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我想這要看那塊地最後落在誰手上吧,」媽媽說。她一臉沉思,目光仍細細凝視著那些影像。
「好啊,謝謝。今天晚上好美。」
湖水輕輕拍打著船身。我倆一起坐在船尾靠近跳水臺的地方;奇岡在我身邊,我清楚意識到他的存在,以及夜晚的空氣中他身軀隱約傳來的溫度。
這時肺部開始隱隱作痛。我身處一片黑暗之中,眼睛闔上或睜開,所看到的都是相同的世界。一絲絲驚慌劃過我的腦海,我強迫自己停下動作,讓身體在水裡漂浮幾秒,找回方向感,因為湖底完全沒有光線能指引我。我用力踢水,希望自己在往上游,而不是向下潛,心裡感到愈來愈恐慌,因為我看不見,也不知道還得憋氣多久,就在這時,我衝出了湖面,頭臉再次探進美麗夜色的純淨空氣中。
傍晚時分,在露台上,安德正在幫我媽媽倒酒——那是媽媽,我過了一秒才認出來,因為她的頭髮好短,銀灰的髮絲如羽毛般輕柔,她身上穿著翡翠綠的絲質上衣,柑橘色的衣領襯著頸項,看起來十分優雅,下半身則穿著純白休閒褲和金色涼鞋。雖然媽媽一看到我,便笑著起身抱我,她手上的護臂已經拆掉了,溫暖的膚觸撫著我的,但我仍感覺不太自在,像是不小心闖進了一場陌生人的私密晚宴。
「好吧。」奇岡點點頭,雙眸凝視著我背後魆黑的湖水。「那妳到時候不要帶他來我工作室,好嗎?」
我們在接近湖心處隨波漂流,湖底大概有一百多公尺深,深到即便日正當中,光線也沒辦法照到最底部。我想著下頭浩渺的水,和上頭遼闊的天,而自己漂泊在天地間,如此微不足道;有那麼一瞬間,我心裡激動得幾乎無法呼吸。我想起那些玻璃球摔成碎片的夢境。
「對,因為剛剛感覺已經是緊急狀況了。」
我想起玫瑰,她在修道院廢墟中傾吐了自己畢生的夢想,我也想起約瑟,他的夢想就像一張網,將未來一把攫住。
「喂。」奇岡在我身旁打水,一隻手擱在輪胎上,把臉湊近,對我說:「妳真的沒事嗎?」
他們把酒喝完,又再一次邀我和他們一起去。他們的車開出去時,我站在門廊上跟他們揮手道別。我把我的衣服從烘衣機拿出來,拿到樓上去。接著花了半小時整理,把所有關於玫瑰的字條在書桌上一一排好,像在做學校報告似的。然後我便起身,套上牛仔褲,還有一雙在衣櫃深處找到的高跟涼鞋,這雙鞋我已經遺忘多年了。我很開心能暫時離開家,不用再檢查空蕩蕩的電子信箱。我把雪佛蘭的車窗全搖開,一陣陣風湧進車裡,吹亂了我的頭髮。車一開到鎮上,速度就慢了下來,因為路上全是車。我把車停在夢大師後面,然後穿過碎石子停車場,走到船塢旁邊。
「真的嗎?」他問。
「喔,對,易洛魁人很重視夢,認為夢境是靈魂的祕密心願,也就是心靈深處的願望。可能不是所有的夢都是這樣,但一些重要的夢境就有這樣的意涵,而且如果我重複夢到一樣的夢境,我就會很重視。我住在墨西哥那個村子裡的時候,夜裡也一直夢到自己變成山貓,在叢林裡奔馳,在河裡游泳。這段期間就是我完全停止創作的時候;夢裡的山貓一直帶我到原野上,原野上的動植物都在生長茁壯,再不然牠就帶我到河裡,河裡一直有魚躍出水面,堆在岸邊。所以我就懂了,我一定要重回創作的生活,一定要創造東西。原來夢指引我的,不只是那輛巴士,不只是外在的旅程,夢也要我往內心探索,後來也證明真的是這樣。」
「我懂,我以前也這樣覺得,真的。可是奇岡,我那時候已經要離開了,那個春天,我本來就要離開,就算我爸沒死,我還是會離開夢湖。」
