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所有校規都依然有效
「你要來點胃乳片嗎,馬汀?」約翰說。然後他說:「有沒有人知道現在幾點了?」我們全都轉過身去看著牆上的鐘,差五分就六點了,而回學校的巴士在五點三十分已經離開。
在這一刻,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明白了喜歡上一個人是什麼感覺。不是覺得他們很好笑或喜歡他們的陪伴,甚至也不是覺得他們身上有哪些部分特別可愛,比如說他們的酒窩或手,而是身體不自覺就想往他們那邊靠過去。這一刻,我只想閉上眼睛,靠在克羅斯的身上。
「這會是妳的大進步。」
我一直等到艾咪走上樓梯,身影消失在樓梯間後,才轉過去問蒂德:「妳要跟我解釋這是怎麼回事嗎?」
「不對,沒啦。」艾咪咧開嘴笑。「不要說是我說的,明天是驚喜假。」
「好,那麼?」蒂德說,「那妳有沒有去做妳說妳要做的事?」
「會痛嗎?」
「我不是——」他開了口。我有點過分大聲地打斷他:「不,不,沒事的。」
「沒有。」
「我想要現場看到比較好笑啦。」我說。但他沒有笑這件事幾乎毫不重要,而是我居然說出了不是非說不可的話,我說了一個故事。在這一秒鐘,我成功地甩開了我沉悶無聊的奧特性格。「你是從哪兒來的?」我問。
克羅斯聳聳肩。「妳不會有事的。」他的聳肩有種讓我嫉妒的氣質。他具有那種選擇不去期待,以避免慘事發生的能力。
「幾件事情宣布。」富雷屈學務長說。「第一,早餐時間是五點到八點整,分毫不差。最近有人跟我報告,說你們會向學生餐廳的員工抱怨,只因為你們睡過了頭,但又還是想要吃煎餅。」大家都笑了,主要是因為每個人都喜歡富雷屈學務長。「如果餐廳的員工跟你們說他們已經停止服務了,這代表你們最好動作快一點趕到小禮拜堂,懂了嗎?第二件事,收發室髒得簡直和豬圈沒兩樣,你們的媽媽會為你們感到丟臉的。」他把手伸進了一個放在領袖生講桌上的紙箱,之前我沒注意到有紙箱在那兒。「範例一,」他說。我的心跳加速,但他拿起的只是一份縐巴巴的《紐約時報》。「紙類要放到回收桶裡。」他拿起的第二樣東西是一付禦寒耳罩。「有誰掉了這玩意兒嗎?沒有?那我就自己留下嘍。」他把耳罩卡在自己的頭上,這個時候我就完全肯定了。「或者——」他說,然後他環顧整間大房間裡所有的人,停頓了一下,露出微笑。「來點這個怎麼樣呀?」
我對他眨了眨眼。
「當然。」
「所以我們不用考試了?」
我們對著彼此露出大大的微笑。他長得好好看,我心想,而當我一這麼想,這個片刻就開始崩解了。想到他是克羅斯,是奧特的一部分,就會讓我難以招架。要是我們只是在聊天時就還可以。
「左邊耳朵看起來紅紅的。」蒂德說。「但我想如果用一下雙氧水,就會沒事了。」
因為沒在溜冰,我覺得自己的腳趾快要結凍變冰塊了,而你可以看到別人說話時,口中會吐出白煙。我有一搭沒一搭地試著跟魯菲娜.桑契斯聊天,她是從聖地牙哥的公立學校轉來奧特的新生,長得非常漂亮,事實上,如果她是白人的話,我就會不敢和她說話,不過那時我的注意力其實都放在溜冰者的身上。看著場上的人,一種悲慘與喜悅交織的熟悉感覺油然而生。大約過了十五分鐘,魯菲娜對瑪莉亞.歐迪哥(瑪莉亞胖胖的,是從墨西哥的阿布奎基來的)說:「好無聊,我們走吧。」
「那個商場滿破爛的。」她說。「還記得上次我跟雅絲貝坐計程車去那裡嗎?簡直就是浪費時間。去波士頓逛街比去那個鬼地方好多了。哦,不過妳八成會去看電影吧,是嗎?」
他掏出幾張紙鈔,放在桌上,然後站了起來。我抬起頭看他。只要再保持正常一分鐘就好了,我心想,加油,黎。我試著微笑,而我的臉紅得像顆熟透的南瓜。「希望電影很好看。」我說。
「另外還有,下雨的時候她不到室外,只因為她的頭髮。她覺得頭髮會變毛燥還是怎樣的。」
其他學生魚貫進入收發室時,我決定我要整天待在宿舍了。當我的同學大肆花錢買衣服或買卡帶時,我可以來好好念書,我這麼想,搞不好我的生物考試會考得很好呢。
「我知道,」我說,「我們很幸運。」
「能不能請你去拿,我來照顧她。」
我轉過身去看著蒂德,「什麼是驚喜假?」我問道。
「我本來計畫昨天晚上要讀的,但一聽說今天會是驚喜假,我就不鳥它了。」
他點點頭。
「波士頓很好,但整天都在下雨。」
「哦,我不喜歡克羅斯。我們只是好朋友而已。」蒂德從鏡子那面轉了過來。「妳沒有要去波士頓,對吧?」
蓋姿按了按鈴,叫大家安靜下來。富雷屈教務長把兩根手指放到口中,吹了口哨。「好了,各位。」他開口說話,在空中拍了拍手掌,做了個手勢示意大家冷靜。「夠了。請注意聽,我們安排了車,十點鐘有巴士去波士頓,中午有車去魏思摩購物中心。如果想去的話,請到我辦公室來簽名。我想我不需要提醒各位,在各位的離校期間,所有校規都依然有效。」這是在離開學校前,老師都一定會說的一句話。
「說實話,等等,我也要去。」我的皮夾裡只有兩張十元鈔票,而趕電影的緊急狀況一時之間感覺太急迫了,以至於沒有換零錢的空檔。我把一張十元鈔票擱在桌上,放在他幾張一元鈔票的旁邊。雖然我有想到要把那些小鈔拿走,但我也同時想到,這樣看起來可能會很小氣。
「蘇菲跟我再過幾百萬年也不會結婚的。」克羅斯說。他把湯匙放在桌上,拿起杯子,往後一傾。我看著他把奶昔大口大口地往嘴裡倒,心中突然升起一種對男生的好感,就是你看到他們做事的方法和你不一樣,而這個方法又還不錯的時候,會有的感覺。當他把杯子放回桌上,只剩不到三分之一杯了——顯然他並沒有和我一樣,要讓奶昔長命百歲的打算——而他的上唇上,多了一道白色的鬍子。驚慌的感覺瞬間升起。讓克羅斯在我面前一臉呆樣,就好像是翻轉了這個世界的自然規則。但接著他擦了擦嘴,他當然不是那種會坐在那邊,臉上掛了食物還毫不自覺的人。「其中一個理由,」他說,「就是蘇菲會抽菸。」
過了一會兒,我能聽到聲音,但什麼也看不到。我覺得自己好像是躺在一條鐵路的軌道旁,火車的輪子轟隆轟隆地在我的耳邊急駛而過。整個世界正在從我眼前滑過,曾經發生過的一切、啪嗒啪嗒地迴旋翻轉,而這都是我的錯。
「有好多遼闊的土地,一點兒不擁擠,那裡的人還很友善。我知道聽起來有點像是對中西部的刻板印象,但真的是這個樣子。」
「但是如果妳想的話,可以再付一次。我不會阻止妳的。」他呵呵大笑。
「我快餓死了。」馬汀說。
考試的事——一整天下來,我已經忘得乾乾淨淨了。「也許吧。」我說。「我幾乎都沒念耶。」
我們兩個人都沉默了。接著他說:「好樣的、好樣的……」他的話聲音很奇怪——有點像是,精力過剩的南方老奶奶的語調——我知道如果他是在嘲笑我的話,他也同時嘲笑了自己。他的傻氣讓我原諒了他,這實在是非常不奧特。「印第安那,是嗎?」他說。「印第安那是什麼模樣?」
「她在一架從加州飛回來的班機上暈倒了,空服員問她要不要讓機長降落,但她說不用。她應該要說要的。」
