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接吻再接吻
我當然每天滿腦子想的都是接吻。我沒有在想西班牙文的動詞時態、沒有在讀報紙或是寫信給我的爸媽、沒有在足球練習對方射門時集中精神,我就是在想接吻。但是想像接吻和克羅斯實際在我身邊要親我,是截然不同的兩件事。我根本就不知道怎麼接吻。當接吻成為必須和另一個人一起做的真實事件,我被嚇壞了,而跟克羅斯親得很糟,會比跟任何人表現不好都要來得丟臉。
然後我就沒有再繼續問下去。又過了好久,當天色不算亮,但也沒那麼暗,時光漸漸逼近白晝、遠離夜晚時,我可以感覺到他快離開了。我說:「你不會告訴別人這件事,對吧?」他安靜了幾秒。「好。」
到了通往宿舍天井的拱門,我的眼淚還在不斷湧出,我的肩膀仍然一起一伏的。「妳想繼續走嗎?」達登問。「那我們繼續走吧。」
「我有兩個弟弟,約瑟夫十四歲,提姆七歲。」
約翰的眼神在我們兩人之間飄來飄去。你聽說什麼了嗎?我好想問他。如果他是個渾球,是個喜歡說些曖昧不清的黃色笑話的人,他肯定會洩露更多。但約翰人很好,而且這個問題可能只是偶然。
我從來沒有打扮得很漂亮去吃早餐,不過我其餘的時間也不會打扮得很漂亮。那天早上,在我洗完臉和刷完牙之後——星期天我通常不沖澡的——我套上了牛仔褲、長袖T恤和羊毛外套。接著我站在房間裡,著裝完畢,體會沒有瑪莎的感覺。要不是有昨天晚上發生的那件事,我早就什麼都不想、一個人去吃早餐了。但是現在裝出一副好像一切都很平常的樣子去吃早餐適當嗎?一切都很平常嗎?也許是吧。
「我要回房間了。」
和蒂德一樣,雅絲貝.蒙哥馬利也住在紐約,她開了家室內設計的精品店。我想到這裡總是會有一點點失望——感覺實在是太不偉大了。達登被我猜對了(他也是個律師),他在二十八歲那一年變成了奧特的學務委員。杏君,當然,和她的女朋友住在西雅圖,是位神經生物學家。艾咪.丹納克(除了九年級在波薩德宿舍後,我們就沒有再同住在一間宿舍)是個保守派的名嘴,我不是很常看那些星期天早上的政論節目,但如果住在旅館的話,有時候我就會看,然後我會看到她穿著套裝在電視上辯論,她看起來總是很自得其樂。我聽說普瑟克女士和她很帥的先生在我畢業幾年之後離婚了,我希望是她離開他,或者至少是互有共識,基本上,我就是不想要他離開她。後來她不在奧特教書了,我不確定她去了哪裡。而魯菲娜.桑契斯和尼克.沙非結婚了,他們在她從達特茅斯大學、而他從杜克大學畢業兩年之後結婚。用同樣的標準看來,這個消息好到快讓我窒息——高中的甜心還有之類之類的——我覺得很嫉妒。我想最後要是能和在妳還是青少年時就認識的人廝守終生,感覺一定很棒。
「嘿,」他說,「恭喜上了密西根大學。」
要是我讓蒂德變成我最好的朋友,然後我和她有了這一段對話(當然,還有要是蒂德她自己不是也懷著對克羅斯的多年愛慕的話),在這一刻,蒂德是會幫我出主意、支持我的。她不會像瑪莎現在這樣澆我冷水。
「我也不能真的怪她。」這是我至少十五分鐘以來說的第一句話,我的聲音還很啞。「除非你有告訴記者有些東西不要公開,不然你說的每一件事都是可受公評的。」
「如果他是神經病的話,你幹嘛跟他住同一個房間?」
我覺得比數學考試拿到了A還要驕傲。難道說我可能有特殊天分嗎?如果有的話,大概就是像剪頭髮一樣吧(只不過應該更好),而我並不特別享受這項活動的事也就不重要了。如果你真的很擅長某件事,你去做就是了,因為不做的話很浪費。當然,下一秒鐘我就想,克羅斯這麼說是不是只是想讓我高興?但是再一秒,我又想,即使是的話,克羅斯想讓我高興這件事本身就是個值得高興的理由。
「可是我只有一把我阿姨家的鑰匙,」瑪莎說,「妳要怎麼進來?」
他的臉上露出大大的笑容。「是那個夜半時分的女人哪。」
「黎!」他大叫。
「沒開玩笑吧?」她抬起頭來微微笑。「真是太棒了。妳還有在跟奧伯立碰面嗎?」
我只讀過整篇文章一次,而且是在學生餐廳的時候。有時候讀到一些部分,我會喃喃地說:「哦,天哪。」瑪莎就會拍拍我,等到我看到文章結尾的地方時,她的手是放在我的手臂上的。
「媽,我說了沒關係了。」鮑勒茲克夫婦大約六十歲。鮑勒茲克先生在南彎到蓋瑞市之間擁有一大串的汽車旅館,總是和我爸為它們添購床墊。多年以來,我們都會在午夜彌撒前去他們家,吃吃點心,喝喝熱飲。但是當我十年級時在一片巧克力櫻桃蛋糕裡發現一根灰髮後,約瑟夫和我就再也不吃不喝他們家的任何東西了。(那時約瑟夫十四歲、只比我小三歲,但提姆還是照吃不誤,因為他才七歲,什麼都還搞不清楚。)在那之後,即使只是鮑勒茲克家的味道都會讓我作嘔。鮑勒茲克太太總是在問奧特是不是間天主教學校,當我跟她說不是,她會說:「是美國聖公會嗎?」接著轉頭去問我媽:「黎念的是美國聖公會學校嗎,琳達?」她的語調好像是在暗示我隱瞞這個骯髒的秘密,不讓我爸媽知道,直到珍妮絲.鮑勒茲克她老人家給我們一記當頭棒喝為止。媽總是會用溫和笑笑的方式,說一些像是:「他們那裡一星期叫黎上六天教會啦。這樣已經夠好了!」的話。
「妳很幸運已經念完了,」爸說,「因為要是還沒的話,對妳來說還是完了。因為我們絕對不會送妳回去再讀一年。」
我打開瑪莎的電腦,點選了我申請大學的小論文的檔案夾,裡頭的檔案名稱是:「布朗申請」。然後我坐了下來,看著我上星期寫的唯一一段不完整的段落:我最特別的特質就是我來自於中西部,但是過去三年來都住在新英格蘭區……
「我要先問過席拉嗎?」我說。結果瑪莎真的笑了出來。
「妳犯的錯不是表達了妳的想法,」他說,「是妳在《紐約時報》上表達,而不是在《奧特之聲》上寫社論,或是在小禮拜堂發表談話。在《紐約時報》上發表,妳只是給了想要相信寄宿學校很邪惡的人攻擊的軍火,但並不會讓學校有任何的改變。」
當克羅斯第二次過來,我相信那是因為陣陣的慾望從我的身上散發,滚過了我們宿舍之間的天井,把他喚了過來。那天是星期六凌晨——我想是一點左右,因為瑪莎已經上床睡覺了。瑪莎通常都會比我晚睡,熬夜讀書,然後等她把燈熄了,再把我叫醒,這樣我們就可以聊一下天。
在這一刻,我真希望自己不是在面對電腦檔案,而是在和克羅斯親熱,我希望他的手正在沿著我的睡袍往上摸,或者在我的內褲裡頭遊走。
他大聲地呻|吟了一聲,從我的口中拔出,然後全射在我的毛衣上(是棕色羊毛衣,上頭有一些扭繩花樣)。趁著他仍然沒有在注意我時,我用袖子的背面擦去了精|液,這時我已經在想著要問瑪莎可不可以把這件毛衣和她其他的衣服一起送去乾洗。
其實並不是因為沒有保險套,不過我很難說清楚到底是為什麼。而且我也很難相信這一刻真的存在——克羅斯正在說服我跟他發|生|關|系,而我在回絕。做|愛並不如我所想像地那樣滿足,相反的,感覺很奇怪、很危險。
當我感覺到他的勃起,我在他的身體下面來回扭動,直到它到了我的兩腿之間,我把雙腿盤上了他的腰際。他很用力地頂我,讓我覺得他可能會扯破我的內褲似的。(雖然說真的,誰在乎我的內褲呀?)他脫去了上衣。他的皮膚感覺上溫暖、柔軟、又光滑。
我從收發室上樓,直接走向拜登先生的辦公室。直接知道災情如何應該會最好。另外我也想找一些讓我安心的消息——像是也許我不會被踢出學校,這是我最想確認的事。
「我知道妳大概聽過一大堆做|愛應該要怎麼樣的東東,但是我可以拔|出|來。我會小心的。」
她點點頭,很快地在筆記本裡記下一些東西。
克羅斯是猶太人?我從來都沒有想過這點。但是他那麼受歡迎,他還是畢業班領袖生耶。(其他人知道嗎?這會不會一直是蒂德喜歡他的部分原因呢?)
「我看不出來你怎麼能瞭解我,因為你差不多有四年沒跟我說話了吧。」
「妳在哭嗎?」她問道。
(而這就是我怎麼知道一切都只是話語、話語、話語——基本上,說了什麼都沒有差別。「我從來不想當妳的男朋友,」他說著,「因此我們之間結束了。」然後我說:「不,是因為這個。」中間長談了一番後,到最後他仍然會親我。我們的關係,在一切都還很好的那段期間,還有在一切都可能還會變好的這一刻,和我們說的話語完全無關。你感覺到自己的感覺,你做出你的行動。在世界的歷史上,有誰曾經被條理分明的論理而說服呢?)
現在我去紐約時會去找她,我們會一起吃晚飯,聊男人。她總讓我發笑,我不知道是因為她變得比較好笑了,還是在奧特的時候,我就是不願意看到她到底有多好笑。
「這有很難相信嗎?我很棒的。我還穿了燈籠褲。」
第二,因為另一件讓我很生瑪莎的氣的事。這件事已經在過去幾天醞釀,或是過去幾個月,而在這一刻,在圖書館裡,我明白了我對她的陰鬱憎惡究竟是什麼,我也明白我將永遠無法說出口。我憎惡她,是因為她在十月的時候說,她不覺得克羅斯會變成我男朋友。
「親愛的,真是太棒了。」
「現在就是十點十五分,已經超過十點十五了。」
瑪莎是個古典文學系的助理教授,終身職。我是她婚禮上的首席伴娘,但是事實上我們一年差不多說不到兩次話,而且見面的次數比兩次還少。
「做清單用的。妳知道的,我們要列個清單、我們要檢查兩次。」他唱起歌來,我一開始覺得也許他是喝醉酒或嗑了藥了。他一面打開書桌的抽屜、一面說著:「妳是少數幾個我們漏掉的十二年級生,事實上妳室友也是。所以今晚如果可以來個一箭雙鵰就太棒了。」從抽屜裡,他拿出了一本縐巴巴的校刊。他打開校刊,翻到最後,遞給我看,這裡有全校的名單。在大家的姓氏和他們來自的地方之間的空間(例如:黛德.丹尼爾.史瓦茨和紐約州,斯卡斯代爾之間),有著紅色麥克筆寫著大寫字母的魚。
「還很早耶。」我不是悄聲地軟語溫存,而是發出剛睡醒那種低沉沙啞的聲音。
我滿心的喜悅在沒有人的見證下,出生之後又被扼殺。這實在是太丟臉了。之所以丟臉是因為我是個對這麼小的事情這麼在意的人,而我的大失所望就是最好的證明。但我仍然繼續翻遍剩下的花朵,而我的一番努力,只是再度失望地發現克羅斯並沒有送我任何東西。
「他有跟妳說過什麼嗎?他是不是在和梅樂蒂.萊恩約會,然後除了我之外,每個人都知道?他有和雅絲貝出去約會嗎?」
此外,有吸引力的人是不會符在學校過長週末的,至少至少,他們也會去波士頓。
她說:「妳知道明天的禮拜會是這一年的最後一場嗎?」
後來,這一晚變成我記憶中最棒一晚。並非這晚有多不尋常,而正是因為它的平淡——因為它在各個方面都不是被填滿、載滿的。因為我們可以做|愛,但某些方面,我們也有點可以算是朋友。
最後,我停止啜泣了。我覺得(我從來沒有這樣想過同年齡的男生)達登會是個好爸爸。我們看著十一年級生紛紛從宿舍和圖書館冒出,走向陽台。
「等等,」我說,「你是猶太人?」
史坦尚太太大約六十出頭,她先生史坦尚博士是古典文學組的組長。她有著一頭我到了她這個年紀也想要有的頭髮——大約三吋長,幾乎都白了,統統往後飛,好像她剛剛坐了敞篷車一樣,儘管很顯然地,她並沒有使用任何髮膠。她有點胖胖的,臉上有很深的皺紋,皮膚是古銅色的,即使在冬天也是如此。放假的時候,她會和史坦尚博士一起去中國或加拉巴哥群島之類的地方旅行。他們家有三個兒子,都在奧特讀過書,他們最小的兒子至少已經畢業十年了。在我看到的照片中,他們兒子的頭髮都是淺色的,而且全都帥得不得了。
「沒有。」
我關上門,匆匆走過走廊。回到艾爾汶宿舍。我花了好幾分鐘,心跳才平復下來。但接著我突然發現,事實上根本沒有什麼事發生。感覺上我好像在漸漸痊癒,可是是從什麼病痊癒?這一刻只有我自己一個人,窗戶上的風扇正在打轉,地板上堆了一落一落半滿的箱子。
「她什麼也沒告訴我。」
實在是太恐怖了,我幾乎無法思考——瑪莎還以為她是送了一個大禮給我。她是想要對我好,給我一個我從來無法給自己的機會,可以出人頭地。我感覺到內疚逼近噁心的感覺,但我也感到憤怒,從未有的憤怒。第一,因為她應該事先告訴我的。我也許還是會說我說出的話,但我會明白我是應該要讚美學校的。
「那你們到底要不要來我的畢業典禮?」我問道。
「恕我冒昧。」戴文竊笑。「我還不知道妳以前從來沒有違反過參訪時間。」
我該說些什麼才能回報克羅斯近在咫尺的臉龐和他的微笑?他底下的衝撞變得比較溫和了,但我們兩人都沒有停止動作。
我理所當然會變成現在的這個樣子——身為這個家的一份子,你隨時隨地都可能被嘲笑、隨時隨地都有人(我爸)的心情陰晴不定,沒有任何可以信賴或安頓下來的時刻。他們的嘲笑既隨意又刺耳,而且題材可能是任何事情。所以難怪我從來不想讓克羅斯看到我光著身子的樣子。
瑪莎看著我。「妳還好吧,對嗎?沒發生什麼事吧?」
在我被布朗拒絕、被聖山學院和密西根大學錄取的同一天(這個時候我已經被貝洛伊特錄取、被塔夫斯大學拒絕,而且還有衛斯連大學的拒絕通知即將到來),我在富雷屈學務長的教室外和克羅斯巧遇。那天的最後一堂課剛剛結束,而且我們兩人都是自己一個人。
「嘿!」克羅斯說。「放尊重點,戴衛司。」但他也跟著他們一起笑。
「為什麼?」
在艾爾汶宿舍的電話亭裡,我從掛鉤上舉起了話筒。安姬.法茲的名片就放在我一邊的大腿上,我邊看邊撥號碼;在另一邊的大腿上,我則放了一落用來打電話的硬幣。電話響了兩聲後,一個熟悉的聲音說道;「《紐約時報》的安姬.法茲,您好。」
我沒有再聽下去。他想要他的嘴碰到她的嘴剛剛碰過的地方,他想要在他們之間傳個東西,手指輕輕擦過,身子靠向彼此。在某方面來說,男生比女生容易解讀——男生滿腦子就是追求和慾望,一股腦地埋頭往前衝。但對非常多的女生來說,她們只有接受或不接受,而不會去嘗試。她們只會說「要」或「不要」,而不會說「拜託啦」,不會說「來嘛,一次就好」。
「不是嗎?」
「天哪,媽!」
「妳能明白這件事為什麼會讓我很為難嗎?」她說。
現在回想那段期間,我對克羅斯有多麼焦慮,以及一想到要由奧特畢業,我是多麼由衷地難過,讓我就像當時一樣,感到了一種溯及過往的恐懼和對自己的保護之情。我的感覺就像電影裡演的一樣,像是電影中十幾歲的少女獨自在家,外頭風雨交加,突然停電;或是一對年輕情侶共享了一頓浪漫的晚餐後,從餐廳裡走進了在他們看來十分美麗的暴風雪中,爬進車裡,沿著蜿蜒的道路開車回家。
「就算克羅斯有了新女友,我也不知道。但是,黎,在妳把自己扯碎之前,別忘了『小道消息』有多有愚蠢。」
春假之後克羅斯只有來過一次,大約是在我和拜登先生談話的兩個星期前。回到學校的那一天晚上,我就開始期待他的到來了,因為那是我所想要的。一直一直以來,我會忘記一點:我想要任何東西的事實並不足以讓它真的發生。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我愈來愈不期待他的到來,但還是一樣(或是更常)想他。早上醒來後,我的第一個念頭就是:又過了他沒來過夜的另一個晚上。白天時,我會盡可能睜大了眼睛,四下尋找他的身影(他已經脫離枴杖了)。早餐時,或是做禮拜時(如果他蹺掉早餐的話),或是點名時(如果他蹺掉做禮拜的話)——點名時他保證會在,因為是由他和瑪莎主持的——我會在腦中登錄他今天的穿著,然後這一天剩下的時間裡,一直到處掃瞄,搜尋紅白條紋、有領釦的襯衫,或是羊毛背心,感覺上就像是他的服裝給了那一天獨特的個性。我完全沒有跟他說話,但這讓我更加堅定地要看到他。如果他在和我相隔兩桌的桌子吃午飯,至少代表他不是正和雅絲貝在船庫旁做|愛。
「妳想怎樣就怎樣好了,但不要把梅樂蒂扯進來。」
而因為他接下來即將要做的不論什麼,完全就是我所想要的,而且也會把我嚇得屁滾尿流,所以我把雙手交叉在胸前,說道:「我得要好好再三思量。」
另一個男生的眼睛瞪得老大。不知道我聽起來是不是很像我們的爸爸。但約瑟夫和我是平輩,所以我這樣不能算是在欺負他吧——這只是標準的鬥嘴。
我點點頭。
「這點我也不知道。」
天完全黑了,四點半左右天色就已經開始變暗。我想到可以直接去睡覺,捱過晚上,但那樣的話,我大概會在半夜十一點就醒過來,感到既迷惑又飢腸轆轆。我站了起來,開了盞燈,拉下百葉窗,感覺到了孤單的第一陣痛處。我第一次想到,也許選擇待在學校是個錯誤。
我也在想:為什麼你他媽的奧伯立要送我玫瑰花?但他才十年級而已,他只是個男孩。也許他不懂送花活動是怎麼運作的。卡片上寫著:妳的數學進步很多。好樣的!奧伯立上。
「其實黎才比較恐怖。」我說。「她完全沒安全感,又老是抱怨個沒完。而且她超級負面的,我最受不了負面的人了。」
但是那一天,就在我要踏進冰淇淋店門口的那一剎那,有人拍了我的肩膀一下。我轉過身去。
「黎,這件事根本不值得妳去想。」
我們兩人都沒說話。
一切真的都牽連得那麼遠,和這件事有關嗎?這會是我變成現在這個樣子的理由、我去奧特註冊的原因嗎?某方面來說,不可能是的,因為這件事太微不足道了。但也許影響結局的,總是那些渺小的理由、積累的轉變和你幾乎沒說幾句或是只聽到幾句的對話。
「如果妳不能想像克羅斯會跟我出去約會,妳剛剛幹嘛還叫我想我想要什麼?」我試著用正常、好奇的聲音問她,這些是瑪莎曾經對我說過最惡毒的話,但要是她知道我是這麼想的,她會覺得害怕,再也不對我坦誠以告。
「我得承認,」強納生說,「我不知道妳的意見那麼強烈。」他的語調比較難評估——既非不友善,但也不怎麼友善。
「派翠喜太太告訴我們,她媽媽昨天一早就打電話來。」媽說。「我們就是這樣知道的。妳知道嗎?那個女人已經超過八十歲,但眼睛還是利得跟大頭釘一樣。還有泰瑞,誰留言給我們呀?」
「十一年級時,富雷屈學務長的歷史課很棒。還有十年級柯寧先生的歷史。我也滿喜歡環境科學的,我那堂課的老師是麥克娜莉太太。說真的,我所有的老師都一直很棒,只是我並沒有在所有的科目上都表現得很好。」
克羅斯已經匆匆忙忙地爬下床,去抓他的衣服。在不完全黑的黑暗之中,他的小弟弟搖搖晃晃的,他的大腿和胸口非常蒼白。事實上,我過去從來沒有真正看過他的裸體,即使機會就在眼前,我還是會移開目光(我不太確定小弟弟是不是我想看到的東西),而且要不是房間很暗、或是警鈴正在哀哀號叫的話,這一刻我也不會這樣盯著他看。這些令人分心的事物、他被分心了的事實,讓我得以這麼做。
「這些是很棒的理由。」史坦尚太太說。「妳猜我要給妳和我自己什麼作業?我要妳想出另外五間也符合妳剛剛敘述的學校。另外別忘了,聯邦財務補助的表格在十一月可以拿到,然後妳爸媽需要在一月時把表格送出去。還有妳知道妳不能提前申請一這點我們說得很清楚了吧?」
裡頭黑漆漆的,溜冰場的上方有顆閃爍的迪斯可球。我站在邊邊,看著人家滑來滑去。一開始我沒看到約瑟夫。接著我轉過頭去,瞄到他正在長凳上換回他自己平常的鞋子。有個男生在他旁邊。
她把我的大學清單遞回給我。「我希望妳重新再列一些學校。」她說。「花幾天時間多想一想,和妳的爸媽討論,去散散步。試著不要沒來由擔心標籤的事。為我試試看好嗎?」
「不喝。」
我點點頭。
他沒有那麼做,而是把手放在我的腹部游走,到了我的左臀骨、往下到我的大腿,接著又回到了腹部。我的睡袍在腰間擠成了一團,跨到了內褲之上。我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這一切全是懸疑和非懸疑組合而成的。
這一次接吻容易多了,是複習剛剛做過的事。然後我們慢慢冷靜下來了,我明白他沒有試著要跟我做|愛(但是既然我已經決定我不想做|愛了,這怎麼還會讓我失望呢?),他把頭放在我的胸口,壓在我的心臟上面,他的腳一定是一直懸空、掛在床尾外面的。他壓著我的身體很重,幾乎有點要太重了,但其實不會。我可以適應。這也是我在當時不知道的一件事。直到後來我才發現,有些男生絕對不會把他們全部的重量壓在妳身上,而我讓克羅斯覺得確定——確定我夠強壯,還有確定我會想讓他壓著我,而我也真的想。我把我的掌心放在他的肩膀上,當我撫摸他的背時,輕輕的摩擦聲讓夜晚更加地寧靜。
「不是去樹立妳的人格。但我真的覺得妳應該去,因為這是最後一次的禮拜了。」
我喜歡史坦尚太太,事實上,她有不少地方都還讓我滿喜歡的。只不過每次在她辦公室裡,我幾乎都會不停地在想(即使是在我自己說話的時候),人家說如果奧特不打算全力支持你申請大學的話,就會把你派給她,接受她的多。另外一位升學諮商師是何瑟德先生,他大約四十多歲,是個高高的、常冷笑的英文老師。史坦尚太太則沒有教任何的課程,諮商師的工作也只是兼任的。
「哦,當然,很高興妳打電話來,黎。原諒我有點心不在焉的,我今天手頭上有一百萬零一件事要做。」
「妳聽我說,」瑪莎說,「我們要去吃早餐。」
「我媽是個保險公司的記帳員,我爸是銷售業的。」
在車裡她說:「我很高興妳平安到家了。妳爸打電話來說東岸的天氣不好,我很開心妳沒有被延誤到。」高速公路、我爸媽的日產速利、我媽本身看起來和我九月離開時完全一模一樣。這點讓人既安心又困惑——這種一成不變有時候好像會把奧特抵銷,或是讓奧特變得像是只是我作夢時夢到的場景。「數學結果怎麼樣?」媽問道。
沒有任何愛戀比寄宿學校裡的愛還痛苦了。大學的校園比較大,人被沖淡了。而在職場上,至少晚上的時間可以讓你們各自喘口氣。
「哦,是嗎?」他滑了進去。「嗨,爸,」我聽到他說。「對不起遲到啦。」
但是我沒有在練習任何東西,我心想。或者,如果我有的話,那又是什麼?
我可以感覺到自己臉紅了。我的心跳直線攀升。她似乎不太可能會問她似乎即將要問的問題吧。這樣實在是——太明顯了一點。
「妳怕會痛嗎?」
而克羅斯咻一下就跑出去了。他往右跑,衝過走廊,推開火災逃生門。我心想:哦,天哪!但接著我明白,警鈴已經響了,他又沒辦法關掉,而且在他身後的逃生門都還沒完全閤上,戴安.楚博德和亞比.希弗就已經從她們的房間裡冒了出來,她們雨人的睡袍外都套了羊毛運動服。
我當然想要她跟我一起走,我也想要(像我之前在奧特的期望)做一個不一樣的人——這一次,是做一個可以完全安然無事站在那裡、聽十一年級唱歌的人。「妳應該留下。」我說。
第二天早上醒來後,我想到我們分別站在宿舍外頭的那一刻,其實還不算太遲。我本來可以直接走向他的,我本來可以編一個理由,或是直接去大吵一架,去丟人現眼,我本來可以掉眼淚的。
「你是怎麼知道的?」
我既懷疑又不快地走近了些,接著他用手環抱住了我的腰,把他的臉埋在我的胸口,緊緊地抱者我。我的眼裡充滿了淚水。我沒有什麼可做的,我只是把手搭在他的肩膀後面,用手指輕輕摸過他的頭髮。
站在那裡,我覺得自己被拋下了。克羅斯居然就這樣跑了,沒有說再見,沒有很快地親我一下,甚至連摸摸我的肩膀和臉頰也沒有。這真的是他做過最糟糕的事了。
「妳是認真的嗎?黎,人家知道——知道……」我以為他是猶豫著要說:我們的事。「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的。」他終於說完。「如果妳以為都沒人知道的話,那就是發瘋了。而且是妳設定規則的耶,這點妳否認不了。」
「所以你承認你在——這個嘛,如果你不算正式和她出去約會的話,我也不確定要怎麼稱呼了。上她嗎?或者我猜,因為是梅樂蒂嘛,我應該說你在上她的屁|眼嗎?」
其他會固定出現的十二年級生,還有傑姆士.羅瑞生,就是那個九年級時和我一起在凡德霍夫太太的班上、在我之前搶先報告了羅馬建築史的那個男生。另外還有珍妮.卡特和她的室友莎莉.畢夏普,以及在她早起讀書日子裡也會出現的蒂德。
「他們在一起跳舞,很多支舞。」
「黎,」他輕聲叫我。「黎——是我。」
「戴文,拜託。」我試著回想在九年級我暗殺他之後,我們有沒有說過話。不太多,但還是有——而且我們兩個不都是人嗎?難道我顯而易見的走投無路不能激起他一點點的同情心嗎?