「真的很對不起。」
安德再次極力邀我和他們一起去,我婉拒了,但還是沒提自己晚上有什麼計畫,簡直像個十七歲的小孩子。
「露西。」奇岡握住我的手,一句話也沒說。
「真的嗎?」
「教堂已經被除聖了。」我說。一想到禮拜堂周圍可能蓋滿亂七八糟的高級住宅,就讓我心中充滿無力的憤怒,這種感覺並不是宣示主權,和我對奧利佛的感覺不同;我是深深認為那些花窗應該以不同的觀點看待,受到珍視,不能以金錢衡量。「是蘇希說的,大概是進行了什麼特別的儀式。不過教堂一定也可https://www.hetubook.com.com以重新聖化;我感覺教會高層好像想把禮拜堂要回來,希望他們能成功,因為其實我完全不覺得亞特會重視這些花窗,他看不到這些花窗真正的價值。」
不知是因為夜色,或是因為寂靜,我對奇岡提起我的夢。我說起那些掉在林葉裡的東西,即便找到了,卻沒辦法再度將它們拼湊成形;還有那只丟了卻被人保存多年的錢包,裡頭密密封存了我的身分。
「坐啊,露西。」安德說著,便伸手去拿桌上的空酒杯,倒了些酒給我。安德也一身盛裝打扮,胸前繫著領帶。「我們在喝酒慶祝妳媽護臂拆掉了,等一下我們就要出發去小指湖,我發現妳媽媽從來沒享用過道格餐廳的晚餐,那裡的炸魚堡絕對是我吃過最美味的,所以我們會去那裡,然後我有小提琴演奏會的門票,演奏會在湖旁邊的一座教堂裡,歡迎妳跟我們一起來。」他看了我媽一眼,媽媽微笑表示同意,他說:「我相信到那邊之後可以再買到一張門票。」
「那後來怎麼了?後來是怎樣才沒再做這些夢了?」
「有可能會。」我含糊地回答,但其實我的確要出門。一小時前,奇岡打電話來邀我跟他一起開船去繞繞,他說因為今天傍晚的天色應該會很美,我說好啊,他就說好,那我去接妳,我說不用,我八點左右到玻璃藝品工作室找你吧。這段對話看似平凡無奇,底下卻暗潮洶湧,滔滔湧起的是我們稍早在林間的漫步,還有在溪裡的親吻。而再底下,還有我們往日的暗流,十幾歲時共度的那些夜晚,我倆曾那樣在鄉間瘋狂奔馳,在湖上隨波漂流。
「只是因為往事吧。一想到那天晚上,想到一切其實可以改觀,但事情卻那樣發生了,就還是覺得很難過。那天我從你車上下來之後,在花園裡遇到我爸,那是我最後一次看到他。」
「我好像也是。」這是實話;吉隆從來不問我做了什麼夢,每次我從夢中醒來,他永遠只是轉過身來,摟我入懷。
我想起自己在那個最後的春天,心裡感覺到的是一股迫不及待的躁動。雖然我和奇岡不羈地四處狂飆,但其實我每分每秒都在奔向未來,一個我深知不包括奇岡的未來。是我自己選擇去讀一所遠在四、五千公里外的大學。我說:「你現在的生活真的很好。」我真的感覺自己說的是實話。我想起那些膨大脹起的玻璃,那些爐火,還有他住處線條簡潔的布置。那裡曾經一片荒廢,滿是碎片殘骸,他卻在裡頭建立起自己的家。
「妳還要再出門嗎?」媽媽問。
「寶貝,」媽媽轉向我繼續說,「妳真的不跟我們一起來嗎?一定很好玩。而且,雖然妳已經回來一個多禮拜了,可是我覺得每天看到妳的機會實在很少。一眨眼,吉隆就要來了,我很想見到他,但他一來,不久後你們就又要走了。他什麼時候到?」
「不好意思。」他說。他踢出的水流在我周圍激起陣陣漣漪。我想起吉隆說過的話,他說他感覺我總嚴格控制生活中的所有事物,一旦再也無法控制,便徹底抽身。但我現在究竟在逃離什麼?逃離重新綻放的過往?逃離奇岡根植在夢湖、豐富而踏實的生活?或者是在逃離吉隆,甚至是逃離自己?
