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Ⅶ 盛夏年華
(Girls in Their Summer Dresses)
伊思美用披肩裹緊肩膀,決定要去散步。她朝著碼頭走去,然後脫下她的細跟高跟鞋,走在空無一人的沙灘上。已經是九月下旬了,溫度感覺像秋天。她試著去回想一名女子游入海中,最後自殺而亡的書名。
「珍寧看她的手錶,」丹尼爾說:「年長作家讓她感到無聊。」
「那是我媽最愛的書。」
「你是蚱蜢,而我是螞蟻。現在,我懶得再繼續當螞蟻了,丹尼爾。」
她想要讓兩個人衝出路面墜落大海,這個想法讓她感到快樂,比僅僅是她自殺還要快樂。然而就在那一刻,她明白自己並不想死,她只想要丹尼爾死而已。或者,至少消失。沒錯,她可以接受消失。
沒錯,在撞擊之後在死之前,丹尼爾心想,就是那樣。那段文字並沒有自己想像的那麼糟糕。
「因為那不是我的事!我當時懷孕了,幫你的婚外情擦屁股不是我的責任!」
珍寧微笑。「劃掉第二句。讀者自會知道,要敘述不要告訴。」
「要敘述不要告訴,根本就是廢話,伴娘珍寧。」丹尼爾開始訓她。「那是出自於希德.菲爾德的劇本寫作書,但是和小說創作一點關係都沒有。小說就是要告訴,至少,最棒的小說是如此,小說可不是要模仿劇本。」
「我希望我沒有太超過,我知道我們沒那麼熟。但是,嗯,妳老公是個白癡。如果我有個像妳這樣漂亮、專業的女人——」
瑪雅的母親以相同的手法終結自己的性命,伊思美不是第一次地揣想,瑪莉安.華勒斯是否有讀過《覺醒》。這些年來,她經常想到瑪莉安.華勒斯。
伊思美在家中的玄關等著。她的一隻腳纏繞著另一隻腳的小腿。她曾經看過一名女主播保持這樣的坐姿,因而印象深刻。女人要有瘦長的腿和彈性良好的膝蓋才辦得到,她在想自己選的這件洋裝會不會太薄,是絲質的衣料,而夏天已經結束了。
丹尼爾在十一點二十六分進門。「抱歉。」他說:「我班上有幾個學生想要一起去喝一杯,結果又節外生枝,妳曉得就是這麼一回事。」
丹尼爾嘆口氣。「她是個來參加朗讀會的女孩,一個我睡過一次的女孩hetubook.com.com,我怎麼能確定那個孩子就是我的?」丹尼爾試著握住伊思美的手,但是她抽開了。
「伊思美!」
「那不是真的。」
伊思美點點頭。「我不會說你沒禮貌。」她說。「畢竟,你把外套借給我。我很感激。」
伊思美確實為艾傑感到高興,不管這到底是什麼意思,然而婚禮是一場試煉,這件大事也讓她的妹妹死得更為徹底,引發她對日常生活中的失望進行不情願的反思。她四十四歲,嫁了一個帥過頭而她早已不愛的男人。在過去的十二年中,她流產過七次,根據她的婦產科醫生所言,她已經進入前更年期。這一切所為何來。
「瑪雅。」伊思美說:「如果你做了正確的事,她就應該是我們的。但是你,你行事從來只圖方便,而我卻讓你為所欲為。」
——A.J.費克力
「我沒醉。我只是宿醉。兩者是有差別的,伊思美。」
男人注意妻子以外的女人。妻子當然不贊同。在結尾的時候有相當美好的轉折,妳是個好的讀者,可能早就注意到這種變化。(如果過早預料到轉折的發生,是否會使得它較讓人不滿意?但無法預料的轉折,是否是架構不良的缺陷?在寫作的時候,這些都是應該要考量的。)
丹尼爾著名的第一部小說中,主角就發生了一樁災難性的車禍,那一段文字讓丹尼爾掙扎很久,因為他發現自己所知關於可怕車禍的一切,都是來自於他讀過的書或是看過的電影,他一直不滿意那段至少修改過五十次後最後呈現的敘述。一連串現代派詩人風格的片段,可能像阿波利奈爾或是布荷東,但是絕對沒有像他們那麼好。
「你不是個好人。」伊思美說。
「我很複雜。或許我不好,但是我絕對不是最糟的,沒有理由要m.hetubook.com.com結束一個完全正常的婚姻,伊思美。」丹尼爾說。
