒有待超過五分鐘，也不用進屋子裡去。不過這次來到蘿拉．洛威家，算是比較友善的造訪，其實也需要費多一點工夫。

她結婚的時候肯定比我大不了多少。

「我們也沒有。」泰絲很快就說，「只有搖椅。而且我弟弟也一樣，老是破壞東西，男孩子就是麻煩。」

我把手裡的籃子握得很緊，緊到提把都陷到我的指頭裡了。

他們住在用護牆板搭起來的房子裡，房子底下只有煤渣堆，全部的人都擠在房子裡，只有一間大大的客廳還有廚房，如果我把頭靠在廚房外牆上，就www.hetubook.com.com可以從隔板間的洞看進去，但是裡面也沒什麼好看的，只有一個爐子、兩張座墊快要磨壞的搖椅、一張桌子和幾把椅子，角落還有一張小鐵床，我猜小孩都是睡在地板上的。

餐桌旁有四張籐座的椅子，我拉出一張來坐，泰絲也一樣，洛威太太自己也拉了一張，兩隻椅腳之間綁了一圈麻繩。她注意到我在看底下。

「他什麼都喜歡。」洛威太太說，講話的同時嘴裡還夾著一支別針，「我家裡沒有挑食的孩子。」

「我以前喜歡這樣。」

「黑莓跟麵包。」

「對啊，也沒有肚子痛或什麼的，乖得跟甜派一樣。」

「做成派更好吃。」馬可說。

「很好。」泰絲回答。

我好高興她這麼做，差一點都要哭了。

「不過我結婚的時候，妳們媽媽送了我一個磅蛋糕。除此之外，沒有人送我什麼東西。我真的很尊敬她，替我向她問好。」

「他喜歡我坐著還是站著？」我問洛威太太。

「妳們真好。」她說，不過她只是站在那裡看著我們，一點笑容也沒有，看起來並沒有被我們的善意感動。我們以前從來沒有來過，媽媽跟她也不是特別熟，洛威太太沒有什麼好朋友，她大部分時間都跟所有的孩子待在家裡，「妳們是來找艾倫的嗎？」

然後我們坐在那裡對看，我努力回想我還知道什麼其他有關沙發、椅子或蘋果的事。這跟我們家裡的安靜不一樣，我們家裡都沒人說話的時候，氣氛很舒服、平和，就像寂靜的夜晚，連鳥兒和蟋繂都已經睡著了。而洛威家的安靜卻讓我想從餐桌跳起來，一路逃到傑斯珀市去。

比傑克小一歲，可是體型還沒有我弟弟一半大，他看起來才剛戒掉尿布而已。「你可以比出六隻手指頭嗎？」我一面問他，自己也在寶寶背後舉起六隻手指頭示範給他看。

我在心裡不斷重複要怎麼跟蘿拉．洛威開口，「洛威太太好，」我會說，「我們想妳或許想吃蘋果。」

「不知道。」我們同時回答。媽媽從來沒說過她從小就認識蘿拉．洛威，但是媽媽也很少談到她小時候的事情。

他看著我，我指著泰絲，「這是我妹妹，泰絲。」

一個小女孩還站不太穩，身上只裹著一塊破布，用和圖書別針固定在臀部，跌跌撞撞走過來找洛威太太，尿尿已經順著腿流下來，滴到地板上。她的臉皺成一團，已經開始抽泣。

我說過這件事交給我來，我來跟她談，處理事情。

「沒關係。」她說，「只要輕輕左右搖搖他就好。」

「妳們媽媽還好嗎？」洛威太太問。

如果水井裡的嬰兒是洛威太太丟進去的，我會比較容易理解，也容易淡忘。我一直都知道養育小孩不會讓人發瘋，但要是有一屋子的小孩就有可能。會坐在我家廚房喝茶的女人，不太像會做出這種事。蘿拉．洛威對我來說甚至不太像真實的人，至少在我走進她家，看到她對著她的孩子微笑之前，我是這麼想的。我開始發現我計畫中的問題：如果我跟名單上的女人都好好談過，我就能慢慢瞭解她們，那她們就都會是真實的。

