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太好了,我一直沒機會告訴你細節,不過,我查出做花窗的人是誰了,而且也找出窗子和我家的關聯了。我有一個祖先,以前從來不知道有她這個人存在,她的名字叫玫瑰,她還有一個女兒,一九一一年生的;不久後,玫瑰就不知道去哪了,她們母女倆都是。不過我應該找到一些線索了。」我邊說,邊想起花窗中的那個女人,和她雙手合捧的一大束愛麗絲花。
奇岡便開始了火舞的動作。他取出熔化的玻璃,在金屬桌面上滾動,開始塑型。他把嘴唇覆在吹管上,玻璃團便開始膨脹。「換妳了。」他大喊,然後把管子遞給我。我把雙唇貼在奇岡才緊貼過的地方,還能感覺他嘴唇的餘溫。他挨到我身子旁邊,幫我轉動吹管,我輕吹,玻璃團漸漸變大。我們就這樣一來一往,他的唇貼在金屬上,然後換我,我倆的氣息合而為一,玻璃隨而脹大。最後,奇岡把我們創造出來的美麗作品輕輕從吹管上敲下來,奇岡戴著隔熱手套,把呈雨滴狀的玻璃拿到退火爐。我的身體微微顫抖——因為吹管的重量,因為高溫,也因為奇岡環繞著我的雙臂。我想起我的夢,夢裡的那些圓弧,在我掌中化成水。奇岡處理這麼脆弱的東西,神態卻這樣篤定沉著,實在令人屏息。他不久後便帶著麥斯回來,我們走到外頭,室外空氣濕漉漉的,清新涼爽。
「嗯,這很有意思,最近幾年來,夢湖南邊是淹過水,但大家應該都沒想到淹水跟新蓋的房子有什麼關聯;還有我也不清現在是不是有排水的問題。」他微微一笑。「或許妳可以加入,當我們的顧問。」
這時我才看清楚他站在哪裡。
「妳好像很喜歡他。」
「我參與了一部分。他們請我幫忙貼海報,我說沒問題。自從麥斯出生以後,保存文化遺產對我來說變得更重要了,文化遺產必須傳承下去,剛好這次的訴求我也認同。」
「也不該變成賭場。」
「可以啊,要這個週末整理嗎?趁吉隆還沒來;他會晚個幾天,等他來之後,我就不想再花時間整理東西了。」
聽到這樣的美言,我忍不住露出笑容。「我想夢湖一定有其他水文學家比我更了解那塊地。」
「對啊,然後其他好的部分都是像你。」
「露西,抱歉,計畫有點改變,供應商剛打來說他會晚到,所以要不要先把麥斯帶回來?等你們走得差不多了再回來,不急。你們還好吧?」
「好吧,那妳再帶他回來囉,」奇岡說,「他一定很想在外頭待一整天,不過我知道妳還有自己的事要忙。」
我下樓時,媽媽已經換好衣服,站在廚房吧檯邊,用全麥餅乾蘸著之前剩下的豆泥吃,配一杯牛奶。吧檯上放著安德魯之前留的那份食譜,食譜旁有一條絲巾,色澤紅豔美麗。媽媽想事情想得出神,但隨即回過神來,對我微笑。
奇岡笑出聲。「他看得出來妳沒經驗,不要讓他牽著鼻子走囉。」
我說:「不要緊。」但現在情況其實非常要緊,因為我已經轉了個彎,還是不見麥斯的身影,一陣驚慌感開始在我血脈中跳動,一如那個夢境。「嘿,你平常會讓麥斯自己走在前面嗎?他說你會。」
「好吧。」
「妳房間抽屜裡還有東西啊?實在很誇張,都過這麼多年了。跟妳說,我也在想,趁妳回來,我們可以整理一些東西;這裡堆了幾十年的衣服,還有各種雜七雜八的小東西、舊報紙,好幾代的東西,我其實還是沒什麼心神要開始這個大工程,可是不整理不行。」
我又過了一個彎道,一眼瞥見麥斯穿著紅外套的身影,心裡頓時如釋重負。我放慢腳步,喘口氣,讓急促的心跳慢下來。
「這就是重點,重點就是這個,那些地不應該有任何用途,不該變成農場,或放武器的碉堡,或高級住宅,那塊土地應該維持本來的面貌。」
「妳還記得有一晚妳偷溜出來嗎?」奇岡問。「我就在現在這個地方,躲在陰影處,坐在獨木舟裡等妳下來;那天妳穿了一件白色洋裝。」
「麥斯,如果你掉到河裡,你覺得會發生什麼事?」
「運動服很好看喔。」他說。
「那,」奇岡說,「剛剛柯特妮提醒我,有一個供應商要來找我,他剛打來,人在市區,現在應該就快到了,我們要談一些事,不會花很久時間,妳可不可以帶麥斯去散個步,譬如沿著排水道走一走?我等一下就去找你們,然後再一起去開船。」