伊思美開車,因為丹尼爾已經醉到無法開車。他們住在艾利斯島上最昂貴的懸崖區。所有的房子都有景觀,前往的道路全是上坡,有許多視線不清的彎道,照明很差,兩旁都是要求小心駕駛的黃色警示牌。
「沒錯。」她說。她已經不想大吼大叫了。沉默會更好。
「我不知道妳在說什麼。」一輛車從他們旁邊飛馳而過,近到足以讓休旅車的車體震動。「伊思美,瘋子才會停在這邊。如果妳想要吵架,先開回家再好好吵。」
燈光,強到足以讓她的瞳孔放大。
喇叭,軟弱無力,而且來得太遲。
金屬像薄紙般地崩塌。
軀體並不疼痛,但只因為軀體已然消失,在他處。
喇叭,軟弱無力,而且來得太遲。
金屬像薄紙般地崩塌。
軀體並不疼痛,但只因為軀體已然消失,在他處。
「並沒有得到金獎,是榮譽獎。」
「我想我還好。」丹尼爾說:「妳還好嗎?」
「如果妳要聊這種話題的話,我需要一杯酒。」丹尼爾對著酒保做手勢。「伏特加。灰雁牌,如果你有的話。再加上一點點蘇打水。」他轉向珍寧:「妳要什麼?」
「伊思美,妳愛怎麼想就怎麼想,但是瑪莉安.華勒斯不是我的女朋友,她是我某場朗讀會的粉絲。」
「你以為我有多蠢?」
「嗯,因為妳的書只得到榮譽獎時,妳不想要讓我覺得它得了首獎。」
「可能吧。」他一面說著一面上樓。
「游泳太冷了吧?」
「我依然愛妳。」丹尼爾說。突然車頭燈照射在後視鏡上。
一九三九/艾文.蕭
「換衣服。」她說:「你聞起來像酒店。你自己開車回來的嗎?」
丹尼爾擺出一槍打入心臟的姿勢。伊思美輕拍他的肩膀:「我要回家了。」她在他耳邊輕聲地說。
「根據什麼判斷?」
我可能會這麼做。
又一輛車疾馳而過,幾乎掃到他們。
「噢,別告訴我這一點。讓我覺得自己太老了。」
針對寫作並不是特別地貼切,但是……有一天,妳可能會考慮結婚姻,找一個認為妳是他眼中唯一的那個人。www.hetubook.com.com
珍寧看看手錶。
「我打賭妳是個優秀的編輯。」他說。
更多的車頭燈,這一回是從相反的方向來的。「伊思美,妳得開車了。」他轉過頭,恰好看到卡車迎面而來。一個轉折,他心想。
她看看手機,早上十一點,這表示儀式早已經開始了。或許她應該不管他先走?
伊思美把車子停在路邊。她的雙手顫抖。
她點點頭。
「我睡在辦公室,我的背痛死了。」他親吻她的臉頰。「妳看起來美極了。」他吹聲口哨。「妳的腿仍舊很美,伊思。」
「沒錯。」
好簡單,伊思美心想。就朝著海中走去,游一小段。游得再遠點,不要試圖游回來。肺部充滿著水,會有點痛,但是就結束了,再也不會感到痛了,而且問心無愧,沒有留下一團爛污。或許,哪一天你的屍體會沖上岸,或許不會。丹尼爾甚至不會找她,或許他會找她,但是他絕對不會很認真地找。
「你太超過了。」
衝擊來自後方,將車子撞入道路中央,橫跨在雙向道上。
既然她已經遲到了,又何必要獨自前往。如果她等的話,他到的時候就可以對他大吼大叫。她盡可能地尋找樂趣。
「你下來的時候,是否可以順便把我的披肩拿下來?」她說,但是她不確定他是否聽見了。
「這是很青澀的比喻,伊思美。我相信妳能做得更好。」
「別說謊!我知道她來這裡是要在你家門前自殺的。我知道她把瑪雅留給你,但是你要不是太懶,就是太膽小而不敢認她。」
藍比亞斯走到她身邊。「當然了。」
「我在中學的時候讀過你的書。」珍寧說。
「如果妳認為那是真的,為什麼什麼都沒做?」丹尼爾問。
「優秀傑出。」丹尼爾說,但是其實他很失望。他正在尋覓新的出版商,他的書銷售量大不如前,他覺得是因為原來的出版社並沒有盡力。他喜歡在被甩之前先甩人。「那是最高榮譽,是吧?」
伊思美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變得這麼負面?他們的快樂,不是她的快樂。如果在任何時候,全世界的快樂與不快樂都有著固定的比例,那會怎麼樣?她應該要親切一點。大家都知道,一旦年過四十,恨意就會展現在妳的臉上。除此之外,愛蜜莉亞很迷人,就算她不像妮克那麼地漂亮。看看瑪雅笑得有多開心,又掉了一顆牙。而且艾傑也好快樂,看著那個幸運的混球,努力不要哭。
