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Ⅱ 大如「麗池」的鑽石
(The Diamond as Big as the Ritz)
「不。我瞭解你為什麼會有這種感覺。你正在經歷一段很艱困的關卡。從運動開始吧!」她說,「你會感覺好多了。」
妮克第一次見到丹尼爾.派瑞許時,便評斷他擁有地方新聞主播的英俊長相。在開車回家的路上,她立即修正她的看法:「對主播而言,丹尼爾的眼睛太小了,他比較可能成為一名氣象主播。」
「他的聲音確實充滿磁性又鏗鏘有力。」艾傑當時說。
「什麼?」
玻璃櫃現在沒有用處了,艾傑不確定要如何處置。他手上也沒有其他的珍本。但是,玻璃櫃的價格昂貴,將近五百美元。他內心仍保有某種期待,想要相信某種更好的東西將會出現,並且可以放在櫃子裡。他當初買櫃子的時候,即被告知那也可以用來存放雪茄。
「噢,就這樣子而已嗎?」醫生問,「你還很年輕,費克力先生,但是肉體能承受的有限。如果你想要自殺的話,我想得出更快速又簡單的方法。你想死嗎?」
「愛倫坡是個爛作家,你知道嗎?而《帖木兒》更是其中之最,抄襲拜倫的無聊作品。如果是個他媽的還上得了檯面的初版珍本也還好。你應該為把它給扔掉了而感到高興。反正我厭惡珍本。大家為了某個紙張的殘骸發狂。想法才是重點,老兄,文字啊!」丹尼爾.派瑞許說。
「所以,有人破壞了櫃子?或是有人知道密碼?」藍比亞斯問。
「『帖木兒』是什麼?」
「可憐的混球。」艾傑說。
艾傑在大廳中見到熟悉的景象。「你會很介意嗎?」一名套著粉紅色罩袍的護士,手拿一本破舊的大眾平裝本問一名男子,他身穿手肘處有貼皮的燈芯絨外套。
「你恍神了。」
丹尼爾清一清喉嚨。「她的精神不太好,所以換成是我過來。你還好吧,老傢伙?」儘管丹尼爾比艾傑大了五歲,但是他仍然喜歡稱艾傑為「老傢伙」。
艾傑打斷了丹尼爾與護士的打情罵俏。「丹,」他說,「我以為他們會打給你老婆。」
「當然了,我有機會會去。我可以幫你連絡某人嗎?你太太的姊姊是伊思美.依文斯.派瑞許,是吧?」
「克勞克是我先生的姓。我是羅森醫生。」她輕輕點著自己的名牌。
「鎮定一點,費克力先生。我只是試圖瞭解而已。你不喜歡那本書,但是它有感情的價值?」
「茉莉.克勞克?」
關於它的涵蓋性。我應該明白地告訴妳,就在我遇到妳之前,我也失去了某樣得之純屬機運,但是價值匪淺的東西?
「吉兒,和著名童詩《傑克與吉兒一起上山》的吉兒一樣。梅西,跟梅西百貨公司一樣
https://www.hetubook.com.com。我讀了你的每一本書,但我最喜歡這一本。遠遠超過其他的。」
「費克力先生?」
他披上浴袍,套上他長久以來沒有跑過多少路程的慢跑鞋。
艾傑哼了一聲。「每個人。我太太的姊姊伊思美,她在高中教書。自從妮克……之後,她很為我擔心,她總是嘮叨著要我走出書店,離開島上。大約一年前,她把我拖去參加在密爾頓的一場無聊的遺產拍賣會。那本書就和五十幾本書放在一個箱子裡,但除了《帖木兒》之外全都不值錢。我付了五塊錢。那些人根本不知道自己擁有的是什麼。當初把書帶走時,我的感覺糟透了,如果你真想知道的話,反正現在也都無所謂了。總而言之,伊思美認為我如果把它展示在店裡的話,對生意肯定大有幫助,還有教育作用之類的廢話。所以,整個夏天我都把櫃子放在書店裡。我想,你從來沒來過吧?」
「都是我的錯。」在喝了第二杯啤酒後,艾傑說,「早該買保險,早該放在安全的地方。不應該在喝醉的時候把它拿出來。不管是誰偷的,我不能說我沒有過失。」酒精和鎮定劑的綜合效果讓艾傑整個人變得溫和又富有哲理。丹尼爾從酒壺中再倒一杯給他。