我只看到一塊草綠色的布料閃過,接著整個房間就陷入一片狂歡之中。我周圍所有的人都在尖叫.女孩互相擁抱,男孩拍著彼此的背。
「如果我們現在讀的話,明天就不用讀了。」
女服務生來了,克羅斯點了一杯香草奶昔。我打開菜單,裡頭的字多得讓我眼花撩亂。我閤上菜單,「我也要來一杯香草奶昔。」等服務生離開之後,我又說:「不知道現在就喝乳製品是不是不太好。」
我轉過去問杏君:「波士頓好玩嗎?」
「才不是!」在我的聲音裡,我能聽出我的堅持裡帶著言不由衷的味道,那種女生在搞曖昧的語調。
隨著我的分數節節高升,他說:「妳玩這個可能比我還行呢。」
我決定要是馬汀想要在我身上試試的話,我不會掙扎的,但他沒有這麼做。
還參加全國巡迴比賽,但是後來我油盡燈枯了。
「沒什麼的。」
「我在這裡的生活比較好。」克羅斯說。「我在紐約上的是純男校,簡直是爛爆了。」
「這邊,」蒂德說,「坐下。」
交誼廳裡,蒂德說:「驚喜假是一項奧特的傳統。每年會有一次,取消所有的課讓我們休息一下。」
「這我就不代勞了。」
「我以前是小神童耶,」我說「妳是開玩笑的吧,是嗎?」
「嗯,因為你是個大運動員。不是嗎?」我一說出口,我就發現我掀開在商店自我介紹時扯的謊了:我早就知道他是誰了。
也許克羅斯和我就要在這裡分道揚鑣了,我心想。而且也許我們連再見都不會說,因為他現在又跟他朋友在一起了,也許這是我自己應該要清楚的事。
「妳聽了八成會生氣。」
在這輛計程車裡,我知道我們不會被綁架——不只是因為我現在已經沒有十歲時那麼笨了,還有因為我們人太多了很難綁,而且克羅斯個子又高又壯。這是輛紫紅色的計程車。馬汀坐進前座,約翰繞過去坐到最遠的後座,然後克羅斯打開了最靠近我們的車門,爬了進去,我則跟在他的後頭。我很訝異他居然會坐在中間的位子,在我家那裡,我認識的男生從四年級起就說這個位子是婊子位。
只有在事情的步調緩慢下來、在應該玩得很愉快的那些時刻,我缺乏朋友的感受才會變得特別明顯,像是舉辦了我不參加的舞會的星期六晚上,還有參訪時間。參訪時間是每天晚上一小時,男生和女生可以進到彼此寢室的時段。那些時間我都躲了起來。大部分的女孩在參訪時間時,都會大開房門,但我們的門卻關得緊緊的,杏君似乎不太關心,而蒂德則會去雅絲貝位在走廊底端的房間。
我們緩緩地走向小店的出口。
每次克羅斯回覆約翰的話,他的聲音都是絕對的平靜。有一次克羅斯說:「好,那什麼時候要放春假?」——他們還在聊一整個星期都放驚喜假的事——晚飯後他們很可能還會留在學生餐廳的座位上,閒扯個沒完。我想我喜歡的
和圖書,是克羅斯正常的語調和這個不正常狀態,兩者間的巨大差距,這讓我們之間發生的事變成一個秘密。
在一群宿舍的前面——不是我住的那一區,因為波薩德宿舍在圓形草地的另一頭——計程車停了下來,司機打開了車內燈。我眨眨眼睛,好像從夢中被叫醒似的。我不敢看克羅斯,所以我轉過頭去,看著窗外,但只看到了一片漆黑。我想要是其他人經過的話,應該能看到我們,而我發現自己正在暗自祈禱,不要有人過來。我不想要有人覺得納悶,不知道我跟克羅斯、約翰,還有馬汀在同一輛計程車裡做什麼。
我對於其他人聊天時提出來的荒謬話題一直感到吃驚不已,尤其女孩提的話題,而那些荒誕不經所能引發的熱切回應也讓我同樣震驚。當然,也許荒謬才是重點——它們不會散發那種有事情岌岌可危的痛苦感覺。
打電話的是克羅斯,從公共電話打的,我們其他人則站在旁邊。馬汀還在哀號說他肚子有多脹,而約翰則不停地說著:「怎麼會發生這種鳥事?」
馬汀的第四片披薩吃到一半,他把披薩放到紙盤上,然後抱著肚子,說:「是誰說要叫披薩的?」
「哦,是嗎?妳是印第安那佬?」也許他是在開玩笑,我不太確定。「妳喜歡籃球嗎?」
我覺得她的話不怎麼中聽,我應該要不高興的。但很明顯地,蒂德只是在試著表達鼓勵。她有她沒心眼的一面——她所有讓人討厭的地方都浮在表面,就像地殼表面一樣,一旦你往下探究,就會發現她單純得讓人意外。
「妳的老闆是KGB還是FBI?跟我說這點就好。」
「所以妳覺得我是個飯桶嗎?」
「等等,」我說,「我還沒付錢呢。」
「是黎的主意。」克羅斯說。
我很快地看了他一下,但這一次他似乎只是出於好奇,並沒有挖苦的意思。「我不知道。」接著我又說:「我想如果我來奧特的話,生活會變得比較有趣。」
「雅絲貝和我要去紐博利街買東西,然後我們要在一家應該會超級酷的泰國餐廳吃午飯。妳喜歡泰式料理嗎?」
「妳不會要在這裡閒晃一整天吧,黎?」她說。「妳應該去找點樂子的。驚喜假一年只有一次呢。」
「但你有吧,對嗎?」
我們望著彼此。我的臉好燙。
他搖了搖頭。「妳男朋友付過了。」
我回想著跟克羅斯一起坐在計程車裡、那麼靠近他的感覺,我肩膀上他手臂的重量,還有隔著衣服,他身體的暖意。我覺得那就是我想要的,要是我能擁有那個——只要克羅斯在我身邊,沒有鮮花、沒有詩篇、沒有其他同學的認可、沒有有錢的爸媽、沒有好成績、沒有比較漂亮的臉蛋——我都會很開心。那是如果發生我身上、我永遠不會心不在焉或希望能置身他處的事情,只要有這件事,單單這件事就足夠了。當我這麼想時,我也想到了我是不可能擁有的一想當然耳,我是不會擁有的——然後我覺得眼前一片模糊。我眨了眨眼睛,眼淚就滑落臉頰,滴了下來。
馬汀正在重演電影裡,有個傢伙勒死另一個人的那一段,他對著約翰重新搬演,約翰則吐出了舌頭,眼睛瞪得鼓鼓的。「然後他就說:『『現在你記得了嗎?現在你記得了嗎?』」馬汀說道。約翰大聲地乾嘔,然後三個男生全部哈哈大笑。我站在比他們彼此站的距離稍稍遠一些的地方,試著露出覺得很好笑的樣子。
「這是我進奧特的本事。你知道他們多愛有特殊天分的學生吧?」
「他幾乎要跟她分手了,差不多有五次了吧。」蒂德說。「他會跟蘇菲交往的唯一原因是她是十一年級生。」
「餐廳在那一邊。」男人把頭往店門口的方向一比。
我笑了出來。「你喜歡跟女生一起上課?」
「還要轉動耳環?」
等他再次停下計程車,我滿腔恐懼地發現計程表上的金額是四十八塊八毛。「我得跑進去拿點錢,我保證一定會回來。」
我很快地搖搖頭。
「你肚子餓了?」我說。「又餓了?」
「妳們倆在做什麼?」艾咪.丹納克從電話亭裡冒了出來,帶著比平時更加濃厚的興趣問著我們。一個月前(二月時),艾咪在對抗聖法蘭西的一場冰上曲棍球賽中,使出了連進三球的帽子戲法,結果在第三次的時候,摔斷了鼻梁。這讓她對我來說,顯得更加恐怖。「如果妳們是在為了明天讀書,那麼省省吧。」艾咪說。
我微微笑。「我也是。」
「沒有。」男人回答。
一陣衝動下,我說:「我可是州冠軍呢?」