「我不知道你也參與了那塊地的事。」我邊說,邊想起夏至派對時,亞特、阿約——甚至布雷克都批評奇岡,說他站錯邊了。
「剛剛真的很棒。」
「不要。」
「感覺得出來。我們走吧?」
「沒錯,我是滿喜歡他。」
「我沒有掉下去。」
「很好啊,我們沒跑很遠,就在市區,吃那家新開的餐廳,就是夢湖旁邊的那家,很不錯,要是妳一起來就好了。」
「魏斯卓姆?有啊,所以那些花窗是魏斯卓姆做的嗎?」奇岡把手上的咖啡放下,語調中揉雜著興奮感。「真的,是耶。其實我也一度這麼猜測——很合理,創作風格和年代都符合。是教堂留下來的資料嗎?」
奇岡點頭。「妳知道嗎,以前這座禮拜堂曾經是小鎮的中心,旁邊有打鐵舖、雜貨商和裁縫店,附近居民超過五百人,但全在一夜之間漂泊四方。在那之前,這塊地還住過卡尤加族和塞尼卡族,他們在這裡捕魚、打獵過活。」
我微笑地說,然後抬起頭,想著或許會看到身穿紅外套的麥斯,正拿著樹枝不耐煩地往地上戳,但小徑上空蕩蕩的,不見麥斯身影,我往前走一步,眼神仔細掃過林葉間——他一定躲起來了,或是又走離小徑,跑去看某隻蟲了。我把手機繼續貼在耳上,同時加快了腳步。
「嘿,麥斯,散步好玩嗎?」
「太好了。」他和-圖-書轉過去,身影隨即消失在玻璃藝品工作室裡。我沿著人行道走,好追上麥斯,雙唇仍因剛剛吹管的溫暖觸感而微微發麻。
「他們一定不愛這塊土地,對不對?」奇岡說,「這是第一個建案的第一階段,不是妳伯伯、阿約和布雷克要蓋的那一塊,這是別的公司。我們聲請了法院命令讓施工先暫停,現在正在想辦法證明這些土地的買賣無效。」
「奧利佛.派洛特啊,真想不到。」奇岡微笑搖頭說道,「他很特別吧?他脖子上繫了領結嗎?」
吹製玻璃的房間裡,雖然管線旁都開著高高的窗,大型風扇也沒有停過,但室內溫度仍非常高;奇岡的助手柯特妮抬起頭看了我一眼,對我點點頭,旋即把注意力轉回吹管上即將成形的玻璃上,那膨脹的玻璃團是一種映著虹光的深綠色,如綠頭鴨頸間的色澤。我稍稍駐足,看著她流暢專業的動作,以及不停變形長大、彷彿有生命的玻璃,然後才穿越房間,走上樓去。
「她很喜歡你,她不是在客套。那天的派對辦得很棒呢。」我說。
「對,你會被沖走。」奇岡附和,一臉嚴肅。「而且你就回不來了,我就會很傷心,我的心會碎掉,麥斯,下次不可以再這樣,知道嗎?不可以太靠近水邊,爸爸跟你說過了。」
「喔,他說我們該回去了。」
奇岡微笑。「妳做得很好。天底下沒有兩個玻璃製品是完全相同的,就是這點吸引我。靠這個維生很快樂。」
「露西,別說了。」奇岡的語氣溫和但卻堅定。他站起身,叫麥斯去旁邊的長椅上坐一會兒,然後握住我的手;他日日工作與火為營,掌心都長了繭。「聽好,什麼事也沒發生,不是嗎?相信我,如果我當爸爸的每分每秒,都在說萬一怎樣萬一怎樣,我一定早就瘋了。麥斯本來就很皮,我應該要跟你們一起去的,不過現在大家都沒事,所以我們就不要再多說了。」
麥斯在草地上繞著大圈跑來跑去。
「好啊。」我說。
奇岡露出吃驚的神情。「太讓人驚訝了吧,我的意思是,像妳家那樣,彼此關係很緊密,家族意識又那麼強,很難想像你們竟然有一個被遺忘的祖先。」
「我跳上來的時候,幾乎把整艘獨木舟給翻了,」我說,「濺得全身都溼了。」
「再過個兩三天,到時候我拿去妳家好嗎?」
「他對那些花窗的事非常興奮,」我說,「不過或許我跟他說得太多了,我離開之後才想到,他應該會想把那些花窗納入魏斯卓姆紀念館的館藏,一定的;我在想,我應該打電話到教會去,讓他們知道這個人可能會來。」
「真的嗎?」
「好好好,你才是帶路的,你等我一下。」
「真的啊。」
「太好了,你覺得呢?你們有勝算嗎?」
「我肚子餓了。」麥斯突然說。
「我想等我爸比。」