「可以傳一下番茄醬嗎?」德瑞克.邁司問。
「所以我要代表女孩發言嗎?」
「我不知道期末考的細節,但我這學期大概會拿B減吧。」
「哇。」安姬說。
我在想他是不是想告訴我他受夠了我的手。我放開了手,把身子滾向他。他說:「妳喜歡靠近,對不對?」如果在過程中,睡袋擠到我們中間了,就會被我一腳踢開,而當我背對著他,讓他抱著我時,我總是要確定我們身上的每一點都貼在一起,而這似乎也是他想要的。
「也許!」彼特大叫。他的反應那麼激烈,我幾乎要以為他喜歡荷頓。但也許這只是他眾多面向中的另外一面——當他們在一起時,他可以滿腔熱情地和她調情,但他在另外一個漂亮女生面前展現的熱情也是絲毫不減。他們倆開始只跟彼此聊天。我真希望我是自己一人在吃冰淇淋,不知道我是不是已經坐得夠久,可以離開而不被任何人發現。
「那其他拿獎學金的同學呢?他們吸菸或喝酒嗎?」
「他是賣什麼的?」安姬的頭垂得低低的,又在寫東西。她的聲音很中立,好像不論我回答什麼,她都會是一樣的反應。
那天晚上我們已經做|愛了兩次,在我們之間,空氣中懸浮著那種即將分離時、會升起的額外善意和親切感。「我敢說你一定不知道我也是演員,」我說。「四年級的時候,我們班上演哥倫布發現新大陸。那時候我可是大明星。」
這不是我期待的問題。我點點頭。
「那天早上,」瑪莎說,「我們在奧特的生活就是像那樣。」
「黎,」她伸出手來,碰了碰我的前臂,然後往後一靠,把眼鏡推到頭上,放在她蓬蓬軟軟的頭髮裡。「妳會很愛大學的,妳知道嗎?愛得不得了。而那是因為這個世界上很棒的學校,多到超出我們的想像。但是如果妳聽一些這裡的人說的話,妳會以為全世界大概只有八間好學校,我說得對嗎?」
「他沒那麼難找吧!參訪時間時去他寢室找他。」
「瞭了。我跟你們太多人見面了,所以我有點開始把你們的檔案搞混。不過我現在想起來妳是哪一位了。」
從九年級起,我們就幾乎沒有說過話,而我在心裡,至少想像了一千種的對話。但現在我知道,我才發現.我想像的那些對話沒有半個是對的。「是呀,」我說,「也許沒有當你來得那麼有趣吧。」話一出口,我立刻就在思索,不知道我的評論聽起來像是在調情還是沒自信。
「但這就是原因所在。」我說。「大家的錢都那麼多,所以就好像沒有人需要提起似的。」
我想要成為克羅斯傾訴心事的對象,我想要他覺得我很漂亮,我想要他看到我喜歡的東西就想起我——開心果、連帽運動服,還有狄倫的歌〈來自北部鄉村的女孩〉——我要他在我們分開的時候想念我。我想要讓他覺得,當我們一起躺在床上時,他無法想出比這裡更棒的地方了。
他沒有回答。但單單就這一句話,我們之間的氛圍改變了。剛剛我一直都在翹翹板翹起來的那一頭,高高在上,接著我重重落到了底下,蹲坐在地上,抬頭叫著克羅斯。
「或著,」蘇珊興高采烈地說:「妳可以說妳朋友在抽菸,但妳沒有。告發朋友會像是妳說了真話的樣子。」
「別想那麼多。」我說。
「他們是密西根的校友嗎?」
當然,現實是我痛到緊緊掐著他的手肘下方,弓著頭,直到頭頂抵住床墊為止。我很驚訝他沒有問我要不要停下來,但也許沒問也好,因為如果他問的話,我就會說好,而我只是一直在延遲那個痛覺發生的時間而已。他帶了一個保險套過來。結束之後,他去浴室拿了沾濕的衛生紙,擦去我大腿上的血跡。衛生紙溫溫的,我想到艾爾宿舍的熱水都要好久才來,他一定在那裡等了好一會兒的熱水。
「我們在玩撲克牌。有幾個男生過來。當然,戴文跟小舒喝了個爛醉,然後小舒說他要去找瑪莎。妳不覺得也許他有那麼一點把領袖生的事看得太認真了嗎?」
「不是啦,妳當然應該送。」我說。「因為你們在一起工作那麼久,還有因為你們是朋友。」
她沒有倒吸一口氣或是緊緊地抓著胸口,反倒是問:「那他在什麼地方工作——連鎖店還是獨立的商店?」
我開口要說話才想到,我並不確定自己要說什麼。
「很遺憾發生了這種事。」我說。
瑪莎一個字也沒說,但克羅斯和我都不敢動,接著她爬下了上下舖間的橫梯,走出了房間。
點名時宣布的名目是他闖入房子的那個故事,穿衣服的部分學校則是三緘其口。
那天克羅斯出現時,我們已經進行過這一套,兩個人都上床睡覺了。
不是丁字褲,是有月亮和星星的白色內褲,月亮是銀藍色的,星星很小,是黃色的。
「表現得很正常是什麼意思?」他聽起來似乎是覺得很有趣,又或者是滿腹狐疑。
「你底要我怎樣,爸?」我不是在跟他吵架,我也不覺得有敵意。我大部分的感覺是慚愧。我知道——我讓他們失望了,這就是為什麼前一天我要躲他們的電話。我爸說我說謊騙他們是對的。但是欺騙並不是我犯下的真正罪過,相反地,我會讓他們失望正是因為我無法持續地欺騙。我們談好了交易,我們三個人——如果你們讓我去的話,我會假裝去那裡是個好主意——然後我違反了協定中的條目。最後,我對父母的背叛比對奧特的背叛讓我煩惱更久,而且感覺糟糕得多。
現在毫無疑問地:我看過了他的小弟弟了,就在那一刻,就在眼前。我一直都強烈地希望他不要看到我的身體,以至於有時候我會想像他和我也有一樣的想法。但顯然他並沒有。
「有一個年輕的老師,他對我這個年級裡、進奧特前全都在紐約同一間學校的一群男生很好。大家叫他們銀行男孩。而且他們都滿,妳知道——滿有錢的。這個老師會讓他們搭便車去麥當勞,有一次還帶他們去看愛國者隊的比賽,大家都覺得滿怪的,因為班上大部分的人都是他們去了之後,才知道有這回事。但是我不覺得這個老師對銀行男孩好是因為他們很有錢啦,他也是他們大部分人足球隊的教練,所以他才認識他們。」
「黎,除非妳有特別指出妳的話不要公開,不然在採訪時妳所說的每一件事都應該是可受公評的。」接著她說:「不用,放在那邊就好。」然後對我說:「所以大家有讓妳不好過嗎?」
我常常想像我自己不合宜的順帶一提可以逃過別人的眼睛,但克羅斯說:「有,我看到了。」
「我沒騙人。」我說。
就像我想對他們大喊:「逃出屋子!停下車!」一樣,我想對年輕的我說:走就是了。如果妳現在離開的話,妳對奧特的回憶就不會被破壞。妳會覺得妳對學校的情感很複雜,但妳仍然能甜美地堅信是這個地方委屈了妳,而不是相反的情況。
我點點頭。
她開始笑了。「當然是紅的,黎。不然妳覺得呢?」
「就我所知,學校還滿後悔一開始讓我錄取的決定啦。我在小學和中學的表現真的很好,但等到了這裡之後,我開始有了一些學業上的問題。」
「這個嘛,這當然是個機會,不過媒體的關注一向都是兩面刃,還是得帶著一些戒慎恐懼的心來面對這種場面才聰明。尤其在今天這個時代,一般大眾並不是都很喜歡寄宿學校的理念。當然,《紐約時報》是份一流的報紙,可是有時候媒體會很輕易地直接強化既存的刻板印象,而不是花點時間說說真正的故事。妳明白我的意思嗎?」
「說什麼?」
「還有我現在沒有試著要表現得很怪。」
我們沉默了下來,我可以聽到外頭傳來了鋸東西的聲響。在小禮拜堂的旁邊,維修團隊正在搭建畢業典禮的舞台。因為典禮應該是要在室外舉行的,所有畢業生都心心念念地期盼陽光會持續下去。我真的可以說我不在乎——事實上,要是那天下雨、我們得移師到體育館的話,有一部分的我還會滿足地咧嘴而笑。而知道我會(也許是含糊帶過、或是毫不含糊地)在公開場合被罵,有一部分的我也覺得鬆了口氣。被抓住擔起責任這感覺很奧特。這些年來,我已經逃過處罰太多次了。
就在這一刻我感覺到,在我們的閒話家常之間——要是我們不開車門的話,一種肯定會爆發的壓力正在與時俱增。她知道我發|生|關|系了。她也知道:是和一個並不愛我的人發生的。我媽並沒有發瘋啦,不過她總覺得我值得更好的人。
「妳覺得妳會去嗎?」
「應該不會。約瑟夫已經到了我在這裡念書的那個年紀。而且在我來自的地方,念寄宿學校不是那麼尋常的事。」
「我可以親妳嗎?」
「我敢說妳一定很棒。只是我本來以為哥倫布會是男生演的。」他把嘴唇貼到我的耳朵上,「但是妳的燈籠褲聽起來非常性感。」
「哇。」
位於麻薩諸塞州雷蒙市的奧特高中裡,黎.費歐若十二年級班上的小圈圈中,有一個由男性同學組成的團體叫作「銀行男孩」——之所以得到這個名號,如同費歐若小姐所解釋的:「因為他們所有人的爸爸都在銀行裡工作,不是真的所有人啦,但感覺上似乎是這樣。」
「妳是不是因為我讓妳在拜登先生面前抬不起頭,在生我的氣?」我問。話一出口,這個想法第一次在我腦海浮現。「是妳叫他讓《紐約時報》採訪我的嗎?」
只不過,這些氣球好美。我的意思不是他們應該保留這個傳統,但它們真的很美。感覺上有好多事情似乎都在那個時候停止了,我和我的同學就像是停在某樣東西的尾巴上。我們還在聽六〇和七〇年代的音樂,但是再比我們小個幾歲的小孩、包括我的兩個弟弟,就有他們自己的音樂了。還有衣服也是,在我十二年級那一整年,我穿的都是到小腿的小碎花裙,有時候腰上繫條編織的腰帶,有時候有蓬蓬袖,有時候是方領口、蕾絲衣領,或是燈芯絨小圓領。每個人都穿這種衣服,甚至是最漂亮的女孩也是——我會這樣穿就是因為最漂亮的女孩穿這樣。上了大學幾年之後,我把所有這些衣服都送人了,雖然很難想像誰會要這些東西呀!(也許是某人的奶奶吧。)在那個時候,十幾歲的少女穿的是短裙、合身襯衫和毛衣,再過了幾年,她們穿的是超短短裙和超級合身的背心。還有科技——我猜電子郵件在我還在奧特時就存在了,但那時我從來沒有聽過。也沒有人有語音信箱,因為我們的房間裡沒有電話,也絕對沒有學生擁有手機。當我想到整間宿舍都共用一支公共電話,還有我們的父母打來的大部分時候,電話要不是響了沒人接、就是正在忙線中,感覺上好像我在回想的是一九五〇年代似的。我知道世界會不斷地改變,只是對我們來說,它似乎改變得有點快。
他撿球撿到一半,抬起頭看。「嘿。」
「你從來都不想,」我說,「我很確定。」
「放屁。」我聽到十一年級的吉姆.平譚說。當我們走到桌邊,有些人抬起頭來,接著所有的人都抬起了頭。有好長的一個片刻,沒有人說話。
「黎,我希望妳會喜歡我們作的決定,但是我也需要妳跟我一起合作,而這代表也許妳必須再考慮一下一些學校。」
到了早上,我們正在換衣服的時候,瑪莎說:「我不覺得再讓他像昨天那樣過來是個好主意。」
「放輕鬆,泰瑞。」媽說。
他已經穿上了褲子,但還沒扣上皮帶。他仍然繼續坐在位子上,說道:「過來吧。」
瑪莎到圖書館來找我。由於其他所有人的所有時間都待在外頭,圖書館就是當我再也受不了待在我們的房間時,我的藏身之處。畢業生不用考試,所以也沒有工作要做。剩下的就只有畢業典禮本身,和之後的畢業生週。在畢業生週裡,我們會一路開車經過戴德姆、萊姆、蝗蟲谷,在各大派對之間游走。因為這是奧特最最最後的一部分,我怎麼能不去,所以事實上我是計畫要從頭參加到尾的。
最後他說:「我知道」時,他的聲音裡完全沒有一絲覺得有趣的痕跡。
「我當然有些時候會覺得格格不入,但那是預料之中的,對吧?」我微微笑。「我有點像是來自印安那州的無名小卒。」
就算她真的生氣了,我也不在乎。能跟克羅斯這個樣子是我最大的夢想。我還能怎麼說呢?有時候在人生裡,你是自私的,你就是無法控制。
我一定是稍微動了一下,因為克羅斯說:「嘿。」他用那種半真音、半悄悄話的啞啞嗓音說,比實際說話時的音量還小,但意義不減。
「不要得味精頭痛症了。」她大叫。
拜登先生笑了。「沒有人是完美的,對吧?但是,黎,我知道妳用妳自己的方式為這個地方貢獻了很多。」
「有最喜歡的課嗎?」
我轉過身,開始朝宿舍的方向走去,而且愈走愈快。就在我匆匆忙忙趕路的途中,我突然覺得不要被看見很重要,我不只不想撞見克羅斯,我也不想遇到任何人,連老師都最好不要。我真的開始懷念起以前的我,在昨夜之前的那個我。那時我會跟瑪莎一起去吃星期天的早餐,可能和其他學生說話,也可能不說話,我會吃兩份煎餅,而且這樣沒關係。十二年級這一年的頭幾週,是我在奧特時感覺最平靜的時間,沒有壓力,我不用跟任何人解釋什麼,不用努力爭取誰的注意。或者也許我是有啦(我當然一直以來都在爭取克羅斯的注意),只是在那些我認為他不可能注意到的時刻,我就能夠毫不在意、非常自在。一切不過是在我腦袋中搬弄的雜耍罷了。而現在,有件對我重要的事情出現了,有東西可以讓我搞砸了。
「等我一下。」他跟著我,嘴裡含糊不清地說著。我打開了通勤學生室的門。房間裡只有一扇窗戶,百葉窗拉起,街燈的燈光從外頭照了進來,所以大致上還分得清方向。床上有個睡袋,我躺到上面,然後又坐了起來,伸手去拉克羅斯。他又到了我身上。他的卡其褲和皮帶扣環、他襯衫上整排的鈕釦、我的臉在他的脖子旁邊,就在他的左耳下面,他的鬍碴、他聞起來有多香、他的身體總是多溫暖,還有我有多喜歡和他在一起。
我去了洗手間。當我洗手看到水槽上鏡子裡的自己時,我知道我要做什麼了,我要做我一直以來計劃要做的事。
我把眼神拉回拜登先生身上。我覺得奧特最棒的地方(從我坐在這裡的這一刻看來)就是克羅斯,「我覺得奧特最棒的地方是我的朋友。」我說。
他也和我一樣,一直把最好的保留到最好。但克羅斯和我之間的差異在於:他做了決定、他施展了控制權、他成功達成目標了。我則沒有。我一直等待他,但他沒有看我。
「他記得的。」瑪莎放下她的梳子,拿起香水瓶,把一些香水噴到她前方的空中,再走進香水的霧氣裡——這一招是我九年級時從蒂德那兒學來、再傳授給瑪莎的。「聽起來他並沒有真的那麼醉。妳知道的,有很多男生喝一大堆酒之後會舉不起來。」
基本上,我沒怎麼把我媽當成吸收新知的來源。她不像凱莉.羅保德的媽媽,她和我們聽同一個廣播電台、知道所有衣服的品牌,還有六年級裡可愛男生的名字。我媽是個和善但消息不怎麼靈通的人。四年級時,我問她型男是什麼,她發自內心地說:「知易行難呀,就是知道很容易,但是實行起來很困難。」
「如果我沒弄錯的話,妳是要去密西根大學?」
我的臉頰在發燙。
「我目前拿到的是B減。」
瑪莎沉默了一下,然後說:「這個嘛,看起來並不像個意外。」
她沉默了很久沒有回答。最後說:「是呀,算是吧。」
送花活動是一個募款活動,由奧特的社交康樂委員會主辦,簡稱社康會。這是個由漂亮女生組成的社團,每年負責籌劃舞會和主持春季嘉年華會。而送花活動可預期的最大缺點正是這點:不論你是送花給誰、你在小紙條上寫了什麼訊息,社康會女孩都會看到。她們處理所有的申請表格,所以很自然地,某一朵特定的花的贈花者或收花者愈接近她們的社交核心,那朵花能激起她們興趣的可能性就愈大。因此,在秘密仰慕者送的花裡,實在沒有什麼秘密。
我製造的這團混亂(這團混亂是我製造的嗎?)實在是太可怕了,根本難以吸收或量化。這一刻我這個人,那篇文章讓我變成的這個人,和我過去四年來努力想當的那個人完全相反。這可能是我犯的錯誤裡最糟糕的一個了。
我搖搖頭。
體育館寂靜無聲。我覺得受到好大的稱讚又好難為情,以至於我根本不敢看他的眼睛。我聽到他嚥了口口水,接著(在這段期間,他的籃球都一直靠在他右邊的臀部)他往下彎腰,把球放到了地板上。當他再站了起來,他說:「黎——」當我m.hetubook.com.com有勇氣再度看他的眼睛,他也在看著我,他的眼神感覺既強勢又溫柔。(我想這麼說並不誇張,我的人生從那時起,就一直在尋找那個神情,而到目前為止,我還沒有第二次看到這兩種衝突那麼平衡的。也許在高中之後,這種平衡就不存在了。)
「所以妳覺得我沒辦法申請進布朗?」
我們停到了車道上,我從車裡看到我媽在擋風雪的外層門上貼了一張:「歡迎回家過耶誕,黎!」在標語的角落,她畫上了冬青樹的嫩枝。
克羅斯第三次過來的時候,他半躺在我身上。我們的手已經纏在一起了。(我很訝異地發現勾搭居然是那麼地隨便,而這也是其中的一項好處:你們的身體不像整齊劃一的水上芭蕾那樣順暢而精確,但它們仍然是你們的身體——如果另一個人的重量分配得不對的話,你的手臂還是會痛,而你的鼻子也可能會撞上他的鎖骨。這種笨拙讓我覺得很自在,好像克羅斯和我是朋友似的。)我對他說:「我們不能待這裡。我們不能——」他吻上了我的嘴打斷我,然後我說:「不行,克羅斯,真的——」
「完全正確。這就是我要說的,妳有批評,然後妳表達了出來。」
「那我應該跟他說些什麼?還有什麼時候說?」
或者也許,對他來說是,但對我來說,從來不是。
「黎,用不著我教妳怎麼做,這不公平。」
我是幾小時後知道這整件事的,靠著晚飯中別人聊天的片段和瑪莎,我拼湊出一連串的事件。瑪莎是由拜登先生告知此事的,因為他們決定延後本來預定那天晚上要召開的紀律會議。晚餐時,我聽著同學的對話,一開始本來擔心他傷得很重,等知道並不嚴重,我宣示主權的心理又跑了出來——難道這場不幸不也應該是屬於我的嗎?
「他們也上寄宿學校嗎?」
「真的嗎?」瑪莎滿嘴都是食物,這讓她的聲音含糊不清,但我仍然能從她揚起的眉毛判斷她很訝異。她把食物吞了下去:「為什麼她會想知道這種事?」
「那我們下週還應該去妳的畢業典禮嗎?」爸說。「妳媽跟我還應該要請假,把妳的兩個弟弟從學校裡拖出來,好讓妳學校的人告訴我:『我們從來沒有冷落你的女兒,不過謝謝你開出來的那些支票』嗎?妳知道我要怎麼回答嗎?謝謝你們的好意,但是我心領了。」我爸從來不明白,而我也從來沒有試著讓他明白,他開出來的那些支票根本就無足輕重、微不足道、幾乎只是意思意思而已。我想他真的說服了他自己相信,要是他把我從奧特拉出來的話,拜登先生就必須,嗯,比如說,賣掉他的賓士車了。
我們站了起來。「妳沒事了嗎?」他問道。
「不算有吧。我們在這裡什麼東西都不用現金。不論課本,或是你要搭車去波士頓,只要在一張卡片上填上學生證號碼就好了。」
我眨了眨眼。
我痛恨當討厭鬼,我不想當那種老是想要聊聊的女孩。和他聊聊當然就是我所想要的,但我不想用逼他的方式,不想沒事找事。
「去吧。」我說,然後擁抱了她一下。「妳會趕不上巴士。」
「我跟他說了十點十五分。」
「因為爸媽嗎?」荷頓問。她塞了一支香菸進嘴巴,拿出一個粉紅色的塑膠打火機,湊到了香菸的頂端。她的打火機看起來又廉價又酷,應該說廉價得很酷。但荷頓是怎麼知道的?是什麼讓它看起來不會廉價得很俗氣?「我都告訴我爸媽餐廳太滿了,我萬不得已只好坐到吸菸區。」她說。
「妳是李奧納多.達文西再世。」
「我想我最好澴是留在這裡。」我說。「但幫我跟妳爸媽說聲嗨。」
午夜彌撒時,因為是午夜,因為教堂裡聞起來都是薰香的香氣,因為耶誕頌歌讓我想起小時候,因為外頭又黑又冷,我希望克羅斯就在坐我身邊的板凳上,這樣我們就能手牽著手,或是讓我靠著他。我不會讓每個人都會注意到的那樣明顯地抓著他,我只希望他在這裡,這樣可以讓我確定我們在一起。我想像克羅斯和他的兄弟姊妹及父母在曼哈頓的畫面——他家大概會有一棵只裝了白燈和玻璃飾品的耶誕樹吧——他們所有的人喝著蘇格蘭威士忌,給彼此的禮物不是長襪和塑膠鑰匙圈,而是皮夾和真絲領帶。
我把紙張遞給她,她大略地瞄了一下。她在讀的時候沒有發出任何支持的聲音。
另外還有強納生的室友吳羅素。他的話也不多,但他在場時比道格好多了。也不知道是為什麼(其實除了幾個眼神交流外,也就沒有別的什麼了),我一直覺得羅素愛上了瑪莎,而且我每星期離開學生餐廳時都會跟她提起一次,但她總是否認。我對羅素所知甚少,我只知道他是從佛羅里逹州的清水灣來的。但有時候我會希望他愛上的是我,這樣我就可以在春假時去他那裡找他。
有段時間,我很高興天色漸漸暗了,高興學校變得空盪盪的——長週末還會在學校的人,只有那些沒有受邀去任何地方、或是窮到沒錢旅行、或者以上皆是的人。每學期都會有一個長週末。九年級時我春天、夏天、秋天三個學期的三個假期都待在學校裡,不過現在已經很難想起我是怎麼捱過那些時間的了,也許是看看雜誌吧,等吃飯的時間到來,然後覺得自己很孤單。
「昨天晚上我幫提姆還有約瑟夫做餅乾,要帶給他們的老師。我把食譜的份量加了三倍,結果做出來的是一團漿糊。我就想,這個嘛,難怪黎會做不好。要是我自己對數學完全沒有概念還要要求妳,就太不公平了。」
「祝他們好運。那是哪些畢業生?」
我們肩並著肩,坐在另一張桌子,沒有去拿食物。我的心怦怦地跳著,我的手指在發抖。瑪莎拿來的報紙已經翻開到文章的第二頁,不是文章開頭的地方。瑪莎翻了回去。我看到了,文章是從那一版的第一頁開始的——頭版的第一頁。標題是:寄宿學校高喊改革,學生宣稱另有乾坤。底下一排比較小的字寫著:身為白人、中產階級——和局外人,是什麼感覺?
「我想是吧。」我頓了一下,「妳覺得我應該送一朵給克羅斯嗎?」
「妳是魚還是乳酪?」
「等等。」她說。「我有主意了。你們可以用通勤學生室。」
「比如說吃早餐的時候,我不會走過去,親你一下,跟你道早安。」我說。「如果這是你害怕的事的話。」
他轉了過來,還有另外那兩個十年級的男生。「有什麼我可以為妳效勞的嗎?」克羅斯問。他的聲音不是全然的友善。
她臉上的表情透露了她並不相信我,還有她並不怪我說謊。但我並不是完全在說謊。「我想去念布朗是因為它會吸引很多有趣的人,」我說,「還有因為它位在東北部,還有它沒有捐款的要求。」我想去念布朗是因為如果我進了布朗的話,這會代表我是個有資格待在那裡的人。另外還有,因為如果我是有資格待在那裡的人,而且如果這件事有正式證明的話,那麼這代表未來的每件事,結果都將會變得一帆風順。
我看著窗外。陽光從附近一棵山毛櫸的枝椏間篩了下來。
在門口那兒,他遲疑了一下,左右看了看走廊的兩側。右邊是瑪莎和我的房間,另外兩間房間、浴室、一扇我不知道通往哪裡的火災逃生門,左邊是更多的房間和通往交誼廳的樓梯。我從克羅斯身後,越過他看著走廊,神奇的是,現在都還沒有人出來。
那天早上,我在信箱裡收到一封富雷屈學務長的通知。信裡他指責我蹺掉星期天的禮拜,然後叫我下午五點去學生餐廳報到,去「擦桌子」——基本上就是做一些晚飯前的清潔工作。
他搖搖頭。他沒有說我沒搞砸。(他大概覺得我有吧——另外,當然,他也可能是那個用就事論事、但並不殘酷的方式,對安姬.法茲評論我的不受歡迎的人。)相反地,達登說:「我知道。」
我點點頭。
「我不想去中西部的學校。」我說。「我比較喜歡這裡。」
走進燈火通明的走廊是很恐怖的。我已經把他從床上拉起,拖過了房間,但是當我把門打開時,我們失去了肢體上的接觸,而在這麼亮的地方完全沒有碰到彼此,感覺超級可怕的。
「進行得怎麼樣?」她說。「那傢伙人好不好?」她打開一包燕麥餅乾棒,折成兩半,拿了一半給我。我搖搖頭。
另外,我覺得瑪莎和克羅斯都是不贊成洩露親密關係細節的人。如果只會讓他們其中一個人不高興的話,我也許還會告訴瑪莎,但想像他們兩人責難的雙重壓力阻止了我。
他輕輕地把我的腿推得更開,開始進入。我感覺到了第一陣的痛處,但不是真的痛,而是自己預期的痛。我並不知道自己在抗拒,直到他說:「怎麼了?」然後又說,「沒關係的。」
「住在宿舍很特別吧,對不對?」拜登先生說。「可以培養出真正親近的感覺。」
「有時候。」
「我想那是代表不用。」我說。
「我告訴妳,黎。」安姬說。「妳給了我很多很棒的資料,我對妳的知無不言真的感激不盡。」她遞給我一張名片,寫著《紐約時報》的部分就是報紙上頭那種花稍的字體。「如果有任何問題的話,歡迎打電話給我。」
每年伴隨著小紙條,我都會收到一朵杏君送的粉紅色康乃馨(代表友誼)和一朵瑪莎送的白色康乃馨(代表秘密仰慕者)。瑪莎的字條上會用她不加掩飾的字跡寫著:「妳火熱的謎樣男人上」這類的話。十年級時,我也從蒂德那兒收到了一朵粉紅色康乃馨(這讓我馬上希望我自己也有送她),還有從我的導師普瑟克那兒到了一朵粉紅色的。她是少數參與送花活動的教職人員,有許多的教職員都公開地反對。我從來沒有收過玫瑰,玫瑰當然代表愛情,而且一支要價三塊美元,相較之下,康乃馨一朵只要一塊半。
「他在哪裡?」我問道。
「我還以為記者會用錄音機。」
他摸摸我的頭髮,我沒有想說什麼,或是想要他說什麼,這一刻我就只想要這樣。全身的痠痛讓我不確定還要多久我才能再次發|生|關|系,但是這種痠痛並不壞,就像是健行之後的感覺,因為你樂意去做的一件事而得來的痠痛。兩天後,我去醫護室拿了我的第一包避孕藥,這讓我覺得自己超級不像我的,要是我看著鏡子裡,看到的是一個生了兩個小孩的四十歲母親、或是女牛仔、或是在加勒比海遊艇上的健身有氧教練,我也不會驚訝。而真實的情況是我和克羅斯一起躺在床上。
我的一時之勇(或者不論推著我穿越天井走過來的力量叫作什麼)漸漸縮小。「嗨。」我小聲地說。我打量了一下房間:兩張床都沒有疊被子,房間裡唯一的光線來自桌燈和放在窗台上的熔岩燈。除了戴文之外沒半個人。
最丟臉的是,我還第二次回去找克羅斯。或者應該說第三次,如果在半夜去他宿舍房間結果只找到戴文的那次也算的話。在那一週之前我從來沒有去過他的房間,而那段時間裡的四天裡我就去了兩次。那天天色剛喑,在晚餐之前,我穿過交誼廳,走進走廊。我差點撞上馬利歐.鮑馬瑟達,他剛剛從浴室走了出來,一臉困惑地看著我,而我甚至沒有停下來道歉,或是解釋自己的行為。到了走廊的盡頭,我敲敲房門(籃球員的海報還掛在那裡)然後不等人家應聲,我就開門走了進去。房間裡沒有人。窗外還有點光線,房間裡很陰暗,我可以聽到放在床邊白色一格一格的塑膠條板箱上頭、鬧鐘的滴答滴答聲。
「我開玩笑的啦。」他低頭看了看手錶。他的頭髮也是濕的,當我們站在那裡,我突然閃過一個奇怪的念頭,好像我們剛剛一起洗過澡似的。我的臉脹得通紅。
「可是它們通常都是對的。」我用我的手背擦擦鼻子。「還記得凱瑟琳.龐德和亞歷山大.希瓦德那一次嗎?一開始沒人相信那是真的,但的確是。」
「你從來就不想當我的男朋友。」
我沒有全神貫注地在聽她說,我在看克羅斯,看著他在房間裡走動、跳舞、離開、回來、和薩德.馬隆尼還有達登聊了一會兒。我留在派對上,因為這樣我可以繼續看著他。瑪莎和我本來都應該到她叔叔阿姨在薩莫維耳的家過夜的,但是瑪莎離開的時候,我卻留下來。我想因為我喝醉酒了,也許一切都會不同,隨著夜色一點一滴地消逝,克羅斯終究是會過來找我的。
我和史坦尚太太的面談是在這天的最後一堂課。我以前就跟她面談過。在奧特,申請大學的諮商從十一年級的春天開始。但是這一次的面談要做出最後決議,我得跟她提出要申請的大學名單。
我突然想到,在克羅斯之前,我八成比現在古怪許多,比現在不滿得多。如果你知道自己的快樂來自何處,就能有耐心。你明白有許多時候,你只是在熬過那個場合,而這麼想就能讓壓力減輕。你不再期待每一次互動真的能為你帶來些什麼。而想要得愈少,你就變得愈慷慨——毫無疑問的,今年的耶誕節,我計畫對於每一位我在南彎遇到的人更加和善,尤其是對我的家人。
在我自己的籃球比賽上,我發現我總是半睡半醒,不太注意另外一隊,倒比較在意我的短褲有沒有往上捲,或是午餐的炸雞塊有沒有在胃裡翻騰。但是在克羅斯的比賽上,我總是全神貫注地看著比賽本身:球員鞋子發出尖銳的嘎吱嘎吱聲、裁判的哨音、收到不喜歡的判決時,球員和教練抗議的方式。
「然後妳的爸媽會付帳單?」
「妳不想要我送嗎?如果妳不想的話,我就不送了。」
「我沒有女朋友。」克羅斯說。
「泰瑞!」我媽大叫,但我想她是因為客人而感到不自在,不是因為我。我爸媽似乎都認為我並不知道處女或是口|交是什麼。
「跟我說些妳覺得最棒的地方。」
「我不是每件事都確定,」我說,「但我確定這一項,就是你從來就不想當我的男朋友。」
我下了個結論:體育活動內蘊含著真相,沒有被說出的真相(平時我們才剛開口,總是沒多久就開始咒罵自己,才沒聊兩句,我們聽起來已經非常渺小和不光彩),而很難相信我過去居然從來沒有瞭解這一點。體育活動是獎勵毫不費力和不在意別人眼光的這兩件事,沒錯,它們確認了這個世界上確實是有以技巧和價值劃分的階級,而且每個人都知道有這回事(看到男生的球員在一節結束前的兩分鐘被換下來,我就想到女生球隊的教練從來沒有那麼狠心),它們展現了在這個世界上最棒的事就是年輕、強壯、快速。在高中籃球賽中好好打上一場比賽(這是我從來沒幹過的事,但我看得出來)能讓你明白什麼叫做活著。成人的生活中有哪一點可以比得上?我承認,成人的世界裡是有瑪格麗特酒,也沒有作業要寫,但成人世界裡也有會議室裡、躺在霓虹燈下、白白蓬蓬的焙果,有水電工要等,還要和無聊的鄰居話家常。
當克羅斯笑了,我覺得這似乎是這個世界上發生過最美好的事。奇怪的是,我覺得眼前這個情況很容易應付,也許是因為這件事的奇異性:因為我們兩個人居然單獨在一起,因為現在是大半夜的,因為我從來不曾預期或計畫這一切。
我很有效率?
我點點頭。在我已經習慣把錢視為最糟的可能話題時,這麼明目張膽地談錢感覺有點不太真實。感覺就像去看婦產科似的(我在大學的時候開始去看)——感覺就像要把我的陰|部赤|裸裸地攤在醫生的面前那般尷尬與抱歉,還有像是在想起真的沒有什麼好東藏西藏的、我來這裡的目的就是給人家看我的陰|部時,那種既感覺解脫又說不出的怪。
電話公司的自動語音系統要我再塞一個九十分錢進去。安姬還在說個沒完,也許在她那頭,她聽不到這個聲音。我大腿上的零錢還剩下三分之二,但我就這樣坐在那裡聽著,動也不動,直到電話自動斷線。
我移到了下一桶,這裡的花大概只有上一桶的一半。我先檢查玫瑰,然後看到了有一朵上頭有我的名字。紙條上所有的字母都大寫,是用藍色墨水寫的。我樂得要發狂,狂喜的氣球升起。我把紙條拆開,感覺好像拆了好久,但實際上一定還不到一秒,我發燙、不能自已、因為感激而渾身發抖,心裡想著:終於呀,終於,終於。
「如果我寫一篇真的很好的小論文給布朗怎麼樣?」
接著,我想到了沒有人知道克羅斯和我正在暗通款曲的事,或者他們只是檯面上裝作不知道。但就在這一刻,我也發現,我一直在預期這個秘密會被洩露出去,因為在奧特,秘密是永遠藏不住的。克羅斯的室友戴文一定知道,不然就是克羅斯在早上四點四十五分離開時,被我們宿舍剛好在走廊上、要去洗手間的女孩目擊(一定會是克羅斯洩露出去的,不會是我)。但我要求克羅斯不要說出去時,我並不是在惺惺作態,我只是覺得其他人不用經過詳細的討論,就能得知基本的事實。
但這些感覺在一瞬間全變了味,因為我發現這朵花不是來自克羅斯、而是奧伯立——奧伯立送的?奧伯立?
我在心中大聲吶喊:你都去了哪裡了?我做了什麼嗎?拜託你回來吧,因為你不回來的話,我會受不了的。我心想,難道他之前的過夜只是試用期嗎?我的行為有讓他失望嗎?