我看著她——她好負責任。感覺上好像是看到了一年前的那個我,那個曾經說服爸媽讓我來奧特的我,那個不顧他們較好的判斷、說來這裡念書能得到第一流的教育體驗的我。現在的我是個不同的人了,一個和蒂德不一樣的人。她能夠念書,是因為她都直截了當地迎向生活,但我都是迂迂迴迴地過我的日子。想要的東西我不會去要,心中的想法我不會說出口,而時時刻刻活得這樣壓抑、難以喘息,讓我覺得好累好累。不論在做什麼,我心中老想著其他的事。分數對我來說是枝微末節,但問題是,所有事情對我來說都是枝微末節。
「坐這裡。」男人努了努下巴指向櫃檯外的一張小凳子。他繞過櫃檯,走了出來,然後我看到了穿耳槍,一個白色塑膠、方方正正的玩意兒,幾乎沒有什麼花樣,上頭有根銀色的鋼釘,待會兒會跳出來,穿過我的耳垂。
「是哦。」我說。克羅斯淡淡的語調和面無表情,讓我不太確定該怎麼回應他說的事情。通常透過觀察別人,你就能夠分辨什麼時候你應該要點頭、大笑,或是皺起眉頭,表示你的同情。但克羅斯所有的表情都是那麼地沉默,我幾乎要覺得他根本沒在注意聽我們在聊些什麼。是他的眼睛讓我知道事情不是這樣的。他的眼神十分專注,但不是我眼神專注時的樣子,他是那種沒有想到自己、不在意別人的目光的專注。
「我不會跟蘇菲結婚的。」克羅斯說。「我可以告訴妳為什麼,但接下來我就得殺妳滅口。」
「波士頓?」
「黎,」他盯著我看。「只是場電影而已,走吧。」我可以感覺到他非常匆忙——電影應該是快開演了,如果不是已經開演了的話。
早餐時,杭特.賈格森不斷重複說著她做了個關於太空外星人的夢,惹得泰珀.金基問她,要是那根本就不是一場夢,而是她真的被綁架過了怎麼辦。接著杭特的室友安卓亞.雪蒂長篇大論了一番,說她是怎麼不小心用到了杭特的牙刷。然後泰珀問她:「所以基本上妳們倆已經親熱過嘍?」
我走出了教室,外頭開始下起了雨。圓形草地上,一群男生正在踢足球,在草地上滑行和翻滾。聽著他們的叫喊聲,我心中浮現了一種熟悉的對男孩的嫉妒。我不想要他們擁有的東西,但我希望自己想要他們想要的東西;快樂對他們來說似乎比較容易。
「我沒有——」
「我知道這那可能有點複雜,」我繼續說了下去,「但這對群體生活裡的每個人都好。」
我聽不見雅絲貝說了點什麼,但接著蒂德嘆了口氣,然後說:「為什麼不去?」雅絲貝沒有回應。幾秒鐘後,蒂德說:「克羅斯最近好憂鬱。」她說得很小聲,感覺上好像是在對我說話。「跟蘇菲約會讓他心情不太好。」她補上一句。
「穿耳洞不用錢,」那個男人說,「耳環則從六塊九毛九開始起跳。」
「沒關係。」他抬起手掌,掌心朝我擺了擺。他的手好大。「我想我們都瞭解彼此的意思。」
我不知道他說的是這整部電影,還是電影裡勒死人的部分,或是馬汀重演勒死人的情節。「還滿不錯的。」
接著,因為不想讓他誤以為我在暗示他喜歡跟我一起上課,我說:「你在跟蘇菲.索樂交往,對不對?」
座位是藍色的諾加海德革做的,車內有股汙濁的香菸味和汽車芳香劑的假松子味,後照鏡上掛了一棵紙板做的樹。廣播的聲音很小,調到的是一個爵士樂大樂隊的電台,而且有很多雜音。擋風玻璃上的雨刷來來回回地嗖嗖擺動,在雨刷擺過的空檔之間,窗外的一切都變得一片模糊。
「是呀,」我說,「購物中心那裡也是。」
我小小啜飲了第一口,嚐起來甜甜的,好多泡沫,軟綿綿的。我心想不知道為什麼在我平常的生活中,我從來沒有喝過奶昔。
「恭喜。」我說。「那廁所呢?你學會怎麼用室內盥洗間了嗎?」
克羅斯有個妹妹這個話題非常吸引我。我心想不知道她會不會覺得他很帥,或是她會不會的日子。覺得能跟他住在同一間房子裡非常幸運。
「我要去耶。」
馬上浮現在我腦海的話是:但是那違反校規耶。我咬了一下舌頭。
「不行。」艾咪說。「但那又怎麼樣?」她好像突然記起了我是誰:一個她不怎麼熟又土裡土氣的新鮮人,坐在一個只稍微比我酷一點點的室友旁邊。顯然她並無意慷慨分享她的時間或資訊。「隨妳們的便吧,」她說。「如果妳們開心,那就讀整晚吧。」
我點點頭。
「我跟你說,艾咪會模仿夫人。她會這樣——」我停頓了一下。我得模仿那個腔調,如果腔調不見就不好笑了。「像是『我的浴盆上有鵝肝醬!』或是,她還假裝夫人養了一隻貴賓狗,叫作嗚啦啦,所以她會說:『嗚啦啦,你再繼續鬼吼鬼叫,我就送你上斷頭台!』」
「我不能透露我的消息來源,而且這種事很難完全確定。有時候要是拜登先生覺得太多學生知道了,他就會取消。但是妳們想想,驚喜假不可能會在星期三,因為有球隊練習。通常也不會在星期一或星期五,因為和週末連在一起,沒那麼有必要。而驚喜假又幾乎都一定會在春假之前放。所以這樣就只剩星期二和星期四了。但男子籃球隊和奧弗菲比賽的時間被重新排到了下星期二,而下星期四,有個幫總統寫講稿的傢伙第四堂課要來演講。再下一週就是春假的前一週了。不過除非等看到綠外套,不然誰都沒辦法確定,但基本上,消去法告訴我們就是明天。」蒂德點點頭,顯然她聽說過綠外套的事。
九年級.冬
但是也有一些場合,我掩飾不了自己沒有朋友的事實。有一次戶外教學,我們去普利茅斯移民村,在巴士上我不得不坐在丹尼.布雷克的旁邊。丹尼是個永遠掛著兩行鼻水的通勤學生,和圖書因為他有過敏。然後我問他我能不能跟他一起坐,他用他堵滿鼻涕的聲音說:「好,但是我要靠走廊坐。」然後他站起身來,等我把自己塞進去。
「我們今天放假。有毛巾嗎?」
「哦,黎,」蒂德說,「哦,寶貝。」杏君靠了過來,拍拍我的肩膀。蒂德說:「再兩秒鐘就好了。」她把濕濕的棉球從我耳邊拿開。然後我明白,她們以為我是因為耳朵痛才哭的。
「那是什麼?」我說,同一時間蒂德說:「太棒了,妳確定嗎?」
「妳在奧特念書,對吧?」
「什麼?」我啪一聲閤上了菜單。
「對不起。」當我看著他,他的臉部輪廓開始溶解,一團脈動的發亮綠點——就像你盯著燈炮看好一會兒,然後再看別的地方,會看到的那種——遮住了他的鼻尖還有一部分的臉頰。我的胃裡一陣翻雲覆雨。「哦,天哪。」我輕輕地說。
「哦,說嘛。」
「九成九吧。」
蒂德扭開了雙氧水的瓶蓋,把一團棉球壓在瓶口,然後把瓶子整瓶倒過來。她把瓶子放到桌上,把棉球按在我的耳垂上,接著非常輕柔地,拿棉球繞著耳環摩擦打轉。
「這麼說不算過分吧。」
「操。」約翰說。「我這星期蹺掉做禮拜兩次,星期六已經要課後留校了啦。」
「老天,黎,他們什麼都沒跟妳說是不是?等等。」蒂德走到她的床邊,蹲了下去,從床底下拉出一個透明的塑膠盒,然後拿了一罐咖啡色的瓶子和幾個棉花球,回到我和杏君這裡。
「我當然沒有要待在這裡。」我說。
「我敢確定我一定玩得比你好。」
在這一刻之前,我這輩子只坐過計程車一次,就在我媽生下我弟提姆之後,我和另一個弟弟約瑟夫一起搭車去醫院見爸媽、還有見提姆的第一面。那天是個灑滿陽光的下午,那時我才十歲,約瑟夫七歲。整趟車坐下來,我都一直在想像司機會綁架我們,然後我腦中浮現畫面:車子還在行進,我打開了車門,拉著約瑟夫一起滾了出去。但接著司機把我們送到了醫院門口,我爸已經等在那兒了,準備付錢。