「妳那個日本男朋友,他什麼時候會來?」奇岡問。
「真的啊,就一陣子啦,幾個禮拜而已吧。」
「我不知道,我做的夢感覺看不出有什麼道理。」
我不願再思考,只想回到一切發生之前的時光。我扭開輪胎,像從前那樣吻他,像從前在陰暗曠野和幽黑湖面上那樣吻他,唯一的不同是我們現在四周全是水,每一次撫觸都激起水流,他的手撫摸我的手、我的腿,小小的浪潮便在我倆之間湧動,回應我們的動作。我們以前曾做過類似的事,那時我們只要一有機會,便一起溜出來,而在長長的夏夜裡,我們就會玩這樣的遊戲:看看彼此能在水面下待多久,因為看不見,每一次撫觸都感覺更強烈。
我說:「謝謝。」這時我的呼吸已經緩和多了。
這時我想起日本;那些在水面下漂著的人臉,那塊震盪的大地,每每把我從睡夢中震醒。那時我感覺不管什麼東西碎了、倒了,善後的責任都在我身上,心裡便感覺十分無力。我和奇岡就這樣在湖上漂著,各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
「https://www.hetubook.com.com後來到了墨西哥,我下船,看到一輛巴士,巴士公司名稱叫『野狼巴士』,我覺得好像是一個預兆,就上了那輛巴士。我到最後一站下車,那裡是一個很美的村子,在高原上。我在那裡待了一年,談了戀愛,也學會講西班牙文,接著聽到我媽生病的消息,我就回來了。」
我點點頭,然後又喝了點酒。不知道奇岡那時交的女朋友是個怎樣的人。不管奇岡感覺起來有多熟悉,他人生的軌道其實有很大一部份我都不了解。
「或許吧。」
「太美了。」他應聲附和,隨後把酒開了,盛了一些在塑膠杯裡。我們就這樣在水上漂著,什麼話也沒說,陷在舒適的沉默中,任夜色兀自深沉。人在船上是沒有身分的,玫瑰在信中寫道。
他們倆為了來到這裡,拋下了一切——家人、朋友,所有他們熟悉的人事物。他們飄洋過海,是為了出人頭地,希望開創嶄新人生。儘管我從現在的時間點回頭看,這樣的展望十分合理,但玫瑰和約瑟在美國頭幾年的生活,似乎和僕人相去無幾。我能想像眾人在開會或用茶時,玫瑰就坐在邊緣,他們說的兩性平權讓她內心翻騰不已,但她卻繼續低著頭縫縫補補。或許她晚上很晚仍不睡,只為了讀東西,她收集的那些冊子和刊物,既震撼又誘人,一遍遍吸引她,直到大遊行那天早上,所有感受終於全湧上胸噫,她把手套扔在灌木叢上,便加入了那群女人,心裡不曾盤算過所要付出的代價,只曉得這是自己能在這世上發聲的機會。
我一面擦擦眼睛,一面說:「我知道,我沒哭。」
他踢著水,一隻腳不小心掠過我的小腿肚,短褲的布料拂過我的腿。
我想知道如果潛得夠,能在底部發現什麼,會不會在起伏的湖底,發現不知名的殘骸散落在沉沉的水底。我感覺到石子、泥漿、苔蘚,黑色的魚迅速拂過我的肌膚。或許我會發現那艘多年前著火沉沒的船餐廳,找到船上人們看到火光、惶然驚起時手中的杯盤刀叉,或者是他們奮力游上岸前所脫去的裙撐、束腹、鞋靴。或許還可能發現爸爸遺落的釣具箱,或五十年前在幾哩外墜毀的飛機。那架飛機當年剛起飛便直直墜入澄澈湖水中,罹難者的屍首浮到水面,順水漂流。或許我還會發現當年冰庫工人散落的冰錐和破冰斧。那些工人在隆冬時節出來鑿冰,但結冰的夢湖湖面在雪橇重量下震顫,旋即裂開,人身上穿著厚重外套、馬匹身上套著馬具,全都隨著雪橇一起沉到泥濘的湖底。