「希望你們能成功。你們真的應該研究這裡的地下水,因為這整個地區的排水都靠這些土下面的一層頁岩層,但是看起來他們已經破壞頁岩層的結構了。再來,你說的建案,會毀壞夢湖脆弱的生態系,這裡的生態原本就已經岌岌可危了。還有這整個分水嶺的水,最後都會往安大略湖的方向流過去,這就是水系的特點,所有東西都彼此相關,所有環節都會彼此影響。」
麥斯也笑了,他大聲說:「繼續說!」
這實在太簡單了,簡單到我都覺得有罪惡感了;麥斯把腳往人行道一跺,對我說:「是真的!」然後便開始往前走。
「對啊,沒錯,那個時候我們很年輕。」奇岡又讓小艇停了一會兒,才把船繞了個大彎掉頭往回開,潮濕的風拂過我們的臉。
「這是你的嗎?」我問。
「我不知道,可是有機會。」
我盯著媽媽。
奇岡坐在一張軟骨頭沙發上,修長的雙腿伸在前面,雙踝交叉,麥斯就坐在一旁,奇岡用一隻手摟著他,唸故事給他聽。他拿的不是那種厚紙板材質的童書,甚至不是兒童讀物,而是一本希臘神話。他們正在讀豐收女神狄蜜特和她女兒波瑟芬的故事。在這個故事中,波瑟芬消失無蹤,狄蜜特狂亂找尋她的女兒,令大地一片荒蕪,直到有人透露波瑟芬的下落。波瑟芬歸來,嘴裡已含了石榴種子,她一咬,便註定一年中有半年要待在陰暗的地府。這個故事對麥斯這麼小的孩子來說似乎太複雜了,但他卻聽得極入迷。我走進去時,奇岡抬頭看了我一眼,對我露出微笑,仍繼續說故事,我就倚著一根支撐橫樑的鋼柱,聽他講故事。他說得非常生動,嗓音令人覺得很舒服;麥斯也聽得出神,過程中不時仰頭看奇岡,臉上帶著滿足而崇拜的表情。
我忍不住笑出來,接著她也笑了。「噢,媽,隨便妳囉。」
她環抱的是愛麗絲,我心想。我回信告訴他:好,我會去。
他轉過頭來,露出興奮的笑容。
我們走到一個彎道,再往前走,從玻璃工廠便看不到我們了,我說:「我們在這邊等你爸比吧。」我看到一個紀念牌,上面說明在十九、二十世紀之交,夢湖工廠林立,生意興隆,這裡先後蓋了員工宿舍和一般住家。現在此處仍有一棟當年的房屋,已殘破不堪,旁邊還有另一棟屋子,已經只剩骨架了,宛若老屋殘存的幽靈。「喂,麥斯!」麥斯跑得離我愈來愈遠,因此我得用喊的,「你來看這個!」但麥斯連頭也不回,我又叫:「喂!等一下,不可以自己亂跑。」
排水道以前曾經有一座橋,但已崩垮多年,現在只剩兩個橋墩,一個在水邊,一個在離岸邊幾呎的河水中,兩個橋墩中間以一個平台狀的結構相連,而麥斯就站在那個平台上。他站在平台最邊緣的地方,好像一個老人似的把雙手在背後交扣,靜靜凝視著下方滔滔的流水。
「昨天晚餐怎麼樣?」
我和_圖_書們停了船,奇岡把麥斯從船裡抱出來,我倆邊走邊聊,暫訂了星期三在禮拜堂會合的時間。我們在人行道上道別,但我站在原地看著他們離去的背影;麥斯又蹦蹦跳跳了起來,腳上的鞋閃爍著燈光,他們手牽手,一起走回玻璃藝品工作室,回到那個充滿火焰和動態的地方。
「一定的,嗯,那看看明年能不能去囉。妳想再喝點咖啡嗎?」他邊問,邊朝我手上的杯子點點頭,然後往廚房的方向走。
「他很喜歡那裡面,我保證等下他會一直待在那邊。」奇岡說。
「什麼事?」我問。
「嗯,那你希望那些地可以作什麼用途?」
「喂,麥斯,等一下。」我大喊,我把手機蓋掀開,在樹旁停下來接電話,麥斯回頭看了一下。電話是奇岡打來的。
所以我就依著他,看他在碎石小徑上又跑又跳,他穿著牛仔褲和紅色羽絨外套,鞋子的鞋跟上有小燈泡,一走路就會發光。麥斯走路的樣子,和他爸爸一樣優美靈活。
「前幾天我在夢湖划獨木舟,划到滿靠近後勤基地的地方,不敢靠太近,但我在那附近看到那群白鹿了,一共有五隻,馬上就消失在林子裡,很美。我發現了幾條小溪,以前從來沒注意到過;我在想,有人做過那塊地的水文研究嗎?過去一、二十年來,湖邊實在開發得太厲害,需求如果太多,像那些化糞池、給水管線,開發到某種程度,生態系統就會開始無法應付,也會產生排水問題。」我邊說,邊想起印尼當年淹起的水勢。「蓋太多建築物,水沒地方可流,就會淹水。」