「等妳在點名時看到了綠外套,就能確定那天是驚喜假了。」蒂德繼續說。「可能是拜登先生上台宣布事情,然後脫掉外套,結果底下穿了一件綠外套。或者可能是有人會穿著綠外套,從領袖生講桌底下跳出來。就是這一類的事。」
「要找什麼?」那個男人說,我轉過頭去。但這一次他是在跟克羅斯.舒格曼說話。他就站在店門口,四處張望。我轉過身去面對那排夾克,心裡不由得暗自竊笑。克羅斯在這裡,對我來說並不重要,讓我高興的是,他不在那裡,而這對蒂德來說很重要。
我從來沒有吃過泰國料理,蒂德用點腦筋八成就能猜到。
當克羅斯關上他身後的車門,計程車裡的燈熄了,我可以看到他們三個人走開。車子發動,慢慢在前開時,我聽到了他們的笑聲。
「還有一個線索,」艾咪說,「亞立克.愛勒森明天有份歷史報告要交,但他晚飯的時候告訴大家,他連做都還沒開始做。」
「對,我想是吧。」
「我沒事的,」我指了指雅座的附近。「我不介意自己一個人。」話一出口,我馬上就知道我要求太多了。我要他說服我可以一起去沒關係,要他說服我他想要我一起去,這實在要求太多了,已經超過了他關心的程度。
「是一個男人穿的。」我說。「他有點討厭。」
「我們要打電話給富雷屈嗎?」馬汀問。
我轉過身去——是克羅斯——我一轉身,就聽到球滚到機器下方洞口的聲音。「哎喲。」我說。我們倆都看著那個小球消失不見的地方。
即使在這種時候,我還是覺得他好謙虛,他居然向我介紹自己。我當然知道他是誰。
「哦,我可以幫你付錢,尤其你剛剛才幫了我呢。」
「她快醒了。」第二個聲音說。「嘿。嘿,妳叫什麼名字?」
他轉過身來,不過我想不出能說什麼,幾秒鐘後,他又背過身去了。一直以來我都在想,不知道在當時有沒有什麼話,是說出來就能改變我們的結局的。我想像我沒說出口的那句話一定是唯一的、完美無瑕的一句,是一個窄窄的、嚴謹的長方形,就像一把尺一樣。我不知道這句話是什麼,但它一定存在,在世界上的某個角落。
他們點了一個超大披薩,這次我吃了一點,即使上面有義大利式的辣味香腸。自從蒂德告訴我辣味香腸和野豬的精|液一起燻的,我就再也沒吃過了。
「我累了。」我說。
他把目光移開,咕咕噥噥地嘆了口氣。
我想要是有個朋友在這兒,即使是蒂德也好,我就可以緊緊捏住她的手指。我感覺像是被掐了一下,接著有灼熱的感覺。「哦。」我叫了一聲。
「我想是不用吧,至少也得等到星期五。」
「驚喜假就像幻覺一樣。」約翰靠回座位,他的聲音聽起來很遙遠。「它讓你以為你擁有全世界的時間,但在不知不覺中,這一天就結束了。他們應該給我們放驚喜週的。」
「所以你一直都很確定自己要上寄宿學校嘍?」
「哦,」我說,「有,當然有。」我把頭髮往後撥,把耳朵往她們的方向送,先秀右耳,再秀左耳。她們走近我,這時候我真希望我選了比較有趣的耳環,現在這實在沒什麼好看的。
「妳叫什麼名字?」
我們坐下之後,我輕輕地喘氣,我可以感覺到他也在喘氣。我的衣服都被雨淋濕了。螢幕上的畫面:兩個男人站在一個非常骯髒的廚房裡,其中一個人拿著槍,看起來既難以理解又毫無關聯。我從來沒有在電影開演之後才進戲院,因為這樣很難看懂,而且又會錯過預告片段。但是這部電影,一部我自己一個人時絕對不會來看的犯罪集團電影,我想遲到並不打緊。
「我要上床睡覺了。」我說。我把蒂德一個人留在交誼廳裡,讓她慢慢讀她的生物筆記。
他搖了搖頭。「妳發瘋了。」他說。但我看得出來,他對我的某些肆無忌憚並不在意。女服務生送來了我們的奶昔,擺在桌上。奶昔裝在那種上寬下窄、高高的杯子裡,裡頭附了長湯匙。看到奶昔這麼大杯,我想我們可能要好幾個小時才能喝光,搞不好我們整個下午都會閒耗在這張桌上,聊天再聊天。
「這有什麼關係?」
等他再把目光轉回來時,他說:「這種事到底有沒有發生在妳身上過?」
「妳是新生嗎?」克羅斯問。
「這裡又不是7-Eleven。」
一開始我以為他是要把手放到我後面的座位上,我覺得胸口畫過一道期待,但接著我明白了,他是要把手放到我身上。他的手搭著我的肩膀,接著一股非常非常輕的力量,把我往他身邊拉。
「嘿,」他說,「妳要不要一起來?」
「你有失手過嗎?」我問道。我嘻嘻笑,但笑聲又尖又緊張。
「以前有過一次,好幾年前,在一場足球賽上。那時候我才六年級。」
我走向櫃檯。「我想穿耳洞,」我頓了一下。「麻煩你。」
我說:「但是——」
我不斷地用機器裡扁扁的橡皮片、把球打回去,這時在我身邊,有人說了:「還不賴嘛。」
我坐在她書桌椅上,杏君坐在蒂德的書桌上,然後把她的光腳擱在我坐的座位上。蒂德站在我的旁邊,把一綹頭髮塞到了我的耳朵後面。我們的姿勢讓我想起了穿耳洞的事,我在想要不要告訴她們我昏倒了。但我還不確定這究竟會是個有趣的事,還是只是件古怪的事,而且除此之外,要是我提到了昏倒的事,我就也得提到克羅斯。
「妳要不要一起來看電影?反正妳也只是隨便逛逛,對吧?」
「沒有。」
「我會用銀製餐具。」他說。「至少在公開場合會用。」
「我就是這個意思。」
「可能?」
「搞什麼鬼呀!」男人扭過身子,好讓我看到他的臉,然後由上而下瞪著我。「妳要穿還是不|穿?」
「但是你對我那麼好。」
「妳昏倒了。」是克羅斯.舒格曼——跟我說話的人是他。「妳有糖尿病嗎?」
「對。」我在腦中不斷重複:無性生殖、無性生殖、無性生殖。我非常訝異,蒂德似乎把她大部分的精力都花在打扮自己,以及試著討好比她更受歡迎的人,但她卻能毫不費力地記住這些事情,而我在生物科的平均分數是C。我自己也搞不清楚,我的成績怎麼會走到這一步的,因為在我進奧特之前,我從來沒有在任何班上得到比B加還要低的分數。我想要不是奧特比我以前的中學困難得多,就是我變得愈來愈笨了——我懷疑二者皆然。就算我不是真的變笨了,至少我知道我已經失去了那種當老師覺得你是班上聰明又負責的學生時,環繞著你的光芒,那種每次你在班上舉起手、說出完美答案時的光芒,又或是在考試當中抱著作答本跑出教室、再要一本時流露的光芒。在奧特,我想我是永遠也用不上第二本作答本的,因為我連字跡都改變了——以前我寫的字龍飛鳳舞又潦草,而現在它們都輕輕小小的。
「抱歉了,但是妳得告訴妳們忠貞的黨員,妳沒有新消息。」
電影已經開始了,我跟著他走進漆黑的戲院,上方的螢幕又明亮又大聲。我們往走廊底端走時,有人發出了嘶嘶聲。「喂,舒格曼。」然後克羅斯拉著我的下臂走進了那排。
「哦,黎!太棒了,一定會很好看的。那妳會戴那種搖來搖去的大耳環吧,是嗎?不會只是釘在耳朵上那種吧?」
那天晚上,大約凌晨兩點,我的胃痛得受不了。我跑到了廁所,坐在馬桶旁的地板上,把手指伸進喉嚨裡。什麼也沒吐出來,只乾嘔了幾次。接著我把身子靠到馬桶坐墊上,從這個角度看著馬桶——平靜的水,有弧度的瓷盆。我在那兒待了大約二十分鐘後,蒂德推開了沒有鎖上的門。