回到露台上,我把一道道花窗的照片攤在玻璃桌上。雖然這些照片幾乎捕捉不到禮拜堂的風華,但看起來仍非常美,安德和媽媽把照片來回傳著,評論花窗的色彩和藝術造詣,以及發現這些花窗是多麼了不起的大事。安德說禮拜堂應該開放讓大家參觀,媽媽也附和。
整個白天,我都在湖裡游泳,以及在木筏上漂著,滿腦子都是禮拜堂那些揮之不去的圖像和玫瑰寫的信。我每隔一段時間便進到屋裡,喝杯冰茶,收收信。湖上的日光燦亮,廚房相較之下顯得昏暗多了。吉隆寄了一封簡短冷淡的信,只寫了更新的行程,沒多說什麼,我不知道他的會開得如何,也不知道他要去那個小島的確切時間。我一方面滿懷擔憂,另一方面又覺得鬆了口氣,在兩種感覺之間拉鋸;在溪裡和奇岡接吻令我心緒不寧,不確定自己在做什麼,也不確定自己究竟想要什麼,甚至開始懷疑自己的動機,所以這時不必和萬里之外的吉隆說話似乎比較好,我必須先解決自己心裡的紛擾。
到家後,我看見媽媽在廚房吧檯上留了一張字條,字條上寫著:吉隆打電話來,記得回電。
我所有的惡夢都在夢湖的湖底,我失去的一切全在這裡。我從奇岡的懷抱中掙脫出來,往上游,躍出水面,再一次大口吸入夜晚純淨的空氣。人誕生在這世上時,第一次張開嘴,感受湧入的空氣,想必就是這樣的感覺吧。
我游到船邊,爬上狹窄的金屬階梯,奇岡跟在我後頭上了船,在我對面坐下,離我很近,我們的膝蓋彼此相碰。
我向他道謝,然後婉拒了,但心裡覺得十分可惜,因為小指湖的夏夜非常美,湖水澄澈,藍中帶綠,小鎮也仍用心保留了十九世紀晚期的迷人風華。「不過聽起來是很棒的行程。」我和圖書補了一句,同時暗自記下道格炸魚堡餐廳,心想等吉隆來這裡之後,可以帶他去——如果他會來的話。
「那個時候起,我開始不停做類似的夢。我的夢也跟妳的一樣,在森林裡,不過我在夢裡總是沿著一條小徑走著,兩旁的樹愈長愈茂密,路愈來愈不明顯,接著我走著走著,低頭一看,就會發現自己已經不是人類了,變成某種動物,每天晚上夢到的都不一樣,有的時候變成山貓,有的時候變成狼,有的時候是豹,都是凶猛的動物,像是在尋找著什麼。」
「好。」我說。然而我想著多少門已在我面前砰地闔上、多少的可能性已永遠消逝,我想荖吉隆,想著我到了這麼遠的地方,他根本不知道會不會來,這兩天,他除了寄過一封簡短的信,完全沒打電話來,或多寫些什麼給我——想到這些,我心裡便一陣陣作痛。
「說老實話嗎?什麼感覺都沒有,因為我不覺得我要回來定居,感覺只是暫時回來一下而已。然後我就遇到蓓絲了,可是就連那時候,我都還跟她說,我不會一直待在這裡,希望不要變成正式交往的關係。」他笑了一聲。「蓓絲啊,她是一個很好的人,那個時候我對她不太好,因為我媽死後我太難過了,也因為我那時心裡的感覺是,我轉錯方向了,覺得自己陷入一種自己不想要的生活。講回做夢的事,後來,甚至麥斯出生以後,我還是常夢到自己走出前門,變成山貓,在陌生的城市裡遊蕩。」
每次闔上電腦,我都察覺到自己心中感覺既失落又慶幸。我回到屋外,重讀玫瑰信裡的段落,試著把自己投射到她的故事裡,進入她的夢和掙扎。當她獨自一人站在教堂裡,雙手捧著沉甸甸的聖餐杯時,一定感到很悲憤無依吧,她一定非常孤單害怕,才會背棄人生中最珍愛的事,把銀杯藏在裙裡偷走。
「妳知道嗎,」奇岡又開口,「妳爸過世之後,我常常划船到妳家附近,停在湖上,看亮著燈的房間裡面的人,想看看妳。」