聽著他說話,我覺得有一點難定位出他憤怒的中心。奧特的人會生我的氣是因為,我在公開的平台上發表批評學校的言論。但我爸的不滿顯然是很個人的。
接下來一路上我都沒有說話,他們則聊起了生日派對,約瑟夫告訴我爸媽的事遠比我多。接著對話轉到了和約瑟夫學校對抗的中學籃球隊。他們提到的所有人名都是我已經認識,或是一開始就不認識的孩子。大約開到一半,爸從後照鏡裡和我的目光對上,我馬上移開眼神。然後他說:「我得說,約瑟夫,我從來沒發現你姊在對話中的貢獻這麼動聽。」他們兩人都笑了,約瑟夫笑得尤其厲害。
然後我發現我對自己的感覺改變了好多,也許是從九年級春天瑪莎變成我的朋友,開始慢慢改變的,接著好像就一直沒什麼大變動,直到上一個五月她被選為領袖生、而我成了領袖生的室友,它才又動了起來。在過去幾個星期內,我對自己的印象又再次改變了,就在我第一次吻了克羅斯之後。
「那妳想要有什麼事發生?」瑪莎問道。「說真的。」
「嗯,親愛的,鮑勒茲克先生一直非常支持妳爸,我只是覺得很重要——」
「我們連保險套都沒有耶。」
在他隔兩天後過來的那個晚上,他對於被大學錄取的反應是淡淡的禮貌回應。我恭喜他時,他說了「謝謝」——事實上,這兩個字就是他全部的反應——這讓我覺得我不是個他會一起討論像念大學這種、既平常又私人的話題的人。他最後會跟哪一種室友同住、他要主修什麼、會不會加入籃球隊等事,感覺上他好像還比較可能跟瑪莎討論這些,而不是跟我。他會告訴我的都是那些自成一體的他的個人小故事:三歲的時候,他考砸了一家私立學校的入學考試,因為他說大象有五條腿(他以為象鼻子也算);十一歲時,他在他們家位於紐約的那棟大樓裡玩「不給糖、就搗蛋」,結果四樓一個穿著黑色襯衣、蹬著高跟鞋的女人來應門(她甚至沒有任何糖果,所以她給了克羅斯和他朋友一包已經打開的奧利歐餅乾)。這些故事讓我覺得很安全、很喜歡,但也離他好遠。
一開始,克羅斯宿舍的交誼廳裡似乎沒有人。但當門在我身後關上,一顆頭從電視前的沙發冒了出來。是九年級的蒙地.哈爾。電視的音量關掉了,蒙地的臉看起來有些蒼白。
然後他說:「黎。」
第二天的課在中午時結束。我在拜登先生家的前面,搭上前往羅根國際機場的巴士。當巴士開走時,我看著窗外,心想:不、不、不要。
「我不是叫妳消極。這正是妳讓我擔心的地方,感覺上妳好像是把一切都交到了他的手上,由他決定。妳絕對應該表達妳想要什麼,而如果他不能應付的話,那是他的問題。」
「鴕鳥心態。」
「結束了,」我說,「和克羅斯有關的一切都結束了。」如果我大聲地說出來,也許我會終於停止如此滿懷期待。
「我喜歡妳的床。」他說。
一股害怕的寒意鋪天蓋地而來。所以被逮到就是這種感覺吧——我到底還是被抓到了。而且這完全不讓人有浪漫或是冒險的感覺。現在是中午十二點五十分,只有我自己一個人,而我總是想像我會和克羅斯一起被抓。也許我被出賣了,但克羅斯沒有,也許某一個女生(我第一個會猜席拉.湯普金斯)說看到我和某個不知名的男生在一起。
康琦塔說完之後,照慣例地一片寂靜(在禮拜堂談話之後是絕對不會鼓掌的),然後我們站了起來唱讚美詩。這是今年最後一次全校一起做禮拜,畢業典禮那天早上還有一場,但只有畢業生和家長會參加。在放假之前,包括暑假的時候,我們唱的讚美詩總是:「下次相見之前,願主與你同在」,而這也是我們那天唱的歌。我們四段的歌詞全都唱——在奧特,我們總是唱完所有美詩的所有段落——當我們唱到第三段,歌詞是:「當生命的荊棘波折讓你迷惑/讓祂永不落空的手把你掌握」,我的淚水湧了上來。
「還會有誰,」她說,「荷頓.金納莉、道格.邁爾斯。」
「《奧特之聲》是一群沒用的人寫的。」
「我是黎.費歐若。」我說。
「真的嗎?」
要加入他們,有一些我必須說的話,在草地上有一塊我必須坐的位置,有一個坐下後必須擺的姿勢。對其他人來說,這些決定似乎毫不費力,根本就稱不上什麼決定,但是對我來說,它們從來不曾不是決定。
他的下巴繃緊了一下,這代表至少我把他弄生氣了。
「克羅斯.舒格曼。」我說。「哪間房間是他的?」
「嚴格說來,單單因為我知道你們違反了參訪規定,就憑這一點,我就應該把你們交上去。我想是沒有人期望我這麼做啦,但是我的確每天都要和拜登先生還有小富說到話,而他們把我視為一個誠實的人。妳並不是那個三不五時要跟他們開會、看著他們的眼睛、討論學校誠實風氣的人。」
接著剩下的畢業生週就一直差不多是這樣,雖然每一次、每場派對,我的驚訝都愈來愈少。到了這一週的尾聲,克羅斯和荷頓甚至沒有等到時間很晚、或是他們喝醉之後。你會看到他們下午在約翰.布德利家的吊床上扭成一團,或是在艾蜜莉.菲立浦家的廚房裡,看到克羅斯坐在吧台的高腳椅上,荷頓則窩在他的大腿上。
「約瑟夫不應該坐前面。」我說。
「聽著。」他瞇起眼睛。「在妳開始自命清高以前,也許妳會想知道今年的保管人是誰。」
「我們是在吵架嗎?」瑪莎問。
「數學怎麼樣?」
他正在親我的肩膀。他沒有說什麼,但我能感覺到他正在傾聽。
「如果這件事讓妳很難受的話,暑假的時候寫封信給他吧。」達登說。「至於現在,就讓一切風輕雲淡吧。」
「妳被捕了。」克羅斯說,「瑪莎把每件事都告訴妳了,我就知道。」
房間深處有盞點亮的燈,有人坐在書桌前。一開始,因為我正在找克羅斯,我以為那是他。但那個人抬起頭來,我看到了是克羅斯的室友戴文。過去四年來,戴文從瘦瘦乾乾的變得到現在幾乎有一點胖。他有一頭金髮、深色的眉毛,和哈巴狗的鼻子。
瑪莎走進期刊室時,她喘得很厲害,好像她剛剛是跑過來似的。「坐過去點。」她說。
「不過,」他加了一句,「這裡有點熱。等一下唷。」他把被單往我這兒推,抬起了他的上身,像是在做仰臥起坐那樣,然後雙手交叉,往上一提,把他的毛衣和T恤扯過了頭頂,扔到一旁。「好了,好多了。」
安姬.法茲笑了。「妳常常說人家壞話嗎?」
我猶豫了一下。「妳大概可以猜到。」
她讓這仵事成真了!要是她說她可以想像這個畫面的話,這並不代表事情就會發生,但說她無法想像,她差不多已經讓不會發生成定局了。難道她不知道我對她的建議有多麼言聽計從、多麼信任嗎?她讓我洩了氣,澆熄了我的希望。你怎麼原諒得了這樣的人呢?但我又怎麼能告訴她這些話?這樣會變得太醜陋了。如果是我把事情搞砸、做出需要她原諒的事,那麼這是非常典型的情況,但如果她是做錯事的一方,這會打亂我們友誼的平衡。我不會試著去解釋什麼,誰知道我到底能不能解釋得清楚?我犯的錯誤那麼公開和明顯,而她犯的錯是那麼地私人和主觀,我是唯一的目擊者。
我指了指他的枴杖。「還痛嗎?」
「也不算是。倒比較像是不知道為什麼,我就突然不再覺得我辦得到了。我在這裡好——好不起眼,好像沒有人期待我會有光芒似的。」
「我知道妳很認真的。」
我再次下床是在下午兩點鐘,主要還是因為我得去尿尿。我把蘇打餅乾從不透光的包裝紙中扯出來,吃了一整排,打開我的歷史課本,坐在摺疊沙發上,環顧房間,想著克羅斯。到了五點,瑪莎還沒回來,這代表我不能去吃晚飯了。我到了交誼廳裡,把水拿去煮,站在爐子旁邊等水開。這時候雅絲貝走了進來。她不住在艾爾汶宿舍,她住在隔壁的妍希宿舍,而且有時候會造訪我們這裡,找一個叫菲比.歐德威的十二年級生。
「這裡的人是不會很明顯地露出高人一等的樣子啦,但是他們對正常的標準——不知道為什麼我又想起了另一件事。就是星期六如果你沒有比賽的話,你可以搭巴士去波士頓。在你離開學校前,學務長會上車跟大家說:所有的校規在校外都仍然有效,然後等巴士在那天結束後回到學校,他會去和大家碰個面,隨機抽查大家的包包。去年有一次,巴士快要來波士頓接我們回去了,我在范威爾中心遇到了我們宿舍的女生。我們全都進了一家服裝店,其中一個女孩從架子上拿下一件衣服後,沒有試穿就直接拿到收銀台結帳。我問另一個女孩:『她不想試試看合不合身嗎?』她回答:『她只是要買東西來包酒的啦。』她是沒有說酒這個字,但她的意思就是這樣。而那件衣服大概要一百美元。」
奧特的讀經和報佳音儀式是在耶誕假期開始的前一晚舉行,克羅斯和瑪莎是三位智者中的兩位。據說智者總是由兩位畢業班領袖生來扮演,然後第三位會由表現傑出的十二年級生之中選出。不意外地,今年被選上的是達登.匹塔德。當所有人站起來唱〈東方三博士〉時,他們三個人穿著袍子、戴著皇冠,手裡拿著禮物(瑪莎被分到的是乳香),走向小禮拜堂走道的底端。
「沒事的,」他說,「我想讓妳舒服。」
「她不是棕髮啦。」荷頓說。「她把頭髮染成了金色。」他們還在聊那個穿牛仔靴、戴牛仔帽的女人。
「不用抱歉。」她說。「別擔心我了,我要妳多想想妳自己。」
這是個很棒的感恩節。我覺得很幸運可以認識瑪莎的家人,可以當瑪莎的室友。但在這些思緒底下,在我心底,所有的時間,我都還是在想克羅斯。
「沒有。嗯,不完全有啦。妳在文章裡說的話並不讓我意外。」
後來,當我試著想像我可能是在那些地方搞砸了,我就想到了這點——就是我幾乎不抵抗,我從來沒有讓他覺得夠困難。也許他覺得失望吧。也許這就像是凝聚了全身的力量、往一道你相信上了鎖的門上重重一撞,門卻輕易地開了——根本沒有上鎖。然後你站在那邊,看著房間裡面,試著回想當初你覺得你要的到底是什麼。
「沒事的。」達登說。
「好極了。據他們跟我敘述,這篇報導的角度是美國寄宿學校改變中的面貌,由奧特代替奧弗菲、哈特威學院、聖法蘭西等等學校受訪。它們想說的是,這些地方不再是有錢人家男孩的窩。我們有女孩,我們有黑人,我們有西班牙裔學生。除了名聲卓著之外,寄宿學校還是美國社會的縮影。」
我想我應該要選修戲劇課的,但已經太遲了。
相反的,她說的話基本上是:「妳不能讓這件事困擾妳」,這可不能和「我站在妳這邊」搞混。
「我知道妳在說什麼啦,開玩笑的。」
「所以我就直接閃人?」
這對我來說一點兒也不好笑,而且她居然沒有猜到這點讓我很訝異。
「你在說些什麼?」
「妳能想像他是我男朋友的畫面嗎?」我問道。
「媽,我懂了。」
我想到了達登,說道:「不是每一個人呀,妳就沒有。」
「瑪莎,妳想說什麼?」
「我那時也很納悶。後來我回去問我室友。我室友從來沒說過這種話,她好像有點尷尬。她說她不確定,但她想那可能是代表『低下中產階級』。」(我看得出來,那時瑪莎已經知道這就是LMC代表的意思,她只是因為要解釋給我聽,而變得不太自在。當我告訴她我為什麼會這麼問後,她說:「雅絲貝真是太荒謬了。」)
「我想我不會這麼說,我的意思是,畢竟我那個時候才十歲。」我感覺得出來訪談已經接近尾聲。訪問中的一些段落,我的心跳加速,臉頰脹紅——跟她說話有某種讓人興奮的感覺,好像我想說這些話已經很久了。但是想到和家人一起在車裡,我們之中沒人知道我四年後會離開家裡,這讓我感覺難過,心裡空空的。
當安姬再度開口,她的聲音柔和了下來。「這故事讓妳想起了什麼嗎?」
那整個週末,我不斷地忘掉和記起那篇文章。星期天,瑪莎和我大約八點起床,是早了一點,但並不是因為那篇報導。走向學生餐廳的一路上,我們討論畢業典禮那天(再過一個星期就是了)我們要穿什麼鞋子。奧特的畢業典禮上,大家不戴方帽子和黑長袍,而是穿白色的洋裝,男生則穿卡其長褲、深藍色外套、戴平頂硬草帽。然後我們開始談起去年安妮思.羅洛走上舞台去領畢業證書時,從樓梯滑倒的糗事。
「妳回家後會覺得自己和家人不一樣嗎?」
「但我並不笨。我知道現在事情和我在妳這個年紀的時候不一樣了。」
「那時候妳十六歲。」我說。在寂靜之中,我們又能再次聽到鋸東西的聲音。
「這個問題會讓妳不舒服嗎?」安姬問。
「我才不知道咧。」我說。「這樣是違反校規的耶。」
「那妳是怎麼知道的?」
「這樣實在太笨了。」史坦尚太太說。「我知道妳也知道這樣很笨。」
媽說:「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啦。」
他溜回寢室的速度快得幾乎讓我有點生氣。儘管他只差幾秒鐘就要被看到了,但這仍然代表他成功逃了出去,沒被看到,就和我整晚都在自己的床上一樣。我希望的是,他那時會跟我一樣困惑,我希望他沒想到要用逃生門(只有我才不會想到要用逃生門),我希望他和我一起從主要的樓梯下樓,被其他女生看到時,兩人都既羞怯又不敢看別人,接著他再默默地回到宿舍。也許沒有被老師抓到,或者也許我希望他被抓到,我希望我們一起被抓到——我們不會被踢出學校,因為違反參訪時間只算是小違規,但這樣的話,大家就會都知道了。
「跟妳說吧,小跳蚤。」爸說。「等我們回家後,我停好車,約瑟夫和我會下車,然後妳就可以坐在前座了。想坐多久坐多久。」
但也許現在我的好運才正要開始,也許從現在起,我將能得到我最想要的東西;雖然我並不確定除了克羅斯外,還有什麼是讓我更想要的。
「白人學生不能讓學校更多元呀,而且有很多白人小孩的爸媽付得起學費。」
約瑟夫轉向他的朋友。「你要搭便車嗎?」
達登哈哈大笑。
「是妳準備不夠充分嗎?」
「不,我真的很好奇。」我盡量讓我的聲音聽起來很感興趣。
憑著她的開放和彈性,她總是能讓我卸下武裝。她讓我自己選擇,然後我就是那個作決定的人。
「不是,我爸念的是西印第安那大學,我媽上了大學但沒念完,因為他們結婚了。」
「銀行和男孩的字首B是大寫還是小寫?」
「我去找他。」要是是爸去接約瑟夫的話,讓人難堪的部分不會是他說的話,而是他說話的語調、他的暴跳如雷,還有你可以感覺到別的小孩覺得你很可憐,因為你有個聽起來真的很討厭的爸爸。他們怎麼會瞭解,其實他只是個不在意自己聽起來怎麼樣的爸爸?這也是一種討厭啦,但離那種最極端的超級討厭還差得遠。
「因為妳是白人。」
為什麼我從來不曾加入他們?我也想加入,但是在我走近、站在這個團體的邊邊時,會有一段難以忍受的時刻。他們會把手遮在眼睛上,抬起頭看,心裡納悶我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
「哪樣?」我短暫、苦澀地笑了一下。「不要做我自己嗎?我以為我們剛剛達成共識說我有多妤笑和有效率。」
桌上的每個人仍然盯著我不放。
「你聽說,像是,那個我們——你聽到了什麼?」(達登是如此優雅沉著,反觀我是如此笨手笨腳和不滿足。)
「抱歉問了那麼多問題。」我說。
「高潮?」他說。
柯比個子高高的,人很好,也喜歡瑪莎,不過他的臉色蒼白,鼻子尖尖的,而且至少在我看來,他滿沒幽默感的。瑪莎回家的時候,他們會一起做一些事,像是一起騎五十哩路的單車,或是輪流讀出《奧德賽》中他們最喜歡的段落。我一點兒也不嫉妒。
「荷頓,」彼特叫她,「要是妳給我妳剛剛點的那一支菸,我就幫妳點另外一支。」
我跟著她走向另一張桌子的時候,道格喊我:「嘿,黎。」
那個時候的片刻清明在我一搭上地鐵後,就馬上消逝得無影無蹤,但是這些年來它又一再地返回我身邊。即使是現在——我比較大了,我的人生非常不同了——有些時候,我還是能再次感覺到,那天早上我感覺到的無限驚奇。
最後我說:「你想——」
克羅斯看了看他的紙。「我不知道妳也是不良分子耶。」他的語調比較放鬆了。「你們得去工作啦,」他對那兩個男生說。「還有不准隨隨便便的。」他們離開的時候,其中一個男生比了一個手|淫的姿勢。
接著是畢業典禮,這在各種典禮中算是虎頭蛇尾的那種。我家人住在雷蒙旅館,我十一年級秋天時,我爸媽待的同一家旅館。而星期六晚上,當我們在學校的停車場碰面、要一起走路去拜登先生家吃晚飯,他們告訴我的第一件事就是他們才剛剛登記住房,提姆就拉了一坨超級大的大便把馬桶給塞住了,他們只好換房間,因為馬桶的水都滿出來了。「他才七歲耶!」約瑟夫大叫,「七歲小孩怎麼能拉出那麼大坨的屎?」這時提姆臉紅了,他微微笑,好像他剛剛完成了什麼偉大的事,而謙遜的心讓他不去直接承認。
星期六晚上的比賽,坐在我身邊露天看台上的觀眾會一起反覆吶喊:「奧特,衝!」或者如果是克羅斯運球運過全場,他們會大叫:「小舒!小舒!小舒!」我從來沒有一起歡呼,在明亮的光線下,興奮擁擠的人群中,我總是覺得緊張和有點噁心。一開始我非常驚訝大家似乎都那麼在意,或者也許是驚訝他們居然不怎麼隱藏他們的在意。
春假和之前的耶誕假期大致上都差不多,除了白天的時候家裡是空無一人之外,因為我兩個弟弟的假期都已經開始了。在一片寧靜之中,我會隨便看看電視、不洗澡,而且在我感到特別可悲的時候,我會打開我爸媽的奧特通訊錄(我很確定他們從來沒用過),看著克羅斯的那一欄。當然,這是我已經在學校做過多次的事情,以至於在很早以前,看到克羅斯印在上面的名字和家裡的地址時,它們就已經失去它們的效力了。
瑪莎和柯比已經在一起一年多了,他是佛蒙特大學的大三學生。他們每個星期一通一次電話,他們會寫信給彼此、一起去度假。在他們這段感情的第六個月,瑪莎和他發|生|關|系了(是她的第一次),在此之前,他們先一起去了診所,檢查他有沒有愛滋,因為他跟前兩個女友發生過關係。
我點點頭。
「媽,妳不用叫出我所有朋友的名字。」
「妳不相信我嗎?」因為他說話的方式、因為他有多麼希望我會質疑他,我感覺得到他說的是真話。「因為他是保管人,」戴文繼續說著,「所以我要說,他居然沒有填掉一些空白實在是很不大方。但他有他兩難的地方啦。」
「妳覺得準備好上大學了嗎?」拜登先生問。
「那麼反之亦然。」我說。「拜登先生現在一定很愛你,他可能會想讓你當學務委員。」
「只要說說妳腦子裡想到的就好。」他說。
除此之外,為什麼瑪莎有男朋友,而我沒有就是對的?憑什麼她是畢業班領袖生,而我什麼也不是,就他媽的那麼合理?我是真的什麼都不是,我不是小禮拜堂領袖生,不是畢業紀念冊的編輯,也不是校隊吃長(瑪莎也是滑船隊的隊長)。我們十一年級後的那個夏天,有一天我仔細地讀過全班的名單,試著尋找和我一樣難以辨識的人,結果只想出了另外兩個:妮可.奧夫維許維德和丹.龐斯。他們兩人連無聊都還稱不上,根本是隱形人。
她拍拍我的背。
我很快地考慮了一下當場走人,叫計程車司機直接送我到機場的可能性。但事實上,這根本就完全不可能。我沒帶錢包、機票、衣服、我得帶回奧特的書。我打開後車門,坐了進去,氣得全身僵硬。
餐廳裡的學生和平時一樣多,但奇怪的是,他們全坐在同一張桌上。九年級、十年級、十一年級,都加入了總是和瑪莎與我同坐的那些十二年級生——強納生.崔葛、吳羅素、道格.邁爾斯、傑米.羅瑞生、珍妮和莎莉。另一件奇怪的事是沒有人在說話。
「格林尼爾在愛荷華州,貝洛伊特在威斯康辛州。」
「另一個原因是,我有著十三歲女孩對寄宿學校的很蠢的憧憬。」我繼續說道。「我從電視節目和《十七歲》雜誌得到了這種想法,我覺得寄宿學校聽起來滿光鮮亮麗的。所以我蒐集了一些資料,然後申請了。我爸媽覺得很怪,但等到我被錄取,他們就讓我來了。」
「我要回房間了。」
話一出口,我馬上就知道我聽起來語帶譏諷,而我沒有做任何事來彌補這個印象。我猜我是故意讓我聽起來這個樣子的,因為這是全世界最讓人害怕的事:他懂我。到底他是真的懂我的,還有我們互相瞭解彼此?我們即將要接吻。
安姬搖搖頭。「她買了哪種酒?」
「妳知道我會給妳什麼建議嗎?我會建議妳去申請布朗。去吧,為什麼不呢?但是我也希望妳能看看其他地方。妳有沒有照我們之前聊的,跟格林尼爾學院訂招生簡章呢?格林尼爾是間很棒的學校,還有貝洛伊特學院也是。」
教室的門不是完全帶上的。他用右手枴杖的尖端把門推開,然後用同一支枴杖,從另一頭把門再次關上。這一天天空陰陰的,灰色的光透過窗戶照了進來,克羅斯沒有打開頭頂的燈。這間教室裡有張長長的長方桌,他從那張桌子的桌邊拉了兩把椅子,讓它們面對著彼此。我本來以為另外一張是要給我坐的,但我發現他是要拿來放自己的腿。我徬徨地走到一邊,等著他給我指示,而我討厭自己一方面那麼被動,又一面在心裡暗自高興。
「不是啦,我是說——」
「那妳為什麼會上?」
我已經預先決定了,在情人節的前夕,我不會熬夜到半夜、去整桶的花朵裡翻箱倒櫃。我要直接去睡覺,到了早上,會是我的就會是我的。畢竟,十二年級生還表現出一副迫不及特的樣子是超級不合宜的。
然後我們可以聽到歌聲了,聽不清楚特定的字,但有聽到鋼琴和人聲。聽起來比實際上的距離還要遠。
「妳跟我說的就是這麼回事呀。」
午夜之前不久,瑪莎說她累壞了,想要離開。我正在和蒂德高談闊論聊到一半,蒂德已經喝得爛醉,用一種和善得奇怪的方式說著:「妳一直那麼憂傷和憤怒,即使我們才九年級的時候,妳就這個樣子了。為什麼妳要那麼憂傷和憤怒?要是我早知道妳是拿獎學金的,我就會借妳錢嘛。妳去年跟那個廚房小子約會,對不對?我知道的。」
我搖搖頭。
「妳不知道誰有補助、誰沒有?」
我們兩人都汗水淋漓,然後我們躺在那兒,開始變得濕濕、冷冷、黏黏的。席拉的睡袋是純棉的,不是那種可以阻擋濕氣的尼龍睡袋。但是我們的濕冷和黏答答並不要緊,或者我的肚子頂著他的屁股也沒關係——過去曾經讓我的自覺高漲、侷促不安的事,現在都不再會了。至少在黑暗之中,我不覺得自己對他有什麼好隱藏的。
送花活動的原意是:,早醒來就有花朵迎接你。但在大多數的宿舍裡,到了凌晨十二點十五分,花朵就已經被人家粗手粗腳地翻過了。
「妳可以坐一下,如果妳想平復一下情緒的話。」史坦尚太太說。
「請繼續。也許這麼說有點怪,黎,但我敢說這一定超級重要的。」
我得離開——這次是真的了,因為留下來是得不到什麼的。
我敲了敲他的窗戶。他瞪了一眼,做出嘴形、無聲地說:「去後面坐。」
「酒精會抑制你的中樞神經系統。」
有時候我會想,克羅斯到底知不知道我有多沒經驗。這個問題代表他知道,或者至少他知道我是處女。
「有什麼需要我效勞的?」
「妳要我們為妳的教育做出犧牲,我們做了。我們幫妳買課本、買機票,妳覺得我們為什麼要這麼做?因為妳告訴我們這很值得。妳說妳喜歡住在宿舍裡,喜歡上那些聰明的課。然後現在妳又說:沒有,我過得很悲慘,學校對我不好,我什麼能做的都做了,但是這不是我想要的。這個嘛,我真不知道妳他媽的到底想要什麼,黎。」
我在艾蜜莉.菲立浦的家(這是最後一場派對了,在基恩市)打開了奧伯立給我的紙條,他傾吐對我的愛意的紙條。那時是凌晨三點三十分,我站在諾薇停車的空地上,在我的背包裡搜尋牙刷,然後發現了卡片。我很感動,不只是因為他寫的話很動聽,還因為(即使這是奧伯立寫的,小小的、一板一眼的奧伯立)這代表了《紐約時報》的文章沒有讓別人不敢跟我靠近。克羅斯.舒格曼不是唯一一個注意到我有價值的奧特男生。
現在我回想:吉恩呀吉恩!真的如妳所願了。火災演習結束了,其他的事情也是。那時候我們真的相信,在眨眼即逝的浮光掠影之中,我們能有所選擇嗎?今天看來,即使是那些無聊的部分,即使當時外頭已經冷到不行,而有一半的女孩光著腳丫——但所有一切都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我勉強擠出一個微笑。
「他現在大概被我氣瘋了。」事實上我有點兒訝異居hetubook.com•com然完全沒有拜登先生的消息。昨天早上點名解散時,我刻意和他眼神交會,但他只是把目光移開。
「感覺有點怪怪的。」我說。
不行,我不能告訴她任何事。我要當過去好好的、無能的黎,缺陷得有點可愛的黎,就像一隻就是無法遠離小溪的黃金獵犬,每次都把全身弄得濕淋淋、臭烘烘的再回家。
我本來應該會做些什麼來試著延長或是放大他承認的事。但他說:「舉例來說,冉恩的事,我敢說瑪莎一定告訴了妳所有大大小小的細節。」
他對我眨眨眼。
「沒關係,沒事的。」
「爸的意思是,有錢並不能讓妳變成更好的人。」
瑪莎咬著她的下嘴唇。「她和小舒是好朋友,對吧?」
「總之,」克羅斯說,「那些都是鬼扯淡,是男生在宿舍裡炫耀時說的話。」
聽誰說的?我心想。
我們看著彼此。當然,一直以來,瑪莎和我本來是可以在某個階段聊聊我們之間的不同的。但由於我們過去沒有這麼做,現在才開始聊的話,這個話題已經大到有點難以處理了。「她可能是隨便問問的。」她說。
我腦中閃過在同一間教室裡為克羅斯口|交的畫面,我臉色一變,雖然我無法判斷是因為噁心還是渴望。我坐到了桌子的側邊,我們那天坐的位置的對面。
有段時間.瑪莎在和吳羅素跳舞(我當然完全沒有跳舞),而我自己一個人則坐在一張八人座的圓桌,完全不在意別人的眼光。而危險的是,有什麼能阻止我直接走向克羅斯(他在吧台旁邊,和一群人在一起)、源源本本做出我心中想做的事的欲望?我想把我的手臂繞在他的脖子上,臉埋進他的胸口,就這樣永遠站在那裡。我喝了四瓶啤酒,難怪我沒有自己想像得那麼醉,而這就是阻止我上前的原因。
「妳覺得有錢的人和沒錢的人,他們之間有什麼不同?」
「我把那些事全部說給記者聽有讓你嚇到嗎?」我問。
這一次他在我清醒之前一路直接進到房間裡,趴在我的床上,手掌貼著我的手臂。
克羅斯和我發生的事之中出的錯,我現在能感覺出來了。不是道德上的大錯,倒比較像是把什麼事搞砸了,一個需要解釋的差錯:像是出現在雜貨店裡的小鳥、一個不停漏水的馬桶,或是在你朋友要來接你的那一刻,你打開了車門,卻發現那根本不是你朋友的車,開車的是個陌生人,而現在你必須道歉。
我沒有說話。
我們畢業之後我就再也沒見過克羅斯了,因為我們第五年的同學會時,他人在香港,為一家美國的證券公司工作,接著他計畫要來參加我們第十年的同學會(他現在住在波士頓),但是他的太太在前一天晚上開始陣痛了。最近瑪莎和她先生(他們也住在波士頓)和克羅斯及他的太太共進晚餐,之後瑪莎打了電話來,留言給我:「他把高爾夫球桿放在他的後車箱。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要跟妳說這個,但這好像是妳會欣賞的那種事。」
一開始我還不知道他說的是誰,但接著我知道了。
接著,終於到了應該回去奧特的前一天晚上了,對我來說,這才是真正的倒數計時。
我明白了,我最需要的是夜色必須再度降臨,讓一切無所遁形的明亮白晝過去:早餐、午餐、電腦螢幕、鞋帶,還有所有恐怖的交頭接耳,那些即使你沒有參與、只是在一旁聽著、等待結束的對話。但是在夜裡,你可以排除一切不愉快和不相關的事。只有你和另一個人,你們溫暖的皮膚,你們能讓彼此感覺有多好。(我有讓克羅斯感覺很好嗎?也許我本來可以更認真嘗試的,只不過我甚至不確定該從何試起。)
「進去會發生什麼事?」他問。
「但是你並不憤怒,」我看了他一眼,「對嗎?」
「如果戴文沒興趣的話,我又怎麼會感興趣?」
瑪莎沒有回話,然後她說:「我覺得這不能怪誰。這是這個事件走到盡頭的方式。我選擇推薦妳,拜登先生選擇了讓妳去做,妳選擇了告訴那個女人妳告訴她的話。」
我站了起來,早就穿好我的睡袍了,雖然他不喜歡我這樣做,有時候我會在我們做|愛完畢後,又把我睡袍穿上。他扣上褲子,聳了一下肩膀套上上衣和毛衣,伸手去抓門把,然後回頭看我,六叫:「快點!」
我正坐在地板上,背靠著牆。我挪了一下,她坐到了我的旁邊。
「他完全沒有提起那天晚上的事。」我說。「一個字也沒有。」
「妳說跟沒說也差不多。」(我的確在想,有沒有可能到最後沒有任何東西剩下來讓我懷念呢?我和奧特結束了,和克羅斯結束,和瑪莎結束了。)
直到話已出口,我才發現這和他第一次到我房間時說的話一模一樣。要是他說:「為什麼?」——他就一定是故意這麼說,是我們之前對話的遙遠回音——我會覺得他很棒。我會想要和他一起看些爛電影、一起去打保齡球、一起吃太多,還有一起說些難為情的小故事。我會覺得我們有相同的幽默感(克羅斯給我的夠多了,超出令人滿足的程度,而且這並不是個抱怨),但其實我們並沒有。
等我們走到了他朋友聽不到我們說話的地方,我說:「要是你知道爸的心情有多壞的話,你就不會說可以讓他搭便車的話。他住在哪裡?」
有一次他們和奧特的對手哈特威比賽,整場球賽下來雙方你來我往,相差不了幾分,接著哈特威在最後的一分半鐘得了八分。當記時器響起,我看著克羅斯,訝異地發現他正在哭。我反射地轉頭看別的地方,然後再看回來,他的臉皺成了一團,脹得通紅。他隨便抹了一下眼睛,搖搖頭,但他沒有衝進更衣室、或是用別的方法隱藏他的眼淚。達登.匹塔德站在他的面前,接著尼洛加入了他們。達登說起話來,看起來像是在說些安撫的話,手搭在克羅斯的手臂上。
絕望到不行。我心想,我只需要克羅斯再給我一次機會。如果他給我機會的話,我就能弄明白這是什麼情況。我會很感謝,而且不會用病態的方式表達我的感謝。
我只把這當作一個事實,沒有多想。我的心情已經糟到無法思考這件事本身、或是它看起來有多奇怪了。我就只是接受他的陪伴。我後來回想,這一刻也許就是我知道當別人是什麼滋味的時候,你可以體驗人生,但不用去仔細解析它。
任何地方都沒有克羅斯曾經來過的證據——我有想過要是他忘了帶走他的上衣或毛衣,我什麼也不會告訴別人的,但是他兩件都記得帶走——我又開始滑進過去那個熟悉的自我懷疑和茫然迷惘的狀態。感覺就像我應該要跟某人圖書館碰面,等我到了,他們卻不在那兒;或是我到了他們宿舍寢室的門口,就在要敲門前的那一剎那,我會想:我們約好見面的行程是我想像出來的嗎?有些時候我甚至沒辦法回電話,因為我會說服自己相信,別人先前的來電是我想像出來的。
那時候我覺得自己——也不能算是酷,很難想像我也會有酷的一天,但我覺得自己像是個我在九或十年級時、會被深深吸引的人。也就是說,現在也許有個九或十年級生可能會被我深深吸引,只不過我從來沒見到顯示這種可能性的任何證據。
至少有一分鐘的時間,我們就這樣坐在那裡,聽著我吸鼻涕。在這段期間,我努力幻想也許史坦尚太太會問我,究竟我真正在煩惱的事情是什麼,當我告訴她後,她會對克羅斯還有這個情況,做出一些聰明又真實的評論回覆我。我想成年人都忘記了青少年能對他們有多大的信賴,青少年有多願意相信成年人知道絕對的真相(只因為他們是成年人),或者願意相信絕對的真相甚至是可以被知道的。
「瑪莎,妳是被領袖生的工作洗腦了嗎?妳什麼時候開始覺得批評奧特應該要算是違反校規?」
我還是呆呆地看著他。
星期天早上大部分的人都會跳過早餐,但瑪莎和我每一次都會去。我們差不多九點的時候過去,會吃很慢、吃很多,然後和我們另外幾個也出現在學生餐廳裡的同學共看幾份報紙。其中一個固定出席的常客是強納生.崔葛,他會大肆批評《紐約時報》裡政經版的文章——他爸媽都是在華盛頓特區工作的律師。而不論這個世界上發生了任何大小事、哪些名字很難讀的國家正在打仗、有什麼藥品、能源,或市場危機正在日趨明朗,強納生都不只對這些話題十分熟諳,還有相當強烈的意見,主張應該要做些什麼事。有一次我問他說:「那你到底是民主黨還是共和黨的?」強納生說:「我是在社會議題上激進,但財務政策上保守。」結果也會來星期天早餐、但只讀體育版、而且不理其他人的足球隊員道格.邁爾斯說:「是不是很像雙性戀?」這話讓我發自內心覺得好笑,雖然我很確定道格平時是個渾蛋。
「克羅斯昨晚要來找瑪莎?」我不確定地問。
「克羅斯的房間在哪裡?」我問道。
剛剛被他用球擊上的門還在發出嗡嗡的回音,除此之外,體育館是絕對的寂靜。
球從籃網中落下,我開始拍手。
「你每一件事都會告訴戴文嗎?」
他什麼也沒說。然後我明白,不論我想說什麼,我得立刻開口說出來,他不會叫我說的。不幸的,知道這件事並沒有多大的幫助。我還是開不了口,因為它卡在我的體內,就像要排出頑強的糞便一樣,但出來的只有結結巴巴的熱空氣。「我想我要問的是,」我說,「我是魚還是乳酪?」
溜冰場離我們家有二十分鐘的車程。爸把車停在一棟寬寬矮矮的建築門口。停車場很大,只有半滿,有幾個男生戴著帽子,但沒穿大衣,在玻璃門外閒晃。
可是一個人躺在摺疊沙發上想他感覺幾乎像是在冥想,我們之間發生的每一件事、他說過的每一句話、他摸我的每一種方式,現在我想的時間可以比事情實際發生的時間還要久。
「我真的搞砸了,是吧?」我說。
我痛恨他們,因為他們覺得我和他們一樣。因為要是他們是對的,這代表我讓自己失望了。而要是他們是錯的,就代表我背叛了他們。
「妳也可以親回來。」他說。
除了現在,克羅斯正在嘗試。他的勃起是因為我,還是只是因為情境?而如果是因為我的話——那麼我應該要跟他做|愛嗎?感覺這似乎不是個非常好的主意。
「沒有,我想,我是說,我沒有不想。謝謝了。」我轉過身,就在這一刻,他非常非常輕地碰了一下我的臀部和背部之間的地方。就是這一碰讓我知道我們之間還會有後續發展。不只是因為我想要事情這樣發展,還因為這件事本身本來就會演變到這個局面。因為他的手放得那麼地低。要是他的手高一點的話,這個動作代表的意思可能是:不生氣?甚至僅僅是:回頭見。
所以我說錯話了。說真的,這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而已。「當我沒問啦。」我說。
我已經明白,在奧特這種環境裡,這是件非常了不得的大事。但同一時刻,對大部分的學生來說,這卻只是別人的大事,只有我才有切膚之痛。也許當這些小孩回家過暑假時,別人會問他們:你的學校真的那麼趾高氣揚嗎?那個女生和她表面上看起來一樣不快樂嗎?但這只會是聊天的話題,不會是他們的人生。
看著那些巴士開走,我覺得鬆了一口氣。我一個人待在房間裡,躺在摺疊沙發上,沒有看書,沒有睡覺,甚至沒有閉上眼睛。我想著克羅斯。當然,我在別的時候也會想他,但那些都是我一面在做事的時候。而且每當我試著在晚上想他,我通常都會想到睡著。
但是,情況依舊一樣糟。不是克羅斯沒有送花,而是他沒有送花給我。
九年級時我回家過了感恩節,但之後再也沒有,因為感恩節假期和耶誕假期中間只隔了幾個星期,而且機票很貴。(「我們愛妳,」有一次我爸說,「但沒愛那麼多啦。」)其他年級時,我則在瑪莎家過感恩節。今年也不例外,我們熬夜看電影,早上十一點才起床,然後早餐吃南瓜派。她的房間有兩張單人床,上頭是兩百支紗密織白床單和白羽絨被,白到我會害怕沾到原子筆墨水的那種,然後在衣櫥和櫃子裡,其他的什麼東西都有——毛巾、衛生紙、一盒盒的玉米片,地下室裡甚至還有另一台冰箱。
「他不是只是穿咖啡色燈芯絨裙加罩衫唷?」
「是這樣的。我會跟妳聊天、聊天,然後寫出文章,引用妳的一、兩段話。也許之後妳會想,為什麼安姬略過我其他聰明的見解,沒寫出來呢?那是因為我問的很多問題都只是為了弄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不會寫進文章裡,但會讓文章有內容,如果這麼說不會太自以為是的話。」
「是呀,戴文跟我說了。抱歉沒跟妳遇上。」當我們看著彼此,他似乎明白,我還在等待更多。「我到走廊另一頭薩德和羅勃的房間了。」他補了一句。我從來沒聽過他說謊,但他其實是和梅樂蒂.萊恩在一起的可能性似乎多得多,似乎令人心碎地更合邏輯。
「妳是要進密西根大學,對嗎?恭喜。」
從我九年級以來,每次我們擦肩而過,他都會說:「哈囉,黎。」或是「晚安,黎。」我都很想告訴他,可以不用記得我沒關係,他可以把他大腦的空間用來儲存,嗯,比如說某個有錢老校友的電話號碼。
「他們是在讀我的文章嗎?」我問瑪莎,接著到了離他們十呎遠的地方,我看得出來他們是在讀沒錯,每份報紙都有兩、三個人聚在一起看。
奇怪的是,這一大篇文章配的照片是非白人的匹塔德兩兄弟,他們坐在宿舍交誼廳裡的沙發上。達登用他的手比著什麼,而他九年級的弟弟艾立則在一旁笑著。更奇怪的是文章的第一段並不是關於匹塔德兄弟,而是關於我:
瑪莎嘆了口氣。「我知道妳真的很喜歡他。」
除了瑪莎和奧伯立外就沒有人送了——連杏君也沒有。就像酗酒爛醉一樣,我希望剛剛發生過的事能夠重來。即使結果相同,我仍然只會收到兩朵花,但為什麼我不能像個正常人一樣早上再起來,在去吃早餐的路上經過交誼廳,想起了今天是情人節,冷靜地拉出我的花朵,把它們插在我房間後面的花瓶中,然後忘了這整件事。
當我走回宿舍,唯一一盞亮著的燈就是我離開房間時留下的那一盞。那天晚上我睡了十二小時,然後接下來的第二天晚上也照樣睡滿半天,等著克羅斯回來。星期天時,巴納瑟太太開了休旅車載大家去魏思摩購物中心,放我們在那裡一下午。杏君和我去看了場電影,內容是一個住在郊區家庭中的年輕兒子死了,而劇中的一切都讓我想起克羅斯,或者說得更精確一點,是讓我想起他,然後繼續想著和他有關、但和電影沒有半點關係的事情。星期天的晚餐是凍肉冷盤,那天晚上的氣溫是從去年冬天以來,第一次掉到冰點以下。接著又是星期一了,克羅斯和所有其他的人,都回到了學校。
瑪莎要去搭巴士,是我曾經和她共乘許多次的巴士。就在她出發去搭那輛從奧特發車、會把她和其他學生載到波士頓在南站下車的巴士前,她站在寢室裡,面對著我。「妳確定不想一起來嗎?」她說。「我保證我不會讓妳分心的。」
「很多人跟你們說那篇文章的事嗎?」我問道。我家人什麼時候認識會讀《紐約時報》的人了?