「好啊。」我跟著他一起走到廚房吧檯邊。他移動的樣子如此流暢,姿態和製作玻璃時一樣動感而優雅。我坐下,把杯子的塑膠蓋打開,讓他幫我倒咖啡。「我媽說你打來過,留了語音留言?」
「他們團結得不得了啊,」奇岡輕快地說,「我很訝異布雷克也加入了,但事實就是這樣,他完全置身其中。」他又用帶點嘲弄的語氣說:「『登陸』,就連名字都還停留在過去。」
奇岡笑出聲,說道:「我都是臨場發揮啊,大家都一樣。所以妳覺得呢,妳還有時間嗎?想坐船去看看嗎?」
「好吧。我不是想要打探你們的事,我只是想說整理的時候可以順便幫他空出一間房。」
我點點頭,奇岡說得或許沒錯。每次回來,我總覺得自己就像站在一條河邊,保持安全距離,看著家人間互動的急流。現在我不禁想,自己是否又失足和他們一起跌入水中了。
「嗨,麥斯,」我走近後,就以盡可能平靜的語氣說,「哈囉,帶路的,很勇敢喔,你在做什麼?」
他不理我。我們兩個就那樣在原地站了好一段時間,麥斯盯著底下魅惑人心的水,河水滿是浮沫,流速揣急,不時見到樹枝和垃圾浮在水面,隨即被捲入水裡。
奇岡牽起麥斯的手,過了一會兒,我也牽起麥斯另一隻手,我們一起坐上奇岡的小艇。小艇停在玻璃藝品工作室旁的船塢,從前舊式的平底貨船也曾停泊此地,裝載貨物。我和奇岡一起坐在船頭,麥斯則坐在我們兩個中間,身上穩穩當當地套著亮橘色的救生衣。此刻天色已變得比較晴朗,露出一塊塊碧藍的晴空,但天空中大部分仍籠罩著雲層。我們在水上行駛,穿過重重白浪,水花濺在臉上,寒風陣陣,我把雙手抱在胸前,很慶幸穿了身上這件破爛的舊運動衫。我們往夢湖另一頭開了好幾哩,接著我知道船已經越過後勤基地的邊界,進入從前禁止進入的水域。
「謝謝,我在抽屜最下面找到的。你沒來我們家的夏至派對真可惜。」我邊說,邊想起那晚知道他可能會來,心頭滿是各種閃閃發亮的可能性。我的語氣聽起來太失落了嗎?我摸摸他剛才吻我的地方。
「跟你說喔,我是你爸比的朋友,很久以前的老朋友喔。」
車子裡頭非常悶,我一面把車門車窗全打開,讓車裡涼爽些,一面拿出手機收信。吉隆沒寄半封電子郵件給我,讓我有些不安。或許他只是在忙吧。我點出一封之前的信,還有一張我倆的合照,是在溫泉外面請路人幫忙拍的,照片裡,吉隆伸出一隻手摟住我的肩,我們兩個臉上都露出笑容,從照片中,看不出我倆在陰暗廚房裡跳的那支慵懶的舞,看不出那些不時燃起的點點怒氣,也看不出大地不止歇的震動。
他轉過身來,往岸邊走了一步,然後再一步。我牽住他的手,他想甩開,但我抓得緊緊的,沒放開。
我們杵在那裡好一陣子,周圍一片霧沉沉。最後我終於開口:「跟你說喔,麥斯,你爸比說你很聰明,他說你知道那條小路怎麼走,可是我才不相信。」
「奇岡,重點是,我認為玫瑰不是被遺忘,她是被藏起來的,她被刻意掩蓋住了。她應該是早期投入女權運動的人,以當時的角度看,她很特別,或許也很可恥。對了,你聽過弗蘭克.魏斯卓姆這個人嗎?」
「夢湖每一個人我爸比都認識。」
「你先看十五分鐘的卡通,我跟露西講話好不好?」
故事讀完後,奇岡把書闔上,站起來伸展身子。
「太好了,我去拿鑰匙。」他說。
「對,我有好消息,教會答應讓我帶妳去禮拜堂了;可惜要等到禮拜三,但到時候封在花窗上的木板就全部拆掉了。我很想看那幾道花窗,妳應該也很想看吧。」
「好吧,我們很快就回去了。」我邊說,邊把手機闔上,同時腳步已經跑了起來,我大聲喊麥斯。帶著雨水的林葉掃過我的手臂,腳下的碎石子滑碌碌的。我放聲大喊,但聲音在水氣濃重的空氣中迅速消逝,沒人回應。或許他走進林子裡了,像童話中的孩童,發現我成人的眼睛所忽略的珍寶,被吸引了過去;同時,我也驚慌地想到一些小孩被擄走的事件——和_圖_書這裡誰都可能來,當我跑著、喊著他的名字的時候,誰都可能已經把他拖到林裡,把他挾持在那裡了。
「對啊。灑到沒關係,我還有很多。」