我不能跟她們說克羅斯的事,我心想。我不能告訴她們,因為蒂德喜歡他,因為她是不會相信或瞭解的,另外也因為我自己都不確定有什麼好相信或瞭解的。他又沒有吻我,或者是做了什麼表白。我有什麼好說的?多年以來,我一直都是這麼想的,不只是對克羅斯,還有其他的男生——如果他們沒有親妳,就代表你們之間沒什麼。他們對妳的興趣是那麼微不足道,也許全都是妳想像出來的。
「我不怎麼看運動比賽的。」我說。「無意冒犯。」
和-圖-書
「到時候你會無聊死啦。」克羅斯說。
令人意外的是,這樣的情況並沒有嚴重影響到我的日常生活,至少用餐的部分不會。吃飯時,學生餐廳的用餐區不成文地依照年級分成幾區,而在你自己的年級之內——這規定民主得令人意外——任何桌子有空位,你都可以坐下。學院晚餐就更好了,因為那個時候座位會有所指定。在小禮拜堂裡也是到處都可以坐。而剩下的時間,例如課堂與課堂間在走廊上穿梭,或是球隊練習前在更衣室換衣服,你也能自己一個人盡可能地低調,走在其他人身後幾呎的地方,或是獨自站在邊陲地帶。
「市裡。」
「你應該過去的,」我說。「你該去得很。」我希望他離開的感覺達到前所未有的強烈,幾乎有點要不擇手段。我不知道事情怎麼會突然之間變得那麼不自在的,但我知道是我的錯。比起從前我們還沒說話過,我還只是在教學大樓的走廊上和他擦肩而過的不知名女孩時,現在他是覺得我更怪了。
蒂德說得對,商場的確有點破爛。這裡的照明是死白的光線,地板則是那種閃亮亮、看起來假假的橘色磚頭拼成的。有好幾個以前曾經開店的空間,前面都拉起了鉻做的柵欄,柵欄之後的裡頭陰陰暗暗的,除了幾個箱子或是張孤零零的辦公椅之外,什麼也不剩。
「那我的奶昔怎麼辦?」
「那我們就不用念書了。」
「現在你可是真的非說不可了。」
「我們有時候是會出去。」
我沒有尖叫,也沒有擁抱任何人。事實上,隨著周圍的聲響迅速增大,我反而有種相反的感受,一種興奮用盡的感覺。但緊張卻沒有隨之消失——我的身體仍然相當僵硬和緊繃,而奇怪的是,我心中湧起的卻是掉淚的衝動。我會想哭不是因為難過,而是因為我不開心,然而就像我的同學一樣,我也經歷了情緒的高漲,我也覺得我需要宣洩。這種情況——被一股鋪天蓋地來的感覺緊緊掐住,但卻和身邊的人的感覺明顯不同——也曾經在啦啦隊的打氣大會上出現,這讓我很不自在,因為我不希望有人注意到我沒有跟著大家跳上跳下或是呼口號。
「高中就這麼好?」他吹了個口哨,表示他的驚豔。
我無法回答。
「為什麼不說?我知道你在跟她約會。」
餐桌上沒有人提起驚喜假的事,我的疑心節節升高。要不是艾咪弄錯了,就是——我半夜時曾經突然想到這個可能性——她耍了我們。在小禮拜堂裡,拜登先生談著謙卑的重要性,我緊盯著他的表情,尋找一絲可能不用上課的跡象,但半點痕跡也沒有。一般說來,我還滿喜歡小禮拜堂的:快散開來的編織藤椅、昏暗的光線、高得難以置信的拱形屋頂、唱聖歌時管風琴的聲音,還有後頭的石板牆,上面刻了在戰爭中喪命的奧特男孩姓名。但今天我有點坐立難安。
我馬上知道我說錯話了。
「嗯,如果你想的話,也可以留下來啦。我不是要你走啦,我只是想——」
「要是克羅斯覺得蘇菲讓他心情不好,他八成就不會跟她出去約會吧。」我說。
我眨眨眼。我想說黎,但我只發出長長啞啞的喉音。
「亨利可以跟別人說嗎?」我問道。蒂德和艾咪都轉過來看我,好像她們之前已經忘了我的存在似的。
我不斷看到其他奧特的學生三三兩兩走在一起。巴士讓我們下車之後——車上不怎麼滿,沒有人坐在我旁邊的座位——我本來是希望能混入一大群陌生人之中,消失在人海之內的,但商場幾乎空無一人。我跟自己說其他學生大概都會去看電影,而電影再過不到一個小時就要開演了,到時候我就能寧靜地到處閒晃。首先我要先找地方穿耳洞。
他轉過身去,對著綁馬尾、聲音粗啞的男人說:「你們有糖果還是蘇打水嗎?」
「我不知道。」我的每一個字都吐得好慢,那個旋轉的綠色世界已經完全消失了,我覺得累壞了。
我覺得額頭上濕濕的,然後身體慢慢恢復知覺。接著我能看到他們了,但我還是在旋轉的綠色世界,以及在我眼前、有著兩張臉龐的平靜世界二者之間被拉扯著。
「她來辦事嗎?」粗啞的聲音說。「她來做什麼?為什麼你們不在學校裡?」
到了戲院大廳,我在噴水池旁停下腳步,回頭越過肩膀,往後一瞄。結果他們就在我的正後方。他們繼績往前走,然後在超過噴泉大約十呎的地方停了下來,顯然是在等我。我嚥了嚥口水,慢慢地走近他們。
「我們可以搭計程車回去,」克羅斯說。「沒什麼大不了的。」他說話的樣子是那麼地冷靜,讓我不禁懷疑他是不是早就知道我們會錯過巴士——甚至,他是不是在那個時候就發現了,然後什麼都沒說,讓這一切發生。
「這件事情大部分的女孩都不喜歡。」
我點點頭。
我走著走著,經過一家賣女性大尺寸服飾的服裝店,一家唱片行,接著是好幾間的餐廳:有賣潛艇三明治的、有披薩店,還有一家看板上有著閃閃發光漢堡的小餐館。
「你們會肚子餓嗎?」克羅斯說。「我好餓。」
「水槽在後面。」
他半信半疑地看著我。
「待會兒見了。」他舉起了一隻手懸在空中,好像要揮手,但就只是舉在那裡而已。接著他走了。
「那妳呢?」他問道。「妳有男友嗎?」
「計程車會到戲院的門口接我們。」克羅斯掛掉電話後這麼說。
「妳喜歡嗎,黎?」克羅斯問道。
「這話是什麼意思?」
「那妳為什麼要離家?」
我心想為什麼這麼多女孩都知道要這麼做?這就像是某種動物的本能,例如在大草原上的大象,一代一代,都知道要在某個精準的位置才能找到水喝。
他們全都點了潛艇三明治,我則點了一袋椒鹽捲餅。在餐桌上,他們繼續談論著這部電影,不斷重複裡面的台詞,馬汀試著學電影裡去勒克羅斯,但克羅斯只是呵呵笑,然後把馬汀甩開。
「才不會,我想做的事數都數不完。」約翰還滔滔不絕地說著,這時候克羅斯抬起了他的左手。
「雙氧水是做什麼用的?」
馬汀走過來後,我鬆了一口氣。「你們要來點披薩嗎?」
「我是打球的。」他慢條斯理地說。
「這個主意很糟,黎。」馬汀說。「糟糕斃了。」
點名時,我可以感受到有種不同以往的期待氣氛,大家都嘰嘰喳喳地靜不下來。坐在我周圍的人,完全沒有人在讀書,和他們平常在宣布事情之前或當下的表現大不相同。大家都在聊天,而且時不時會有響亮、頻繁、突然爆發的笑聲,從各個方向傳來。雅絲貝.蒙哥馬利(蒂德自願當她跟班的那個金髮討厭女)正坐在達登.匹塔德的大腿上。達登是我們班上的酷帥黑人男生,他來自紐約布朗克斯區,很會打籃球,戴了條金鍊子,穿著英式橄欖球的橫紋服裝,上頭的條紋橫越他肌肉結實的背部和寬厚的肩膀。(我們班上的另一個黑人男生是凱文.布朗就不怎麼酷了。凱文是個瘦乾乾、戴眼鏡的西洋棋天才,他的爸媽都是聖路易市一所大學的教授。)我看到達登對著雅絲貝噘起了嘴,作勢要親她,接著雅絲貝用手掐著了他的臉,大拇指按著他一邊的臉頰、食指按著另一邊,假裝在罵他。看到這裡,我心想也許(幾乎是絕對吧)今天是驚喜假,怎麼可能不是呢?