時間還早,他們倆還不急著走。安德問我禮拜堂怎麼樣,我於是走回屋裡拿我列印出來的照片。屋裡很涼爽,從明亮的露台進來,感覺室內十分昏暗,紗門砰地一聲闔上,我還能聽到他們的低語從背後傳來。我印象中這棟房子裡純粹簡單的生活已不復從前,早已離去多年。
「這樣沒錯,不應該隨便把自己做的夢告訴別人。」
「露西。」他開口。
我們沉默了一陣子,耳邊只聽到浪潮拍擊船身。
「還有麥斯,他這麼可愛,如果我們當初真的在一起,你就不會有麥斯了。」
我伸出一隻手攬住奇岡的頸際,他一隻手摟住我的腰,同時把輪胎放開,我也是,我們便一起緩緩浸入湖水中,仍繼續吻著彼此,在魆黑的湖水中緩緩漂流。我們沒往下沉,也沒向上浮,就那樣停在當下,在夜晚的夢湖裡緊挨著彼此溫暖的身軀,奇岡的撫摸如湖水拂過般溫柔。我的腦海中掠過雪橇、沉船,以及那些粉碎生命的殘餘渣滓,又掠過那些花窗女人的模樣,她們拿著的物品、她們訴說的故事,然後又想起麥斯,他在湧動的水流上靜靜站著,只差一步便要墜落水底。思緒又再度飛掠,最後想起爸爸,他站在船上,身影在拂曉的天色中模糊難辨,恍若剪影,或負片中的一個人形。他跌倒,撞擊到頭部,沉入這片湖水中,不斷不斷下沉,一去不返。
過了半晌,我重新打起精神,抹掉眼淚,為了轉移話題,我對他說:「我發現了好多玫瑰的事。」
「會渴嗎?」岡邊問,邊打開擱在腳邊的冰桶,拿出一瓶酒來。
「妳在哭嗎?露西,妳聽好,我不是要讓妳有罪惡感,我只是想讓妳知道,我到那個時候心裡都還想著妳。」
「妳真的在哭啊。」
「嗯,之後吉隆會來,再之後……我也不知道。」
長長的回程中,我們兩個始終沉默無語。到船塢後,奇岡扶我上岸,我張開雙臂,匆匆抱了他一下,動作不是很自在。我知道自己剛剛做的事是對的,卻還是感到懊悔。接著奇岡便轉回去打理他的船。我邁步離去,經過玻璃藝品工作室,又經過夢大師,夢大師矗立在繁星點點的夜空下,四下雖然一片漆黑,店面建築的陰影仍籠罩著周圍的景物。我坐進車裡。
我又感覺到奇岡的腿,這次他的腳輕輕拂過我的腿側。他笑出聲,眼神閃亮。
有時寂寞
和*圖*書就是緊急狀況。我想起這句話,然後又一次想起吉隆,想起他的好,我長期把這股悲憤壓抑著,背負在心上,他對我的這股情緒卻始終耐心以待。
奇岡微笑,神情帶點悲傷。「是啊,我現在的生活不錯,很不錯。」
我手機裡也有一通留言,但我沒聽,不管是什麼事,都等到明天早上吧。我實在已經精疲力竭,沒辦法打電話給吉隆。此時肺部仍隱隱作痛。我沒開燈便直接上了樓,身上浸濕的衣服也沒脫便直接躺在床上,懸浮在黑暗裡,恍如漂在水中,就這麼飄盪著,直至入睡。
「之後呢?妳會待多久?」奇岡問。
「不過就算是建商,說不定也會看出其中的價值,願意保留禮拜堂,當成設計的中心,感覺亞特就會這樣,妳覺不覺得?這座教堂還能用嗎?」
想到媽媽不知道會怎麼處置這棟房子,我心中又燃起熊熊的焦慮;希望她不會把禮拜堂當作藉口,把這塊地賣給亞特。我想說些什麼,但安德在,我沒辦法開口。而且或許我根本不該開口:這不干我的事,媽媽和布雷克都直截了當告訴我了。
「他叫吉隆。他禮拜六會到。」
「所以你覺得夢很重要嗎?」