「禮拜堂就在那裡,」奇岡說,「我等不及要看那些花窗了。其實當年把那些窗子用木條封起來是好事,不然就沒辦法保存到現在了,還有我也很慶幸這裡離軍用機場很遠,這樣才不容易因為震動而受損。」
「他有一些工作要做,他說我們可以先去散步,他等下再來找我們。」
「真的嗎?我們真的給人這種感覺嗎?」
「嗯,可能吧,但我覺得妳可以幫上很大的忙。妳想仔細看看全區嗎?說不定會有一些想法。」奇岡問。「我等下要帶麥斯去划船,他媽媽還在生病,保母又中午才能到。」
「真的很乾淨耶。」我一邊說,一邊緩緩爬上岸邊的橋墩,不想嚇著他。我沒踏上那個混凝土平台,因為不知道這個結構是否夠穩固。麥斯再度低頭,細細凝視下方的水,水流翻騰,帶點濁黃。我看得出麥斯為什麼深受吸引;這一段水道較窄,水勢十分洶湧,奔流得很急促,變幻莫測,動人心魄。麥斯穿著發光運動鞋的雙腳又往前站了一點,鞋尖兩、三公分處已經懸空了。我心想,拜託,請別讓我說錯話。「喂,麥斯,你可以往後站一點嗎?因為你爸比剛剛打電話來,我有一件事要跟你說。」
「對,沒錯。如果我們拿到地,我們想弄成類似保留區的規劃。重點在於,露西,那塊地在我們眼中,是神託付的神聖資產,我們想盡力保護,現在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雖然那裡放了武器、炸彈,誰知道這幾十年來地下還埋了多少東西,但還是有很多區域沒被動過。過去幾十年來,有一群白鹿就在那些圍欄裡成長茁壯,還有快絕種的黑浮鷗也在那裡棲息。我們現在跟幾個保育團體聯合起來一起努力,進展得滿好,但那些建商太想拿到土地了,想到眼都紅了。平心而論,很多人確實已經苦了很長一段時間,基地關閉之後,情況又更糟;妳在市區可能看不太出來,因為夢湖附近有很多觀光客,很多熱錢,但只要開車到郊區看看,那些景象真的會讓妳受到很大衝擊。」
「我知道,我很高興,可是如果你掉下去呢?」
走回去的路上,麥斯再一次掙脫我的手,但我放開他之前,已經先要他答應我不能跑太遠;一路上我也緊跟著他,不讓他離開我的視線。待我們走回玻璃藝品工作室,我已感覺筋疲力竭,奇岡正站在路邊跟一個男人說話,男人帶了一批沙子來。我因為剛才麥斯的驚險動作,全身仍微微發顫;麥斯衝過去,伸出雙臂摟住奇岡,彷彿剛剛什麼也沒發生似的。奇岡心不在焉地把手往下伸,一邊撥弄麥斯棕黑的鬈髮,一邊繼續講話。過了一會兒,奇岡終於和那位供應商握手,然後往後站了一步,把全副注意力轉回麥斯身上。
「怎麼啦?」
他又露出微笑,笑得十分迷人,眼角浮出幾道魚尾紋,我剎時又被帶回那個多年前的春天,那些騎摩托車、划船、風吹在臉上的夜晚,但現在我人回到這裡,動不動就藉故過來打招呼,那些日子似乎不再那麼遙不可及。快停下來,我警告自己。因為我已經在另一個國家有另一個人生了,和奇岡繼績下去,除了心碎,還能怎麼收場?快停下來。
我說:「我們用跳的吧。」然後我倆縱身一躍,跳到岸邊泥濘的地上。「唉唷,」他叫,「離太遠了。」
「麥斯?」
「妳媽邀我去只是客氣而已,」奇岡說,「而且我這裡每天傍晚都很忙;那天我在趕客人訂的東西,一套新娘婚前派對要用的餐具。」
我小跑步追上麥斯,我們又往前走了一段路,麥斯始終維持在我前方不遠處。這段小徑往排水道的方向彎,然後又往另一邊樹的方向轉回去;水道裡的水流揣急,光滑而流動的水面,宛若熔化的玻璃團。我思緒不停繞回奇岡身上,想起他貼在金屬吹管上的唇,想起那塊膨脹的玻璃團,以及嬉戲的火映照在他皮膚上的光影。我和麥斯走著走著,我的手機響了,我停下腳步,在皮包裡翻找手機。
「早啊。」她說著,一邊把指尖擦乾淨,伸手拿牛奶杯。
「印象中,那天晚上天氣很溫暖。」
「這座禮拜堂四周什麼也沒有,看起來好奇怪。」
「真的啊,他感覺是個很可愛的孩子。」