他的表情還是一樣。

「而且我們還沒看過妳的小寶寶。」泰絲說，「不過我聽說他很可愛。」她說話的時候咧著嘴笑，露出酒渦，微微歪著頭，這樣讓她的鬈髮微微飄動。我說過我來跟洛威太太說，但我沒辦法像泰絲這樣，她可以隨意施展自己的魅力，就像開燈那樣簡單，自然說出適當的話，如此聰明而自在。大人總是會拍拍她的頭，對著她笑，小聲對爸媽說她有多聰明，真是個可愛的小東西。而且她好像甚至不用刻意施展，就是這麼自然。我的手冒著汗，口乾舌燥，肩膀也因為直挺挺地站著而覺得酸痛。我一路走過來都一直練習著想說的話，而泰絲就這樣打開了她的燈。

「我喜歡黑莓。」泰絲說。

「洛威太太好，」我遞出籃子說，「我們拿蘋果來給妳。」

「對！」我們同時回答，太大聲也答得太快，她大概會以為我們是來綁架小孩的。

籃子其實只是一個用稻草編成的破舊玩意兒，邊緣也都破損了。「不急，太太，就留在那邊，等蘋果吃完吧。」我說。

「不是的，太太。」我說，「我們只是有些多餘的蘋果，想說妳應該會想要。」還是沒有笑容。

「我喜歡直接吃。」她說。

洛威太太盯著我們好一陣子，然後往後退把門開得更大一點，「進來吧。」

「我叫維琪。」

「我沒事。」我說。我挺直了背，臉上露出htｔｐs://www•hｅtｕbｏok•cｏm•ｃｏm微笑，敲門敲了兩下。

「妳們說想看小寶寶嗎？」洛威太太說。

我以前聽過爸媽兩人說到誰或是某人找不到工作，要是沒有黑莓和麵包可以吃，他們就要餓死了，所以媽媽就會拿點像樣的食物給他們。

「請坐。」她說。

我有想過要不要說「媽媽覺得妳應該會想吃蘋果」，可是這樣就是徹徹底底在說謊，反正她拿到蘋果都會很高興，這樣我們應該也算是善意。我滿確定她就只會說「謝謝」，然後請我們進去坐，那我們就可以看看她的新生寶寶在不在。

他咕噥幾聲，又拿袖子來擦鼻子，我完全聽不懂。「叫什麼？」我又問了一次。

「當然可以。」她一邊說，一邊已經把小孩抱過來給我，我小心用一手托住他的背，就像媽媽教我那樣用手掌包住他的後腦，然後把他抱在胸前，再來我就不知道要怎麼對待他了。

我和泰絲花了一個小時爬到樹上摘熟蘋果，數量要足以裝滿籃子——其實蘋果還要一個星期才會熟到掉到地上，那時候才可以吃。

「他很乖。」我說。

結果他還活得好好的，有點胖胖的，皮膚也有點泛紅。洛威太太抱著他，就像媽媽以前抱傑克那樣，我在想為什麼每個女人好像都知道手要怎麼擺，要怎麼把嬰兒的腳、膝蓋跟手肘扣好，這樣嬰兒被抱在手裡才會舒適。媽媽告訴過我，絕對不可以讓傑克的脖子往後仰，也不要晃到他的頭，有一、兩次不小心發生了，我就祈禱他的腦漿沒有被擠得太厲害，結果從鼻子流出來。

洛威太太接過籃子拿到廚房，那個廚房其實只是房間裡的一個角落，旁邊有架子、餐桌和爐具。「妳們要馬上拿回籃子嗎？我可以把蘋果拿出來。」

「老天啊！」洛威太太把她抱起來說，不過把她抱得離自己身體遠遠的。她從角落一堆洗好的衣服裡抓起一塊沾了汙漬的布，這可能已經算乾淨的了，然後把布放在我們面前的餐桌上。她解開小孩的尿布時，我收攏起頭髮，轉頭去看別的方向，因為尿尿從布一直流到餐桌上。

艾倫是泰絲的同學，只有一件洋裝，因為常常穿，都被磨到薄得跟紙一樣，洋裝上的補丁比原本的布料還多。我們早就該想到，洛威太太會想知道我們為什麼要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