戴文嫌惡地打量著我。「我最後聽到的消息是,他去投籃了。」
我安靜不語。從我們開始勾搭以來,他每三個晚上左右就來一次,到目前為止有五次。而在他来訪之間的空檔,我總是在說服自己,上一次就是他的最後一次,他不會再回來了——他從來沒有射|精。我只有握過他的小弟弟一次,而且那也是另一個我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幹嘛的時刻。多年來讀了那麼多女性雜誌,而我居然記不起來幫人家手|淫的基本法則——我只有把手指握起來,塋根上上下下地來回。那時候我側躺著,他開始磨蹭我的大腿和屁股,接著他的手指往下,然後滑進了我的體內。我覺得有點困擾(當然別人會覺得這個想法很可笑),甚至有點不知所措,這兩種活動居然同時發生。
這個想法似乎難以置信,我們在奧特時那麼常聚在一起,以至於我開始相信生命中包含了規劃估算,而不只是漸漸淡去。但那時我也明白,隨著一年一年愈來愈多的時間過去,我和康琦塔認識彼此的時間,還有我認識所有同學的時間,都會變得愈來愈無足輕重。在未來多年後的某一場雞尾酒派對上(我目前還揣測不出的某種狀況),當我在搜尋軼事笑料來說時,我會想到有一個我在寄宿學校認識的女孩,有一天她媽媽帶我們去吃午飯,她們家的保鑣就坐在隔壁桌。在說的同時,我不會有一絲的渴望或後悔,事實上,我會感到一切都不像真的,完全都不是,除了希望我的同伴覺得我說的話很有趣之外。
發表禮拜堂談話的人總是坐在牧師的左邊。而第二天早上,那個位子上坐的是康琦塔.麥斯威。我不能說我完全意外。當她踏上講道台的階梯時,我看到她穿了件黑色亞麻裙和白色的罩衫,她已經不再奇裝異服,頭髮也長長了。她清了清喉嚨,對麥克風說:「上星期日《紐約時報》上刊出的文章讓奧特生活圈中的許多人感到憤怒、受傷、被誤解,而我就是其中的一位。身為墨西哥裔的美國人,我尤其被那篇文章激怒。它反映的完全不是我過去四年來的生活經驗,因此我今天站到了這裡,為自己辯護。」
「所以妳覺得我背叛了學校嗎?」我說。我聽得出來我有點煩躁,但是煩躁(瑪莎永遠不會知道這點)是我們可以克服、重修舊好的——煩躁和我真正的感受相差了十萬八千里。
「再說一次它們在哪一州。」
「妳就是會。」克羅斯說。「我看得出來,妳以為我不瞭解妳嗎?」
這些對話就像是一個我從冰上開車過去的湖泊,只要我們沒有在這個話題逗留,或者只要我覺得反正那個人不會瞭解,我就可以留在冰面上。但有時候,要是我說得太久,我就會沉了下去,沉進冰涼、雜草蔓生的湖底。在水面下,我看不見,也無法呼吸,我會不斷下沉。而被湖水淹沒還不是最糟的部分,最糟的是我還必須再次浮出水面。
我用很微弱的聲音說:「對。」
「這樣很公平,」約瑟夫沒有回頭,說道:「開車出來的時候,妳就已經坐前面了。」
「你說得對,」我說,「我從來沒跟她說過話。」他的轉身走人是這段對話到目前為止發生的最糟的事。我提高音量:「我無法評論她有多好,但我的確認為她很漂亮。她甚至可能夠漂亮到讓你肯在公共場合和她打交道吧。」
「那妳在這裡做什麼?如果說完全就是我自作自受,妳還來警告我禮拜堂講話的事幹嘛?」
「是間加盟店,那間店是他的。」
「我大概會吧。」
「我不覺得席拉會介意啦。」瑪莎說。「反正不會很常,對吧?」
「哦,老天哪。」
「但是我為什麼應該去追求妳那麼肯定我不會得到的東西?」
在克羅斯第一次來找我後,一切就感覺好不確定。我想像要是別人聽到風聲的話,他們心裡只會想:她?但我們的關係持續下去了,克羅斯的來訪變成他選擇去做、而不是偶然發生的事。知道這個情況以後,我的行事方式並沒有改變,但它的確影響了我看待自己的社會地位,現在我覺得自己平常的舉止感覺既優雅又有魅力。我本來可以因為克羅斯對我感興趣而變得不可一世的,但你看——我還是如同往常一般謙虛,我沒有在做禮拜時突然坐到雅絲貝.蒙哥馬利的旁邊,或是期待她邀請我去格林尼治市。
「那LMC代表的是?」
「祝妳耶誕快樂,快樂到起毛球。」爸說。
「你確定嗎?」
我無法說話,因為我害怕要是我一開口,我可能會哭了出來,或者他可能會停止這麼做。我閉上了眼睛。
我無法想像他怎麼會知道。
「妳要說什麼?」克羅斯問。
我在奧特哭過很多次,但從來沒有在這麼多人面前。我閉上了眼睛,我怕我再也沒有勇氣睜開了。接著我感覺到另一隻手搭上了我的背,一個熟悉的聲音說道:「我們離開這裡吧。」
她嘆了口氣。「黎,」——我從來沒聽過有人帶著那麼多的同情叫我的名字,我可以感覺到我喉嚨裡哽了一個硬塊,淚水即將決堤。「妳的初級微積分幾乎要被當了。」她說。「妳要對抗的是這間學校的學生、妳的同學,他們都拿全A,而且學術評量測驗都拿滿分一千六。接著妳還要對抗來自全國各地的頂尖學生,而且我們都還沒談到財務補助的問題呢。我不想準備了一大堆,結果只是讓妳更失望,黎?」
十一月起,我開始出席他的籃球比賽。在他有比賽的前一晚,他從來沒有前來過夜。我高高地坐在露天看台上,通常坐在魯菲娜的旁邊,她會來是因為尼克.沙非也有比賽。星期六晚上的比賽人潮洶湧——我會叫瑪莎和我去看這些比賽——但是在下午的場次,其他學生也有他們自己的比賽,所以大部分的觀眾都是住在附近的家長、偶爾前來的老師,或是球隊的二軍。
他搖下車窗。「爸叫妳去後面坐啦。」他說。「妳表現得跟個白痴沒兩樣。」
德希太太看到我時,說道:「關於文章的事,對嗎?等我一下。」她站了起來,敲了敲拜登先生辦公室的門。我看著窗外,這裡可以清楚看到綠草如茵的圓形草地。從教學大樓直接穿過圓形草地,對面就是學生餐廳,我可以看到吃完飯正要離開餐廳的人。這一刻我的感覺完全就像十一年級時知道自己可能被大掃除掉時一樣(人生的脫軌總是來得那麼突然,而脫軌後的感覺總是熟悉得討厭)。這時我看到了瑪莎和杏君走在一起。雖然看不清楚她們的臉,我從杏君的黑髮和瑪莎有領釦的粉紅色襯衫認出了她們。
「為什麼黎應該要去看小舒?」蒂德問道。
瑪莎微笑。「免了吧,我敢說妳是她今天所做到最喜歡的訪問。」
現在還不算太遲。(當然不算太遲!但是我不認為只因為他三十秒前本來可以親我,就代表他現在仍然想要這麼做。我是多麼輕易就勸阻成功了,或者也許一開始我就誤解了他原本的意圖。)不,現在還不算太遲,但就像火災演習一樣,感覺上已經太遲了。因此,我下了判斷,那一刻已經過去了,就這樣,在我的無助達到高潮之際,我讓冷嘲熱諷再度湧現。
他往下滑,伸手要去抓我睡袍的邊緣(我穿的是件長至小腿的白色睡袍,在奧特的女生都這樣穿),當他開始把袍子往上推時(他是打算把睡衣從我身上完全脫掉嗎?),我全身都僵了。
這個時候我才弄清楚他是誰,但我仍然停留在剛睡醒時的混沌狀態。「你生病了嗎?」我問道。
所有的人都把頭垂得低低的,我知道他們正在讀東西。
這個時候,別人都會說些什麼?妳的友誼對我來說如此重要,我愛妳。瑪莎和我從來沒有對彼此說過我愛妳,我覺得會這麼說的女生,尤其是老是把這話掛在嘴邊的女生,都很愛現又膚淺。
感覺就像是我在郊外社區的人行道上走著,然後我踩上了上頭某一塊方方正正的磁磚。磁磚滑開,我掉進了無窮無盡的黑暗之中,周圍有著白色的星星在閃爍。我一直在等待自己重重摔回剛剛一開始滑倒的同一條人行道上,電線杆上有冠藍鴉歇息,對街的庭院裡有灑水車跑過,而我自己也許是膝蓋上有道裂口,或是手臂上有塊瘀青——證明曾經有事發生,可是發生的事沒有我想像中的那麼嚴重。只不過事與願違,我就是一直不斷往下掉。
「我是李奧納多.沒人理。」
我的眼睛突然睜開,瞪得老大。
「這個嘛,我也申請了布朗大學,但去年我的初級微積分被當掉了,所以也沒有期待真的會上。」
「黎,想想進了離家比較近的大學後,一切會有多棒就好了。妳在高中冒險了一番,然後妳就知道,嗯,也許妳來自的地方也沒那麼糟。」
我穿了件棉質裙子和亞麻布上衣,但我只想要他擁抱我。當然,他沒有要這麼做——現在還是白天,我們還站著,他的手裡還拿著球。除此之外,他已經有六個多星期沒有碰我了。
有一秒鐘我還以為這是他讓我安心的說法,就算我不想繼續下去也沒關係。但這不是他的意思——他還在用他的腳把我的腳推開。
一開始我甚至還不確定他是在跟我說話。由於我和克羅斯密切的關連,這本來應該是個完全合理的問題,但因為我們的關連是隱形的,所以這個問題就還滿怪的。
「所以妳要選黑色無肩帶嗎?確定不換答案?」
但接下來,在不舒服之中,我感到了一種高貴——像是擁有和所有在我之前為她們喜歡的男生這麼做的女生一樣的王族血統(我想到了蘇菲.索樂,克羅斯九年級時的女友),我由衷地喜愛自己樂意這麼做,我覺得好高興克羅斯是讓我為他這麼做的那個人。這讓我覺得自己像大人,就像是不久之後,在我還沒喜歡上紅酒的味道前喝紅酒一樣。
所以每件事多多少少都有了結果,然後其他的事接踵而來——工作、研究所、另一個工作,總是有詞語可以描述你是怎麼填滿你的生活的,總是有一連串的事件可以講。在事情一幕幕從你眼前閃過的時候,你通常會有些滿足。有時候也是焦慮,但通常是滿足,儘管這未必和事情發生時你的感受相關。
我不能去克羅斯的房間——這已經成定局了。而這代表,為了傳達對他傷勢的關心,我必須在有幾個學生或是沒有學生在附近的時候,在走廊上和克羅斯巧遇,然後我必須很快用直覺探知他的心情,以找出我們是不是要做一些調整,好讓彼此能繼續見面。
我同時有兩個衝動,一方面我不想反駁他、想讓他的話語就這樣待那裡,這樣之後我還可以緊抓著他言外之意裡的一絲希望不放。但另一方面,我又想直接戳破他的謊言。
她沒問起克羅斯是否有送我花,或是說到他送了一朵給她的事——我之所以會發現,是因為我趁她不在房間的時候,偷偷讀了她所有的紙條。他送的花是粉紅色的康乃馨,就像她收到的所有花朵一樣。
「我得走了。」他只說了這句話,沒有給個理由。
在我們帶著托盤走到用餐室時,我們和三個九年級女生擦肩而過(我甚至還不知道她們的名字)。這種情況下,我通常會越過她們、直接往前看的,但是這一天我忍不住一直盯著她們的眼睛。我想從她們的表情看出來她們讀過文章了沒,但她們臉上一片空白。看著她們的那一刻,我的感覺是我在畢業多時之後還仍然持續有的感受——我懷疑(但並不確定)其他人都瞧不起我,我覺得他們的不屑一顧冤枉了我,但我也知道,也許他們完全沒有在想我。
「但是你是清單的管理人。」
「妳會知道,但沒人會討論這件事。」
吉娜.馬奎茲(一個精力旺盛的十一年級生)大叫:「好,說得好!」然後開始拍手。幾乎所有的人也都開始拍手。
「太荒謬了。」他拿起籃球,走向籃框。他回頭說:「我想妳從來沒有跟她說過話,但她其實是個很好的人。」
陽台上,畢業生開始集合了。「我不想讓你錯過唱歌。」我說。
她站在我的房門口,說道:「妳把妳的好鞋子帶回來了嗎?」
教室裡是硬木地板,我一跪下去膝蓋馬上就痛了起來,而我不想把上半身的重量壓在他的大腿上。因為——因為只要這對他來說應該是個愉悅的經驗,那他就應該要能夠盡情地享受,我的姿勢不應該是他需要擔心的事。
也許吧,也許那就是我想要的。但是如果我想要的話,我會想要用我自己的方式說。我想像過安姬.法茲本來可以讓我看起來能言善道又有說服力的,而不是不滿、孤立,不是容易受傷。
不要再來一次了,我心想。但是在我偶然環顧四周的那一刻之後,我發現康琦塔的演說對大部分人這一刻的感受沒有什麼影響,至少在某種層面來說,我並不孤單。小禮拜堂裡全是哭得淚眼汪汪的畢業生。
「他還打算要回來嗎?」她問道。
我知道如果行動的話,我就會把事情搞砸,我知道我自己的衝動是不值得信賴的,這讓我覺得快要承受不了。我只想要再回到大半夜裡,我想要他回來(當然,拄著枴杖,他會有好一段時間不能過來了),我想要他躺在我身上,想要自己不再渴望所有克羅斯不在時我渴望的東西。當我現在回想克羅斯,我回憶起的大部分都是等待的感覺,依賴機會的感覺。
「那是怎麼回事呢?」他輕輕地問,沒有怪我的意思。
兩天後,當我在門禁點名時看到席拉.湯普金斯(我把她的睡袋當成我的來用,而且上頭還到處沾了克羅斯乾掉的精|液),我並沒有太注意。席拉很少在宿舍過夜的,但我知道第二天早上進階化學有大考試,如果說我有任何想法的話,我大概是覺得席拉是要留下來讀書的。
除此之外,這也不只是個隨便的週末——這是安姬.法茲的文章應該在《紐約時報》刊出的日子。她提醒過我,也許最後一刻會有變數,這得看當天有沒有重大新聞而定,但如果一切都如常進行的話,文章會在星期天刊出。
「傳頌下去吧,」說到這裡,戴文聽起來是真的滿心崇拜。「克羅斯.舒格曼是有史以來把奧特玩弄在股掌之間第一人。這麼說似乎有點猥褻。」
「這是代表妳想要嗎?」
我噘起嘴朝他靠了過去。我們接吻了。這比我想像得還要困難,而且不如想像中那樣立刻感到滿足。事實上,感覺比較接近有趣,而不是愉快或享受——左右錯位、我們的臉和嘴、乾和濕的部分互相重疊、他嘴裡微微的酸味(嚐到克羅斯嘴裡的味道感覺好私人),還有很難不去意識到這一刻它正在發生,很難克制想要停下來承認這一切的慾望,即使只是笑一下承認也好。我不覺得接吻很妤笑,但它似乎也沒有那麼嚴肅,沒有好像我們表現得那麼了不起、那麼嚴肅。
大概四秒鐘過去了我才明白,這一刻我是什麼都不用說的,我只需要把頭轉過去就好。如果我剛剛這麼做的話,他大概就會親我了。這個發現感覺既不可能卻又十分肯定,同一時間,我一方面很高興自己沒有轉過去,一方面又害怕我已經搞砸了我唯一的機會。
「我很高興妳沒在生我的氣。」我說。
「所以妳會送他粉紅的?」
我絞盡腦汁地用力想。這些時候,我都壓抑下了想去問他的衝動,而我很高興我這麼做了,因為去問只會加速結束的到來。還有因為——我現在明白了這點——妳真的不需要問的。結束的時候,妳會知道的。
「要,他們需要更有說服力的理由。但我們隔壁的鄰居,也是我媽最好的朋友古柏太太是個小學老師,她覺得這是很棒的機會,所以挺身而出支持我。最後,我爸媽說我可以自己決定。」
「相信我,我知道所有妳和瑪莎的事。我聽說了很多關於妳們很棒的事。」
最後道格.邁爾斯用冷冷的語調說:「惡名昭彰的黎.費歐若來嘍。」
我會哭是因為我感到非常有罪惡感,還有我的罪惡感非常氾濫。站在賣瓶裝水、生日卡,還有用華美的字體寫著印第安那州的T恤的商店前,離開我的家人還不到二十分鐘,我已經想念他們到想打電話給正在上班的媽,叫她來機場陪我一起等飛機。她會很緊張,也許會擔心到失控。但這樣的話她就能肯定她之前只是猜測的事情是正確的了——就是我實際上有多麼地糟,過去的四年來,我都一直在誤導他們。
「我們可以做點別的。」我說。
「他讓妳先走這件事算是個不錯的徵兆。」瑪莎正站在全身鏡前梳著頭髮,我則坐在摺疊沙發上。「妳不明白這點,因為妳從來沒被罰去擦桌子過,那還滿令人難堪的。對十二年級的人來說尤其如此。哦,所以情況並不是他不想妳在附近所以叫妳走,倒比較像是他在對妳示好。」
「拜託什麼?」他說。「我不知道他在哪裡,如果這是妳要問的問題的話。無論如何,這個時候一個年輕女孩隻身在外,不會稍嫌晚了一點嗎?」
「妳的水滾了。」雅絲貝說。等我把水壺從爐子上移開,她已經走上通往寢室的樓梯了。
「我知道現在幾點。」
「我們不是朋友嗎?我不是說梅樂蒂跟我,我是說你跟我。朋友不是會分享秘密和親近的感覺嗎?但你從來沒有告訴過我任何秘密,我覺得被騙了。」
最後她開口了:「我主要是擔心妳給自己的安全名單不夠多。像是哈密爾頓學院,我會說妳去試試很不錯,但如果談到了米德爾伯里學院和鮑登學院這種名校,可能就會比較棘手了。」
他說:「我跟妳說話啦。」
「我們談夠我了。」我說。「來說說梅樂蒂吧——她是魚還是乳酪?」
「就是你不得不拜服在他的腳底下。他有成績、他有地位、他有女人,但最重要的是,他有大家的尊敬。我敢說妳幾乎不怎麼認識這傢伙吧。」
「不是啦!」我擰了一下他的肩膀。「我演哥倫布。」
我的嘴角忍不住上揚。
「妳是說那個和我們同學四年的雅絲貝嗎?」
「瑪莎,畢業班上大概有一半的人都會蹺掉。」
接下來克羅斯扭傷了他的腳踝(這時候已經接近二月底了)。在情人節過後八天,他都沒有過來找我,對我送的花也沒有評論,除了在他那天晚上過來的時說了一句:「謝謝妳的花。」
我和瑪莎去看了話劇演出,演出的是「哈姆雷特」。當克羅斯登上舞台時,每個人都笑了。從籃球界退出後,克羅斯就被指派去演挪威王子浮廷霸,這個角色之前本來已經被戲劇課的老師柯瑪若芙太太刪掉了——我們本來應該不會看到克羅斯演浮廷霸的,但重點是,克羅斯.舒格曼穿了件古代的貂皮大衣,並且柱著枴杖。那個時候,他已經有九天沒有到我房間了。
在這些時候,蒂德會戴著眼鏡,穿著她深藍色的運動褲現身,這讓我感到很神奇,因為其餘的時間裡她是那麼虛榮,雖然說在星期天早上不會有太多人看到妳,但又不是真的沒有人看到。
「好了。」拜登先生說。「感謝妳立即的回應。如果可以的話,我想先問幾個問題,然後再仔細向妳解釋為什麼找妳來這裡。這樣可以嗎?」
「這個嘛,」他說,「晚飯還要四十分鐘才會開始,而我們現在的人手已經夠多了,所以妳可以走了。」
「那我現在看起來像是在做什麼?不要那麼賤好不好?」
「大概會吧。」我絕對會去(這件事除了史坦尚太太和我爸媽外,我從來沒跟其他人討論過),而我之所以絕對要去的原因是,那裡的學費比私立學校便宜得多,加上他們有提供部分的財務補助。
何瑟德先生本身是念哈佛的,史坦尚太太念的則是南卡羅來納的查爾斯頓學院,是間奧特不會把任何學生送過去的學校。(你會知道所有的教職人員是從哪裡畢業的,還有他們拿到了什麼孛位,因為這些都會印在校刊上。)顯然地,每年春天,就在十一年級生得知他們被指派給哪一位諮商師之前,關於何瑟德先生和史坦尚太太誰比較好的言論會在校園中普遍流傳。而每年春天,其他的老師也會試著打斷學生的議論紛紛。有一次歷史課上,富雷屈學務長聽到人家在討論這件事時,他說:「不准再跟我鬼扯淡了。」而也在班上的雅絲貝說:「小富,想不到你也會說鬼扯淡耶。」
我記得那一天是星期一,是尖鋒時刻,所以地鐵站才那麼擁擠。月台上,在我身邊,人們或是來來去去,或是停在某個定點等待。有個穿著藍色襯衫和深色條紋西裝的男人,有個戴著耳機的白人青少年,穿著背心和對他來說太大的牛仔褲,有兩個四十多歲的女人,都綁著長長的馬尾、都穿著護士制服。有個剪了學生頭和劉海的女人穿了件絲裙和相配的外套,還有個男人穿了件沾了顏料的連身牛仔褲。
「當我們在校園內遇到彼此,我們可以表現得很正常。」我說。
「如果妳想再跟他勾勾搭搭,我敢肯定妳可以啦,但我得到的印象是,只是根據他的隻字片語啦,我覺得他很在意他十二年級的這一年,我不認為他會想被綁住。另外,妳和克羅斯?」她像是聞到什麼怪味似地扮了個鬼臉。「妳覺得會發生嗎?」
「關於亞瑟,我不覺得我知道的比其他人多。」我說。(他甚至穿上拜登太太的褲|襪,塗了她的唇膏。)雖然他離開了學校,嚴格說來,他並不算是被踢出去的——這是他第一次違反校規。此外,亞瑟是他們家第三代念奧特的人,倒比較像是被鼓勵去找一個更適合他的地方。
「那裡離我們家開車要二十分鐘耶。」
「可以確定一些事情,感覺一定很棒。」
我現在明白了:我把所有的決定權都交到了他手上。但在那個時候,感覺不是這樣的!那個時候,決定權似乎顯然是屬於他的。規則已經存在,它們心照不宣,而且難以扭轉。
「她生氣了嗎?」當門關上,克羅斯這麼問。在這一刻,很明顯的她不是他的領袖生夥伴,她是我的室友。
第三、第四堂課之間的下課,我在我和瑪莎常碰面的老地方(收發室裡社區服務的布告欄前)遇到了她。其他學生鬧烘烘地從我們身邊經過。
「真的呀?」我媽溫和地問。「十四歲聽起來有點老。」但她就只說了這些。她不想知道更多關於那個男孩的事、那個吻的類型(其實有用舌頭)、或是我自己有沒有打算親十四歲男生。我覺得這是我媽害羞和心不在焉的綜合結果,不過這並不代表她的心思都被和我們家無關的事占據,事實上讓她分心的事大部分都和當媽媽有關,像是她得把千層麵從烤箱裡拿出來等等。
「瑪莎,我已經說了我明白,我知道為什麼這會讓妳為難。」
十二年級
「不是,不是。他們倆都面朝外。我想他的手臂環繞在她的腰上。」直到這一刻,瑪莎仍然站在磁磚牆的旁邊。接著她走了過來,在我身旁的浴缸邊緣坐了下來。「我很遺憾,但我想妳會想要知道。」
「小心點就是了。」我媽停頓了一下,然後加了一句:「如果妳打算分享妳自己的話。」(我媽真的很矬耶!我怎麼會到這一刻才發現她居然這麼矬?)「我想說的就是這樣,寶貝。」
我指了指,她的眼睛移到了那一頁上。她讀的時間似乎比應該花的時間還要長得多。最後她開口:「誰是MR?」
「妳得和克羅斯談談。」瑪莎說。「妳有資格問他問題,黎。而且到了這個節骨眼了,還會有什麼損失嗎?」
「妳覺得我應該擔心嗎?」
等我走出房間,我在走廊上和達登.匹塔德擦身而過。
「我覺得還是不要。」我說,他停了下來。他停了下來很好,但也讓我大失所望。我想說對不起,但我知道我不該說。「不是我不想要啦。」我說。
瑪莎正在穿外套。她背對著我,說道:「不能。」
到家後,引擎還沒熄火我就下了車,摔上車門,走進屋裡。到了我的房間,我脫下大衣,但沒有換掉衣服,也沒有刷牙洗臉,就直接爬上床去。我滴下憤怒滾燙的淚水,我不是默默地忍住眼淚,而是在斷斷續續的沉默中,偶爾爆出厚重的嘶啞聲。
他在和戴文還有其他男生說話。我突然覺得一陣迷惘:我們剛剛真的躺在同一張床上嗎?甚至,我們認識彼此嗎?他只距離我大約四十呎左右,但我們之間像是有個深不見底的湖泊,把我們倆隔了開來。
那個時候我大概就知道,這是我說出我想要什麼的唯一機會,但這只是讓開口變得更困難,而不是更容易。「我只是不明白你到底在對我做什麼,」我說。「我是說從來不明白。有時候我試著從你的角度看事情,但沒有一件合理的。你到了我們房間,你喝得爛醉,也許你知道我一直暗戀著你,或者也許只是巧合。我笨手笨腳的,但是我配合了。因為只要輕輕一碰就能讓我融化,所以我們在一起鬼混還是什麼的。但接著你又回來了,這是我不懂的地方。我真希望在吃飯的時候你會和我說話,你從來沒有,但整整一年你又持續回來找我。」
至於我:克羅斯猜錯了,我並不特別喜歡大學,至少頭幾年不怎麼喜歡——大學的感覺好空曠,好像被稀釋了。但大三的時候,我和另外一個女孩,以及兩個男孩共住了一間公寓,儘管事前我只認識女孩,而且我們也很不熟。其中一個男生不常待在公寓裡,但另一個男生馬克(他那時候大四)和女生凱倫、還有我,大部分的晚上都會一起做晚飯,之後再看電視。搬進來和他們同住那時候,一開始我覺得他們都滿LMC的,但是相處下來不知道什麼時候,我就忘了我曾經這麼想過。
我轉身要走。戴文說:「問一下。」
「好。」瑪莎說。「只剩一個星期,然後我們就離開這裡了。所以妳只要正常過日子就好了,讓其他人去花容失色吧。沒錯,他們確實是會,但那不是妳的問題。」
不過我也應該提起,我不再像以前那樣監看別人了。在我離開的時候,我並沒有把我的小心翼翼一起帶走。我再也沒有像我那個時候那樣,那麼專注地注意我或其他人的生活了。我那時候怎麼能花那麼多工夫注意人家?我記得在奧特自己常常是不快樂的,但我的不快樂是那麼有精力、那麼地滿懷期待,說真的,在活力上,它和快樂並沒有那麼不同。
「是丁字褲嗎?」吉娜大叫。
等他又躺了回來,再次拉回被單蓋好,我才大大地鬆了一口氣——我本來一直害怕他是要起身離開,但現在看來(他脫掉上衣了!),他似乎在適應中。
「我喜歡這裡。」我說。意思是:不要把我踢出去,甚至最好不要逮到我。
我沒有回答。
她在她的長睡衣外加了件毛巾布袍子。(就我記憶所及,她那天穿的是件灰色的聖母大學球隊長睡衣,但不像我爸,她對運動沒什麼特別的興趣,所以這件要不是我爸給她的,就是她在大賣場打折時找到的。)她手裡拿著一卷衛生紙,我想應該是要拿到樓下廁所用的。
「會什麼?妳是說妳會送花給克羅斯?」
儘管並不直接,這個小團體的名稱是眾多指標中的一項,暗示了奧特的學生與錢密不可分的關係。一般來說,這間學校裡的小班制、全新操場和最時髦的設備的標價是兩萬兩千美元,至於在其他東北部的精英學校,這則是個禁忌話題。根據費歐若小姐的說法,這也因此造就了向有錢人低頭、厚此薄彼冷落其他人的環境,被冷落的也包括了費歐若小姐本人。「我當然覺得格格不入,」接受涵蓋了大約她四分之三學費的財務補助計畫的費歐若小姐最近對奧特的訪客透露,「我是個來自印第安那州的無名小卒。」費歐若小姐是白人,對於其他非白人學生,尤其是非裔美國人和西班牙裔學生,她認為在奧特生活的困難度只會更高。和_圖_書
為了祝賀我畢業,提姆給了我一雙印了西瓜的襪子。(「是他自己挑的。」我媽在我耳邊悄聲說。)約瑟夫送了我一卷錄音帶合輯,我爸媽則給了我一百塊現金,而這筆錢我拿去讓畢業生週時、載著我東奔西走的人買汽油去了——有幾次是蒂德,還有諾薇.克里菡,和瑪莎的男友柯比。最後一個派對在新罕布夏州的基恩市,柯比從伯林頓往南開,來接我們,然後繼續往南,在羅根機場放我下車,他們再回佛蒙特州。我擁抱了他們兩人,在那之前我從來沒有抱過柯比,而且那一次之後我再也沒有見過他。我從後車箱拖出我的行李,檢查了一下我沒有把機票卡在後座上。我迫不及待地希望他們馬上離開,希望這一切全都結束。我只想要自己一個人。
這一刻彷彿無限地延長。他把自己撐了起來,看著我。我的手本來搭在他肋骨的兩邊,但我在意別人目光的自覺又開始發作。我縮回了我的手,像是要擋掉一顆擊向我胸口的球似的。他把我的手移開,先一隻,然後再一隻,擺到了我的側邊。我喜歡他的這點,他不讓我唏哩呼嚕地將就過去。要是我們看起來像是每次都得從頭開始的話,並不是我在測試他,倒比較像是因為我需要一些證據:你是想來這裡的,你是想摸我的。
所以這一年克羅斯也遇上了和室友關係緊繃的問題。本來這段期間,我們是可以彼此安慰的。我們當然還有其他平常的話題可以聊,如果我們早知道有哪些的話——像是每天早上排隊等著沖澡有多麼討厭等等。
「我不知道。」我說。「就是怪怪的。」
「哦,所以他沒去嘍?很好。」她轉身走掉。「算我沒說。」
「等著看吧,我會在畢業典禮上鬼哭神號。」
對我來說,這似乎就是(而且有好長一段時間,它持續像是)愛一個男生的感覺——覺得身陷其中、不可自拔。早上醒來時他不在身邊,我會想著:我好愛好愛你,克羅斯。知道別人不會把我們之間的進展視為愛情(他們當然不會)只會讓我的信念更加堅定。當他在晚上到了我們的房間,在黑暗中輕輕拍著我的肩膀,接著我們兩個走到通勤學生室,又回到了床上,我們的身體交疊,我的手臂環抱著他的背——正是這種時候,我需要強烈的意志力才能忍住不對他說我愛他,另外還有他要離開的時候。我超級愛他的!