「好吧。」我回答。但我知道,麥斯靜靜站在急流邊上的那副景象,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你很厲害,你知道嗎,」我又說,「就是當爸爸這件事,你讓人以為帶小孩很容易。」
我們下樓,奇岡的助手柯特妮正要把那個綠色玻璃花瓶拿到退火爐去,我們經過她身旁時,她摘下護目鏡大聲叫奇岡。柯特妮有雙美麗的大眼,眼珠顏色很深,五官也突出,分佈得開開的,整個人的外表不只吸引人目光,也十分結實健美。奇岡停下腳步,和她講了幾句話,我和麥斯則站在稍遠處等他們。接著柯特妮走過來站在麥斯身旁,奇岡則牽起我的手,在窯爐的轟隆聲間對我大喊:「妳想玩玩看嗎?」我向他點頭。
奇岡回答:「背包裡有燕麥棒跟果汁,在那邊,船頭下面那邊。」麥斯掀起簾子,鑽進那個小山洞似的空間。
麥斯定定地打量了我一下,才伸手拿電視遙控器。奇岡走過來,在我臉頰上親了一下,只是一個表示禮貌的親吻,沒什麼,卻讓我還是回到了過去,我感覺到他嘴唇溫暖的觸感,聞到他身上熟悉的香皂味和汗味,只是現在揉雜了爐火的氣息。
「玻璃什麼時候會好?」
「爸比,再說一個,我還聽不夠。」麥斯說。
「我們應該邀請妳加入委員會,真的,我是認真的——妳剛剛帶麥斯去散步的時候,我打了幾通電話給m.hetubook.com.com一些朋友,才知道那些保育團體已經就地下水位的事提出申訴了,他們主要關注的就是這件事,還有野生動物的保育。」
我繼續往前走,同時深呼吸,穩住自己的情緒,因為穩定情緒很重要,這點我深深明白。
奇岡笑出聲來。「你還聽不夠?麥斯,你永遠都聽不夠啊,就算爸爸唸一天一夜的故事給你聽,你還是想要爸爸繼續說啊。」
我們開車進市區,路上一片霧茫茫。沿途比較低窪的地方都聚著霧氣,像是在雲裡開車似的,雪佛蘭的引擎蓋讓濃稠的白霧掩著,成了蛋黃色,直到開到坡頂,才和其他色彩一起從霧中透出來——玉米田的深綠、倉庫一閃而過的大紅,還有天空中這兒一塊、那兒一塊的蔚藍,像是亟力想穿透雲層。一路上我跟媽媽沒說什麼話,但她在銀行下車前,把手伸過來,輕輕抓住我的手。我把車停在停車場的同一個地方,停得遠遠的,然後走上大街,想去艾芙麗的店喝杯咖啡。我說溜嘴把艾芙麗懷孕的事告訴媽媽,我原想去向她道歉,但她不在店裡。餐廳裡依舊香氣撲鼻,滿是奶油、蜂蜜、酵母和咖啡的香味。這個早晨,室內的位子坐滿了客人,大家一面用餐,一面輕聲交談,腳邊放著一支支收起的濕雨傘。我喝完咖啡後,走出餐廳,夢大師就矗立在眼前,淋了雨的紅磚顏色更加深沉,在灰暗的天色下顯得十分醒目。
「對,他們有當年的收據正本。我昨天跑了一趟羅徹斯特,去魏斯卓姆紀念館;對了,我還遇到奧利佛.派洛特,他跟你問好。」
「真的很抱歉,」我說,「我看到他站在那裡的時候,都快停止呼吸了,我一直在想,萬一他——」
「我知道啊,你們到時候要怎麼安排都可以,不過這是我家,我就是要空出一間房給他。」
「是吧,或多或少。我沒有冒犯的意思。」
「那個時候我們好年輕,對不對?」
「對啊,沒錯,我都告訴我自己,他這點應該是遺傳到媽媽。」
這條小徑很狹窄,鋪著碎石,在樹和樹之間曲折蜿蜒,早晨下過雨,水滴仍不時從樹上滴下來。我們沿著排水道的方向走,小徑時而偏離排水道,時而靠攏回來。麥斯不讓我牽手,他說他要走在我前面,因為我不知道怎麼走。
奇岡笑了,笑聲低沉而熟悉,我把眼睛閉上片刻,腦中回想起他在我臉頰上的氣息,以及我的嘴唇覆在金屬吹管上的觸感。
小艇駛過重重的林地和曠野,然後來到我媽名下的湖邊土地:頁岩灘上有我們家的船屋、我的獨木舟,再過去是寬闊的草坪,緊接著我們的房子,門廊、法式玻璃門、穹頂閣樓都歷歷在目。
「我就會像樹枝一樣被沖走。」麥斯說。
「我爸比都讓我自己走。」他小小的聲音從前方傳來,「我爸每次都讓我自己走,而且,我才是帶路的。」
「我告訴她路怎麼走,」麥斯說,「我跟她說我會走,而且我真的會走。」
奇岡聳聳肩,面容半是莞爾,半是迷惑。「我不知道,露西,已經過了很久了,不過妳以前確實也很在意你們賈瑞特家族裡那些複雜的關係。」