他看起來年紀要大得多了,我心裡暗暗想,簡直像是個男人——也許十八歲,或二十歲。「我想我曾經看過妳。妳住在麥克科米克宿舍嗎?」
我的口袋裡只剩不到五元了,而搭車回學校車程要半個鐘頭。但其他的人似乎都不在意錢的問題,所以我也沒說什麼。
「如果她非出去不可的話,她還是會去,但她不喜歡這麼做。」克羅斯再把杯子往後傾,一口吞下了剩餘的奶昔。「但有時候她也很酷。妳知道她最酷的部分是什麼嗎?算了,當我沒說。」
「不會。」他把耳槍瞄準了我的右耳垂。
我們的下一站是一家電動玩具店。走在裡頭,我心想,也許我們是要在這裡分手了——我幾乎不會打電動玩具——但接著我又覺得,如果我自己跟他們道別離開,感覺好像很正式又很怪。而且這家店裡有彈珠台,我知道彈珠台怎麼玩。我們全都換了零錢,我站在一台明亮、滋滋作響的機器前,每次死掉了就不斷把零錢塞進去。
「妳怎麼知道的?」蒂德問艾咪。
「要我們幫妳叫救護車嗎?」
我和看電影的時候一樣,非常清晰地意識到克羅斯坐在我的身邊。但這次我不像電影散場時感到緊張不知所措,而是感到難過,因為我知道這一天就快要過完了。我們會回到學校,然後呢?很難想像我會從沒有朋友突然跳到變成克羅斯.舒格曼的朋友,這一步跳得太遠了。此外,也沒有任何證據顯示克羅斯真的喜歡我。他會對我好只是因為我昏倒了,如此而已。我不想變得跟蒂德一樣,把別人的好意視為理所當然,用別人給你的東西當作索求更多的藉口。
「我男朋友?」
他移出了我的視線,又把耳槍抵在我的耳垂上。綠色的光點還停留在他的臉剛才的位置,它向外擴散,翻騰。我閉上了眼睛。
接著我們又往回走,穿過停車場。雨已經停了,可是灰濛濛的厚厚雲層依然低垂。到了潛艇三明治店,我還跟他們在一起。感覺上我好像可以跟他們在一起打混,他們似乎不以為意,沒有那種為什麼我不讓他們獨處、或是為什麼我沒有跟一群女孩在一起的質疑。
「垃圾車那場戲實在棒透了。」馬汀說。「妳應該馬上回戲院,看下一輪的播出。」
「讓我自己靜一靜妤不好?」我說。然後她說:「妳做的是對的,妳沒有別的選擇。」
我看著克羅斯,他似乎沒有覺得很好笑。
「你認識她嗎?」一個粗啞的聲音問。然後另一個聲音回答:「我不知道她叫什麼,但是她跟我同班。」
「九歲的時候,我還獲選為『『印第安那州小鋼珠公主』呢。」我說。「我爸媽非常以我為」我看著他,發現自己的嘴角忍不住上揚,接著他用手掌拍了拍我的頭,一半輕拍一半摩擦,然後說:「妳還真會鬼扯。」
「我很確定。」
「大概有吧。的確和以前很不一樣。」從六個月前抵達奧特以來,我還沒有真的好好思考過這個問題。說實話,我在奧特的生活確實是比我在家裡的生活來得有趣。我變得比較不快樂,但生活變得比較有和_圖_書趣。
「不是啦,我不是要——」
顯然,克羅斯已經有女朋友的事實阻擋不了蒂德漸漸萌芽的愛苗,這讓我覺得她既好預測又好可悲——蒂德的目光當然會鎖定在全班最受歡迎的男生身上。喜歡他就好像是說「死之華」是你最喜歡的搖滾樂團、或是說做禮拜好無聊、或是學生餐廳的食物難吃死了之類的話。不過我知道蒂德跟克羅斯是沒機會的。沒錯,她很有錢,但她也是猶太人,有著大鼻子和史瓦茲這樣明顯的猶太姓氏,她不是那種可以隱藏身分的猶太人。她把自己照料得很好,雙腿永遠都修得乾乾淨淨的,頭髮聞起來也很香,但她就是沒有那麼漂亮。
「我也是。」他說。
「是呀,我知道。」克羅斯又轉過來看著我,問道:「妳有糖尿病嗎?」
商場裡沒有那種賣小髮簪和便宜首飾的、女孩子逛的店。我唯一的選擇似乎就是這種店的男生版——一家櫥窗裡擺了摩托車、擋泥板上畫了幾團火焰,還有掛了一大堆皮衣皮褲的店面。
亨利.索普按了三次鈴,大家才安靜到可以開始點名。凡德霍夫太太首先宣布,要參加六月份希臘旅行的人必須確認他們的家長已經寄來五百美元的保證金。接著一個我不知道名字的十一年級男生上台,說他把他的數學筆記忘在圖書館了,如果有人看到,請歸還給他。
我嚥了口口水。「沒有。」
「我要不是來這裡,就是去奧弗菲。」克羅斯說。「這裡的老師好像比較輕鬆吧。在奧弗菲的全都是打了領結的老人。」
克羅斯.舒格曼是我們班上最高、最酷的男生,他是白人,但打起籃球甚至比達登.匹塔德還要厲害。雖然克羅斯才九年級,卻在和十一年級的蘇菲約會,我是從「小道消息」上讀到這件事的。「小道消息」是校報《奧特之聲》的一個單元,內容是對於新戀人、舊戀人,還有最近剛剛看對眼的可能戀人,歡欣鼓舞地做出極盡嘲諷的評論,文字全都以一種遮遮掩掩的方式寫成,以逃過學校員工的法眼。裡頭會有人名的縮寫,還有用名字編出的雙關語——以克羅斯和蘇菲來說,就是「ST和CS:克服年級的差異讓我開心得茫酥酥的。」
的確和平常很不一樣。顯然,我是引導對話的那個人,而這股活力我甚至並不陌生。在南彎的時候,不論是在班上,或是在家裡和我的家人在一起,我都一直是個吱吱喳喳、意見很多的好奇寶實。那時候我說話就像個正常人一樣,比正常人還多話。
「嗯。」蒂德咬著嘴唇。「也許我們應該再念一下,以防萬一。」
我低頭看著筆記本。「好。」我對蒂德說。「單細胞眼蟲的生殖型態是什麼?」
我們住得那麼靠近,但是因為奧特是個規矩和限制至上的地方,此外,還因為我們是青少年,我們處處隱藏。還好在宿舍、在課堂、在校隊、學院晚餐時,還有在導師班上,我們的小團體會被打散、重新湊在一塊、然後再打散,所以你永遠都有機會發現那些隱藏的零星片段。這就是為什麼每當生命與平時不同時,每當有事情發生——下雪了,或是火災演習,或是在晚上到小禮拜堂作晚禱,彩色玻璃窗外的天空黑漆漆一片的時候——我都會感到相當興奮。視情況而定,可能會有事情的驚人內幕突然揭露,也可能是你不可自拔地墜入愛河。在我的一生之中,奧特是有著能讓你墜入愛河的人密度最高的地方。
「看得出來。」
整場電影下來,我一直處在那種像是不安,卻又不完全是不安的高度敏感狀態——一種疲累、又相當愉快的高度警戒。我沒弄懂電影的劇情,也搞不清楚任何角色的名字,然後電影就結束了。燈亮了起來,我又開始在意起別人的目光。在黑暗中裡,我可以是任何女孩,蹺著二郎腿,留著齊肩長髮,但燈亮之後,我侷促不安,臉頰脹得通紅,我就是我而已。因為我坐在整排座位的最外面,我比這些男生都更靠近起身離開的走道。但直到他們都站起來了,我才起立,而且我們一行人走著的時候,我不敢回頭看他們是不是還在我的後面。
「沒有,你不確定。我看得出來的,你不確定。」
我們又看了彼此幾秒鐘。
「不要緊的。」我說。「我跟約翰和馬汀甚至不怎麼認識耶。」
「妳以前昏倒過嗎?」
我還不是特別喜歡蒂德,但是在奧特我沒有比她更親近的人了。去年十二月,在我跟波薩德夫人談過之後,小小.華盛頓就被要求在二十四小時之內離開學校了。而當我們在交誼廳集合門禁點名時,你能感受到有點不同了,一種新的空虛感。小小走了——她的爸媽來接她,然後就這樣,她的房間被清空了——誰在偷東西的懸疑、以及何時會再發生下起竊案的不安也隨之而去。
「妳住哪裡?」
「這是真愛嗎?你想不想跟她結婚?」
他打開櫃檯邊一道門,拉出一個裝著許多耳環的絲絨淺盤,把盤子滑向我。裡頭有月亮、十字架、還有骷髏頭的形狀,全都是銀色或金色的。我突然感覺到一陣孤單,穿耳洞是應該跟別的女孩、跟朋友一起做的活動,這樣她就能幫妳挑選。我指了指一對銀色的小球,這是裡頭我看到最簡單的一付。
「我也是。」他說。「我叫克羅斯。」
「比如說泰式炒麵。」她說。「好吃好吃,是我的最愛。妳看到我玳瑁色的頭帶了嗎?」
「是高中,叫做奧特。」