「很抱歉我搞砸了。」我脫口而出。
為什麼在別人面前脫掉自己的衣服不會難為情呢?他脫掉燈芯絨褲子和四角褲的樣子和性感完全沾不上邊,倒讓我想起他上大號的樣子。明天哪個學生會坐在這張椅子上?他完全不會知道克羅斯的光屁股曾經坐在上面。還有那個在我嘴裡溫暖的、澀澀的、推進的重量和他的手掌在我後腦勺的壓力——這就是我過去幾個星期以來一直在想念,然後一直被拒絕的東西嗎?
「她最好是會相信這點,琳達。」我爸說。「妳真的覺得黎會聽兩個像她爸媽一樣的白痴的話嗎?」接著他用了我最討厭的語調補了一句:「抱歉我們沒辦法給妳買個有棕櫚樹的大房子,黎。抱歉把妳生在這個家裡,真是委屈妳了。」
他剛說出的話的重心是落在她而不是我的身上,這讓我覺得很受傷。
在陽台的邊緣,我的大學諮商員史坦尚太太叫住了我。「我覺得妳非常勇敢。」史坦尚太太說,然後我開始掉眼淚。在我的身邊,我可以聽到我的同學談笑風生。這是個六月初的溫暖夜晚。史坦尚太太抱住了我,我挨在她懷裡搖頭。
「真的?」
「不比大部分的人憤怒。」
「我沒有肯定什麼。我怎麼能肯定呢?倒是妳,打從妳在這裡的這些年來,妳幾乎所有的時間都在暗戀克羅斯。他過來了,你們廝混了一會兒。而現在眼前就有個機會,妳應該要為自己拚一下,看看會發生什麼事。如果我表現得好像很懷疑,那並不是因為我覺得妳不夠好、配不上他。事實上,如果有什麼原因的話,就是妳太好了。我只是不確定他明不明白這一點。」
「沒有全染。」斐蒂慢條斯理地說,咧開嘴笑。
克羅斯總是說我的頭髮有多軟,但事實上他的頭髮也是,只是我從未告訴他。
「嘿,琳達。」我爸說。
十二年級的二月初,我幾乎無時無刻不在想送花活動的事,以至於當申請表在我的信箱中出現,我很訝異它居然是在送花活動不是我心中最重要的事那一刻抵達。申請表一到我手上,它似乎就馬上成了共犯了,好像它並不是那份發給大家的原始表格,而是張已經被我填好要送花給誰的申請單似的。我很快地把它塞進背包。
「說出來不會冒犯我的,黎。」
《紐約時報》的記者叫作安姬.法茲。聽到記者這個字眼,我馬上想到的是一個頭髮漸漸稀疏的五十多歲的男人,穿著深色的三件式西裝的樣子。但當我走進富雷屈學務長的辦公室(她要在那裡訪問學生),她看起來還不到三十歲。她坐在長桌子的主位。當她站起來和我握手時,我發現她穿了牛仔褲(在教學大樓裡穿牛仔褲是違反奧特校規的)、牛仔靴,還有一件白色有領釦襯衫。她的直髮往後梳成了一個馬尾,在門牙中間還有條縫隙。
到了星期天做禮拜(我有史以來蹺過的第二次)之後不久,所有的人都知道了。接下來的一整天我都沒離開過宿舍,但我在女孩們的臉上看到了文章的痕跡。「午餐時大家有沒有討論?」我問瑪莎。她說:「算有吧。」這樣是比直接說有要來得溫和一點。
我完全沒有頭緖他在說些什麼。
我走了出去。我離寢室愈遠,感受就愈強烈:一切並不平常。我的不安像煙霧般在我身邊升起。等我抵達學生餐廳,這團霧氣已經濃到快讓我窒息。我無法走進去。要是真的那麼巧,今天剛好就是克羅斯偶爾來吃早餐的那個星期天怎麼辦?要是他在大白天裡,在光天化日之下,看到我這個樣子怎麼辦?(為什麼我沒有沖澡就離開宿舍了?為什麼我邋遢得那麼自然?)要是他很驚訝地記起我沒那麼漂亮怎麼辦?要是他判斷他來找我是個錯誤又怎麼辦?或者,也許對他來說,昨晚的事根本就沒那麼了不得,甚至不能算是什麼錯誤。而我最想知道的一件事,就是昨晚的事對他來說到底有沒有意義。
「什麼人?」
然後我們不再說話。有一度我甚至聽到自己發出電影中的那種呻|吟聲。我真不敢相信,這麼多年以來,這種聲音居然一直蟄伏在我的體內。
「是後面的鎖打不開嗎?」爸說。他的語調諷刺中帶著歡樂,顯然他的壞心情已經消失了。
我停頓了一下。「很抱歉一直這樣打斷,但我真的不明白我爸媽和這篇文章有什麼關係?」
「如果她回答我的話,我就會放輕鬆。」
「也許妳也該問問小富。」她說。(在這一年之前,她總是稱他為富雷屈學務長,然後叫克羅斯紫猴子,而不是小舒。現在她聽起來超像雅絲貝的。)
「妳又不笨。」她繼續說著。她似乎並沒有特別怪我,只是在思索。「事實上,妳可能是我認識的人之中,對自己說的話最小心的一個了。」
我們經過我家附近的克羅格超市、乾洗店和出租電影的地方,這些也是南彎永遠不變的場景。我突然發現這裡是多麼樸實家常,以及我是多麼習慣奧特的磚牆、石板路、哥德式尖塔、大理石的壁爐台和金髮女孩。在奧特外面的世界,人們好胖,或是會戴咖啡色領帶,或是似乎心情很差。
「黎,沒有一定有效的魔法字眼的。」
「黎,我們是要去。我知道妳不喜歡,但是——」
「那妳會怎麼描述妳在奧特的經驗呢?廣泛地說說就好。記住,沒有標準答案。」
我把瓶子遞給他。他不知道,所以這絕對不是傳遍全校的新聞。剩下的問題就是,那這到底是哪個層級的新聞(十二年級的新聞、或是克羅斯朋友圈之中的新聞),或者這到底是不是新聞?雅絲貝.蒙哥馬利知道嗎?如果她不知道的話,就沒人知道了。不,我想她應該不知道,因為要是她知道的話,她會告訴蒂德,而如果蒂德知道的話,她會來跟我興師問罪。她是沒有辦法忍住不來的。
瑪莎碰了一下我的肩膀。「忘了我剛剛說的話吧。我只是——我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
我全身僵住。不會連妳也來吧?瑪莎。我心想。這已經超出我能承受的範圍了,儘管那個時候我知道她從來沒有對我說過:「妳沒有錯」或是「這不是妳的錯」之類的話。
「妳喜歡嗎?」他問道。
過去的幾天,天氣很晴朗,好像沒有盡頭似的。我害怕每一個人,並且對克羅斯感到絕望。我大部分的時間都花在不成功的打包上。之前的每年六月,我們得移走我們的海報、拆開瑪莎的摺疊沙發、把我們的書一落落地堆在箱子裡、再送到宿舍的地下室存放,這項例行公事總是讓我很沮喪。房間裡空出來那麼多的空間,還有光禿禿的牆面提醒了我,我們在奧特的生活有多短暫。這一次的打包,我會摺好三件毛衣,把它們塞進箱子裡,然後我會需要離開我們房間。我會瞄瞄窗戶外面,如果警報解除的話,我會衝出去、奔過小禮拜堂和學生餐廳、直達圖書館、閃進期刊室,裡頭會空盪盪的,又暗又涼。我會讀讀雜誌,有時候讀到文章的一半,抬起頭來,心想:我把一切都毀了。
春假後一個多月,我收到了來自校長辦公室的通知。是用拜登先生辦公室的信紙寫的,上頭印了奧特的校徽。不過通知的內容只有兩行,幾乎不帶有信紙的正式感:我有事想跟妳討論。請和德希太太安排我們會面的時間。
「有啦。」我說。她說的他們指的一定是奧特。奧特有教過性教育嗎?確實有,在十年級的冬天連續四個晚上的集會中。這幾場集會叫作「人體健康課」,簡稱「H.H.」,大家都用力地呵兩口氣讀這兩個字母。我刻意完全不念這兩個字,免得在別人面前呵呵喘氣,而讓自己尷尬,或是因為沒有在別人面前呵呵喘氣,而變成掃興鬼。
我們並沒有真的交談,下車時我們甚至沒有看著彼此。然後我們說話了,但是是為了需不需要人家幫我拿行李進屋子而爭論,爭論的時間比從車子走到正門的時間還足足多了好幾秒。「我不想讓妳弄痛自己啦。」她說。
「很不錯。」他說。「是間真的很優秀的州立學校。」
瑪莎說:「雅絲貝真蠢。」
「我在喜來登飯店有個房間,妳可以去那裡過夜。」蒂德說。
「妳覺得拿獎學金來這裡念書,會讓妳比較不會違反校規嗎?」
「還有別的嗎?」他問。
我想他可能是先聽到了瑪莎的聲音,她使我們上方床墊緊繃的彈簧吱吱作響。
荷頓盯著他看,沒有開口。最後很小聲地說:「也許吧。」
「梅樂蒂.萊恩。跟克羅斯一起演《哈姆雷特》的那個。我從來沒聽說有這件事,但他們一定有——我不知道。他已經一個多月沒有過來了,瑪莎。」我說,然後大哭了出來。
因為她無法看到我的表情,所以我想她沒有發現我有多震驚。等她轉了過來,我用盡全身的力量,努力不要表現出驚訝或是受傷的樣子。
只要這次就好了。
接下來我們又接吻個沒完,但接著我聽到了瑪莎翻身的聲音。我說:「跟我來就是了,起來跟我走。」
當我點點頭,他擁抱了我一下。這是那種他和雅絲貝從圖書館走回宿舍門禁點名時可能會有的相互擁抱,真心但又不假思索的擁抱。至少我認定是不假思索的。至於我,這是我第一次在奧特被除了克羅斯以外的任何男生擁抱。
媽站在我的房門口,手裡捏著那卷衛生紙,說道:「妳知道我不是在指控妳做了什麼事。」
一部分的原因是,在克羅斯過來的那些晚上我睡得不太多,那個時候事情好像總是很奇怪。另外也是因為我愈吃愈少,我不是什麼都沒吃,也不是有厭食症,只不過因為食物幾乎就像所有其他的東西一樣,現在都不再是重點。有些食物我會特別想吃,像是西洋梨,我想吃到騎著瑪莎的腳踏車去城裡買了四個,把它們在窗台上放熟,用瑪莎的摺疊小刀削了皮,然後像吃蘋果那樣把它們吃掉。香草冰淇淋也是——不知道為什麼,這些食物感覺很純潔,它們會滑下我的喉嚨,而不會卡在我的臼齒裡。相對地,砂鍋菜就會讓我想吐。
「是妳自己問我的!」
「也許是伏特加吧。伏特加喝起來嘴巴聞不出酒味,對嗎?」
就在這個時候,他開始撫摸我的頭髮,和三年前那個在計程車裡的雨夜裡的方式很像。他的手指抵著我的額頭頂端往後梳,把我的頭髮在枕頭上撫平,然後手指又回到了我的額頭上。一次又一次,他的指尖把我的頭髮輕輕往後捋,在我的髮間滑過——我覺得在我的生命中,也許沒有任何其他事情美好得這麼純粹、這麼不複雜了。
「我沒有把大家分成拿獎學金或沒拿獎學金的。」
我走了過去。「快一點啦,爸在等你。」
艾爾汶太太說:「冷靜下來,各位小姐。」
「妳是九年級時入學的,對嗎?」
「猜三年會比較接近。其實還不到三年,因為驚喜假是在春天的時候。」
當我變得全身僵硬或是侷促不安的這些時刻,他就會說:「別害羞。」然後把頭埋進我的胸口。這一刻,害羞彷彿成了最動聽的字眼。
我沒有說話。
她絕對稱不上漂亮,但她臉上散發著某種開放又強烈的感覺——她似乎並不為她沒有更漂亮的事實懷有歉意。她和我握手的那一握很有力。
「我想讓你——」我說不出高潮兩個字。
「真是難以置信。」安姬說。
一開始我是害怕克羅斯把春假當成了分界點,然後他永遠不會再來了。因此要是他真的再出現的話,這次的會面將超級令我安心,因為這代表的將不僅僅是一次過夜而已。
那天晚上在寢室裡,瑪莎說:「我發誓,感覺就像去年才剛弄過沒多久,不是嗎?」
「妳不是很會說謊。」克羅斯說,「有人告訴過妳嗎?」
「那為什麼——為什麼我會落入安姬的圈套,而你不會?」
我盯著她看。「妳要把這個寫到文章裡嗎?拜託不要。」
「不會。不算會。」
他又趴回了我身上,說道:「妳有著全世界最軟的頭髮。」這是我愛聽的讃美,因為這一點我並不能控制,所以它好像是真的。不像如果我灑了香水,他說我聞起來好香那樣。
但是和克羅斯一起躺在床上,很難不去想,也許確實是他和瑪莎的新連結影響了我和他的接觸——也許每一次他和瑪莎說話,他連看都沒有看我這邊,卻被提醒了我的存在。
我走近的時候,手指還在發抖。我四下看看,確定沒有人埋伏在左右,然後站到了水桶面前,伸手去拿了一朵花,再一朵,然後再一朵。一開始我都很溫柔地處理它們,打算不要留下我搜尋過的證據。但過沒多久,我就開始.粗手粗腳了起來,我把紙條正面寫了別人名字的花隨便推到旁邊。而到目前為止,所有我看過的花都被我推到了一邊。在我終於找到上頭貼有我名字的那朵花時,我的找法已經改為大把大把搜尋了。而這張紙條卻是瑪莎寫的——紙條貼在一朵玫瑰上——我根本就懶得拆開來看,因為我認得出她的筆跡。在第一桶剩下的花朵中,沒有一朵是我的。
荷頓看了彼特一秒,然後做出一個嫌惡的表情。「你好噁哦,伯尼先生。」她說。然後男生都開始大笑。
也許這就是我一直在等待的——一個真實得難以否認的羞辱。「你真是個渾蛋。」我說,然後走進走廊,讓門在身後帶上。
「印第安那州,南彎市。」
點名的時候,克羅斯穿了件深藍色的馬球衫,但是白天明亮、不留情的能量總是讓我卻步。我決定在學院晚餐後去找他,可是他卻沒有出現。
他往前走了一步,門在他身後帶上。我從下舖坐了起來,試著看清楚他的臉。「我可以躺下嗎?」他說。「一分鐘就好。」
「走廊盡頭左邊那間。」蒙地終於開口。我離開的時候他還在揉眼睛。
然後他說:「妳的臉頰都紅了。」
他用一隻手撐起了身子。「不要緊張。」他往下靠了過來,吻了我的臉頰。「沒事吧?」
她看著我。
在我們的房間裡,我拿起我的那一份報紙,遞給了她。「看看這個。」
「我只是覺得妳會是那樣的人。」
「我會幫妳在妳的名字旁邊打勾,如果妳擔心的是這個的話。」
「好吧,好吧,但是就算拜登太太真的有紅色鑲亮片洋裝和黑色無肩帶洋裝好了,任何稍微有品味一點的變裝癖,都會選有亮片的那件啦。」話一出口,我立刻感到一絲愧疚。把亞瑟稱為變裝癖並不是我能夠對他說出最殘忍的話,但這也好聽不到哪兒去。我現在突然想到,以前我從來不知道,為了和男生調情,我竟然會願意讓步這麼多,而且這才只是開始而已!多年以來,有好多好多的事情是我會願意為了男生去做,但是在平常的生活之中,我是不會做的:像是我平常不會說的笑話、平常不會去的地方、平常不會穿的衣服、平常我不喝的飲料、平常我不吃的食物,或是平常我會吃,但不是在他面前吃的食物。我二十四歲的時候,有一次和我喜歡的人和一群人在一起,開車的人喝醉了,而且大家的安全帶都埋在座位裡,沒有繫上,但我還是坐上車了。因為很顯然地,我想到從這個男生身上得到的東西,比我想得到或是相信的任何東西都還要有價值。一定是這樣,對吧?
「他們很高興我離家近多了。」
我突然明白,就像我過去幾個小時以來一直盯著克羅斯不放一樣,他也在盯著荷頓,也許還不只幾個小時。
「哦,我很確定當妳可是要來得有趣得多了。」(所以,我剛剛是在調情。)「一直以來,」克羅斯繼續說著,「我都不停地問我自己,為什麼我的生活沒有黎那個女孩一半酷呢?」
「我完全不知道。」
「我準備好嘍。」他微微笑,我覺得有點像是悲傷的微笑。我對達登的認識好少好少。
奧菲莉亞把自己溺死的那一場,梅樂蒂和傑斯接吻了。我有點嫉妒他們,因為他們在劇中的角色,所以他們對在公開場合中接吻變得很自在,而且在過去幾週的排練之中,他們都有親吻可以期待。每一天他們都知道自己將會去碰觸另一個人,而且這並不需要任何外在的理由。他們做了什麼或沒做什麼,並不重要。
他的意思是說,他想要表現得一副這不是真的的樣子嗎?或者只是他準備好結束這段對話了?也許是後者吧。
到了第八天晚上,我在學生餐廳裡見到了他,和他擦身而過,彼此之間只有不到三呎的距離,但我直直地往前看,沒有理他。我不知道我是想告訴他我很在意還是我不在意,但不論哪一種,這招的確奏效了。他在那天晚上把我叫醒,我們一起去席拉的房間,然後我們倆對於他在這段期間的不見人影都沒有多說什麼。我不覺得這和我送去的康乃馨有關,不論在哪一方面,顯然那朵花最後對他來說並沒有什麼太大的意義。
「代表女孩,或任何妳想代表的團體。」
「住在白人世界裡的黑人學會要小心行事。」他說。「學會不要興風作浪。」我唯一一次聽過別人(包括達登他本人)討論起他的種族,就是十年級時在茉芮小姐的班上,他、蒂德,和雅絲貝演出惹上麻煩的湯姆叔叔小鬧劇的那個時候。「或者我這麼說好了,除非有必要,否則你不興風作浪,乖乖的比較好。因為一旦你下海的話,你就完了。你變成了麻煩製造者,這個標籤再也撕不掉。」
「妳想要多拿幾份那篇報導嗎?」她問道。
聽著她說話,一開始我覺得充滿敵意,但最後,我覺得很難過,其至連難過也沒有——倒比較像是抽離了這整個場合。聽著她的演說(這非常需要感染力,但她又不是講得特別好)讓我覺得像是在讀一篇別人寫的、主題我不怎麼感興趣的歷史期中報告,我不是故意的,但我發現自己開始放空。我想到康琦塔和我九年級的時候,想到了我在醫護室後面教她騎腳踏車。這感覺是多遙遠的事哪,我現在和她感覺是多麼地遙遠。在我們十二年級,我甚至不記得自己曾經跟她說過任何一次話。而且畢業之後,我們差不多就要和彼此完全斷了連繫了——我們之間的距離會是空間上的和絕對的,而也許我們再也不會交談。
拜登先生試著和學生很親近(在我十年級、耶誕節前的最後的一次點名,他打扮成了耶誕老人,而且他每年春天都會開一堂倫理學的選修課),但他還是令我望之生畏,而且我一直努力避免和他真正好好聊上一聊。他知道我叫什麼名字,因為他刻意要在開學的第一個月內記住所有新同學的名字。
「還滿好的。」
他說:「不怎麼痛。」他說的方式讓我覺得他一定很痛。他的語調很歡樂,我無法想像克羅斯滿腔怨氣地埋忽任何真正困擾他的事的樣子。而且說真的,我無法想像有什麼事會困擾他,雖然一定會有的。我第一次想到,我沒有在克羅斯受傷之後立刻和他連絡也許有點沒禮貌、有點怠慢。我的記憶很快回到了我們九年級,我在大賣場昏倒時,克羅斯對我有多好——為什麼我之前沒有想到這一點呢?
「妳本來可以選擇不同的平台的,我只有這個意見。還有我覺得妳要去大學校是件好事,去個不像奧特那麼死死板板的地方。但我想說的意思並不是妳像妳自己想像的那麼怪。」(這段對話居然發展到這麼奇異的結局,而克羅斯口中說出的話居然那麼令我訝異。)
我對他微微笑,沒有多說什麼。在奧特以外的人面前,我會假裝可以去密西根大學很幸運,或者依據和我相比的對象而定,也許有些時候,我算真的很幸運。但拜登先生和我都知道,在奧特裡,上了密西根大學,一點兒都不幸運。
我眨了幾下眼睛,沒有讓眼淚真的掉下來,然後說道:「說得對,我真是笨。」
但是克羅斯昨夜確實在這裡。我知道他在。我翻了個身,覺得全身痠痛,而痠痛就是他來過的證據。感覺上我似乎應該為昨晚發生的事高興——我終於親了男生了,而且那個男生還是克羅斯——但是隨著昨夜那一覺、還有那一晚溜得愈來愈遠,這件事就感覺愈來愈奇怪。那個讓克羅斯把手指伸到她的體內、還在他下面蠕動呻|吟的女孩是誰?她本來絕對不可能會是我呀。我想告訴瑪莎,但她要到晚上才會回來。
「所以你覺得有些事情應該改變?」
但是第二天是星期五,對我來說,在週末去逼克羅斯似乎並不恰當。因為(沒錯,我是笨蛋,而且如果有機會的話,我也認為我仍然大有可能再把這套邏輯搬出來用)要是他和梅樂蒂有什麼計畫卻被我打斷了怎麼辦?或是我在一個浪漫夜開始前就毀了他的心情怎麼辦?
瑪莎踩進一雙和我一模一樣的鞋子,我對她的厭惡熊熊燃起。大部分的時間,我都喜歡她當我的室友,我喜歡有一個最好的朋友那種明明白白和親近的感覺。但是在很少很少的時候,為了完全一模一樣的原因,我會覺得我好像被自己對她的依賴給困住了,我會被她的務實主義和直言不諱給惹毛。
「什麼事?」
「好,我來問妳,」他繼續說著,「他被抓到的時候,穿的是黑色無肩帶洋裝還是紅色鑲亮片洋裝?」
這就像是喝醉酒,你很少會覺得自己醉到可以去做你想做的事,但第二天,宿醉之後,你才明白自己到底有多醉。你本來有一扇希望之窗的,如果當初你用了的話,你可能會讓自己難堪,但如果你沒有用的話,就失去了一個永不復返的機會。
雖然到目前為止,我仍然無法肯定任何事情。我想我之所以會保持小心翼翼的,是在保護我自己。
我知道克羅斯現在長什麼樣子,因為他有張婚禮的照片被放在《奧特季刊》上面。他有點開始掉頭髮,他的臉還是長得很帥,但和以前的帥不同。因為我知道在照片裡的那個人是他,所以我還能辨識出一些他之前五官的輪廓,但要是我們走在街上遇到,我不確定我能不能認出他來。他的太太叫作伊莉莎白.費爾菲德,舒格曼。
「嘿,舞會還沒結束,不是嗎?」
「這樣。」我說。我開始挪動身子,他也是。他翻了個身,正面朝上,我跪了起來,讓頭髮垂在我面前——好像這樣從他的角度看,可以稍稍遮掩我的肚子似的——然後開始一點一點地往後退。
「還會有人來嗎?」我問。「我不是說別的學生啦。會有老師過來確定我有沒有說什麼壞話嗎?」
不只是他。他在一支電話上,我媽則在另一支電話上。他說:「這算是哪門子的垃圾?」同一時間,媽說:「黎,如果妳覺得自己是無名小卒,我希望妳不要這樣想,因為妳真的很特別。」
「我想這代表妳自己不怎麼喝酒嘍。」
「我們繼續往下聊,看看會聊出什麼吧。我告訴妳一個故事吧,我的大學是在哈佛念的。」
等他們離開後,他說:「妳是找藉口來跟我說話嗎?」
「所以現在我應該要承擔這些結果?」
走在學生餐廳外頭的陽台上,我努力抑制自己去抓瑪莎手臂的衝動。一開始,情況還沒那麼壞,幾乎好像可以假裝這是個尋常的場合,我在這裡尋常地畏畏縮縮。但是當我排進了自助餐的隊伍,我聽到了排在我前面兩位的杭特.賈格森說道:「——那她大可以走人呀,沒有人逼她在這兒,又不是——」接著莎莉.畢夏普從背後戳了杭特一下。「怎樣?」杭特轉了過來,我們的目光相對。
「真不敢相信我們要畢業了。」我說。
「有些會,但我們在報社工作的人很多人選擇不用。我們的交稿期限常常很趕,所以沒有時間逐字記下錄音帶裡的內容。」
「我們當然要去。」媽說。
我失去他了,而且我又不自在了起來,因為他就在我後面。我後腦勺的頭髮有翹起來嗎?還有說真的,克羅斯知道我在燈光下看起來是什麼模樣嗎?我當然沒有要轉過身去、面對面地讓他看清楚。
星期三晚上有場為教職員和畢業生舉辦的特別晚餐,是要歡迎我們加入校友團的。之前在我們的房間,我坐在摺疊沙發上,穿好衣服,但是癱在床上。瑪莎說:「談都不用談,跟我走就是了。」
我心裡有個問題浮現。在我大聲地問出口前,答案也自己冒了出來:不是啦,不是接吻時的味道。知道這個清單代表了什麼,我似乎應該把手上的校刊扔得遠遠地,丟到房間的另一頭。但問題是,我還是很想知道。這張清單實在太——太引人好奇了。這是我自己也可能保存的東西,如果我是男生的話。「你做這個多久了?」我問道。
這倒是真的,因為他們都是領袖生。夏天的時候,我一直在想,等我們回到學校後,瑪莎和克羅斯的新連結會不會影響我自己和克羅斯的接觸?但似乎沒有這種跡象。當然他們會一起點名,有很多次我和瑪莎在一起的時候,例如在學生餐廳同坐在一張桌上,克羅斯會走向我們,但他們通常都聊得很快,要是他們得聊很久,就會一起去別的地方。這時候,我會感覺到一股巨大而且病態的妒意,然後我會很討厭自己居然嫉妒我最親近的朋友,而她自己卻完全不嫉妒我。
「我有一套繡花床罩。」是我九年級要來的生日禮物。至於銀色相框還有其他一切的東西——瑪莎是我的掩護。
但事情不是發生在畢業生週的最後一晚,而是第一晚——在後灣區酒吧的那個晚上。當瑪莎跟我說她要離開時,那時候我還不明白克羅斯和荷頓已經在一起了,而我想留下來。
我送了粉紅色的康乃馨給瑪莎、杏君,還有最後,也給了克羅斯。我不敢冒險送他白康乃馨或玫瑰,但我也受不了什麼都沒送他。我在卡片上寫著:克羅斯,情人節快樂!愛你的黎。這當然或多或少會對他釋放一些我渴望的壓力。
我突然想告訴她,我很少沒在想自己。
大學或是畢業之後,在一般的日常對話之中,可能會有人說起:「哦,妳上的是寄宿學校?」接著在我心裡,解釋的必要性就不斷攀升,儘管那個人並不會真的在意我解釋些什麼。我在密西根大學大二的時候,要是有人提起這個話題,我就只會說些最不著邊際的話語。像是:還可以啦。滿辛苦的。我很幸運可以進去。
火警警鈴響起的那天晚上(這也是發生在二月初),克羅斯和我已經睡著了。我聽到恐怖、像是尖叫聲的警鈴,然後驚慌失措地睜開眼睛,因為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接著,我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我還在構思下一句話——我覺得很受傷,而且對這個話題啞口無言——這時瑪莎加了一句:
但是今年,說真的,誰在乎珍妮絲.鮑勒茲克怎麼想?而且在他們家的客廳坐上幾個小時又有什麼大不了的?現在我在別的地方擁有快樂。克羅斯會在晚上親我,這讓我的生活中所有和他無關的部分都變得可以容忍了起來。
雅絲貝當然知道怎麼玩撲克牌,學校裡大概有五個女生會,而她是其中的一員絲毫不讓人意外。她可能也很會玩,她可能會打敗男生,然後在收走錢的時候,用她一貫雅絲貝式的笑法笑著。最糟的部分是,要是我是男生的話,雅絲貝會是那種我自己會喜歡的漂亮、說話惡毒、遙不可及的女生。我絕對不會找一個長相普普的女生,然後努力盯著她的內在,想要看到她值得被愛的每一面。
在學生餐廳裡我們分開去找個別的座位時,瑪莎說了:「分頭行動,個個擊破。」當大部分在奧特的人都只是幸運加幸運,或是平凡加平凡,我憎惡她可以既平凡又幸運。
「這和那篇《紐約時報》的文章有關嗎?」
「也許那是因為他尊重別人的隱私。」我說。
在車上封閉的空間裡,從機場回到我家的路上,我想我媽當然可以感覺到我的不同——未必是我跟人家發|生|關|系了,但大致是那個方向。要是她問起的話,我什麼也不會告訴她,主要是因為對於我跟她分享的資訊,我媽從來就不知道該怎麼辦。「這個夏天,瑪麗.麥克沙在YMCA親了一個十四歲的男生耶。」我在六年級開學的第一天跟我媽說。
史坦尚太太匆匆地記下了什麼,然後轉過來看我。「先來看看妳的名單吧。」
對於這個問題,我已經想好了兩套答案,而我會依據我的聽眾是誰來選擇怎麼回答。我決定把兩個原因都告訴安姬。「這間學校比我如果留在南彎、要讀的學校好得多。」我說。「這裡的資源豐富得驚人——教職員才能卓越、班級很小,你可以得到特別的注意,而且我的同學都真的很活躍。」我說的時候,我覺得這應該安姬會引用的話吧——這絕對是我到目前為止說得最漂亮的一段話了。
「妤了,絕對好了。我受到超好的教育。」這點倒是真的。
艾爾汶太太叫出我們的名字,在她的名單上打勾。女孩們則用嘶啞的聲音抱怨咒罵,但這一刻裡也有一點慶典歡樂的味道——火災演習總是有一點慶典歡樂的味道。
我不知道克羅斯有沒有發現我去看他球賽。我沒有跟他提過,因為我怕這樣好像會破壞我們的協定,要不是太黏人、就是太公開了。他也從來沒有提過他的比賽,雖然如果他們贏了、而他又剛好過來的話(他們輸球的時候,他從來沒有過來,贏球的時候,也只過來了幾次),他會比平時推進得更用力,就像十一歲時妳相信男生會有的樣子——他們會拉扯妳的衣服、摸遍妳的全身然後用力撞妳、壓妳。但事實上我一直也想要被壓、被撞、被摸。
她為什麼覺得不會很常?