「要是我就不會擔心,蘇希牧師非常有見識,這點奧利佛之後就會了解了。」
奇岡的玻璃藝品工作室週五早上不開放參觀,他們利用這段時間趕製客戶預訂的商品,也讓員工為接下來的週末人潮做好準備。但紀念品店仍照常營業,門半開半掩,橱窗裡擺著新的玻璃碗,有著紅寶石、藍寶石、紫水晶等各種瑰麗色澤,但我此時無心走進去逛。我往前走幾步,站在玻璃窗外,看裡頭的玻璃工匠把管子伸進窯爐,再把熔化的玻璃取出來,吹氣塑型,一件件的玻璃器物就這樣逐漸成形:花瓶、高腳酒杯,還有晶瑩剔透的玻璃碗。我按了兩次門鈴,但他們不知道是沒聽見,還是故意不理,從頭到尾連頭都沒抬起來。奇岡沒在裡面工作,至少我沒看到,但我想告訴他我到羅徹斯特和遇到奧利佛.派洛特的事,也想告訴他關於玫瑰的事。細雨紛飛,我在那裡大約杵了一分鐘,接著想起我們在教堂的時候,他把手機號碼抄給我了,便從皮包裡翻出那張紙條,撥電話給他。電話響到第四聲,奇岡接了起來,我說我在樓下,他隨即開門讓我進去。
「我在看水,水好乾淨,我都可以看到裡面的形狀了,妳看到了嗎?」
「媽,我們已經同居兩年了耶。」
周圍起先是一片片青翠的坡地,有的林木叢生,有的長滿隨風搖曳的綠草,然後地勢逐漸低矮,延伸成寬闊的頁岩湖岸。但接著,四周地貌景觀改變了,一個個草皮覆蓋的水泥碉堡拔地而起,碉堡之間都維持著一樣的間距。碉堡上儘管長滿了草,但外觀看來極不自然,矗立在地表上,彷若一部機器發出的持續聲響,彷若寰宇間最枯燥的曲子,重複著相同的音符;它們呈蹲踞狀,排列單調規律,呈現一種詭譎不祥的氛圍。這些想必是放軍火的碉堡;我曾讀過一篇一九四〇年的社論文章,描述這片土地「不是播滿麥子,而是播滿炸彈」。如今碉堡裡空無一物,武器已運往他處,但即便如此,光是看著這些掩體,我仍感到有些悚然,原本自然景觀生機盎然的美已不復見,如今只剩這套井然重複的秩序。
「沒關係,不過我也給你這種感覺嗎?」
「沒有啊。」
「我爸比跟妳說什麼?」
有一封信是瑟林大學特藏資料中心寄來的,信裡表示他們確實有一批薇薇安.布蘭奇生前的文件,並說明他們現在正在調閱我想找的資料。最後一封信出乎我意料之外,是奧利佛.派洛特寄來的。他信中口吻十分正式,邀我再去一次魏斯卓姆紀念館,他想讓我看一些檔案庫裡的影像資料。他還請我放心,表示雖然紀念館平時週六不對外開放,但那天史都華也和圖書會在,而且他也歡迎我攜伴。奧利佛說,他已和教會聯絡上了,而且由衷希望當年那批花窗的來龍去脈可以盡快揭曉。他說他等不及想看看其他花窗,還說他今早在那道樓梯花窗前佇立良久,看著花窗中那個雙手環抱一大束花的女子。
船駛過最後一個碉堡後,奇岡把馬達關掉,讓我們的小艇隨波逐流。一堆機器設備堆在岸邊,黃、橙、鮮綠,蠟筆般的顏色。一大塊草皮宛若大地的頭皮,被那些機器撕了起來,丟棄在一處人工小丘上,草皮底下黝黑肥沃的土壤裸|露了出來。被挖掉的面積非常大,近日下的幾場雨,在地上形成一窪窪水坑,在陰天灰濛濛的日光下,看起來貧瘠荒蕪,不宜人居,像一片蒼涼的荒地。
「跟我手牽手。」我用堅定但友善的語氣說。這一次,他聽話了。
「那就對啦,嗯,這樣很好啊。總之,我昨天晚上是覺得累了,而且腦袋裡在想很多事。媽,那些花窗實在太美了,妳一定要去看看。」我倒了一些咖啡。「今天早上很冷對不對?我還從最下面抽屜翻出這件舊運動服來穿。」
「很高興妳現在還這麼覺得。」
奇岡把馬達再度打開,帶我們駛離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機器,再經過一片林地和一區建築物,最後來到一塊林間空地。這裡是一處小坡,那棟禮拜堂就矗立於此,四周空然無一物,禮拜堂建築以紅棕色的岩石砌成,門的油漆已脫落,徒留一片斑駁的灰色。旁邊有一方小小的墓園,四周圈著線條富麗典雅的鐵柵欄。
