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序
現在邀你遠離表象的安全,自己另闢一條荒蕪人跡的未履之途,走向夢湖。夢湖水面波光粼粼,像一張舞動的網,請你躍入湖裡,直入湖心,如果潛得夠深,或許便能捕捉到一個前人不曾看見或訴說的夢。
——《舊約聖經智慧篇》,第七章二十一、二十二節
《夢之湖》中,那位二十世紀初的英國女子如此評論許多安於既定價值觀的婦女:她們的生活安全到整個世界在她們眼裡都是安全的。但我眼中的世界不是這麼回事。事實永遠如夢湖深不可測,平靜的湖面下是陰翳洶湧的暗流。反覆重演的悲喜離合顯出歷史的無情,但動盪與更迭允許人們細細尋思,各自捕捉自己認可的真相與價值,這又顯出歷史的一點慈悲。
我從前以為自己對家族故事了然於心,現在單是知道有她的存在,就已經為過往歷史開展許多令人惴惴不安的可能。同時,我也覺得自己身懷重任;因為無論她是一個怎麼樣的人,都已然逝去,無法為自己發聲,她就像這些雨中景色,不消一會兒,便褪色散去,遁入歷史。
於是未婚懷孕的美國女人艾芙麗,其和一個世紀前那位未婚懷孕的英國少女遭逢同樣的衝擊,但她握有的社會與經濟資源,削減了變因帶來的惶然,而能確保自己與新生兒未來生活的幸福樣貌。
本書作者金.愛德華茲在敘述故事時,同樣保有這般對歷史與真實的審慎態度。於是她把露西的執拗性格、時而偏狹的觀點歷歷呈現在讀者面前,讓讀者明白知悉這是一個耽於猜疑和幻想、有缺陷的敘事者。同時,這部小說www.hetubook.com.com混雜多種文體,不時以報導、書信、經文、日記、書中書等形式呈現第一手訊息,讓讀者無須透過敘事者,便能自行觀看並解讀歷史。閱讀《夢之湖》時,讀者沒有全知的視角,我們跟露西一起從偏斜的視野望出去,不再盡覽架構簡單、直線分佈的大歷史,只能細細蒐羅,從夾縫中瞥見種種無心遺落或有心隔離的小歷史。書寫家族史和各種歷史的人大筆一揮,在流動的歷史事件中捕捉浮光掠影,便讓挑選過的瞬間成為史實,而現在《夢之湖》要帶領我們質疑所有既定的「事實」。
「水會永遠不停循環……有一天,你的孫子說不定會喝到你的眼淚。」
而隨著情節進展,作者又帶進藝術、宗教、性別、環保、人權議題等元素。我們認識了玻璃藝術家奇岡,彷彿近距離觀賞他與窯爐烈焰和璀璨玻璃的熾熱火舞;我們也透過露西的眼睛欣賞一道道玻璃花窗,這些彩色鑲嵌玻璃豔色斑斕,各自傾吐不同的故事。我們在夢湖中見到不為人知的宗教史,並以不同的觀點理解耳熟能詳的基督教故事,感知信仰的玄奧力量:我們看見兩位女主角如何相信神、揚棄神,最後重新理解神。我們看見短短一世紀以前,女權鬥士如何揮汗捍衛現代人看似理所當然的男女平權、性知識、節育等觀念。我們看見夢湖居民展開振興地方經濟和濕地保育的拉鋸戰,也一窺美東原住民易洛魁人數百年來的掙扎與堅持。
——托瑪斯曼《約瑟和他的兄弟》
夢湖故事的和-圖-書開端,描述日本一個地震不斷的春天,我初次閱讀時忍不住在心裡咕噥:「就算是日本,這頻率也太緊了,哪來這麼多的地震呢,這就是西方人對東方的異國情調想像吧。」才這麼想著,三月中旬,日本卻真的撼天動地狂震起來,不只搖撼了生命與家園,也使世人重新思量我們與環境的關係。於是虛構的小說竟這樣貼近了事實,而腳下的大地竟可以和我們背後的歷史如此相仿,同樣將許多富有溫度的人情世事永遠埋葬在另一個時空。
故事一開頭,身為水文學家的主角露西便對幾個日本孩子說出這樣一番話;乍聽宛若恍惚的囈語,其實訴說了一種我們已然陌生的世界觀。
因此閱讀《夢之湖》的經驗,彷若一個玫瑰花苞在眼前緩緩綻放,片片花瓣藏著各自的祕密,要向你逐一吐露。
這樣螺旋梯般的歷史,走的是一種雙重的方向,一面復返繞圈,一面踩著前人奮力搭築的一階階梯子,輾轉往上。
若我們願意再訪這個古埃及、易經、印度教、兩河流域等文明所信奉的古典世界觀,那麼《夢之湖》的每一個人物與事件,在這個往前滾動的圓弧上,都能找到疊合的刻痕,每一個人的生命軌跡都與另一個人有重疊之處,而每一個事件在歷史上也就有了前身——線性歷史上一個個看似孤單而隨機的人事物,在圓弧的歷史上竟都能覓到橫跨時空的陪伴,歷史事件因此永遠未竟,並得以在無盡的輪番重播之中,借力時代與個人力量,逐次修正。一場場難以使力的宿命,在下一次重生成為自主的抉擇,過往的遺憾在現代回魂,並且完滿。
這些交疊的圓形身世久遠,最早可追溯到畢達哥拉斯的幾何和圖書學。幾何學——一種測量世界的方法。而如果以玄奥的角度視之,圓形一直以來給人的印象便是不同世界的交會點。
作者、讀者、譯者都像史家,全是解讀故事的人。
然而《夢之湖》不只要我們看到一個個紋理細緻錯綜的故事,本書也呈現德國文豪托馬斯曼這句話所隱含的循環史觀。