閃人,黎。我心想。然後我聽到自己問:「這又是什麼意思?」
在廚房裡,我們拿了托盤,在杯子裡倒滿牛奶和果汁,拿了幾盤還在冒煙的煎餅。我覺得懊悔到有點發暈。我是個大白痴,我心想,我幹嘛神經不正常跟安姬.法茲說我的秘密?我以為這樣做會有什麼好處?這是我一直有的毛病——在事情正在發生的那個當下,我無法判別有事正在發生了(比如說為了幫助安姬,結果我正在自掘墳墓)。關於那篇文章的每一件事都讓我感到羞愧難當。拿獎學金已經很糟了,過得不快樂還更糟,而承認其中任何一件是最糟最糟的事。我表現得很不輕率,事情就是這樣。要是我是用一種正常、老骨頭的方式把事情搞砸,不知道會好上多少倍——像是在畢業前一週被抓到呼大麻、或是半夜在體育館裡裸泳。相較之下,對《紐約時報》記者做政治不正確的抱怨實在太低級了。
二十四日的早上,我下樓,走進廚房,倒著玉米片,這時約瑟夫說:「今晚別忘了留點胃吃去毛球的貓糧。」
「然後呢?」
「妳身處在一個真的很封閉的社群。」她說,「但是那篇文章我得到了數不清的好評,包括來自其他寄宿學校的畢業生。現在也許很挫折,但我有信心,當妳未來回頭看,妳會知道妳做了正確的事情。這是妳真的應該引以為傲的。」
「我聽說瑪莎這女人還滿賤的。」瑪莎說。
「達登。」我叫他。氣球早已飄遠,我們的同學也開始四散。和他一起坐在台階上,我覺得好像受到了保護,別人的批評和時間本身都觸碰不到我,只要達登在我身邊,我們就還在奧特,我們的未來就還沒降臨,但我知道我得讓他離開。一部分是因為我想找出答案,一部分只是因為我想要他留下,我說:「你聽說過克羅斯.舒格曼和我——那個我們——」
我本來想要在對話中輕描淡寫地提到,而別顯得低落和焦慮,但我忍不住了。我問道:「你看到『小道消息』了嗎?」
「不是,」我很快地回答,然後說:「不會是的,瑪莎和黎從不吵架。」我不確定別人是不是這樣看我們,但我自己是這麼想的。十二年級時,瑪莎和我是我們班上在可以選擇室友的三年中、都一直待在同寢的四對女生中的一對。男生會繼續待在一起,但女生通常不會。
隔著我的睡袍,他握住我的兩個乳|房,捏了其中一邊,然後把臉壓在上面,隔著棉布吸吮我的乳|頭。這一刻我真的笑了出來,這感覺太荒謬了,好像我在餵他喝奶似的,但克羅斯似乎沒把我發出的聲音當作笑聲,這樣也許最好。
但是這個時候,在史坦尚太太的窗外,我看到了提葛.歐特曼和戴安.楚博德帶著他們的曲棍球桿走向體育館,我想起了也許在奧特,和瑪莎以外的任何人吐露心事都是不智的。並不是提葛和戴安有什麼特別的地方提醒了我這一點,我也沒有特別不信任他們什麼事,僅僅只是因為——他們存在。他們不會真的聽到我說的話,但如果你在奧特有脆弱的一刻,總是會有人發現的。一旦事情說出口,你就失去了隱私。
「黎,只要是妳在跟記者說話,妳就是在接受訪問。」
他沒有在等我回來,他沒有在找我。如果說我想見他的唯一的理由就是撫平先前醜陋的摩擦,那我就是在說謊了,但這是其中一個理由。而想像他也想要撫平摩擦是不是已經變成遙不可及的希望了?現在我認為那的確是遙不可及的。我修復衝突的衝動是女性的,而男性的回應會是(也許我想說的只是,比較疏離的回應會是):他明白我們最後的互動有點過頭而且不幸,不過現在我們都充分瞭解彼此的立場了。再次的交談只會是無謂的重複,而不是澄清。
當然,後來我還是回去了,去我們畢業五年和十年的同學會。想知道大家變成什麼模樣嗎?他們變成了這些樣子:蒂德是在紐約工作的律師,雖然隨著年齡增長,她變得比較收歛,她還是給了我她非常成功的印象。我們大二的那個夏天,我收到了一封寄件地址是斯卡斯代爾的卡片。卡片的正面是張蒂德的照片,她穿了套超誇張的大學女生全套裝備——百褶裙、有領釦的襯衫、罩了件菱形花格子的毛背心、一付細框眼鏡、手裡拿了一疊書本。照片下面寫著:「自以為是萬事通的毛病……」打開卡片後裡面寫著:「……就是她覺得自己什麼都通,但其實鼻子不通。」底下寫道:「沒錯,我終於去做了!我的隆鼻手術在六月十九日下午四點三十七分完成,少了幾磅,幾盎司。這是生命中最受我歡迎的決定。」之後我就一直滿喜歡蒂德的,我全心地喜歡她,這是在奧特時沒有過的。
我抹了抹眼睛。
「保險套——我想人家是這麼說的吧。」
我在科普里站搭上了地鐵,坐到派克街站,然後我知道我要在那裡轉紅線去瑪莎的阿姨家。但是派克街站把我搞昏頭了(在奧特的期間,我只搭過地鐵幾次),我走下幾層樓梯,然後又往上走。上面這一層人潮擁擠而且很綠,我周圍的每個人都行色匆匆。不是綠線——我剛剛才從綠線下車的。我回到了樓下,那裡是紅色的,沒有那麼喧鬧,但也不是完全安靜。我站在那裡,穿著昨天沒換的衣服,木底鞋、長裙,還有短袖的罩衫。當我低頭看著軌道,它動了一下,然後另一個地方又動了一下。老鼠,我弄懂了,或者是小黑鼠——牠們在軌道上到處跑,幾乎要融入一塊塊的石礫背景之中了,但又不完全一樣。
光著身子在席拉.湯普金斯的睡袋上,在暗暗的、但並不完全黑壓壓一片的空氣之中,感覺和躲在睡袋底下很不一樣。我跨在他的膝蓋上方。然後就像你要在全班面前報告,覺得自己需要一些正式的指令才能開始,就像賽跑中的哨音一樣;但是事與願違,大家都只是在等你,而你能夠找出最正式的事,就是自己在開始前重複說上好幾次好的:「好的,好的。法印戰爭又叫作七年戰爭,始於一七五四年……」
然後我們的目光對上了。他說:「快起來!」我想他可能是在大叫,但在警鈴之下,我幾乎聽不到他的聲音。
「我想讓你舒服。」我說。
她點點頭。
之後和其他男生在一起時,我會想:我愛他嗎?愛就是這種感覺嗎?難道和不同的人在一起,愛的感覺會不同嗎?但是和克羅斯在一起時,我從來不用多想。我喜歡他的任何一件事。其他的男生,在我未來的生命中出現的男生,也許也高高的,但卻像女孩一樣瘦,他們會聽古典音樂、喝紅酒、喜歡現代藝術,然後我會感覺他們很娘娘腔。不然就是我們有足夠的話題填滿整個晚上,我們可以去看棒球賽,但我們無法那麼不費力氣。不然就是他們的手指出了問題——雖然並不是肥肥短短的,但也並不修長。要是我親那些男生,我的心裡會想,到最後這也許會演變成一種責任,我也許正在走進一段我日後必須解救自己脫離的困境。並不是他們沒有魅力,也不是他們很無聊。但是我從來都不用想克羅斯不是什麼,我從來就不需要對我自己辯護,或是替他找理由。我甚至不在乎我們聊了些什麼。這從來就不是妥協。
「嗯,黑人和西班牙裔的學生,基本上是這樣。其他的少數族群,像是亞洲人或印度人通常都不拿獎學金,黑人和西班牙裔的學生則通常都有。」
到了早上三點,我從一陣天旋地轉、不斷重複、關於花朵的夢境中醒過來——例如他什麼也沒送我、或者他送了我一些,但我找不到水把花放進去、或者他送了雅絲貝一打玫瑰,有八呎高,裡面每一朵花都大得很恐怖。
那個星期六晚上,當我穿著T恤和短褲,坐在浴缸的邊緣刮腿毛時,瑪莎走進了宿舍的浴室。「我就猜到妳可能會在這裡。」她說。
她一走開,我踏進冰淇淋店裡,就發現我不會買任何東西了。因為那接下來要怎麼辦?我就坐在他們的面前吃嗎?還是在要進去之前,狼吞虎嚥、先硬塞下去?另外,荷頓叫我過去到底是想幹嘛?這些年來,我的人生路途曾經和雅絲貝交會過非常多次,但我幾乎沒有和荷頓打過交道。
「妳爸和我知道妳有很多的朋友的。」媽說道。「拜託唷,妳有妳們班上的班長瑪莎呀,她簡直要為妳瘋狂。還有杏君,還有西班牙女孩——」
「這是妳的問題嗎?還是他們的?」
在拜訪波特家的時候,我常常想,我過著他們生活方式的日子會不會是曇花一現,還是也許有一天,我也能住進這樣的房子,也能輕輕鬆鬆地對別人慷慨大方,就像他們輕輕鬆鬆地對我慷慨大方一樣。事實上,我是不是讓波特太太得額外為我多弄一份龍蝦濃湯,或者是不是讓他們得為了我,在他們教堂裡多買張頌歌表演的票,似乎真的不要緊(我自己付票錢——當然更不用說——還有負擔我自己那份龍蝦濃湯的可能性,壓根兒就沒有被任何人列入考慮)。在奧特也有一些小孩,讓我覺得他們應該是來自比我窮的家庭,但長大之後賺的錢大概會比我多得多——也許是外科醫生,或投資銀行家。但能不能賺很多錢似乎不是我能控制的事情,我已經盡力到了奧特,可是我不確定我能不能再更進一步。我不像那些孩子一樣聰明或是有紀律,我沒有動力。因此可預期的,我會一直意識到這樣的生活、但卻過不到這樣的日子,我不能把熟悉和應有的權利搞混了。
「暸了。說說妳的兄弟姊妹吧。」
我以為他會強迫我,我以為他會說:什麼,不要?我對於這一切到底是怎麼運作,完全沒有概念。
「是呀,我想是吧。」我說。我知道自己震驚不已,部分是因為我的聲音也透露了我的訝異。
「如果妳想的話。」
我說:「不算是。」
「你不能坐那裡。」我說。
「我們所有的人都非常以這間學校為榮,所以《紐約時報》來訪問時,我們希望他們能和一些能傳達這種驕傲的學生談談。我的意思並不是,容我這麼說,不是我們想造假啦,我們想找的是能夠平衡又忠實地提供學校風貌的學生。我想問的問題是,我能說服妳擔任其中一位受訪的學生嗎?」
克羅斯.舒格曼在我們十二年級的第五週回來找我。那天是星期六,瑪莎去達特茅斯大學的一個表姊那兒住,試著想清楚她到底要不要提前申請。當我們寢室的門打開時,已經接近三點了,我在好幾個小時前就已經上床睡覺。我想克羅斯一定就這樣在門口站了一分鐘左右,眼睛從走廊上的光亮調整到適應房間內的黑暗。就在這個時候,我醒了過來。看到一個高高的男生影子站在門口讓我心跳加速——我當然會心跳加速——但那個
hetubook.com.com時候我已經知道,在寄宿學校裡最怪異的事總是發生在夜裡。另外,因為我們宿舍所有的房門上都沒有鎖,我已經漸漸習慣會有人突然闖進來。
「哦,參與的人不是只有我。天哪,不是啦。個人來說,我是支持『接受服務總比為人服務好』這樣想法的,如果妳知道我的意思的話。但是這是集結眾人努力、一代一代傳下來的成果。很自然地,每年都要更新一下。」
「提醒我一下妳是從哪兒來的。」
「好吧,回頭見了,老兄。」
「我不想要妳這樣記得我們。」她說,「只因為這是尾聲,我是說,結尾和最重要的部分並不一樣。」
「在雲雀木街。」
「妳那時候已經準備好要往上爬啦。」安姬說。
「媽,我沒有——不是啦——拜託你們不要反應過度好不好?」
「有一次,那時我十年級——」我開口,然後又停了下來。
「就是你們在一起了一段時間,這類的話而已。用不著擔心。」
所有的人!有那麼多的人!一位黑人奶奶牽著大約六歲的小男孩的手,另外三個穿著西裝的白人男性,一個穿T恤的懷孕婦女。他們過去這四年來都在做些什麼?他們的生命和奧特一點兒關係也沒有。
「黎,」德希太太說,「他現在可以見妳。」
「總之,」達登說,「那都是好幾個月以前的事了。而且只有笨蛋才會相信他們在這裡聽到的每一件事。」
在我和克羅斯.舒格曼在一起的之前和之後,我聽過好幾千次,男孩或是男人沒辦法讓妳快樂的事。他們說妳必須在事前靠自己達到快樂,才能和另一個人一起快樂。我只能說,這並不是真的。
「是好的怪還是壞的怪?」
「就這樣嗎?他們不需要更多有說服力的理由?」
「我想我們要去鮑勒茲克家過耶誕夜,對吧?」
「我不這麼認為。」她搖搖頭。「大家都多愁善感了起來。」
我走向他們,在這一刻,所有的人都抬起頭來看我。「嘿,黎。」荷頓說。然後我以為她會為我找把椅子——身為荷頓,她理所當然是這裡的女主人——但接著她又轉回去看彼特。我自己從別桌拉來一把椅子,坐到了蘇珊.布蕾奇(有著一頭黑髮的十一年級女生)和斐蒂.喬汀(也是十一年級。她還戴著牙套,但她的網球可以排上全國排名)之間。她們都不只是點個頭,但也還不到微笑地對我示意。大家都在討論一部電影中,一個只穿了牛仔靴、牛仔帽、其他什麼都沒穿的女人。(聽著他們的對話,我心想,穿著牛仔靴、牛仔帽的女孩會是克羅斯想要的嗎?她的皮膚會是緊實的古銅色,而她絕對不會搞不清楚幫人家口|交時的運作方式。我腦袋裡開始緊張地複誦:他幹嘛找我、他幹嘛找我、為什麼我們會在一起?)
「是呀,那又怎樣?」
「黎,」他說,「我不是故意——」
「奧特的學生。」我補了一句。
「這些事情發生時,妳才十三歲?」
「他不是一直都是這樣的。他現在不是很好相處,因為他要去念三一學院。」
「妳要把這個寫下來嗎?訪問已經開始了嗎?」
他帶著我走過各間宿舍,到了教學大樓前,我們肩並著肩坐在入口的外面。在圓形草地的對面,我們的同學正在陽台上吃點心。「妳只是需要一點時間,」達登說,「妳會沒事的,妳會完全沒事的。」
是誰給安姬.法茲我的檔案的?還有上頭到底寫了些什麼?
「我從來沒想過我來自的地方很糟糕。」
「不要這樣。」
雅絲貝.蒙哥馬利有許多特質,但蠢絕對不是其中的一項。
我們走到了外頭。我大約落後他一大步,所以他先抵達了車子那裡,開了前座的門。
「才不是咧!我蹺了做禮拜啦。」
「好呀,聽起來還真是合理呀。」
我們的眼神交會。她想要我說一些她已經知道的事,但那時候我還不明白,並不是只因為你看得出來另一個人想要什麼,還有只因為那個人的年紀、權力比你大,你就必須給對方他想要的東西。
走廊一下子變得很擁擠。越過戴安和亞比的頭,我和瑪莎眼神交會——她已經出了我們的寢室,看到我,轉回房裡,又再次出來,這一次手裡拿著我的大衣和慢跑鞋。當她把它們交到我的手上,瑪莎揚起了眉毛:克羅斯人呢?我搖搖頭:我們沒有被抓到。
「一定是這樣的,對不對?但也許也不是,因為梅樂蒂的名字是I,E,而上面拼的是Y。所以是嗎?」
「他從醫院回來了嗎?」我問道。這是我說的第一句話,而且只有最靠近我的兩個人轉了過來。一個是蒂德,另一個是約翰.布德利——九年級的那一天,他也跟我們在計程車裡。
「有一點。」我含含糊糊地說。要說話還滿費力的。
我走在前往體育館的路上,黃色的夕陽漸漸消退,空氣中聞起來有草地剛修剪過的味道。雖然我想過戴文可能會故意誤導我,我會發現體育館晚上鎖了起來,但當我推門時,門大大地開了。爬上通往籃球場的樓梯,我可以聽到一顆球撞擊地板的聲音。
我又瞄了史坦尚太太一眼,她正在耐心地等待。我突然不覺得她會有什麼偉大的真相可以跟我分享。「抱歉弄成這樣。」我說。
星期天晚上,我吃完晚飯後就直接上床睡覺,我就是不想再注意別人的眼光了。一點四十五分,當我已經醒來第八還是第九次、再也不能按捺下去時,我爬了起來,換上T恤和運動褲,在瑪莎輕輕的鼾聲中走出寢室。那天下過雨了,天井黑壓壓的,但有一點一點的水光。我本來可以走地下室進去的,這是克羅斯平常的路徑,但是我完全不怕被抓到。我一直相信極端的情況能保護你避開一般的危險。雖然我知道我的信仰完全不合邏輯,但這條理論至今還沒有失敗過。
我的懊悔開始飆升和膨脹,就像懊悔會在夜半時分加劇那樣。一切都發生得那麼快,本來結果可以有所不同的,這個時候,機會還離我們那麼近。等我們可以回到室內,我回到了我的房間睡覺。
「我昨天晚上有去找你。」我說。
「不是啦,真的有道理。我來告訴妳——」
第二天早上,我爸媽終找到我了。星期天他們一直不停地打來,但每次別的女生敲了我們房門叫我,我都會請她告訴他們我不在。這是個大家公認很差的宿舍電話系統,她們還得再下樓一趟、回到交誼廳裡回覆,但沒有人拒絕我——我可以看到大家都半信半疑地順從了《紐約時報》授與我的響亮名聲。
在我從奧特畢業的那天晚上,後灣區的一家酒吧裡有一場派對,酒吧是菲比.歐德威的爸媽開的,他們是派對的主辦人。我的爸媽已經回南彎了,但其他的父母則先來了派對一下,吃吃晚餐,然後再離開。而我的同學(他們之中有許多人已經大方地在父母面前喝酒)則留了下來,跳舞和哭泣。我從綠色的酒瓶裡直接喝啤酒,然後第一次喝醉了,感覺好棒又好危險。棒的是我像是穿了一件隱身斗篷,別人看不見我,所以我可以觀察別人而不會被觀察。
我爸媽找到我的方式就是在星期一的早上六點十五分打電話來。亞比.希弗敲了我們房門,把我們叫醒。從她迷迷濛濛的表情看來,她也才剛醒過來沒多久,很可能就是被電話鈴聲吵醒的。「是妳爸,黎。」她說。而現在實在是早到不能請她幫我記下留言,或是讓我爸相信我有別的事在忙。
「隨便啦。她有想問的問題清單,她希望我是個憤怒的黑人,她在我們走進富雷屈的辦公室前就把我們全都套上刻板印象了。」
「老天爺,黎。」
媽轉了過去看她。「什麼事?」
我看著他,想看出他是不是在開玩笑,但他臉上絲毫沒有開玩笑的跡象。
在校內的比賽中,他們穿著滾了紫邊的白色隊服。克羅斯是中鋒,球號六號。他穿黑色的高統球鞋,他的雙腿在長長的白色短褲裡看起來很長,手臂在球衣裡看起來蒼白又有線條。
當他走向我,他的臉脹得通紅,汗珠停在他的額頭上,從他的髮際線滴到了他脖子,然後一路往下,滴到了手上和腿上。
「她回到店裡去再買了另外一件。就是這樣。但真正讓情況急轉直下的是,我說了句類似跟爹地要錢買東西的話,本來只是想調侃調侃她,結果她就抓狂了。我花了好長的時間才弄懂,好,原來她那時候的反應是把她不自在的怒氣轉發在我身上。」
我走進「熱飲加點心」,看到他們坐在我知道他們會坐的位子,在餐廳的後面。裡頭不只有荷頓、凱特琳.菲恩、彼特.伯尼,還有另外兩、三個奧特的學生,大家在香菸的一團迷霧中開心地笑著。他們圍著兩張併在一起的小桌子,把椅子聚在一起。
「哦,剛剛爸開車的時候,有沒有需要人家幫他看路呀?我敢說妳一定幫了超級大忙。據我所知,妳還真的是天下第一棒的駕駛。」他哈哈大笑——這個笑話是因為我在去年六月就滿十七歲了,但我仍然沒有拿到駕照——爸也笑了。
她猶豫了一下。
「為什麼他們被叫作銀行男孩?」
「經過的時候說兩句,」達登說,「沒什麼重要的。」
結果比我想像得還糟。那天早上我發現瑪莎收到了七朵花——過去,在她當選領袖生以前,她從來沒有收過四朵以上的——而且有一朵還是克羅斯送的。她把我們所有的花全都放在同一個花瓶裡,然後我們完全沒有提起花的事,除了她跟我說:「妳寫的紙條好好笑。」
「我只是要問問他們有沒有教妳。」
等上了飛機,一切就會好多了,回到學校之後還會更好。但當我還在他們的城市裡,我就是覺得我離家真是個錯誤,我們所有人的判斷都是錯誤。
我大概在好幾個月前,就開始認真考慮情人節送花的事。即使還在十年級或十一年級時,我每年都會想,有沒有任何機會、任何一絲一毫的可能性,也許克羅斯會送我一朵。而到目前為止,顯然沒有——但從我們寒假回來之後,我就開始每天魂不守舍地朝思暮想。
「是呀,但誰在乎我怎麼想?」
「也許他不記得了,因為那天他喝醉了。」
他們鬧烘烘地笑成一團,然後我痛恨他們。我痛恨他們,因為他們覺得我是可以嘲弄和羞辱的人,因為他們暴露了我最糟的一面,而這感覺好熟悉,好像是真的——這讓我在奧特的生活像是個偽裝。基本上,這才是我:一個無足輕重、憤怒、無能的人。我幹嘛在意誰坐在前面?
警鈴大作的時候,天氣好冷,而大部分的人都沒有穿大衣。有些在我身邊的女孩開始對著天空,學狼嗚嗚號叫。「讓我們進去。」依娑德.哈伯尼漫無目標地大喊。而吉恩.柯荷普說:「我只希望這一切趕快結束。」她不是在撒嬌,是很平淡地說。
要是我開口的話,我會說:「真替妳高興。」之類的話。
她繼續站在那裡。「妳知道怎麼用橡皮套吧,是吧,黎?」
「哦,」我說,「好呀。」
學生餐廳裡的十二年級生只有艾穆多.沙悠達納和杏君,他們和幾個十一年級生同坐在一桌——有三個黑人男生(整個十一年級的班上,有四個黑人男生),另外還有妮奇.蓋瑞,她的皮膚白皙,有著一頭紫金色的頭髮。據說她是個重生基督徒,不過最奇怪的部分是,連她的爸媽都不是重生基督徒,只有她自己是。男生分別是尼洛.威廉斯、德瑞克.邁司、和派翠克.沙雷。另外幾張桌上坐的九年級、十年級生稍稍多了一些。在第四張桌子上坐的是留在學校過週末的幾位老師。
但此時的我興趣正濃,「我不知道你們早上三點能在哪裡。」我說。
儘管這個故事帶了某些吸引我的浪漫宿命情節,我腦子裡卻是在想:為什麼奧特要成立一間專收男生的學校來紀念他的女兒?就算她還活著,也得等到她一百零四歲之後才能念這裡。
「嘿。」我回以招呼。這時候我還是不確定他的身分。
過了好久,他說:「妳的頭髮很漂亮,真的好軟。」他的指節沿著我的下巴滑到了我的嘴唇上。「妳還醒著嗎?」
每個人都跟我說耶誕快樂,我等了一下,看看荷頓有沒有什麼話要講。但她沒有。我似乎只是被她叫了過來、被她接納,沒有任何特別的理由。又或者我之所以會被叫過來是因為一個沒有人說出口的理由——因為現在我和克羅斯有關。我可以舉出很多顯然沒有人知道我和克羅斯的事的時刻。但那天下午在機場,荷頓邀我加入他們那一桌時,那是少數幾次,我想也許大家都知道這件事的時候。
「戴文說——」
窗外一陣微風生起,我可以聽到山毛櫸的樹葉沙沙作響。「如果會的話,是很令人沮喪的,對吧?」我沉默了一下,接著說:「我們之前不是在談我為什麼會來奧特念書嗎?然後我說了兩個理由?嗯,其實還有一個理由我沒說,因為這有點難解釋,但這應該是最主要的理由。」我深深吸了口氣。「我十歲的時候,有一次全家到佛羅里達州度假。這在當時可是件了不得的大事,因為我爸媽都沒有去過。那時候是夏天,我們開車下去,待在坦帕灣。有一天我們開車四處逛逛、看看景點,或者也許是我們迷路了,反正我們最後到了一個全都是大房子的住宅區。那裡不像是新開發區,房子的樣式看起來都滿老派的。很多的房子都是白屋頂,有略微向外延伸出去的窗台、擺了搖椅的陽台、大大的綠色草坪和棕櫚樹。在一棟房子前,一對大概是兄妹的小孩正在踢足球。在那個年紀,我還不明白價值一千美元和一百萬美元的東西的差別。我對我爸說:『我們應該買一棟像這樣的房子。』我覺得這些房子好漂亮,我想我家人能住在裡面的話,應該會很開心。然後我爸開始笑了。他說:『不行,不行。』」我記得我坐在爸的旁邊、在副駕駛座的位子,媽則和兩個弟弟坐在後面,因為提姆還是個嬰兒。那時候我覺得我跟我爸很親近,我相信我想出了一個絕妙的主意。「我爸說:『黎,我們這種人是不會住在那種房子裡的。那些人的錢都存在瑞士的銀行帳戶,晚餐吃的是魚子醬,送兒子去上寄宿學校。』然後我對他說:『那他們也送他們的女兒去上寄宿學校嗎?』」
我的成績確實改善了,這是因為我有做功課,因為功課不是我全部的人生,因為它實際上並不重要,只是我必須去做、用來表現得很正常的某樣東西,所以我可以集中精神了。我坐了下來,打開課本,閱讀文章或是背了一些公式——不論是哪一種——而我從前只會坐下來,看天花板,開始想一些無關緊要的事,像是我上大學後要不要給自己起一個中間名,還有如果我一直有體臭的問題的話,會有人告訴我嗎?
我坐到她書桌邊的座位上,她打開一個馬尼拉紙做的深棕色檔案夾,把她的眼鏡從鼻梁上往下推——她的鏡片是長方形的,有著藍色塑膠邊框,用一條鍊子掛在她的脖子上——瞄著一堆資料最上面一張。她仍然低著頭往下看,一面說道:「黎,這一年過得怎麼樣?還好嗎?」
「但是十一年級的同學就要過來唱歌給我們聽了耶。」瑪莎的眼睛在我臉上搜索。「要我跟妳一起走嗎?」
「我什麼?」他說。他正在微笑。
整篇文章下來,我的評論並列在拜登先生、富雷屈學務長、一個叫楚吉妮的十年級生、達登.匹塔德,還有畢業校友對學校的真心支持的旁邊。另一個沒有被點出姓名的學生說:「她不是我們這個年級裡最受歡迎的人,不是每個人在這種地方都能過得很好的。」
在我們走下陽台階梯、踏上通往我宿舍的小徑的某一刻,我發現這個和我在一起的人(他的手還放在我的背上)是達登.匹塔德。
拜登先生坐在他的書桌前。「請進,請進,」他說。「不要害羞。麻煩妳先坐一會兒,等我弄完手頭上這件事。」
「舒格曼是猶太姓氏?」
「我爸爸那邊。所以嚴格說來有一半不算,但是有著舒格曼這種姓氏——」
「第一,是十分鐘。我並不訝異妳不知道,因為妳根本不住在這裡。第二,匹崔許家的人什麼地方都載我去。我們欠他們家一個大恩情。」
我看著瑪莎。「這是什麼意思?她是不是覺得因為我進不了更好的大學,所以我才羞辱奧特?」
最後(並不是因為他要送我一個大禮——為我解釋,而只是因為我的缺乏瞭解讓他感到挫折),戴文說:「這是妳嚐起來的味道。所有女生不是這種就是那種,懂了嗎?」
如果我非常喜歡的話,我是會沒有辦法承認的。但是因為我喜歡的程度只有還好(和摸頭髮比起來,我絕對沒有比較喜歡這一樣),所以我輕輕地說:「嗯。」
「舒格曼是祖克曼的英文寫法。」
「看到他了嗎?」爸問。我還沒來得及回答,爸說:「混帳。」他把車塞進了停車場,擋在門口,沒有熄火。「我叫他在這裡等的。」
怎麼會發生這種事?他為什麼會在這裡?要是我待會兒做錯了什麼,他走掉的話怎麼辦?