其實真的沒關係,如果換作是我,我也會想去找尼爾和茱莉,造訪那個美麗的海濱。我回信跟吉隆說我覺得很好。但老實說,我第一次感覺他離我如此遙遠,多盼望自己能和他一起在那裡,一起躍入溫暖如鼻息的海水中。為了消弭這種距離感,我撥了電話給他,我們聊了幾分鐘,他正在等火車,四周嘈雜,所以我沒講太多我在羅徹斯特發現的事,但我告訴他,我會把那幾道弗蘭克.魏斯卓姆花窗的照片傳給他,也說等他來了,我們再一起去看一次。
「我爸比呢?」麥斯問。
我說:「就不太自在啊,氣氛未免也太浪漫了。」我原本只是想打趣,但話說出口的語氣,自己也覺得尖刻。
我講電話的同時,媽媽在樓下走動著,我聽到淋浴的聲音,接著是衣櫃門打開,和她踩著高跟鞋發出的聲響。天氣寒涼,我赤|裸的腳踩在地板上,感覺很冷。我打開抽屜翻找,我一些舊衣都還在抽屜裡。這次我沒帶什麼毛衣回來,因為日本這個時候滿熱了,我已忘了夢湖就算是夏天也不時有寒意。我找到一件舊的長袖運動衫,是深藍色的,胸前印著幾個橘色字體:黑夜騎士。「黑夜騎士」是夢湖高中的校隊名,當年大家認為叫「做夢人」聽起來不太有吸引力,叫「夢魘」師長又覺得太負面了,所以最後決定取名「黑夜騎士」。這個稱號,我和奇岡在高中最後一年可以說是身體力行,因為我們要不就騎著他的摩托車遊遍四方,要不就在半夜把小船推進夢湖,跳上船,乘著微微起伏的波濤,乘著夜的脈動,往湖裡划去。
媽媽看著我,或許在想先前的爭執,過了許久,才輕聲說:「拜託,我們才剛認識。」
「他會晚到啊,真可惜,沒發生什麼事吧?」
「對啊。」我說。我想起當時,我們前後緊挨坐著,我往後靠在奇岡身上,他雙手摟住我的腰,月亮在我們頭頂緩緩飄浮。
「很好,他是一個很有趣的小孩,很有主見。」
「對啊。」
我拿起我的杯子,奇岡幫我把咖啡倒得滿滿的,一端起來,就灑了一些到吧檯上,沾溼了一疊紙,我趕緊抓了一條抹布,把紙上的咖啡吸乾,把上面濕掉的幾張擦乾了,但其中一張傳單中間仍暈開一圈淡淡的咖啡污漬。我在圖書館牆上也看過這張傳單,內容是召開鎮民大會,易洛魁人要表明他們對後勤基地那塊地的立場。我本來以為這張傳單只是奇岡拿的,接著才發現整疊紙都是一模一樣的傳單。
「那些地可能價值不少吧,我看我很多親戚都想盡辦法要拿到那些地。」
這樣她才能把房子跟土地賣掉,我心裡這麼想,但沒說出口。
「很好啊,太好了。」我說。
不知是因為晚上游泳,或是因為時差終於調回來了,那晚我睡得極好,隔天早上起床時,感覺自己終於恢復了正常。我還沒下床就開始收電子郵件,想知道吉隆的行程決定得如何。電子郵件信箱幾乎快滿了,因為吉隆寄給我好幾張圖,是我們共同的朋友尼爾和茱莉拍的照片。他們坐在白色的沙灘上,後面是一片湛藍海水,遠處接著地平線。還有一些照片是在水裡拍的,有各種霓虹色的魚,鮮黃、豔藍,悠遊在隨波擺動的珊瑚之間。尼爾和茱莉到一個離印尼海邊約五公里的小島浮潛,他們覺得那裡很好玩,叫吉隆到印尼後跟他們會合一起玩。吉隆問我這樣有沒有關係——如果他去的話,會晚兩天到美國。
「很特別的一個人。我滿喜歡跟奧利佛一起做事,因為他很重視玻璃的品質,還有要把玻璃藝品修復得跟原來一樣,可是他這個人,該怎麼說呢,滿吹毛求疵的吧,一件事他會叫你重複一直做一直做,做到他滿意為止。」
「真的。」我附和,接著便把剛剛發生的事,對奇岡簡短敘述了一遍,告訴他麥斯跑在前面、站在洶湧的水流上看腳下的景色的事。奇岡靜靜聽我說,臉上出現我倆小時候在操場上被奚落時那種木然神情,像一張面具。我講完後,他蹲下身子,把雙手放在麥斯肩上。
「沒問題。」我說。雖然我沒什麼跟小孩子相處的經驗,但奇岡看起來輕而易舉就把爸爸的角色扮演得很好,所以我想這應該易如反掌吧。「我很喜歡去那裡散步,剛好也很多年沒去走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