圓弧的另一個意象正是疆界的消弭。一個完滿圓形的開端與終點必然合一,不見明顯的界線。因此《夢之湖》挑戰了我們對事物的認知與分類——古與今、生與死、幻夢與現實,在故事中都失去絕對的二元對立。
於是在書中,我們能在現代女性露西身上,看見那位十九世紀末貧窮佃戶女兒的漂泊迷惘,但露西身處在一個性別平等許多的時代,因此儘管同樣遭受人事及自我的放逐,她的浪遊卻多了瀟灑,少了狼狽。
所以露西與百年前的一位年輕女人素昧平生,精神上卻能如此親密;露西的父親馬汀去世多年,她卻以自己生命歷程中的每個抉擇,不停逃離自己當年無心對父親鑄下的憾事,使得馬汀彷彿仍幽幽活在每個書頁間;露西回到夢湖前後,各種夢境接連不斷,那些發自潛意識的召喚,也比眼睛看見的表象披露出更多真實。
但再往下探,又能看到愛情故事。露西在初戀情人奇岡和現任男友吉隆間難以抉擇:露西的父母馬汀和愛薇在越戰期間相戀,有著那個年代刻骨而溫柔的等待;二十世紀初佃農少女和富家子弟陷入難言的曖昧,兩人的交往轉瞬即逝,卻牽連往後幾代人的命運;喪偶而落魄的花窗玻璃大師愛上一生際遇輾轉流離的女子,在保守的年代攜手開創一段不受傳統婚姻束縛的關係。作者讓幾段戀情在
和圖書
不同的年代分別開展,細細描繪愛戀情事的各種幽微面貌。露西竭力搜索並拼湊家族正史以外的碎片,為一個被家族除名的人補上一段段不為人知的小歷史。
於是百年前的富家子弟提起一個鬼魅般的故事,訴說一位埋在牆中的女人,而百年後也出現一份同樣埋在牆中的文件;但百年前的牆中女人是故事的結局,種種愛與渴盼隨之埋葬牆底,百年後的牆中文件卻是結局更是開始,幫肋露西理解過去,因而能邁開步伐真正走向未來。
乍看之下,這是個典型的家族故事,規模宏大,歷時長達四代。故事的軸線一分為二,一條描述美國現代女性露西,她事業有成,個性獨立自主,四海為家,而另一條講述的則是十九世紀末英國的一戶佃農人家,他們在貧窮及突來厄運的打擊下,遠渡重洋到美國開創新生活。而數十年後,旅居東京的露西正逢事業低潮,與日本男友吉隆的關係又陷入膠著,在種種因素下返回故鄉夢湖鎮,在家裡老屋的閣樓裡,意外發現一疊上個世紀初的神秘文件,開啟一場尋找信中人的尋根之旅,兩條敘事主軸因此逐漸聚合起來。
《夢之湖》的探索始自一塊布料上神秘的裝飾圖案:一個個交扣的瑩白圓月。
這部小說鋪陳的結構和內容,正如同故事中的主要場景「夢湖」一般。湖泊開闊,座落在紐約州五指湖區的沼澤和林木間,有白鹿與鷲鳥穿梭,它看似坦蕩蕩地向天空敞開,毫無保留,實際上卻幽深浩渺,任你不斷往下探去,水流總撥開了又隨即聚攏起來,黝黑的魚隻與柔滑的水草不停晃漾而過,遮蔽視線,而你一口氣只能看見幾絲湖底風景,待你換了口氣,再度潛下,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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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湖的水溫柔包覆,眼前又是一番不同風光。直線距離了無奥妙;圓弧才是真正的玄奥所在。
印度文學理論家史碧娃克寫過這樣一句話:翻譯是最親密的閱讀行為。是,在這樣異文化的淋漓澆灌下,我其實還想叨叨絮絮談上許多個人的解讀與想像:露西像水,奇岡像火,使水滾燙,而吉隆恰恰像一座橋,敦厚地馴服了水流;露西家修繕永無止盡的老屋正是美國郊區生活大夢的具象展現;整個故事中光與影的象徵等等。但說得太多,又顯得像在鋪一條詮釋文本的途徑了,而讀者是有權利進行一場獨立且親密的閱讀之旅的。
直線距離了無奥妙;圓弧才是真正的玄奥所在。——托瑪斯曼
多數人對歷史的直觀感受,或許與數千年前孔子「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的臨河興嘆不謀而合;我們慣常以逝水作為時間的隱喻,歷史的巨浪滔滔向前,似乎便永不復返。但事實上,水卻是恆久不滅的,在氣態、液態、固態間輾轉復生,這樣的循環正是托馬斯曼想點出的圓弧史觀:我們所見到的直線歷史,有沒有可能其實是一個圓弧在平面上不停往前滾動所印下的痕跡?時代巨輪上的一道刻痕,轆轆向前滾去,便能在地表印出兩個、三個、十個、千百個相似的印記。這些印記分佈在平面空間的直線上,是斷開來的,但在圓弧上卻始終是同一個點。當我們將不同生命與歷史中的事件疊合在同一個「圓弧」上,是否便能歸納集結這些看似獨立的印記,悟透更多玄奧?
所有隱匿或顯明的事,我都知曉,因那教導我的,是造萬物的「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