結束的時候,你不需要多問,你會知道的。但是,你還是可能會嚇到,你對整個情況的感覺可能會和你對特定結果的期望相左。
我坐在一張紅藍條紋相間、織綿纖維、有木頭扶手的椅子上,面對著書桌。另一張和我坐的相同的椅子就在旁邊幾呎的地方。我趁著拜登先生寫東西時打量了一下,在我身後有一張沙發、一張矮櫻桃木桌和幾張單人座沙發。辦公室裡也有個壁爐,外頭是大理石的壁爐台,上面有張瓊納斯.奧特的肖像,大約畫於一八六〇年。我之前從來沒進過拜登先生的辦公室,但我在校刊上看過這張畫像。瓊納斯.奧特(我們每年在創辦人日的禮拜上,都會聽到這段故事)曾經是一艘捕鯨船的船長。他出身於富裕的波士頓家族,是個狂傲不羈的小兒子。一晚,在他即將出航之前,他的小女兒艾紗求他待在家裡,但奧特拒絕了。在海上時,他遇上了激烈的暴風雨。當船觸礁,大浪壓過了船舷,奧特發誓要是他能再度安然回到岸上,他就要放棄捕鯨事業。後來奧特和他所有的船員都生還歸來,但等他們回到港口,他被告知,艾紗三天前就已經死於猩紅熱了。為了紀念她,他成立了奧特高中。(不叫奧特學院——雖然我爸媽有時會這麼叫,但正確的名字是奧特高中。)
他起身翻到我身上,兩條腿分別跨在我臀部的兩側,用他的膝蓋和手掌平衡身體。他勃起了。我發現了,而且我有一點嚇到。當然我聽說過,所有的男生都想要做|愛,他們會無止盡地手|淫,還有他們任何一個人都會願意和任何一個女生做,即使她長得很醜。但我存在於這個世界之外,從來沒有人曾經試著跟我做任何事。
「等到我開始申請奧特和其他學校時,我想我爸媽已經不記得這段對話了。而顯然我也沒讓他們想起這段。」
但相反地,當DJ播出齊柏林飛船的〈天堂之梯〉作為今晚的最後一曲,克羅斯和荷頓.金納莉跳起了慢舞。歌曲結束後,他們肩並著肩站著,仍然緊緊靠在一起,而克羅斯的手輕輕地滑過了荷頓的背。一切感覺既悠閒又偶然,在剛剛的四分鐘內,他們似乎已經變成了一對,然而他們之前的整晚部沒有互動。
聽著她說話,我明白我打電話來有多愚蠢——我還以為她可能會說一些真的能讓情況好轉的。
亞瑟.冉恩,十年級,在剛剛開學的第一個月(幾個星期前)被開除了。不是因為喝酒或嗑藥,而是因為他在一個接近傍晚的午後,趁著其他人都還在球隊練習的時候,闖進了校長的家,試穿拜登太太的衣服。
當然,尼洛.威廉斯和派翠克.沙雷並不在意這件事的可能性也是存在,但更可能的情況是,他們並不知道。因為如果他們知道的話,他們一定會多多少少流露出來的,至少在我坐下的時候,他們會多看我一眼。
「她什麼都告訴妳了。」
「妳的意思是說,他不能再過來了嗎?」我終於開口。
拜登先生咧嘴笑了,至今我有時還會想起那個笑容。「說事實就好了。」他說。
「這個部分我不清楚。據說他們要找少數族群,不然就是拿獎學金的白人。」
在足球練習後,我帶著還濕答答的頭髮從體育館走到學生餐廳。我以前從來沒被罰過擦桌子,而我和瑪莎可能是所有十二年級生中還沒有陣亡過的。我繞著圓形草地走著,空氣中聞起來像有人在燒葉子的味道,整個校園沐浴在一片只有秋天才會見到的琥珀色餘暉之中。我覺得(就像我在奧特常常會有的感覺一樣)我好像不值得擁有這麼多,還有好像包圍著我的這片美麗景致並不真的是我的一樣。
「好可愛唷。」我說。
「還真是個高雅的傳統。」
「所以這就是為什麼情人節的時候,你沒有送我花的原因?因為我叫你不要送,是這樣嗎?」
「我沒有這麼說。」
「他有跟你說什麼嗎?他到現在都還沒跟我說過話。」
我什麼也沒說。
「可以。」我說。然後我加了一句:「閣下。」我本來是想聽起來尊敬一點的,但從我的口中說出,這兩個字似乎變得有點諷刺。我認識的南方學生都可以毫不費力地把閣下和女士拖長音。
在我把雙手交叉在胸前、用恐怖的語調說話後,他的站姿(稍微往前傾)徹底改變了。他從鼻子吐了口長氣,然後也把手交叉到胸前。「好吧,」他說,「妳這麼做吧。」
「我聽說過一些,」達登說,「但沒什麼大不了。」
一種不安感覺開始從我的胃升到胸口。「他們平常不是也會一起跳舞嗎?」
「沒錯,我都忘了。」
我沒辦法糾正他。告訴他他安慰我的方向錯了,和我想要的方式相反——這樣會給剛才他完全瞭解我需要什麼的事實籠罩上一層陰霾。
等她走了之後,我終於可以再次呼吸了,終於可以好好想事情、但不用試著把她隔離在外了。我自己知道,我表現得一副好像她說了什麼怪話、或是在不著邊際地胡言亂語的樣子,這對她來說很不公平。另外我也知道她是個維持和諧假象、不會把話點破的母親,這讓我剛剛的行為更糟糕了。也許她可能和我一樣,想要假裝沒事,也許她並不想知道。要是我開始跟她談起克羅斯的話,她嚇壞的程度也許不會比我低。而且說真的,我們之並沒有任何共同語言讓我們可以進行這段對話,現在要告訴她任何事情都太遲了。
當他的嘴唇終於挨到了我的嘴上,它讓我想起了梅子的皮。
這項分配最怪的部分是,我真的很訝異我居然不是派給何瑟德先生。當然,我相信我沒有那麼聰明,不過其實也不然,我一直都在等待人家證明我弄錯了。
「妳可以從別人的房間看出來呀——他們有沒有立體音響,或是女生有沒有繡花床罩,或是他們有沒有銀色的相框。就是他們私人財產的品質,還有他們的衣服。大家都從同一本服裝目錄裡訂衣服,所以你會看到很多人穿一模一樣的毛衣,而且你也清清楚楚地知道那件衣服多少錢。還有像是你可以把衣服送洗、或是自己用宿舍的洗衣機洗。甚至是一些體育活動也可以看出端倪,球具多少錢之類的。冰上曲棍球是一項真的很昂貴的運動,但像籃球就不用花那麼多錢。」「所以如果就此推測,妳沒有繡花床罩或銀色的相框,是不是比較容易猜對呢?」
「第一次違反參訪時間是不會被踢出去的。」我說。
「讓我想想,也許是因為我一天會跟她說上一萬次話。」
「什麼顏色的?」
「學校怎麼樣呢?」拜登先生說。「之前初級微積分遇到了點小問題,對吧?」
「那如果是白人學生拿獎學金,妳怎麼看出來?」
「因為他們所有人的爸爸都在銀行裡工作,我是說,不是真的所有人啦,但感覺上似乎是這樣。」
到了一半——在這之前,我一直用嘴巴做著和我上一次手工服務差不多的事,穩定地上下移動——我確實想起了一篇雜誌提供的小技巧:把他的小弟弟當作一支可口的冰淇淋甜筒。我的嘴巴滑了出來,開始舔起旁邊,前後左右地扭動我的頭。還不到一分鐘,克羅斯抖了一下,然後滾燙的牛奶狀液體灑滿了我的胸膛。如果他是射在我的嘴裡,我會吞下去的,我絕對會。他伸手把我往上拉回他身邊。當我又躺在他的懷中,他拍拍我的背,捏捏我的屁股和手臂,親吻我的額頭,說道:「妳親得很棒。」
「黎,」他用懇求的聲音說,「黎,曾經——有很多部分都很好呀。妳很好笑,這是其中的一件。」
告訴他這件事會很可悲嗎?這到底是不是完全真實的呢?不再重要了。這是我說的話。然後我說:「我想我最好閃人吧。」我走出了體育館。
接著在這一年最後一期的《奧特之聲》中,在標題為「在教學大樓裡應該可以穿格紋短褲」的社論旁邊,「小道消息」裡發了這一行話:「CS和MR:舒格老爹喜上梅梢,樂歪了。」《奧特之聲》每個月發行一次,剛出爐的小報會在點名時發送,而這些點名都會安靜得很不尋常,因為大部分的學生都在宣布事項的時候讀刊物。有幾位老師總是會斥責我們,要我們把報紙拿開,但沒有人照做。我也會在點名時讀《奧特之聲》,但我開始習慣性地在公開場合避開「小道消息」,因為我總是害怕(或者也許是希望)裡頭會提到克羅斯和我,然後會有人發現我在讀它。
「什麼?」
和我們相似的好幾群人站在其他宿舍的門口。在圓形草地靠近我們這一側的宿舍都已經全部淨空,在天井集合完畢。你可以看到開著燈、拉起百葉窗的房間內部,看到別人的海報、打開的衣櫥和栄子最上層的毛衣。我在拜若宿舍前的男生之中搜尋克羅斯,然後發現他穿著他鼓鼓的黑大衣——所以他一路成功回到寢室後,還有多餘的時間拿衣服。
「對。」
「柯比因為要划船,不喝那麼多酒。」瑪莎看著我。「妳真的不用壓力那麼大。」
我們採取的方式是:我仰躺在床上,看著瑪莎床墊的底部,他則側躺著身子,看著我。他呼吸中的酒味本來應該會讓人聯想到公車站、穿著髒衣服的老人,還有布滿血絲的紅眼睛。但是因為我才十七歲,而且還是個處女,而且因為一年之中我有九個月住在有著磚牆建築、樹木繁密的丘陵,和草地修剪得很可愛的運動場的學校,他的酒味讓我想起了鄉村俱樂部的舞蹈,充滿美好秘密的生活。
交誼廳是亮的,這裡的燈和走廊上的燈一樣,都會整晚開著。裡頭有兩個塑膠水桶。一看到它們,我的心跳就直線飆升。在我日思夜想這麼久之後,答案終於將在這一刻揭曉,可以想見我心中有多麼不安。
感覺似乎是直到這一刻之前,我在奧特的所有時間都處在一種失控的擔憂風暴之中,而現在一切都結束了,我只感覺到前所未有的深層寧靜。很難相信這種感覺不會就這樣永遠延續下去。真正的性|愛和比較悠閒的磨磨蹭蹭並不如我想像得那樣不同,但它們也不是完全一樣——做|愛之後,你覺得有事情結束了,而不只是慢慢消減而已。另外現在,要是雜誌、電影或對話中提及性|愛,我都可以點頭贊同,至少在聽別人講起時,我不用移開目光,免得人家看進我的眼睛,然後發現我並不真的瞭解。我也可以不贊成,雖然我從來沒有大聲這麼說過。
坐在那兒,那麼靠近,我有一點討厭她。但這和覺得她完全錯誤並不一樣。也許我之所以對於我在奧特的日子會怎麼結束有壞兆頭,是因為我會讓它這樣結束。因為我怎麼可能持續四年都沒有真正地表達自我?怎麼可能不在學期的最後一週把一切搞砸?會不會是其實我一直暗地渴望有機會,對奧特的每一個人說:你們以為我什麼都不會想。但是當我沒說話時,我時時刻刻都在想。我對這個地方有意見,我對你們所有的人有意見。
「我絕對不會去克羅斯的房間的。」
在我的想像中,他會坐在床上看書,當我走進房間,他會坐了起來,然後我爬到他的大腿上,我的手和腳都纏繞在他的身上。一開始我會先掉眼淚,他會摸我的頭髮,對我喃喃絮語,但當然我們的撫摸很快就變成性|愛式的。接著情況會變得迫不及待——我們會捏、會咬,我們會想要毫不保留。也許我會幫他口|交,我的膝蓋跪在他們髒髒的小地毯上,我會上身穿襯衫,但下身什麼都沒穿,他會用他的腿纏住我,然後用他的腳跟頂我的屁股。因為我,他欲|仙|欲|死。
「不論妳上哪裡,能收到妳都算是那間學校真的很幸運。」然後我大哭了起來。
「還有一件事。」我說。「關於誰有領財務補助、誰沒有,最大的線索大概就是種族。從來沒有人會談這件事,但是大家都多少知道,某些少數族群的人幾乎大都是拿獎學金的。」
因為要接受採訪,所以我不用去上第二堂課。我從拜登先生送來的便條得知,在我之前,安姬.法茲已經見過了十一年級的馬利歐.鮑馬瑟達,而在我之後她要訪問的是達登.匹塔德。
文章洋洋灑灑地繼續下去。安姬.法茲讓我詳詳細細地解釋了種族在奧特的影響力(很可能是因為沒有其他人、沒有不是白人的其他人願意這麼做),她說出我猜奧特後悔給我獎學金的決定,說出女孩買衣服包酒的小插曲。她讓我仔細報告了如何依據學生擁有的私人物品和言行舉止,看出他們是不是領獎學金的學生。還有,當然,她讓我分享了佛羅里達州大房子的故事。
「沒關係。」我脫口而出,荷頓看著我,但我們兩人都假裝我沒有拒絕邀請,然後加了一句:「好呀,當然。你們就在裡面嗎?」
同一時間,我帶著敬佩的心情觀察我的同學,他們居然有那麼多套的行為模式。在學校時,他們會去做禮拜並且按時交作業,在這裡,他們點上了香菸,表現出一副放蕩不羈的樣子。而且他們不是全部的人都很酷,並不是所有人都像荷頓那樣酷。我知道凱特琳打算婚前不要有性行為,但此時此刻她就坐在這裡鬼混,從容不迫地違反校規,展現她的另外一面,而我卻還一直是我。
過了一會兒,我說:「為什麼星期一你在學生餐廳的時候,不跟我說話?」
我瞥了窗外一眼,看到有幾個十二年級生(包括瑪莎和杏君)躺在圓形草地上。從春假以來,即使天氣還沒有變得真的很暖和,幾乎隨時都有十二年級生或坐或躺、群聚在圓形草地上,就像他們是在輪班完成大型的志工活動似的。我從來沒有去那裡閒晃,一次也沒有,因為我知道,這會讓我覺得自己很顯目,好像我是在浪費時間的樣子。坐在宿舍裡聽著音樂或兩眼無神看著遠方發呆,從來不會讓我擔心,自己一個人浪費時間感覺上比較不像是浪費時間,而像是在讓絕望不要蔓延。
但是接下來,當我們分組時,瑪莎被派給了何瑟德先生,克羅斯也是,還有強納生.崔葛,還有我們班上大部分看起來聰明、或是受老師喜歡的同學。唯一一個稍微有點聰明、卻被派給了史坦尚太太的人是杏君,但是我想奧特並不是很在意杏君有沒有上大學,只要她在畢業前,沒有再次嘗試把自己解決掉就好了。
通常對話談到這裡,我都會放棄再聊下去,尤其是跟雅絲貝,她總是能讓我在還沒張嘴之前就覺得自己很笨。
「妳想說的是我希望讓這件事發生嗎?」
「負面人應該要把皺著的眉頭上下顛倒看。」我說。「嘿,瑪莎?」
「那麼等妳在校園裡遇到他吧,然後告訴他妳想說的話。」
「瞭了。」安姬點了好幾次頭,我又覺得一陣困惑。我幾乎可以肯定她早就已經知道了。「那是對妳的肯定。」
我之所以有空、一則去是因為所有的十二年級生都可以有一個學期不必參加球隊,而我是選了那年冬天不參加。最奇怪的部分是,過去三年來,我自己也打籃球,但是當我看著克羅斯在球場上馳騁時,這就像是一種新的比賽,感覺幾乎就像是我從來沒有看過運動競賽似的。在我的人生裡,有史以來第一次,我能夠明白為什麼大家喜歡體育活動。
「拜登太太是絕對不會穿紅色鑲亮片洋裝的。」我說。這倒是真的——她大部分的時間都堅守著打褶長裙,或是有腰身的羊毛外套。
「妳應該記得的東西是,比如說——好,這個怎麼樣?有一個春天的星期六早上,我們超級早起,然後騎腳踏車去城裡,在加油站旁邊的一家小餐館吃早餐。蛋有一點不熟,但是真的很好吃。」
接著他真的來了,可是一切依然沒有好轉。我立刻感覺到我們淡了下來,我全身僵硬、過度專注,但他好疏離。我們做|愛了,他好久好久都沒有射|精,似乎比以前都還要久。結束之後,我可以感覺到他要離開了,但他沒有走,接著我們兩人都睡著了。我再次醒來是因為克羅斯拍了拍我的肩膀要說再見。他已經下床、穿好衣服了,而這時才剛過三點。
過了好久好久,我們聽到外頭一輛車開過的聲音。可能是夜班的警衛正在巡視校園(已經過了四點了),或者也可能是位老師,很晚回家或是非常早出門。不論是誰,車聲把現實世界拉了回來,這一刻破滅了。
「沒關係。」我站了起來。一方面我對自己的大哭很難為情,一方面我也想在我看起來還是淚眼汪汪的時候,離開她的辦公室,因為也許這樣,克羅斯會看到我,以為我是為了什麼重要的事在哭,我就能勾起他的好奇心。「謝謝妳,史坦尚太太。」我說。
「是誰?」
接著宣布事項時,她舉起了手。艾爾汶太太叫她後,她說:「昨天我在房間裡發現了一條別人的內褲,而且還不是乾淨的。」
「我會想去念布朗,不只是因為它聽起來很有名望。」我說。
我看著我腳毛刮到一半的雙腿。
他又再次沉默,然後說:「好。」
到了機場,排隊檢查行李時,我比任何時刻都更加地清楚地意識到我自己寄宿學校學生的身分。我的年紀、我的服裝、我背包裡的書,甚至可能還有我站的姿勢都是標記,指出了只有在我遠離時,我才感到自己隸屬於它的次文化會員證。通過隊伍後,我走向洗手間,經過航站牆上長長的一片片鏡子,在鏡中的倒影是個穿了我的衣服的立體巨人。
「在今天那篇文章之後,要是我是妳的話,我會小心不讓拜登先生有理由把我扔出去。」
也許我不是因為克羅斯才被叫進辦公室裡的,因為這絕對不是大多數違規被逮的開場白。而且我再想了一下,要是我被抓到的話,大概不會是拜登先生找我,而是艾爾汶太太,或者是富雷屈學務長。
這個時候,荷頓往桌子上一靠,伸手遞了一盒香菸過來。「要一支嗎?」
「我想在財務補助這個議題上多打轉一下。我感覺得到這不是妳最喜歡的話題,但是請再多聊聊。我在想不知道妳會不會覺得教職員對有錢的學生偏心、特別好?」
「但妳就是這個意思,對不對?妳希望他最好永遠不要再踏進這裡一步?」瑪莎一直都這麼死板嗎?
「或是C加。」
我沒有回答,但我明白,現在我必須信守我剛剛甚至不確定自己在提議什麼、直到我聽到他的聲音、明白了他把我的提議想成了什麼的那個承諾。我必須硬著頭皮做下去,不是因為他強迫我,不是因為他正在試著告訴我,我在考驗他的耐性,而是因為我真的就是在考驗他的耐性。而且無論如何,這是我自己提出來的。
我心想,我不應該讓自己睡著,或者我至少應該在他醒來的時候醒過來,這樣我就可以在他爬下床前阻止他。不是用邏輯說服,而是用肢體動作讓他分心,給他一個留下的理由。
「奧特一年要多少?兩萬兩千美元吧?」安姬繼續。「我在想的是,當妳父母決定讓妳來念的時候,學費占了他們決定因素的多大比例呢?」
那個時候他已經過來三個星期了。我們幾乎就要發|生|關|系了。幾天前的晚上,我們兩個都把衣服脫得精光,他的小弟弟一直來回地頂著我。我不感到痛,只覺得那就是我想要的。我對他張開了雙腿,我們兩人都沒有說話,因為要是有人開口的話,那一定只會是承認正在發生的事了。
她說得完全正確。數字是八,因為賓州州立大學和康乃爾大學勉強可以算是常春藤名校,但也有可能是史丹福和杜克大學。
現在我明白了,我之所以要練習就是為了眼下這種場合做準備。但那次練習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而且又練得不完整,所以要是有人跟我遞上香菸的話我也不會抽。因為現在是大白天,而且是在我幾乎不怎麼認識的同學面前,這樣差不多就和在公開場合中接吻一樣糟。
「沒有人教過妳,不要在自家的游泳池裡撒尿嗎?」
不是全部都是魚,也有些是乳酪。而且也不會全部用紅色麥克筆寫的,有些是黑色或藍色的原子筆。另外也不是所有人的旁邊都有,只在某些女生的名字旁邊有,男生則都沒有。我並不確定我在讀的是什麼,但我也並非毫不感興趣。我看到雅絲貝是乳酪,荷頓.金納莉是乳酪,席拉.湯普金斯則是魚。
我幹嘛安撫瑪莎,說她可以送花給克羅斯?我們是怎麼跳到這一點的?突然之間,我不想再聊下去了。
說真的我並不特別喜歡談起奧特(到現在還是)。我甚至不真的喜歡看他們的季刊,雖然我總是會稍微瀏覽一下。但如果我真的仔細讀的話,我的心情會沉到谷底;我會想起我在那裡的人生、那裡的人,還有從前的感覺。
「我會想出辦法的。」
不論哪一種,我說:「我應該要坐在你的大腿上嗎?」他說:「如果妳想的話。」(我當然問了:「我有弄痛你嗎?」他說:「沒有,完全沒有。」)然後我覺得我們之間很好,他只是想抱抱我,就像我想抱他一樣。但我們接吻還不到一分鐘,他就喃喃地說:「要是妳現在幫我口|交就太棒了。」
「一定有一種。」他說。「所以是哪一種?」
「再過不到一個星期我就要畢業了,」我說,「而我現在成了在公然讓學校難堪的人。」(我公然讓學校難堪,而且有證據證明。到現在還有證據,只要去圖書館,找到我畢業的那一年那一月的縮影單片就知道了。)
當我第二天醒來,在我睜開眼睛前有好幾秒鐘,我記得有某件幸運的事發生了,但我又想不起來究竟是什麼。接著我想到了。克羅斯。我睜開眼睛。房間裡很明亮,(剛過九點不久,而規定要參加的星期天禮拜是在十一點。)一切都感覺好平常:書桌、海報、摺疊沙發,還有拿來當桌子用的行李箱,上頭擺了雜誌、筆、錄音帶、一包打開的巧克力曲奇餅乾,以及一顆快要爛掉的橘子。
他輕輕地把兩隻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偶爾會伸手去摸我一邊的乳|房,摩擦它。我以前從沒想過他防禦心重不重的問題,但這一刻的他,絕對是我看過最不設防的他。他喘息著、呻|吟著,發出了刺耳的、有時很尖銳的聲音。這著實嚇了我一大跳。我在想,男生都會發出這種聲音嗎?而且我很高興克羅斯是我第一個看到這個樣子的男生,他永遠不會讓我覺得噁心,或是冒犯。要是是別的男生看起來沒那麼酷,或是沒那麼有經驗,我可能會輕率地批評他,然後把我的怪罪歸咎於他的不酷或是不夠有經驗。
「感覺上似乎妳在這裡大部分的時間都覺得自己格格不入。」
到了室外,警鈴馬上變得小聲許多,好像聲音被包在毛毯裡頭似的。空氣冰冰涼涼的。我們一群人站在艾爾汶宿舍的外頭,呼吸時噴出的空氣變成了白煙。有些女孩是光腳出來的,接著有人在地上鋪了一件運動服,然後所有光腳的女孩都擠到了上面,大家推來推去。
他笑了。就在這一刻,他踢掉了他的鞋子,慢慢地挪到我的床上、被單底下,我發現自己慌慌張張地擠到了牆邊。就在我們挪動的過程中,有那麼一瞬間,我可以聞到他身上的味道——他聞起來有啤酒、體香膏,還有汗水的味道。也就是說對我而言,他好好聞——然後我心想:哦!天哪!真的是克羅斯!這似乎是全世界最不可能發生的事。
我對他眨了眨眼。
「哪些少數族群?」
他是自己一個人。有好幾秒的時候,我就這樣站在門口,就像他曾經一度站在我的房門口一樣,沒有被注意到。他一路運球,從三分線上射籃。
那的確是我第一次宿醉,而且當時我還天真到不知道宿醉是什麼。但是這麼多人,在那個早晨各奔東西,去赴他們各自的約會、任務、責任。而且這還只是在這裡,在地鐵站裡的這一刻,世界好大!
談起我們之外、或者他會不會再碰我以外的事情,感覺上就像是在浪費時間。但這引起了我的興趣。
我走進用餐室,裡頭大約有二十個學生在擦桌子和鋪桌布。克羅斯手裡拿了一張紙和一支筆,正在和另外兩個十年級的男生談笑著。即使我已經只距離他三到四呎了,他還是沒有注意到我。「對不起,克羅斯。」
等我們拿到食物,瑪莎和我去坐在一堵矮矮的石牆上。我們吃完東西後,丟掉了紙盤。當我們從垃圾桶那兒走回原位,我們和荷頓.金納莉擦肩而過。她說道:「妳要去密西根大學,對不對,黎?」
「當然,是有些事情。整體來說,奧特還算不錯啦,但永遠都有改進的空間。」他當然會這麼想——還直(是平衡的觀點!
我只希望她趕快離開。她穿著那件破破爛爛的袍子說這些話,讓性|愛感覺,說真的,很噁心。而且還不是會引起人家好奇的噁心,只是日常家居的那種噁心。就像是你在刷牙的時候,浴室的空氣中還懸浮著別人大號的味道的那種感覺。
晚飯過後有一段時間,我是打算要去的,約翰的問題給了我許可證——畢竟,是他想到我可以去找克羅斯的。八點五十五分時(因為參訪時間在九點開始),我刷了牙、噴了香水、看著鏡中的自己,然後坐在書桌前。我怎麼能去克羅斯的宿舍呢?誰知道那裡會有誰?戴文大概在吧,或者也許克羅斯正在交誼廳裡閒晃,也許他叫了披薩,正在看電視,而其他男生坐在他周圍,完全不知道我為什麼會出現在那裡?而且很有可能,連克羅斯也不知道。他要不還不算粗魯、但冷冰冰地對我,不然就是會很禮貌,試著客客氣氣地讓我自在,但他的嘗試——必須努力下的工夫——會是最糟的部分。
「想問的時候隨時開口。對了,叫我安姬就好。好,換我問了。妳的爸媽對於妳進密西根大學有什麼感覺呢?」
「顯然有些畢業生想找一個同學上台講話,反駁妳在文章上說的話。我猜他們已經找到人了。」
最近我有個感覺,也許我應該收回來一點。所以我連續跳過了他的三場籃球賽沒去,而這就是為什麼克羅斯扭傷了他的踝關節韌帶那天,我不在場。他們對上的是亞摩尼隊,中鋒有六呎六。克羅斯在籃下起身側投,被阻擋了——對方中鋒蓋了他一個火鍋——然後用腳踝著地,最後他被送進了醫院。院方包起他的腳踝,給了他一付枴杖。距離春假已經剩不到三個星期,顯然克羅斯在這一季的籃https://www.hetubook•com.com球生涯中提早退場了。
我們不再說話,只是聽著音樂和無法解讀的歌詞。當歌曲結束,每位畢業生都拿到了一個白色的氣球。他們走到圓形草地上,全部一起放掉了氣球。天色漸漸變暗,當氣球升空的時候,就好像有許許多多發光的小月亮浮了上來。大家都站在草地上,仰著頭,看著氣球,直到它們不見為止。這不是奧特最後一年放氣球,但是是倒數第二年。他們不再進行這個活動了,因為這對環境不好,而這是你無法爭論的理由,至少無法理直氣壯地爭論。
我跟馬克學做了很多菜,然後有一年夏天,在他搬出去的幾個星期前,他和我在一起了,最後他變成有史以來我第二個親吻的人,第二個和我發|生|關|系的人。(我曾經一度以為,和妳在一起的第一個男生是妳的啟動機,在他之後,開關打開了,妳就會源源不絕和人家約會,但至少在我的情況中,我弄錯了。)在我和馬克第一次接吻之後,我跟凱倫說我還不確定我喜不喜歡馬克,然後我提起了克羅斯。我本來是計畫要說他是我曾經很確定的人,但我還沒開口,凱倫說:「等等,妳在高中約會的對象叫作克羅斯.舒格曼?」她開始大笑。「什麼人會取克羅斯.舒格曼這種名字呀?」
「被妳和克羅斯親熱的聲音吵醒,然後必須去交誼廳裡睡覺,可不是我的偏好,完全不是。」(她這麼說讓我覺得她度量滿小的,我心想,好像她完全不理會這是我親的第一個男生耶。難道不能通融一點、給我一些特權,或是一些時間來學習怎麼應對嗎?而且無論如何,聽著妳的室友和某個男生喘息呻|吟,這不就是寄宿學校的一部分嗎?)「但重點是,」瑪莎說,「要是他在這裡被逮到的話,我可能會被他牽連耶。我不能告訴他該怎麼做,但我必須為自己負責。」
我盯著她看。
「妳說不要告訴別人這件事的,還有妳不會在早餐時過來親我。感覺上妳似乎從來就不想要有男朋友。」
我想到了克羅斯,覺得有點受傷——究竟是哪一點讓安姬認為我比較不會違反校規?但我只說:「也許吧。」
新的學生餐廳領袖生已經在上個星期從十一年級的班上選出來了,(多麼快,甚至在你真的畢業之前,你就被淘汰不要了——曾經有段短暫的時間,因為你是畢業生,整間學校好像都是你的,接著它又完全不再屬於你了。)克羅斯一定是直接蹺掉了晚餐,因為他現在可以蹺頭了。大家離開的時候.我走向戴文,拍了拍他的肩膀。他轉了過來。
「那妳是因為這樣,所以來告訴我我應該去的嗎?」我說,「去樹立我的人格還是什麼的?」
在那之後,我就開始四下尋找。的確,克羅斯和雅絲貝常常在一起,但也許並不比以前常。那時是五月底,隨著天氣愈來愈好,十二年級生時時都聚在戶外的圓形草地上,有時甚至不只小貓兩、三隻——在午餐後、自習課時、還有週末——當我從旁邊經過,假裝沒有看那一大群人時,我不只一次隱約聽到雅絲貝在大叫:「我才沒有!」或是另外一次:「太噁心了!」
只不過他並不在那裡。看著他的房裡,那些陌生的物品,我甚至不知道哪張床是他的。我瞭解到假設(或者只是希望)他跟我的心情一樣、也在等待我回來這件事有多麼荒謬。我對於他不在房內的失望,很快地轉變為他會在我離開之前出現的害怕。我看起來會像是個(這會是他或其他人使用的字眼)心理變態。這和會哭的女孩一樣討厭,不過攻擊力更強。
我抬起頭來看他。又一次地,我想告訴他我愛他。我怎麼能連在白天的時候都想說我愛他?外面傳來了一個男生大喊了些什麼的聲音,接著另一個男生喊了回去。這是下午三點,課程之後、球隊練習之前的寧靜片刻。
當他歪著頭,點了點富雷屈學務長的教室,說道:「妳想進去嗎?」
我為什麼會想去克羅斯的房間呢?我們根本就不太認識彼此。
這一段插曲發生在這一週剛剛開始的時候。長週末的第一個晚上,我躺在摺疊沙發上,我的記憶仍然相當鮮明濃郁。那時我並不知道接下來的幾天,我會不斷跳回這一段,不斷從事心理活動而不是與另一個人的互動,直到記憶鬆脫變淡為止。
「這裡的人不會真的——」我頓了一下。「這裡沒有人會討論錢。」
我睜開眼睛,然後不由自主地微笑。他甚至都還沒爬到床上,就彎下腰來,吻了我嘴巴,然後我們就不停地接吻再接吻。我發現原來這就是接吻,這就是為什麼人們喜歡接吻——兩個人舌頭間完美的黏呼呼的感覺。我都不確定他是什麼時候趴到我身上的。
「當生活給負面的人爛檸檬時,他們應該要把它榨成檸檬汁。」瑪莎說。
「謝謝妳,黎。妳知道為什麼我要謝妳嗎?」
「那天是妳生日,」我說,「所以我們才去城裡的。」
「大概是我以前沒注意到吧。只是今天晚上的舞,有一點明顯。他們兩人都沒有和其他任何人跳舞。然後他們到了點心吧台旁邊,克羅斯靠在欄杆上——」我知道點心吧台、我知道那排欄杆,我經過活動中心許多次,但我只有在白天時走過,當活動中心裡靜悄悄、看起來髒兮兮的時候。「而雅絲貝靠在他的身上。」
「面對他嗎?」我問道。
「我沒有啊。」我把腳搭在行李箱上,看著我穿著黑色不透光褲|襪的小腿和穿著黑色禮服鞋的腳丫,不知道我的鞋子聞起來臭不臭。最近好多女生都開始穿起厚跟鞋。
「不用了,沒關係。」
我想到自己告訴她我被布朗拒絕的事,覺得很難為情。
克羅斯門上的海報裡是個穿著綠色球衣、跳到空中的籃球員,他身後的群眾一片模糊。我敲了敲門,但沒有回應,我扭動門把,推開了門。
我甚至也說了:「好的。」然後我趴了下來。這麼做的時候,我想到了也許會有女人在大白天裡做這件事,她們的屁股光光地露在外面,朝著天花板上下移動,我想我絕對不會成為她們的一份子。我本來希望它會和實際上看起來的感覺不一樣(我沒有意識到我一直期待這件事降臨在生命之中):把一個比在正常情況下你會放到嘴巴裡的東西還要大的東東放到嘴巴裡。感覺好難呼吸,我不喜歡我——絕對不喜歡。
「妳知道我沒什麼藝術天分。我本來叫約瑟夫幫妳做的,但他要去丹尼家,所以結果就是這樣啦。」
「所以,」他說,「這就是當黎.費歐若的感覺呀。」
瑪莎被達特茅斯大學錄取的通知在十二月十四日到來,我幫她做了一個告示。當大家恭喜她的時候,她表現得和她被選為領袖生時差不多:有點難為情,好像人家剛剛跟她說的不是祝賀的話,而是他們那天早上看到她穿著浴袍出去倒垃圾。第二天,克羅斯也進了哈佛。
我現在的世界一派溫和,溫和到總是有點讓人失望。在奧特之後,我就從來沒有到過任何一個、所有的人都想要一樣的東西的地方了。除了通用貨幣之外,我並不總是清楚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麼。反正,沒有人在看你到底有沒有得到你追求的東西——如果說在奧特大部分的時間我覺得沒有人在注意我,那麼也有某些時刻,是我也覺得一直受到監看的。在奧特之後,我再也不用向任何人解釋了。
有一次,也是一場激烈比賽中的第四節,克羅斯從三分線外一記長射,當球穿過籃框,刷下球網,他的隊友包圍著他,拍拍他的屁股,舉起了他們的手,等著和他擊掌。露天看台上,沒有人像尼克得分時看著魯菲娜一樣看我(即使是老師都會瞄她一眼,我不確定他們自己有沒有注意到)。
午夜時分,在二月十三日過渡到二月十四日的這段期間,社康會的成員(她們有得到特別許可,門禁後還可以待在外面。她們有工作要做呀!)會用大大的棕色水桶把花送到每一間宿舍。花朵會散發冷冷的香氣,就好像雜貨店裡剛從冷凍區拿出來的食物一樣。紙條貼在花莖上,但是貼的方式從來不會讓不是收那張紙條的人無法打開、無法讀到裡頭的一大堆內容。
大約十五分鐘後,媽敲了敲房門,含糊地叫著我的名字。我假裝睡著了,她打開門,但沒有走進房間。不過她說:「晚安,親愛的。」因為也許她知道我是在裝睡。