「那是一般的看法,山上的吉兒。」丹尼爾並非在說笑。他其他的作品都賣得沒有第一本好。
就技術上而言,這是一部中篇小說,然而中篇小說常遊走於灰色的模糊地帶。不過,如果妳發現自己處於喜歡計較這種差異的人(我以前也是這種人)之中的時候,最好還是得先知道其中的差別,萬一妳進入某間常春藤名校,(這點我想過了。要記住,良好的教育可以再尋常之外獲得。)極有可能會遇到這種人,所以提前準備好對抗這群傲慢者的知識是必要的。不過,我離題了。愛倫坡對短篇小說的定義是可以不起身而一次讀完。我想,在他那個年代認定「不起身」的時間大概比較長吧!但是,我又離題了。
艾傑不回應。
艾傑一時語塞。
「一份出處證明。」艾傑說。
「好了,費克力先生,」藍比亞斯說,「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
他的頭因宿醉還在抽痛。他步入客廳,預期會看到酸辣咖哩的殘渣。卻發現地板和牆面乾淨無瑕。艾傑從櫃子裡翻出一瓶阿斯匹靈,心中暗自竊喜自己有清理掉酸辣咖哩的遠見,他在餐桌旁坐下,發現竟然連酒瓶也處理掉了。他對自己行事如此挑剔頗為奇怪,但也不是前所未見,至少現在可以得意地說自己是個愛乾淨的酒鬼。他的視線越過桌子,看著他放《帖木兒》的地方。書不見了。也許,他只是以為自己曾把書從櫃子裡拿出來?
「噢,
m.hetubook.com•com天哪!那不過是失神性癲癇,我小時候經常發作,成年後症狀便好了許多,除非是遭受到極大的壓力。」
艾傑把頭埋在雙手中。藍比亞斯認為這意味著書並沒有保險。「我在一年前,也就是我太太過世後的一、兩個月才找到這本書。我不想要多花錢,就一直沒來得及保險。我不知道。回頭看有千百種白癡的理由,但最主要的一個就是我是個白癡,藍比亞斯警官。」
藍比亞斯放下手中的咖啡,注視著眼前穿著浴袍的狂亂男子,隨即便認出這個人是一年半前漂亮妻子開車衝入湖中的書店老闆。艾傑顯然比他上次見到時蒼老了許多,不過藍比亞斯覺得覺得這樣的結果一點都不令人意外。
這部小說主要描述擁有一個建立在鑽石之上的城市,以及住在這裡的有錢人為了捍衛自己的生活型態而不擇手段的離奇故事,費茲傑羅在此發揮得淋漓盡致。他的另一部《大亨小傳》毫無疑問地讓人目眩神迷,但對我而言,那本小說有時顯得太像庭園造型地過度修飾。對他而言,短篇小說是一種比較富有彈性,散亂的書寫。《大如「麗池」的鑽石》即像是一座被魔法棒點過般鮮活的庭園。
「所以,那是你最喜歡的書?」藍比亞斯說。
——A.J.費克力
「好極了。我們去喝一杯吧!」丹尼爾轉向吉兒護士,然後在她耳邊輕聲說了一些話。當丹尼爾把書遞還給她時,艾傑看到丹尼爾寫上他自己的電話。「來吧!葡萄藤蔓的君主!」朝著門口走去的丹尼爾說。
艾傑啜飲著啤酒。「書進行得如何?」
「如果你不介意我的問題,」藍比亞斯說,「你為什麼要把這樣貴重的東西放在家裡,而不是放在銀行的保險箱內?」
調查持續了一個月,這對艾利斯島的警局來說,感覺就像是過了一年一樣地漫長。藍比亞斯和他的團隊在犯罪現場沒有找到任何相關的實質證據。除了把酒瓶扔掉和清理了酸辣咖哩之外,罪犯顯然也把公寓內的指紋全都擦拭乾淨了。調查人員對艾傑的雇員和他在艾利斯島的少數朋友與親戚進行問話。這些面談並沒有發現任何更進一步的線索。之後也沒有任何一家書商或是拍賣行回報有關《帖木兒》的消息(當然,拍賣行在這種事情上多是惡名昭彰地保持沉默),調查終究沒有結果。書不見了,艾傑明白自己再也看不到那本書了。
「你太太很迷人,」醫生說,「我以前參加過她主持的母女讀書會。我女兒仍在你店裡兼差。」