另外還有一個星期六,九年級的領袖生在曲棍球場辦了一場溜冰派對。我去參加了,因為那個時候我還不明白:只因為辦在晚上、只因為大家要花錢買票參加,並不代表跟別人說話就會變得比較容易。在冰上,女孩們穿著牛仔褲及粉紅色或灰色的毛衣,自由自在地滑行,而男孩則試著要絆倒對方。在塑膠栅欄後頭,我們這些不會溜冰、或是沒有自己的溜冰鞋的人,只好站在露天看台的旁邊,在冰冷的空氣中這樣呆站在那裡。
「我錯過了從商場回學校的巴士。」我說。「只好搭計程車。」
要是我試著多跟蒂德黏在一起,也許會比較好過,但我的自尊阻止了我。有些時候,我會跟杏君黏在一塊兒,但之後我常常感到很沮喪,也許是因為語言的障礙吧,好像都是我在說話,又好像她根本不明白我在說什麼。而且杏君最近和克萊若.歐哈拉罕變成了朋友,克萊若是我們宿舍裡一個胖胖的惹人厭女孩。
約翰往前一靠,從克羅斯的另一邊越過他,仔細地看著我。「妳覺得生物考試會很難嗎?」他問道。
點名結束後,同學們蜂擁而出,有些衝向富雷屈教務長的辦公室,有些則衝到外頭,朝宿舍方向奔去。我走到位在地下室的收發室,從我的信箱窗戶,看到裡頭空空如也。我不太確定要做點什麼,直到這一刻之前,我的重心都全心全意放在躲過生物考試上,而現在夢想成真,我反而覺得茫茫然不知所措。問題的關鍵是,我找不到人跟我一起去波士頓或是逛商場,我到現在還是沒有半個朋友。
「有嗎?」
「對了,」他最後終於開口,「我本來計畫要去看電影的。我要去和約翰跟馬汀碰面。妳認識他們嗎?」
我們轉身進了那家小餐館,女服務生帶我們到一個雅座,我們坐下後,面對著彼此。克羅斯就在眼前的事實,讓我有點坐立難安:他好高、皮膚白皙、有著棕色短髮,藍色眼睛裡似乎同時包含了聰明與無趣。我從來不會想到蒂德和我有相似的品味,但克羅斯.舒格曼是曾經跟我坐得這麼近的男生中,長得最好看的。這個事實讓我興奮不已又尷尬萬分,感覺上好像是在一場夢裡,我把克羅斯從他的世界(有著曲棍球賽、帆船和穿著露肩洋裝、留著長長金髮的女孩),硬拉進了我的世界:陰陰鬱鬱的雨天,位在死氣沉沉的商場裡,一家髒兮兮的餐廳。
在門禁點名、波薩德夫人確認過所有人都在之後,交誼廳就清空了,只剩蒂德、我、還有艾咪.丹納克。艾咪在電話亭裡,笑個不停,並不斷對著電話那頭說:「閉嘴啦!」
「我猜東岸來的人大概都是這樣吧。」我說。「我住的地方還滿不一樣的。」
接著我們就走出了小餐館,我在後面蹦蹦跳跳的,追著他的大步伐。我們走出了商場,走進雨中,然後小跑步穿過了一個停車場——通常我不喜歡在男生面前跑步的,但我知道他沒在看我——最後終於到了戲院的玻璃櫥窗前。走進戲院時,克羅斯為我拉著門,我心裡晃過一個念頭,不知道他會不會幫我付票錢?不過他沒有這麼做,我實在很蠢,居然會閃過這種念頭。
「我不是說你應該現在就結婚。」我說。「而是未來呀。歐克牧師可以幫你們主持婚禮。」
「你認識艾咪.丹納克嗎?」
我笑了出來。「這樣的話,克羅斯聽起來還滿爛的。」說出這種話讓我有種褻瀆神聖的愉快。
「我的妹妹也會昏倒。」他說。
我毫不抵抗。我的身體直接靠在他身上,我的腿緊貼著他的腿,我的手臂填滿了我們之間的空隙,我的頭頂正好就在他的鎖骨下方。我突然想到,這是個重大的進展——我倒在克羅斯的臂彎裡,而馬汀和約翰隨時可能轉頭過來,目擊一切——但這似乎也不怎麼令人意外。這一天稍早坐在小餐館裡時,我就想過,真希望能摸到克羅斯,而現在我就靠在他的身上,我能感覺到他胸口的一起一伏。而且我們兩個人很配,我們的身體很合。那時候我懂得不多,還不知道這種事不是理所當然的——有時候妳跟另一個人的角度就是喬不攏,重量會不平均,你們的骨頭老是頂著對方。
蒂德和我看著彼此。「我們明天有生物考試。」我說。
「我沒說我很瞭解呀。我根本從沒跟他說過話。」
男人咯咯地笑。
「無性生殖。」蒂德回答。
「黎。」
克羅斯看了看錶。「我有點遲到了,不過——」
「妳要丟逛購物中心?」
「我從來沒說過你是飯桶。」
也許這還不是世界上最爛的交易。
我們寢室的窗戶上也有喇叭,是蒂德的音響,她的爸媽在開學第二週就給她送了個立體音響過來。(蒂德的媽媽也給她寄來了一個愛心包裹,裡頭裝了幾件喀什米爾毛衣和法國巧克力。巧克力裝在一個盒子裡,形狀有貝殼也有獎章,每一塊都有對應形狀的小窩。蒂德把巧克力給我和杏君吃,因為她自己永遠都在減肥。至於我媽寄來的愛心包裹嘛,我已經學到了,在沒回到宿舍之www•hetubook•com.com前,千萬不要打開。上次她總共給我寄來了三箱粉紅色閃亮亮衛生棉,還附帶一張小紙條,上面寫著:克羅格超市在大特價。想妳唷。愛妳的媽。)我走進房間時,杏君不在,蒂德則進入了她東忙西忙、加班趕工的模式,匆匆地在浴室和我們房間之間奔馳——把水瓶裝滿水、塞滿她的背包、對著雅絲貝大聲嚷嚷。她站在我們房門口,對著走廊底端大叫:「克羅斯要去嗎?」
「要是我想喝奶昔呢?」
「老天!」他說。「妳是什麼人,間諜嗎?」
一個快四十歲、留著長馬尾、穿著丹寧外套(外套的袖子被剪掉了)的傢伙站在櫃檯後面。「要找什麼,小姐?」他說。
我的心跳得好快。我不喜歡這樣的揶揄,那種男生調侃妳,然後覺得妳沒辦法像他們一樣輕易地調侃回來的樣子,他們覺得自己的聰明機智,還有妳的神經緊張和忍氣吞聲,都是理所當然的。
他露出微笑。「學我這樣。」他用他的手背擦過嘴巴。我模仿他的動作,然後有一絲口水黏在指節上。「來幫妳找點東西吃吧。」他說。
「噁心的地方我都把眼睛閉起來。」我說。「垃圾車那段,我幾乎大部分都沒看到。」
「妳應該每天要清理耳洞,這樣才不會感染。就是在轉動耳環的時候的同時,用雙氧水消毒。」
我試著坐起來——我剛剛一直躺在地板上——克羅斯身子前傾,把手伸到我的胳肢窩下。「放輕鬆。」他說。他轉過去對著男人說:「你們沒有蘇打水嗎?」
「不用。」
「我也認識字。」他說。「我會讀報紙。」
「那要是她有課怎麼辦?」
我指了指。「那一棟。」
「印第安那州。」
「謝了。」我去拉車門把手。
「這是什麼大學?」司機問。
「是KGB。他們真的對你的感情生活非常、非常感興趣。」
想都沒想,我就點了點頭。
又是更多的沉默,我們似乎被困在其中了。
「啊,」杏君說,「非常典雅。」
我回到寢室時,杏君和蒂德從書桌上抬起頭來。「黎回來了。」杏君說,然後蒂德說:「我們還以為妳已經死了。」
「對不起。」我說。「讓你——我是說——我不知道——」
「細菌有無性生殖和接合生殖。它能——」
我第一次打量了一下餐廳。沒看到奧特的學生。獨自一個人,我覺得既難為情,又像是解脫了。待會兒女服務生回來的時候,我要點更多的食物,來份真正的午餐,最好是又多又能麻木感覺的,比如一個漢堡配上一個鼓鼓的小圓麵包,再加上一大把薯條。我從紙巾匣後面拉出一份菜單,試著在吉士漢堡和火腿吉士三明治之間做決定,這時候克羅斯又出現了。
「不是,我住在波薩德。」我沒有問他他住在哪間宿舍,因為我早就知道了。我們班上的同學不到七十五人,而我知道每一個人的名字,即使是那些我連話都沒說過的人。
「不會,」我看著地上。「沒關係的。」我的腦海中閃過一幅畫面:克羅斯坐在下舖的床墊,蘇菲跪在他面前,兩個人都脫得光光的。這個畫面感覺好成人、好陌生。所有我不明白的事情、還有所有在奧特我沒參與到的事,都突然升起聳立在我面前,就好像城市裡密密麻麻的高樓大廈。我感覺到自己又縮小了,變回那個渺小、弓身的人影,頂著強風往前走。當我再抬起頭,我知道我和他說話的能力已經在毫無防備的狀態下消失了。我以為我是誰,居然能大剌剌地和克羅斯.舒格曼閒扯淡、開玩笑?