奇岡的臉隱沒在暗夜中,我看不出他此刻有什麼心情,但我仍記得,那段日子自己心中麻痺的失落和罪惡感,覆蓋了一切,讓我對其他人事物全然麻木。我又想起那些信,玫瑰在信裡寫著:我沮喪到什麼也感覺不到。現在回首過去,我其實始終是那樣,把自己封閉起來,年復一年,用刺|激忙碌的生活把悲傷和失落牢牢壓住,為的是不讓自己被擊垮。而現在,愁思再度將我緊緊包圍,彷彿憂傷只在表面結了層薄薄的痂,我走在上頭,一腳踩了進去,倏地墜入深沉的幽黑中。
「應該星期六會到。」我回答。我決定不提他上次跟我通話時表現得動搖的事。我一直竭力不去想上次的對話,因為我從前許多次分手前都有相同的徵兆,一次又一次,我總任由自己和對方漸行漸遠,直到我可以理直氣壯地永遠離開。但這次面對的是吉隆,我心裡所描繪的兩人生活是不一樣的。我們曾在雅加達度過那麼多時光,我們的戀情如此愜意浪漫,那段住在河邊房子的生活如此靜謐而緊緊相依。儘管後來到了日本,一切不再那麼平靜,但和他在一起,仍是我最接近幸福的時光。吉隆曾說過,他認為我對很多事情總是在逃避。或許他說的沒錯,自從回來之後,我的確把對他的感情全封了起來,一頭栽進玫瑰引人入勝的故事,以及後勤基地那塊地愈演愈烈的戲碼。然後還有奇岡的事,我究竟想怎麼發展?就此迎接新生活?這樣的事我做過無數次,已十分嫻熟了,然而現在吉隆在猶豫該不該來,我卻感到如此深沉的悲傷,連自己都意想不到。
安德說:「這個嘛,教會當然想把禮拜堂要回來,因為美是一回事,那塊地本身也一定價值不少。」安德沒回應我說亞特的那番話,而且他講的根本不是我想表達的重點。
「對,妳說的沒錯。」
「我以前也做過類似的夢,跟妳一樣,一直做很像的夢,但是每次又不完全一樣。那段期間是我四處漂泊的時候,那時我已經離開藝術學校,但還沒回到這裡。我在一艘去墨西哥的船上,從加州出發的,是一艘貨輪,我在船上工作。那個時候,我的西班牙文程度雖然應付工作夠用,還可以跟其他船員稍微開玩笑,可是每天傍晚大家喝酒聊天的時候,我還是沒辦法融入他們,船員裡還有兩三個外國人,不過他們也不太會說英文,所以我常常是自己一個人。自己一個人,又在海上,沒什麼事可以做,只能讀帶上船的幾本書。就那樣讀書,想事情,然後工作、睡覺、做夢。」
「可能妳還夢得不夠多吧。」奇岡說。
「我不能,奇岡,我不能。」我說。
「你就回來了。」我重複他的話。「那剛回到這裡的時候,有什麼感覺?」
我們剛啟程時是向晚時分,岸上的豪宅和土地上的傷疤都隱沒在相同的暮色中,等到奇岡終於在湖心減速時,天色已全黑了。今晚的夜空萬里無雲,一顆顆星星歷歷在目,這時船下的湖水雖然已經深不可測,卻是一片平靜,波瀾不興。
奇岡已經站在那裡等我了,他雙手插在工作短褲的口袋裡,雙眼凝視排水道沒入樹林的轉彎處。排水道的水平靜澄澈,雨後湍急的hetubook.com.com水流已逐漸消退。我努力把麥斯站在滔滔白浪上的那一幕拋到腦後。從遠處望去,奇岡看起來幾乎和高中時差不多年輕,只不過當年的摩托車換成了兩側裝有安全氣囊的廂型車,而皮夾克換成了防風外套。我對他揮揮手,臉上漾起默笑,彷彿回到十幾歲。我以為自己已將過去拋在腦後,但現在,先是因為和家人吵家裡房子的事,接著是水邊的親吻,這一切讓我再次一頭墜入過往的人事中。上船時,奇岡伸出手拉我一把。上船以後,他在舵輪前坐下,發動馬達,船發出突突聲,緩緩駛過排水道,往夢湖的方向前進。四周隨處可見悠閒漫步的男女老少,大家有的牽著手,有的吃著冰淇淋,人行道上還有些人向我們揮手。