「都不是。昨晚我想喝個爛醉。真是他媽的有夠蠢,而且,我還把書拿出來盯著看。我知道,那實在是個可悲hetubook.com.com的伴。」
「不,當然不是!」她的臉頰飛紅,然後用手拍他的手臂,「你!你真壞!」
「真是好運。」
「我失去了我的財富,然後醫生說我就快要死了。除此之外,我好得很。」鎮定劑讓他有明確的觀點。
「記憶力真好。」藍比亞斯說。其實,艾傑對於大家的閱讀喜好有著驚人的記憶。
「這是一記警鐘,」艾傑說,「我絕對要少喝點了。」
「迪佛,是吧?如果你喜歡他,有位新作家……」
在醫院裡,艾傑等待、填表格,等待、脫衣服,等待、接受檢驗,等待、把衣服穿回去,等待、做更多的檢驗,等待、再脫衣服,終於見到一位中年的家醫科醫生。她並不特別在意癲癇發作。但是經過檢查後發現,對一名三十九歲的男子而言,其血壓和膽固醇已逼近可以接受與過高之間的臨界值。她詢問艾傑的生活狀態。他誠實地回答:「我不是妳認為的那種酒精中毒者,但是我確實喜歡每個星期至少喝醉一次。我偶爾抽菸,並依賴冷凍食品維生。我很少用牙線。我以前會固定出門長跑,但現在我完全不運動。我一個人獨居,缺乏任何有意義的人際關係。自從我太太過世後,我也痛恨我的工作。」
既然退休變得遙不可及,艾傑只好開始閱讀印刷稿、回電子郵件、接電話,甚至偶爾製作一、兩張店內的文宣。晚上,當書店打烊後,他再度開始跑步。長跑運動充滿許多不同的挑戰,但是他面臨最大的問題是:家門鑰匙要放在哪裡呢?最後,艾傑決定不鎖前門。就他的觀點而言,他家沒有什麼值得偷的東西了。
「你應該看醫生。」
「當然,我老爸有收藏棒球卡。」藍比亞斯點頭,「真的那麼值錢?」
「我很樂意,」丹尼爾.派瑞許說,「妳叫什麼名字?」
「但是你讀一些犯罪小說,不是嗎?」
藍比亞斯已懶得告訴他,自己其實是藍比亞斯局長。「我打算這麼做。首先,你和我要寫一份報案報告。然後,等我的警探來上班時——因為現在是淡季,所以她只上半天班,我會派她去你家採集指紋和相關的證據。或許會有什麼新發現。其他可以做的事,還包括連絡拍賣行,以及經營這類物品的人。如果像你說的是那樣有價值的珍本,一件沒有紀錄的版本出現在市場上時一定會引起注意。這種物件不是都需要一份擁有者記錄之類的東西嗎?」
「就是啦!我老婆以前經常看《古董巡禮》(Antiques Roadshow)。你看過那個節目嗎?」
艾傑乾了他的啤酒。「老兄,你,是個白癡。」
「最後一件事,我在想還有誰知道
m.hetubook.com.com這本書的存在?」
「好吧!」
艾傑就這樣凍結了大約三十秒,然後彷彿什麼都不曾發生過地繼續說著。「伊思美在上班,我沒事。不用打電話給她。」
艾傑滔滔不絕地說著:「那是愛倫坡早在他十八歲時的第一本作品。一共只印了五十本,所以每一本都很稀罕,而且是愛倫坡匿名出版,封面上只印有『一名波士頓人著』。根據書況和珍本市場的行情預估可以賣到四十萬美元。我原本打算一、兩年後,等到景氣好轉時將書拍賣掉,然後把店給收了,靠賣書的錢便足以支撐退休生活。」
「別那樣,艾傑,別怪自己。」丹尼爾說。
「你剛才恍神了!」藍比亞斯說。
艾傑穿過房間時,他的心臟和腦袋相扭絞著。才走到一半,他便看到有號碼鎖與溫濕度控制來保護《帖木兒》不受外界侵犯的玻璃「棺材」,大大地敞開而且裡面空無一物。
藍比亞斯兩眼盯著自己的鞋子,因上千堂高中基本必讀英文課成績不佳而產生的熟悉羞恥感一湧而出。「我不太看書。」
「費克力先生,《帖木兒》有保險嗎?」