「哦,沒關係。我是說,謝謝,但是你不用——」
而我也有點被這件事嚇到,因為這個世界似乎充滿了能讓我心跳不已的種種可能性。回顧從前,我想這點真的是奧特最棒的、也是唯一很棒的地方,就是那種充滿可能性的感覺。
我想起了我在生物課得到的C,不太確定我是否有資格休息一下。
第三個發言的人是富雷屈學務長,他慢條斯理地溜達到放著領袖生講桌的講台上,亨利及蓋姿就站在講桌的後方。在小小被開除後,我對蓋姿的熱情和興趣幾乎完全退燒。我想並不是因為蓋姿她做了什麼事,而是因為一想到蓋姿,我就會想到小小,還有團團包圍那個情況的不愉快。蓋姿很快就變得像是我的一個朋友,而不是我自己曾經迷戀的對象。看到她的時候,我心裡還是會閃過一絲的好感和愛戀,但僅僅是一閃而過而已。
他撫過我的頭髮,一開始那麼短暫地一掃而過,我以為是不小心的。但接著他的指頭撥過我的髮間,然後又從頭再來,而且時不時地,他會用拇指按摩我的後頸。我整個身體都燙得快融化了。我覺得我欠他好多,而且我開心得要死了。收音機裡傳來小喇叭的聲音。外頭的雨讓一切都輕柔下來了,輪胎滾過馬路的聲音,模模糊糊的紅綠燈,而在克羅斯的另一邊,約翰還在嘰哩呱啦地說個不停。真希望我們可以整晚就這樣開下去,真希望一切都停留在這一刻,不要改變。
「我才不信呢。」他說。但我知道他相信,至少有一點點,不然他就不用這麼說。
「但是你不確定我說的是不是真的。」我說。
我又點了點頭。
「驚喜假。」我說。
「就是說啊。」蒂德站在她梳妝台前,對著上方的鏡子照來照去。她搽上唇蜜,一面抿唇,一面把眼睛瞪得大大的,認真地看著自己鏡中的倒影。「克羅斯被困在一段不健康的感情當中。」她說。「他沒那麼喜歡她,但覺得對她有虧欠。」
「那細菌呢?」我問。「細菌的生殖型態是什麼?」
我低頭看著桌面,然後又抬頭看他。「你不必留在這裡的。」我說。「你大概有計畫要去看電影吧,對吧?我會沒事的。不是說我不感謝——」我唯一能想到接下去的話是「你照顧我」,但這似乎比說「你對我那麼好」還糟糕,於是我很沒說服力地說:「但是你真的可以離開。」
「裡頭有些部分滿噁心的,是吧?」約翰說。我從他友善的語調知道,他不怎麼介意我的出現。我們一直都還沒有正式地自我介紹,而現在顯然我們並沒有要這麼做。
「我就知道我不該說的。」克羅斯說。
「妳又沒有我那麼瞭解他。」
「亞立克是亨利.索普的室友,因為亨利是畢業班領袖生之一,所以他當然會知道。領袖生是學校裡唯一會事先知道放驚喜假的學生,而亨利絕對會告訴亞立克的。」
「紐約。」
接近宿舍時,陣陣音樂傳來。雖然並不是來自單一的源頭,也不是全部都很協調,但我知道都是同一首歌,是瑪丹娜的〈歡樂假期〉。歌詞是:「要是我們休個假/花點時間來慶祝/只要一天,跳脫生活/感覺就會/感覺就會無限美好。」我走到天井時,看到宿舍的窗口上(不過我注意到了,只有女生宿舍的窗口才這樣,男生的沒有)有許多立體音響的喇叭,面朝外頭,夾在紗窗上維持平衡,在空中播送著音樂。
我們走回戲院的時候,外頭還下著濛濛細雨,而天空已經完全喑了。我們在戲院一進門的地方等車,沒有人多說什麼,但比較像是出於疲憊的沉默,而不是出於尷尬。要是是女生的話,現在就還會繼續跟彼此聊天,我心想。
「好吧,」克羅斯說,我知道他是在跟我說話。我轉過頭去,我們對望了幾秒。馬汀和約翰已經在下車了。「再見了,黎。」克羅斯點了個頭。
「我先看一下。」我想我需要幾分鐘準備一下。我走到一排皮夾克的旁邊,輕輕拂過夾克的肩膀。這些夾克都非常柔軟,並且有著牛仔布濃濃、苦苦的味道。
「我的法文老師是波薩德夫人。」他說。「她似乎滿嚴的。」
我從後視鏡裡看著司機的眼睛,我之前都沒有仔細看他。他是個中年、壯壯胖胖的人,留著一點短短的鬍子,戴著一頂格子帽。「現在去哪裡?」他說。他有著濃濃波士頓口音。「哪一棟?」
我想要站起身來,逃離這裡。但要是逃跑的話,我就只有一隻耳朵穿好耳洞了。想到自己被困在這裡,就讓我覺得呼吸困難。我感覺到耳槍抵住我的左耳垂,男人的手指穿過我的頭髮。他扣了一下扳機,我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肩膀往上一縮。
有一次在收發室,我看到蒂德和克羅斯.舒格曼,還有另外幾個人站在一塊兒。蒂德一面尖叫一面笑,仰頭看著克羅斯,兩手拉著他的手臂,而克羅斯臉上的表情是那種淡淡的、完全的疏離。這讓我真的突然為蒂德感到一陣心酸。
「那你怎麼會來奧特讀書?」
這一刻的確延續了一下,但只有一下下。接著我們就拐進了奧特的大門。克羅斯身子前傾,靠在兩個前座中間,他這麼一動,手臂就沒有環繞在我身上、手指也不在我的頭髮裡了。「左邊,」他對司機說,「過了小禮拜堂。」
但接著我想到了當我跟蒂德說要去穿耳洞時,她對我表現的溫暖,不知道我是否該為自己這麼壞心感到過意不去。
「他們穿耳洞的時候沒有跟妳解釋嗎?」
等我坐直身體,克羅斯凝視我的臉。「今天放什麼假?」
「我不會生氣的。」
「她喜歡幫我口|交。」
好無聊?我真不敢相信。魯菲娜和瑪莉亞離開之後,溜冰場內我們這一側的其他小孩也走了,只剩我一個人,最後我只好也跟著離開。
「也許妳應該去找個沒有女朋友的。」
「妳要看什麼電影?」
儘管我的目光直視前方,但克羅斯每次挪動、嘆氣,或是笑了出來(雖然他的笑聲也是很輕),我都會注意到。坐在他另一邊的約翰和馬汀則是不停地哈哈大笑。克羅斯身上的味道像肥皂,像我們剛剛走出來的那場雨,是春天泥土的味道。我們的身體完全沒有接觸,但有時候我們的衣服會互相碰到——我們的袖子和腿上的褲子。不知道除了我以外,還會不會有人注意到。
「放輕鬆點。」他說。然後他叫了我的名字。「黎。」
我點點頭。他們也是新生,是克羅斯籃球隊的隊友,約翰.布德利還和我生物課同班。
我猶豫了一下。「其實,」我說,「其實,我會想要去商場是因為——嗯,我想要去穿耳洞。」我才一說出口,就感覺到血液直衝臉上。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去穿耳洞,我甚至不確定我爸媽會答應。
等我們又回到了商場發出嗡嗡聲的明亮白光之下,他說:「天哪,真是個討厭鬼。」大約一分鐘後,他用手肘頂了我一下,說:「這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