像蒂德這種人翻得尤其厲害,她不確定自己收到多少花,而且無法隱藏她的焦慮。相對的,像雅絲貝那樣的人就能在第二天早上作禮拜前,悠閒地漫步到交誼廳,取走她的花束。我無法判斷她會等那麼久才去拿,究竟是因為她想讓所有人看到她拿了多少朵,還是因為這真的對她來說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大事。在我九年級時,雅絲貝收到了六朵粉紅康乃馨、十一朵白康乃馨、十六朵紅玫瑰。我很害怕在我忘記滑鐵盧之役的年份還有水銀的沸點是多少的多年之後,這些數字仍將如影隨形地跟著我。其中的十二朵是十年級的安迪.克里格送的,他甚至從來沒跟雅絲貝說過話。
「另外,」他說,「這又回到了那篇文章。如果妳覺得妳和其他人之間有很多不同,那麼妳要把這些不同放得多大,真的只是妳自己的決定。顯然如此,不是所有的情況啦,但大部分情況下都是這樣。即使是戴文也會跟我說猶太佬東、猶太佬西的。可是我什麼都不會說,因為大發雷霆能達到什麼效果?他只是在說話而已。」
「妳很——我知道這聽起來有點怪,但妳很有效率。感覺好像是妳預期我會來,有試著做一些計畫。」
「妳把古怪跟獨處給搞混了,」他繼續說著,「但是只要是對任何事情真的有興趣的人,都會花些時間獨處。就像籃球對我來說一樣——妳看我現在在幹什麼。或是陶藝對諾薇.克里菡來說,或是芭蕾對荷頓來說。我可以舉出二十個例子。如果你想要擅長做什麼事,那你就得花時間練習,而練習的時候通常你都是自己一個人的。花時間獨處一不應該讓妳覺得自己很怪。」
這項觀察似乎並不正確,但我沒有糾正她。
「我想妳告訴記者的話,是妳故意跟她說的。」瑪莎說。
我什麼也沒說。
很難判斷我到底應不應該轉身。事實是我沒有,他也沒有來追我,而且他只叫了我的名字一次。
「我會很慢很慢的。」他說。
「我要妳停止以為那些狗屎有多了不起。」我爸說。
「我馬上就過去。」
「為什麼?」他重複了一次。「這算是哪門子的問題呀?」
「我不怪妳啦。」
「我們欠他們家一個大恩情?」我重複。「你是怎樣?黑手黨電影看太多了嗎?」
「是呀,完全正確。開車來接你這個豬頭的時候。」
我並不會只因為我能勉強做得來,就有衝動要在機場和奧特兩個地方表現得有任何差異。我唯一一次吸菸的經驗是十年級時在瑪莎家,那時候我們決定一人來個一支。但瑪莎吸了兩口後,就說太噁心,然後把菸熄了,我則是繼續吸,只為了好好練習。
是爸載我去機場的。這一次,因為終於可以離開,我又同樣地大大鬆了一口氣。他在車子旁邊擁抱了我一下,給了我一張五塊錢的鈔票買午餐,然後就把車開走了。在我託運了行李之後,我邊走過航站邊哭泣。當你上寄宿學校時,你總是在離開你的家人,不是一次,而是一再一再地。而且這和大學的時候不一樣,因為那時你的年紀比較大了,你有點算是應該要離開他們了。
他用兩根手指,我往他的手上頂去,好像我在試著幫他尋找我體內的什麼東西似的。一切都好濕好燙。突然之間,我無法招架了,我任由他擺布,我可以感覺到事情有了改變,而我想要更多。但一切感覺實在都太美好了,我幾乎不在意有沒有得到。我無法判斷持續了多久,我只知道,它讓我感覺狂野,全身被貪婪、飢渴、狂喜的火焰熊熊燃燒。然後結束了,我們又開始接吻。
感恩節那一天,瑪莎的表姊妹也到了她家。她的八歲表妹艾莉異常喜歡我,還蹲在我後面的沙發上為我綁辮子。當綁辮子變無聊了,她從什錦乳酪拼盤裡拿出了葡萄,然後試著說服我把嘴張開,讓她把葡萄丟進來。趁著大人、瑪莎、瑪莎的哥哥沒有在看的時候,我真的照做了幾次。我喜歡艾莉,因為她讓我想起我自己的弟弟。波特先生在火雞外皮的佐料上刻了一條圍裙,上頭寫著:請親廚師一個。雖然就我所知,所有東西就是波特太太和她妹妹準備的。然後我們吃得很撐,甜點之後,我又開始吃起了馬鈴薯泥,瑪莎也是,而不像她平常的樣子。
「十年級時,有一個大家不太喜歡的英文老師。一天下課後,我和一群同學走在一起,結果其中一個女生說了一些那個老師很LMC的事。她指的是老師的服裝。」
幾天之後我們發|生|關|系了,這是不可避免的,因為既然他回到了學校,我就想要他的所有、他的全部,因為我愛他、因為我害怕失去他,因為感覺很好,或者至少到那個時候,一切都還感覺很好,接著事情就這樣順其自然發生了。
我停在門口(我當然會停下來)。
「妳是我最好的朋友,黎。我可以不贊成妳的選擇,但我仍然關心妳。」
我轉了過去。
「是呀。」
「我沒聽到任何留言。還有恕我冒昧,琳達,我現在對艾迪絲.派翠喜的視力真的不怎麼感興趣。」
就在我要從外大廳跨進用餐室的那一刻,我聽到了克羅斯的聲音。我感到一陣驚嚇,想要立刻轉身就走。其實我根本就不應該被嚇到的——除了擔任畢業班領袖生外,克羅斯也是三位餐廳領袖生的其中之一。顯然今晚是他當班。
「但是黎,那個女士寫的關於妳的內容並不是真的。我也是一直這樣告訴妳爸的。如果妳因為聽校長的話而信任媒體,那並不是妳的錯。」
「我確定他現在已經回到宿舍了啦。」約翰說。「妳要去看他嗎?」
我坐在椅子上,垂下了頭,把額頭靠在掌心根部。像這個樣子渴望他實在是痛苦到令人難以忍受。而他的距離總是和我那麼近,這一點更是讓我苦得不得了。一整年來,一直是這樣:我們的宿舍就在隔壁,我知道我真的可以用不了一分鐘就能起床、走出房門、找到他、摸摸他,但我真的完全不能這麼做,這讓我快要發瘋。
我試著低調地回答:「也許會吧。」我感覺得到蒂德在瞪我,但我沒有轉過去看她。
我站了起來,退後一步,想要離開。在我宿舍時,他總是那個讓我們分離的人,而我是要他永遠留下的人。這一刻不愉快的感覺,像是某樣我可以緊守不放的東西,如果我牢牢抓住的話,我就再也不用任他予取予求了。
要是在五分鐘前問我,我會說是好的怪,但有種古怪的感覺在我全身蔓延。我告訴了安姬.法茲好多關於自己的事,而且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除了她問我問題的這個原因之外。
「我再跟妳道一次晚安吧。」媽說,然後走進房間,親了我一下。
「他應該要說些什麼?還有別人在場呀。」
「妳演伊莎貝拉女王?」
「可以。」
克羅斯不屬於我,看著他在球場上,我明白,就算他是我男朋友,他還是不屬於我。
「妳到了大學會變得比較快樂的。」他說。
我在想他是不是以為我有比表面上看起來還有趣的地方——例如也許我是阿帕拉契族的族人。「有什麼我應該特別告訴他們的事嗎?」
「或者我也不會期待你會帶花送我。」我本來想要舉一個聽起來荒謬的例子的,但是這個聽起來不如我預期的那麼荒謬(克羅斯當然不會帶花送我)。要是我說「我並不會期待你會買條鑽石項鍊給我」,這樣應該會好一點。
我低頭看著地板,閃亮的木頭上油漆線畫出一塊塊區域。「但那是真的嗎?」我說,我的聲音哽住了。我從來都不想在克羅斯面前哭,因為會哭的女孩(尤其是在聊聊的時候哭的女孩)太普通了。「她是你的女朋友嗎?」我問道。
「不算會?」
沒有什麼特別的原因,我的背有點痛,而且我也口渴了。我現在絕對沒有心情寫小論文。我關掉檔案和檔案夾,讓螢幕休眠。也許晚一點我會更有靈感吧。
如果有人問起(其實也沒幾個人),我就回答有放連續假的長週末我留在學校,是為了要弄申請大學的事。但事實上,我之所以會留在學校,是因為學校是有克羅斯的地方。當然,我知道他也要離開這裡,但並不是我們曾經聊起,而是因為我在學生餐廳裡聽到了人家的對話,說他和幾個男生要去紐波特,住在戴文媽媽和繼父的家,但學校至少是他曾經待過而且會回來的地方。相對之下,瑪莎在伯林頓的家(我從九年級之後,每次長週末都會去的地方)就只是趟繞路之旅了。去那裡我只會從頭到尾等著要離開而已。
十點的鐘聲響起時,我人在床上。那時候我還是覺得我會去做禮拜,或者說至少我還沒有決定不去。但接著十一點的鐘聲響了,而我心知肚明,無法假裝訝異。所以我要蹺掉做禮拜了——這是我頭一回這麼做。
瑪莎看起來很煩惱。「我不知道。」
所以在這一刻,儘管之前快樂的痕跡讓我覺得:也許現在克羅斯是我男朋友了,也許過去幾個月來,我已經說服他了。我是花了點工夫,但是現在他看到了我的好。在此同時,因為瞭解了事實的真相——這就像是藍球中排成一排,繞著球場跑步、最後一個人要不斷衝到隊伍最前面的衝刺練習,到了最後一回,你衝得實在太快了,即使練習已經結束,也沒辦法馬上停下來。
這代表了直到那天晚上,我才讀到這行話,而甚至在我完全理解之前,我突然覺得一陣灼熱的震驚和頓悟的噁心混合物湧了上來。我很震驚,但我也真的一點兒都不意外。瑪莎和她平時一樣,並不在我身邊(她去開會了),而她直到門禁點名時才回到宿舍來。點名結束的那一刻,我悄聲道:「我得跟妳談談。」
「不為什麼。」他說。
但是像他這樣,在我尾椎掃過,連我都認得出來這個動作中帶著無限的可能,還有隱隱宣示領土的意味。我回頭一望,但他已經在跟別人說話了。
但是克羅斯之前就知道瑪莎人在達特茅斯大學了,是他自己提起的。也有可能是他忘記了,直到站在我們的門口、看到她的空床才想了起來。但是我幾乎可以肯定他一直都知道。(我從來都沒有問他這件事。我有很多機會,而我當然也想知道,但我不能問。因為要是我問的話,其實我問的會是另一個更大的問題,而我一直害怕,其實我自己早已知道了答案。只有在別人不屬於你的時候,在你辦不到的時候,你才會去試著逼人家講清楚。)
「還不頼嘛。妳一定比我以前成熟多了。好,我來問妳,寄宿學校的學費超級昂貴並不是什麼秘密。」
最後我是穿著我的裙子和上衣,和丹.龐斯還有珍妮.卡特擠在一張床上,珍妮睡在我和丹的中問,蒂德和索希妮.辜芮娜睡在另一張床上。我們在三點四十五分熄燈,我在七點半的時候醒來,然後馬上離開。我並沒有像我似乎應該要的那樣感覺遲鈍,我沒有不能站起來或是走路,所以我想也許酒精真的對我完全沒有影響。
她點點頭。「我、凱特琳、彼特.伯尼,還有一些其他人。妳跟彼特.伯尼說過話嗎?他快讓我笑翻了。」
「好嗎?」他說。他把睡袋拉到我肩膀上蓋好,再拍了一下我的手臂上端。當然不好。但無論如何,他還是走了。一個人的時候,我想到我有多常日思夜想,想著我們之間是不是出岔子了、我是不是讓他不滿意、或者他是不是對我失去了興趣。
那天更晚一點時,當我和克羅斯躺在席拉.湯普金斯的床上,我對他說:「你戴著皇冠好好看。」這不是我平常會說的話,但我還滿確定我可以勉強應付得來。
「她是個大麻煩。」達登說。
我覺得我的心跳好像停止了好幾秒。他居然記得,他沒有試著隱瞞他記得,而且他知道我也記得。
「我也很想跟妳說我操。但我想這檔子事,我室友已經代勞了。」
「除非妳不想的話。」
「荷頓,」彼特叫她——彼特十一年級,他在去年的刺殺行動中獲勝——當荷頓看他,彼特敲了敲他的太陽穴。「我們不是說上面這裡。」
「我相信妳,黎。」我媽說。
「操。」我說。也許我犯的錯誤是把事情搞得難看到不可收拾。
文章已經出刊三天了,如果說有什麼改變的話,應該是大家似乎更常大肆討論。我聽說拜登先生接校友的電話接到手軟;註冊組有許多未來一年已經註冊、要來念奧特的學生和他們連絡,說是要再考慮看看;還有星期一柯寧先生的第二堂課,班上放下了他們原本要複習的章節,來討論這篇文章。
「很多人都會問他們自己這個問題。」我說。
「是個女的。」我說。「我猜她人很好,但我覺得我好像說得太多。她問了一大堆關於學費的東東。」奇怪的是,我愈努力回想,我就愈記不起來自己說過什麼。
「請坐。」安姬.法茲說。
史坦尚太太遞給我一盒面紙說:「想拿多少就拿多少吧。」我的眼淚似乎完全沒有嚇到她。(後來我告訴瑪莎我在史坦尚太太的辦公室哭了,她說:「哦,我已經跟何瑟德先生哭過兩次了。這就像是個蛻變儀式。」)「這段時間很難熬,」史坦尚太太說。「我知道的。」
「這代表什麼意思?」我問瑪莎。她說:「這代表拜登先生很害怕亞瑟會是奧特第一個出櫃的學生。」那時候我們都以為男扮女裝就等同於同性戀,還有我們也以為亞瑟是我們認識的唯一一個同志。那個時候,我仍然還沒把杏君視為真正的同性戀者。
我什麼也沒說。
我抬起了頭,看著她。
「床墊。」我說。「他是賣床墊的。」
他一手搭在我肩膀上靠向我,我縮回我的手去握他的手,他讓我抓住,捏了我的手一下,然後鬆開。
他接下來的話是因為他知道我想要人家叫我做什麼嗎?還是在我們進教室前他就已經計畫好了?
「但這可能只代表梅樂蒂和克羅斯發生了關係,」瑪莎說,「並不是他們真的是一對。」我開始哭得更厲害——對我來說,發|生|關|系就是一對。顯然我已經說服了瑪莎「小道消息」是正確的,而要說服她這點並不困難。
「妳的班機是什麼時候?」是荷頓.金納莉,雅絲貝的室友。她是從密西西比州比洛克西市來的。「妳應該過來跟我們一起坐。」她點了點頭,比了一下那家有甜甜圈和蛤蠣濃湯的餐廳。餐廳門上,我第一次注意到閃著橘色霓虹燈字樣的招牌:「熱飲加點心」。
飛機降落後,我走出航站去領我的行李,然後走到人行道的邊石上,我媽和提姆等在那裡,一陣悶悶的熱風襲來,奧特完完全全在我身後了。我沒理由要再回去了,沒有真正的理由——從現在起,一起都是我自己的選擇。
「妳說在有錢和沒錢學生之間沒什麼不同,但那和我自己的經驗不符。」她說,「我來自紐澤西州一個工人階級的家庭。大學的時候,我揹了超級多的貸款。在哈佛的孩子,尤其是那些從寄宿學校來的,他們對錢的態度是我從來沒見過的。大一的時候,我的室友買了件有黑色天鵝絨領的黑色羊毛大衣,很漂亮。我平時不怎麼在意穿著的,但那件大衣令我垂涎三尺。在她買了大衣不到一個星期後,她搞丟了,她把衣服忘在了地鐵裡。妳猜她接下來怎麼做?」
然後我開始哭了。(我日後一再、一再、一再地溫習這段對話時,想到這一段還是會讓我哭出來。記得這段我自己逼出的坦白以對,一點兒也沒有讓我覺得比較好過。)
通常我接下來會做的事就是去買冰淇淋,站在雜誌架前邊吃邊讀,然後在登機前買一本特別厚的雜誌,然後故意不在店裡讀。當然航站裡也會有其他奧特的學生。如果擦肩而過,我們會互相打招呼(通常沒有說話),但我不會和他們一起閒晃。九年級的時候,我太畏畏縮縮了,那時總是有一大群學生坐在一間賣蛤蠣濃湯和甜甜圈的餐廳後面,大聲地說話和抽菸。現在雖然我大了一點,但我還是很畏畏縮縮,至少有點怕那些吸菸的人,而且我對加入他們也不怎麼特別感興趣。我喜歡自己一個人吃冰淇淋和看雜誌。
「上面寫了什麼?」我慢慢地問。沒有人回答時,瑪莎說:「這太荒謬了。」她抓了一疊報紙。「走吧。」她說。
克羅斯沒有說話。過了好一會兒,我在想他是不是覺得變裝癖的笑話不怎麼好笑,接著我又想,也許他是睡著了。
我在想,不知道是不是我們之間的平衡改變了。我並不是說我們之間曾經真的很平衡啦!我很愛他,但他對我來說卻深不可測,難以解讀。但我們的不平衡有它自成一格的運作模式,相當清楚明白。
她說:「有,妳有。黎,也許妳沒看到,但我看到了。」
「應該明白。」
我訝異得無法言喻,我的心跳加速,可以感覺到腹部興奮加焦慮的沉重感。我非常小聲地說:「好。」
電話線那頭第一次是沉默的。
這個嘛,妳會不會太錯綜複雜了?我心想。我沒有說出口,而是把雙腿蜷縮到胸前,兩手往內抱住膝蓋,臉朝下埋在臂彎裡。
接著耶誕節過去了,新年過去了。我已經沒有朋友待在南彎了,所以我待在家裡和提姆吃著披薩,看著電視上他選的電影。約瑟夫和他朋友出去了,我爸媽則是每年都會去參加一個對街的派對。在他們離開前,媽歡樂地大叫:「上面加點義大利辣味香腸!」這是她似乎有點好笑、又有點讓人想哭的其中一句高見——媽對於什麼是豪華和慶祝的概念,她對我有沒有在慶祝的注意、還有她對我的和善,都讓我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
但她確實知道的事、或至少她感覺到的事,常常嚇了我一大跳。但除非有人追問她,否則她並不會多做評論。媽有很多方面都是我想變成的樣子——她不會洩露人家的秘密或是隨聲附和,但這並不是因為她成功地抑制了她的衝動,而是她一開始就沒有那些衝動。
那天是星期六,約瑟夫班上有個女生要在輪式溜冰場過十五歲生日。十點時,我和爸一起開車去接他,因為爸問了我想不想去。雖然我通常會拒絕,但是再過不到二十四個小時我就要走了;此外,我不是計畫這個假期裡要更加和善嗎?
從以前到現在,我的父母都不曾提供我真正的性教育,除了一次。我十歲的那一次,他們有朋友到家裡來吃晚飯,也許有人說了什麼很快就會有男生追我的話,我爸大聲地咆哮:「直到三十歲前,她都得是個處女!沒有如果、可是、但是,沒得商量。還有,黎,不要相信人家那些口|交不算性|交的鬼話。」
「他說他要去的時候,差不多是早上三點。那時候我的第一個念頭是:拜託有點禮貌吧。我敢說她們都睡得很熟了。而且如果你違反參訪規定的話,瑪莎會被嚇壞的。我的意思是,好主意——也許你們兩個都會被開除,到時候拜登先生就糗大了。妳在煮拉麵嗎?」
「那是妳的想法。」我說。
「我不敢相信你居然這麼說。」
一開始,我爸不理我,但是這裡的一切都這麼熱鬧,不理我是很不恰當的。他把憤怒降級,變成和我簡短地說話。星期天,畢業典禮那天,拜登先生用全然中性的方式和我握手。(約瑟夫跟我說爸威脅著說要去找拜登先生,叫他給個交代,但不知道為什麼,我知道他不會去的。)典禮上,我的爸媽和兩個弟弟坐在瑪莎的爸媽和哥哥的旁邊,最後,我媽終於一償宿願見到了波特夫婦。我的家人在下午就離開了,汽車的後車箱載滿了過去四年來我累積的一切物品。
「我想他們人數不是很多。」我說。「我們人數不是很多。」一時之間,十二年級的班上除了我之外,我不出任何一個人。接著我想到了史卡特.拉羅薩,他是從波特蘭市來的,是男子冰上曲棍球隊的隊長。他有著蒼白、肥肥的臉,和一口緬因口音,但他也滿壯、滿有自信的。在我們班上,我再也想不出其他的人了。
我馬上覺得非常抗拒,雖然很難說出為什麼。每棟宿舍都有一間通勤學生室,通常比一個真正的寢室小,只有一張床和一兩張桌子。我們宿舍裡的通勤學生室和我們寢室相隔了三個房間,而唯一一個被編列到艾爾汶宿舍的通勤學生,就是不常在這裡出現的十一年級生,席拉.湯普金斯。
「去你媽的。」我說。
「開玩笑的啦。」彼特說。「不要生氣。妳生氣了嗎?」
「帶了呀,當然。」
他已經開始在籃下運球,背對著我。聽到這話,他停了下來,轉向側面(我可以看到他用他上排的牙齒咬著下嘴唇)把球狠狠砸了過來,砰地一聲打到了我剛剛走進來的門上,直瞪著我。「妳想知道是嗎?」他大叫。「妳真的想知道嗎?是魚!妳吃起來就是這個味道!」
事實上,幾乎沒有任何一件關於克羅斯、或是克羅斯和我的事,是我可以完全確定的。我想過要問瑪莎,克羅斯從來沒有射|精的事,但我怕解釋得太清楚會洩露出我不夠好,讓自己丟臉到家,所以最好還是連她都不要分享——高中男生有多快就會射|精不是一個大家常說的笑話嗎?
接著我明白了,在這裡,在運動場上,表現出某件事對你很重要是沒關係的。也許因為這並不是真的那麼重要,所以全心全意地投入是沒關係的——全心全意投入球賽聽起來似乎有點諷刺——接著你真的全心投入了,你真的在意了,但還是沒關係。他們會真的生氣——有一次我看到尼洛.威廉斯因為把球扔過場,然後走人,沒有傳球給裁判而被判技術犯規——而且在球場上,失望是可以的,嘗試也是可以的。你可以嘀嘀咕咕地發牢騷,或是耍賴倒在地上。你可以試著從別人的手中搶球,你可以扭動你的身軀,做出痛苦激烈的表情。而這一切,都沒有關係。
「好,媽。」
「妳覺得為什麼接受財務補助的白人學生這麼少?」
哦,當然,奧特是個時髦的地方,我也總對它讚嘆不已,但難道我不知道我也很特別嗎?「我沒那麼特別啦,媽。」我說。
「戴文又不在意。但妳八成對這類的事很感興趣。」
「我想也是。」她邊走邊說,沒有停下來。
「戴文是神經病。」克羅斯說。「讓他惹妳生氣只是在浪費妳自己的時間。」
「黎,戴文滿嘴都是屁話。我想這麼說應該再清楚不過了。」即使在說這種話,克羅斯還是沒有生氣。到目前為止的對話還不足以讓他生氣。我有個強烈感覺他想要回去投籃了。「說真的,」他說,「我真的不明白妳到底想跟我說什麼。」
「妳在說什麼?」
我的臉燒得滾燙,一陣焦慮的顫抖射穿了我的胸口。我瞄了一下瑪莎,她沒有拍手也沒有微笑,但她也沒有看我,她的眼睛沒有帶著同情而睜大。瑪莎是那種絕對不會亂丟內褲的人,而我是那種覺得我不會、但實際上會亂丟的人。瑪莎的姿勢似乎是在說,火災演習也不是藉口。
「我不覺得事情有那麼黑白分明啦。」
我很納悶他到底想要幹嘛?這時候他說:「我說重點好了。《紐約時報》打算專訪我們學校。」
「那篇文章——」我停了一下。「為什麼妳沒告訴我會是這個樣子的。我以為我只是在告訴妳事情的來龍去脈,以供參考。」
「因為妳是能讓妳自己進大學的人。」
其他的女孩笑了,席拉幾乎也要笑了出來,但她似乎也是真的生氣了。「我丟掉了。」她繼續說著。「如果是妳的的話,我想妳就少一條內褲了。我不知道它是怎麼到那裡的,但是拜託多幫別人想一想,不要把自己的髒內褲丟到別人的房間。」
「就在那邊。」他說。
他嘆了口氣,呼出有啤酒味的空氣。(我喜歡他帶著啤酒味的口氣——我現在還是喜歡成年男人有這個味道,因為克羅斯的關係。)「所以瑪莎在達特茅斯大學,對嗎?」
接著他們開走了,只剩我一個人了。我穿著短褲和T恤,機場航站和飛機上的空調都凍得不得了。飛回南彎的路上,我凍僵了,還有累癱了,因為前一個星期下來喝了太多酒、睡得太不夠,還有和那麼多人不停地說再見,還有因為大家的友善——到最後,那一週裡只剩幾個同學很明顯地對我不友善。
「我該走了。」克羅斯說。我們兩人都沒有說話,他也沒有馬上離開。我往下看著他的頭,輕輕地,非常輕微地,隨著我的呼吸一起一伏。
不過說不定他雖然有點頭昏,還是很開心看到我過去呢?我會和他坐在沙發上,靠在他的身邊,他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也許除了問他腳踝的傷怎麼樣了,我們兩人都不需多解釋些什麼。這樣的機會無窮小。
「不了,我要去馬特家。」
曾經,這種觀察可能讓淚水湧上我的眼睛——她明白的——但現在,這似乎只像是對話中的一部分。此外,我雖然希望安姬.法茲喜歡我,但我並不完全確定我是不是真的喜歡她。
「還沒,但是裡頭有點熱又有點無聊。妳知道雅絲貝嗎?」
當我往四周看時感到很訝異,我在九年級之後就忘記了奧特在長週末時並不是真的奧特——不會人滿為患,不會匆匆忙忙,沒有讓我著迷、或是在他們面前我會非常不自在、在意起別人眼光的人。相反的,只有空空盪盪的建築。在接下來的幾天內,不會有什麼好玩的事或是驚喜發生的。(我以前會害怕在奧特以外的世界就是這個樣子的,而我的想法並非完全錯誤。你開車去雜貨店前有沒有梳頭根本就不重要,在你的辦公室裡,你在意他們怎麼想你的人也很少超過兩、三位。在奧特,事事都得在意讓人感覺好疲倦,但同時也好興奮。)
那個時候,我坐在那張椅子上還不到十分鐘,然後我又捱了十五分鐘後,才站起來走人——說我要去趕飛機。
我們沉默無語地盯著彼此看了好久。最後他(不是惡意地)說了:「是吧,妳大概是對的吧。」
我盡量少見家族的朋友。但我們相見時,他們會恭喜我上了密西根大學,而接受他們的好意讓一切變得真實:這就是我未來四年要待的地方了。在我回奧特前的那個星期六,媽載我去密西根大學的安娜堡校區。那裡只有華氏三十度,而且人行道上還結了冰。我們在冷冷的校園中遊蕩,媽買了件有連身兜帽的運動服給我,雖然我跟她說我不需要。我們在晚上回到了南彎,因為爸說我們要待在旅館過夜他沒意見,但他絕對不會出半毛錢。
回到宿舍,我爬回床上,因為被單是一道保護罩,因為我自己閉上的眼睛也是一道保護。水平躺著並且被包覆住,讓我得以放鬆,我甚至能夠回想一些昨夜的片段,然後覺得有點小小高興——他的聲音,他穿過我髮間的手,還有除了我說:「為什麼?為什麼你想讓我舒服?」之外(想到這裡我就難為情得不得了),沒有別的事情讓他猶豫。
「小舒昨晚有到妳們房間嗎?」她說。就算她跟我借運動內衣來穿,我也不會比這一刻還訝異。
聖山學院離波士頓比較近,但也沒近到哪兒去。這一刻,我不必告訴自己或告訴別人,我知道——這一切要結束了。在奧特和克羅斯無關的部分,還有和他有關的部分要結束了。如果我不是個他會在別人面前和我說話的女孩,我也絕對不會是他長途跋涉來看望,或是在他哈佛的宿舍裡招待的那個女孩。這一切讓我們兩人之間關於大學的談話,變得完全不重要。幾小時前,在我拆開信的時候,我非常在意!在我對自己的眼淚感到厭倦了之前,我當然為了布朗的事哭了好一會兒——但當克羅斯出現在我面前,這一切似乎都好遠。現在是三月,而且我們還在奧特上課,我們在此之後的人生,感覺就像摩洛哥的市集一樣遙遠。
「妳的爸媽是做哪一行的?」
在我在奧特的期間,我總是覺得我有東西要隱藏,有理由要道歉。但是我並沒有,我現在明白了。奇怪的是,感覺上好像一直以來,我就在期待《紐約時報》這種事的發生,好像我已經知道我在這裡的日子會怎麼結束。
這一刻過後,我本來是打算要彌補我們的針鋒相對。只不過那天晚上,在我和她道過晚安後——我弟和我每天晚上上床睡覺前都會親爸媽的臉頰,和他們道晚安——她又回到了我房間。
戴文笑了出來。他笑得那麼真心、那麼不假思索,讓我確定他並不是只是在試著折磨我。「風度翩翩的騎士小舒——妳是這麼看他的吧,對嗎?這樣很棒,很經典。」
一陣新的驚惶失控突然爆發。也許我們的會面就是為了這個,也許在這麼多個月後,他們還是發現我作弊了,但拜登先生在微笑。他的表情像是在說:數學還真是討人厭哪,不是嗎?「今年的情況改善了。」我說。「現在我可以完全掌握情況。」
「我不知道。」我說。「但也許吧。」這麼說讓我感覺超好的,歡愉的心情幾乎要壓過和瑪莎話裡的不快。我沒有微笑,但那只是因為我試著不要笑出來。
「還有瑪莎和我住在同一個房間三年了,我覺得很棒。」
我回答:「我很強壯。」
「謝了。」我說。瑪莎不敢置信地看著我。「我早上會打電話給妳。」我告訴她。
克羅斯挪了一下籃球,把球靠在他右邊的臀部上。「『我從來沒有在吃飯時跟你說話』——說得一副好像我在隱藏什麼似的。」
「我已經開始喜歡妳了。」她說。「答案是沒有。要不是因為學校的行政系統很信任你們,就是他們已經事先身家調查過了,讓我沒辦法和對學校不滿的人說上話。現在先來聊點基本資料吧。妳是十二年級,是嗎?然後四年都在這裡念書?」
「我只是想說——」他的語調和緩了下來,「我覺得要是妳可以明白妳並不古怪,或是決定做個古怪的人也沒那麼壞,那麼對妳來說,生活會容易得多。」
「那布朗大學怎麼樣?」
「對我來說有點不一樣啦,」我說。「事實上,我——我是拿獎學金的。」在過去四年中,這個話題我只有和拜倫斯基太太(她在註冊組和財務補助組上班)以及史坦尚太太談過,我甚至不曾和瑪莎提起。我想瑪莎知道,但她並不是從我的口中得知。「我爸媽會付我的生活開銷。」我說。「但今年,我想他們學費大概只付了四千美元。」
在第一波洩洪中,我想著克羅斯,(反正我這一整天大部分的時間都是在想他,打從他離開了我房間不到三十六小時之內的大部分時間都是。)而感覺上我之所以會哭,似乎也是因為我一直沒有聽到他的消息,因為我們的互動只是一場偶然,僅此一次,而他永遠不會再摸我的頭髮或是躺在我身上了,因為我甚至沒有在事情發生的當下好好珍惜。還有最後,因為身為領袖生的克羅斯將會進哈佛,而史坦尚太太正試要把我送到遙遠的威斯康辛州來拆散我們。
「對不起,妳很生氣嗎?」
即使在那個時候,我就已經發現了讓另一個人躺在你身上有著悲傷的地方——他們永遠都會離開(不然還要人家怎麼樣,永遠就這樣躺下去嗎?)這是讓人難過的部分,你永遠都能感覺到那種眨眼就要降臨的失落。
我知道這句話從來不是真的。
「妳的同學是在防禦自己。」她說,「要客觀地看待自己對任何人來說都很困難,尤其是對那些有特權的。我來告訴妳一個小故事。我的大學是在哈佛念的。大一的時候,我有個室友買了件很漂売的天鵝絨領的黑色羊毛大衣。然後,還不到一個星期——」
我搖搖頭。
事實上不是整整一年,過了春假之後就不太多了。而且不正是因為他不再來了,我才說得出這些話嗎?感覺上我好像是在試著搶救什麼似的,但一切不是都已經結束了嗎?
「我被罰擦桌子。」我比了比他那張紙。「至少我想是如此,我收到富雷屈的通知。」
我搖搖頭。「不用,謝謝。」
我搖搖頭,把他打斷。我又快要開始哭了,但我還沒哭出來,我想利用我剩下的時間。我用憋得很緊的聲音說道:「我初中的時候,我以為我會變成男生的哥兒們,他們會說:『哦,妳好棒。』但他們不會約我出去。那時候我覺得自己不夠漂亮。接著,我到了奧特。一開始,還是沒有男生喜歡我。然後這一年我遇到了你,我心想,要是克羅斯會繼續跟我來往的話,那麼也許我終究還算可以。但隨著時間過去,我從來沒有變成你的女友。所以我想,我不只是弄錯了,我的人生最後還和我的期待完全相反。我是說,出差錯的不是我的外表,問題的所在是我的個性。但我怎麼會知道是哪個部分呢?我完全沒有頭緒。我曾經努力試著去想,究竟是哪個個別的部分呢?還是所有部分整個湊在一起?或者我能做些什麼來改過呢?或者我要怎麼做才能說服你?然後我想,也許問題是出在我的外表,也許我之前是對的。我從來沒弄明白。很顯然地,我並不明白。但我這一年花了好多好多時間努力嘗試。而我之所以要告訴你這些,是因為我想讓你知道,在我的人生裡,從來沒有人像你一樣,讓我覺得自己這麼糟糕。」
當我坐下,尼洛和派翠克正在眉飛色舞地談著電動遊戲,除此之外,沒有任何人在說話。杏君和我短暫地交談了一下,她也在弄申請大學的事,而且已經決定要提早申請史丹福,但是我們的對話有一搭沒一搭的,很快就結束了。沒幾分鐘,我都還沒吃完飯,她就站起來走人了。和艾穆多、妮奇,還有那些十一年級的男生坐在一起,我覺得我絕對應該跟瑪莎去伯林頓的。從前那種對在場的任何人都不重要的不愉快|感覺,又再次出現了,而且讓人難以置信的是,它居然回來得那麼突然,雖然我也說不清楚它究竟是從哪兒回來的。
「我只有一個問題要問妳,」爸說,「就是妳為什麼要騙我們?」
「妳知道我在想什麼嗎?」克羅斯說。「我在想瑪莎應該告訴了妳所有領袖生工作的秘密。我敢說妳一定知道在紀律委員會上發生的每一件事。」
哈姆特和奧菲莉亞是由傑斯.米德史坦和梅樂蒂.來恩扮演。傑斯是個來自劍橋市的十二年級生,瘦瘦的,臉色通紅,老是蹦蹦跳跳的。他是女孩子會喜歡但不會迷戀的人。在學生餐廳時,如果最後我是跟傑斯在同一桌吃飯的話,我總是很開心,因為他話說得很多,還有因為他很有趣。令我訝異的是,男生似乎也很喜歡他。梅樂蒂十一年級,有著長長的金色鬈髮、美人尖和大大的藍眼睛。我知道大家都認為她非常迷人,但每次看到她,我都會想到她在還是九年級時,就和十二年級的格里斯.布萊斯出去約會了,還有據說他們兩人曾經肛|交過。我從來都不清楚他們究竟是做過一次,還是反覆地做。不管是哪一種,每次她一上舞台,我就會想:可是不會痛嗎?我繼續思索到底是她也想要,還是她只是在迎合格里斯。
「柯比曾經發生過這種情況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