「就在這杯啤酒之後。」丹尼爾諷刺地說。他們碰撞彼此的啤酒杯。一名高中女生走進酒吧,她下半身穿著短到屁股都露出來的短褲。「漂亮的衣服!」女孩伸出中指。「你得停止喝酒,我得停止對伊思美不忠,」丹尼爾說。「可是,每當我看到一條像這樣的短褲,我的決心便受到嚴重的考驗。今天晚上簡直荒謬。不只那個護士!還有這條短褲!」
「我是,」丹尼爾回答,「我是,真的,很壞。」
儘管他愛書並且擁有一家書店,艾傑其實並不喜歡作家。他覺得作家多是邋遢、自戀、儍氣,而且通常令人討厭。他試圖迴避寫出他喜愛的書的作者,惟恐他們會毀了他對書的喜愛。慶幸的是,他不喜歡丹尼爾的作品,甚至不喜歡其廣受好評的第一本書。至於丹尼爾這個人呢?嗯,他認為他提供了某種程度的娛樂。這也意味著,丹尼爾.派瑞許是艾傑最親密的朋友之一。
「不!去他媽的感情價值。它有的是巨額的金錢價值。《帖木兒》是珍本中的荷納思.華格納!你知道我在說什麼嗎?」
雖然他記不得自己是如何回到床上,或是脫掉衣服,但是艾傑在床上醒來時,身上只穿著內衣。他記得哈維.羅兹死了;他記得自己對翼手龍漂亮的業務表現得像個混帳;他記得把酸辣咖哩摔到牆上;他記得倒了第一杯酒和向《帖和*圖*書木兒》敬酒。之後的事,他全都不記得了。就他看來,這個夜晚是場勝利。
艾傑搖搖頭。「我不知道,我太笨了。我想,我喜歡把它帶在身邊吧!我喜歡看到它,好提醒自己隨時都能夠退休不幹了。我把它放在一個有號碼鎖的玻璃櫃裡,我以為這樣夠保險了!」他的辯解是在說明,除了觀光季節之外,艾利斯島鮮少有竊案發生。而現在是十月。
「去看一下我會感覺比較安心。」藍比亞斯堅持,「你早上受到了極大的打擊,而且我知道你一個人住。我現在先帶你去醫院,然後再連絡你的親戚。同時,我也會要求我的手下盡力找出任何有關你所遺失那本書的線索。」
「明確一點。你的意思是說有人從書店竊取了一本書。」
「因為如果你真的想死的話,我可以安排你接受心理狀態的觀察。」
「有人偷了《帖木兒》。」艾傑說。
「如果那個男人告訴你風暴已然過去,你肯定會相信他的話。即便當時你仍處於暴風圈中。」她說。
「不用,沒問題,真的。我只想要找到我的書。」
「是一本書,一本非常值錢的書。」
艾傑沿著威根斯船長街一路奔跑,邋遢的蘇格蘭格紋浴袍在他身後翻拍著,讓他看起來像是個鬱卒又營養不良的超級英雄。他轉入大街,直接跑進艾利斯島上看起來昏昏沉沉的警局內。「我被搶了!」艾傑宣告。只不過是跑了很短的距離,艾傑卻已經氣喘如牛,「拜託,幫幫我!」他極努力地不想表現得像個皮包被搶的老太太。
「我簡直無法用言語形容這本書對我的意義。就好像,我光是想到就要哭了。」她像藝妓一樣順服地垂下她的頭和目光,「這本書讓我想當一名護士!我才剛開始在這裡上班。當我發現你就住在本地時,便期待某一天你會出現在這裡。」
「伊思美在——」艾傑在那一瞬間突然一動也不動,彷彿被某人按了他身上的暫停鍵似地。他的眼神空洞,嘴巴大大地張著。
「不!我根本不喜歡它。那是垃圾。那是很青澀的垃圾。它只是……」艾傑喘不過氣來,「幹!」
丹尼爾聳聳肩。「就是一本書囉!會有內頁和封面,會有錯綜複雜的角色和情節。會反映出多年來的研究、雕琢和我的專業。儘管如此,受歡迎的程度絕對會低於我二十五歲時寫的第一本書。」
「我確信你贏得了年度可憐混球獎,老傢伙。」
「我不想死,」艾傑過了一會兒說,「我只是覺得一直活在當下很困難。妳覺得我瘋了嗎?」
一九二二/費茲傑羅
「不,那是我私人收藏的書。一本極為罕見的愛倫坡詩集。」
「妳是說,妳希望我生病?」丹尼爾微笑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