我們駛過橋下,駛過船塢,朝開闊的湖面飛掠過去,這時便看到布雷克站在船甲板上。我向他招手,心裡為洩漏他祕密的事感到懊悔不已。當時我因為土地的事,心裡很氣他,也很氣媽媽,才會不假思索全說了出來。布雷克也向我揮揮手,這時奇岡把節流閥用力一扳,我們的船便往前疾駛而去,在浪濤上搖晃不休。奇岡十分放鬆,面對湖,面對速度,看起來都安然自在,宛若天賦異稟的運動員,一旦下水、躍起或飛奔起來,彷彿就搖身變成其他生物了。奇岡在船上總是這樣。
「過一會就好了。下面太黑了,我搞不清楚水面在哪裡。」
我們聊了一會兒禮拜堂的事,講到那些絢爛神秘的花窗,讓我們兩個人都無法忘懷。我又告訴奇岡一些玫瑰的事,談起她的夢想,談起我如何試圖理解她的人生,如何發現她的境遇其實緊緊交織在花窗禮拜堂的故事裡。
他們心照不宣地微笑。我喝了一大口酒。
他點點頭。過了一會兒,他抽開握著我的手,放在腿側。
「該死,露西。」奇岡說。他也在水裡,游了幾下,來到我身邊,把一個輪胎內胎推到我手裡;輪胎在豔陽下曬了一整天,此刻仍帶著溫度。「妳潛了好久,我以為我要看不到妳了。」
「我禮拜五會再去一趟塞尼卡瀑布市,不知道還會發現什麼,說不定什麼也沒有,不過我希望可以找到故事的結局,或至少可以再找出其中的一塊。」我說。
「敬妳媽媽,」安德說著,放下酒瓶,舉起手裡的酒杯,「擺脫護臂!」媽媽笑出聲來,我們一起喝了口酒。
過了一會兒,奇岡開口:「我剛說的那些夢,我從來沒跟別人說過。」
奇岡隨即跟著浮上水面,甩去頭上的水。
「來游泳吧。」我說著,便挪開身子,脫掉身上的衣服,褪掉短褲,我衣服底下穿著泳衣;奇岡還沒回答,我已經在船邊擺好預備姿勢,接著便躍入湖裡,直入湖心,動作乾淨,湖水旋即在頭上聚攏起來。我繼續往深處潛去,四周一點光線也沒有,只能依水的冰冷程度來判斷水深。
但媽媽應聲附和:「一定的,光是那塊地就不知道價值多少了。」
「這個嘛,護臂可以拿掉了,我很高興。」媽媽開口,手指仍放在酒杯細緻的杯腳上。交織的光影從湖面反射過來,在桌上映成縷縷光芒。「不過安德啊,要不是發生意外,我們也不會認識,對不對?所以我覺得這也不算是一件不好的事。」
「妳真的這樣覺得嗎?」他伸手握住我的雙手。他的短褲和上衣緊緊貼著身體,腳上仍穿著鞋,剛剛他一定嚇壞了,才會直接跳進水裡找我。「因為我一直想,要是妳爸爸沒死,要是我們——總之,我一直覺得我們兩個原本可以在一起。」
我點點頭。這麼多年來,我第一次確定了。「我不想結束。」我指的同時是我倆在黝黑湖水中的最後一吻,還有那些年少輕狂時以為能永遠持續下去的青春時光。「但我覺得我們只能結束。」
他的手輕輕撫上我手臂,停在我的肩上,此刻我多想屈服在欲望洶湧的波濤下,回到從前熟悉的生活方式,回到我和奇岡都還無憂無慮的時候,騎著車遁入沁著湖水氣息的暗夜,彷彿能永遠那樣生活下去。但已經不可能了。這麼多的時光已悠然流轉,這麼多的事已然發生;他已經在這裡建立起自己的生活,而我的生活已不在這裡。
「好吧。」奇岡把視線轉回來看著我,伸出一隻手,用掌心輕撫我的臉。「好吧,空中飛人露西,我想我們該上岸了。」
「你穿著衣服下水耶。」我只說。
「我這次不覺得不好意思喔。」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