伊思美步入水中,水溫遠比她想像中的要低。我做和*圖*書得到,她心想。只要繼續走就好了。
「真是奇怪。」伊思美說:「我對你最後的一點點愛都消失了。」
伊思美的牙齒在顫抖,藍比亞斯脫下他的西裝外套,披在她的肩膀上。「一定很難吧,」藍比亞斯說:「看著艾傑娶一個不是妳妹妹的女人。」
「有一點,」她回答:「我出來讓腦袋清醒一下。」
「每次我看到她和艾傑在一起,我就渾身不舒服。她應該是我們的。」
為了婚禮,珍寧穿著一件由愛蜜莉亞挑選、付費的黃色細格紋洋裝。「我知道妳再也不會穿這件衣服了。」愛蜜莉亞是這麼說的。
「但是,如果你有種一點告訴我,我會領養她的,丹尼爾。我會原諒你,而且我會接納她。我等你說些什麼,但是你從來都不說。我等了好久、好多年。」
裴闊德餐廳裡的那隻鯨魚,在婚禮的場合裹上了耶誕節的燈飾,丹尼爾就站在它下方的吧檯旁,和愛蜜莉亞的伴娘珍寧搭訕著。染得一頭無懈可擊金髮的珍寧,和愛蜜莉亞一起在出版業打拚,丹尼爾並不知道,珍寧的任務就是確保他這位大作家不至於脫序演出。
這場婚禮就像一般婚禮都該有的模樣,伊思美心想。穿著藍色泡泡紗西裝的艾傑看起來很邋遢,難道他就不能租件禮服嗎?這是艾利斯島,可不是紐澤西的海邊。還有,愛蜜莉亞是從哪裡弄來那件可怕的文藝復興慶典長禮服?看起來偏黃而不是白色,而且她穿起來顯得屁股很大。她總是穿二手服飾,卻又沒有一副適合的身材。頭髮上戴的那朵大非洲菊是開什麼玩笑?拜託,她又不是二十歲。她微笑的時候,牙齦全部都露出來了。
「沒錯。但是,愛蜜莉亞很可愛。」伊思美開始流淚;太陽幾乎已經下山了,她不確定藍比亞斯是否看得見。
「嗯,我一、兩年前編了一本關於哈莉特.塔布曼的繪本,一、兩年前得到凱迪克榮譽獎。」
「性感又聰明。妳編和*圖*書什麼書?」
「伴娘珍寧,我應該問妳是做什麼的嗎?」丹尼爾說。「還是這是無聊的派對話題?」
「你很惡劣。而且更糟糕的是,你讓我變得惡劣。」她說。
「你居然還活著,真是神奇。」她說。
「我很抱歉。」藍比亞斯說:「我真是沒禮貌。」
「我是編輯。」她說。
「這顏色很難穿的得體。」丹尼爾說。「可是妳看起來棒透了。珍寧,是吧?」
是了!那本書是凱特.蕭邦的《覺醒》(The Awakening)。她十七歲的時候多麼地喜愛那本小說(中篇小說?)啊!
「婚禮的問題就在於,」他說:「能讓人感到極度孤單。」
「妳那個彎過得太急了,達令。」丹尼爾說。
伊思美直直盯著丹尼爾。「我知道瑪莉安.華勒斯是妳的女朋友。」
「伊思美,妳表現得很離譜,妳參加婚禮總是這個德性。」
「艾利斯島的秋天降臨得很快,」藍比亞斯說:「我們應該進去了。」
「一杯白酒。」
「我不愛你了。」
丹尼爾跟她走到車旁。「伊思美,撐著點。」
她看著在會場另一側的瑪雅,多麼漂亮的小女孩,而且非常聰明。伊思美對她揮揮手,但是瑪雅埋首於一本書中,似乎完全沒注意到。這個小女孩向來和伊思美不怎麼親近,大家都覺得很奇怪,一般而言,瑪雅喜歡和大人相處,而伊思美在教了二十多年書之後,有著擅長和孩子相處的名聲。二十年,老天爺。就在不知不覺中,她已經從擁有所有男生都盯著看的美|腿老師,變成那個製作年度公演的老派瑞許太太了,大家覺得她這麼在乎這些舞臺劇很蠢。當然,他們也高估她的投入。她到底能夠再製作多少年,一齣又一齣不上不下的舞臺劇?不同的臉孔,但是這些孩子裡面沒有半個梅莉史翠普。
伊思美不由自主地轉過身。是艾傑那個惹人厭的警察朋友藍比亞斯。他手上拿著她的鞋子。
「什麼?」
「我的腿很痛。」她說:「可能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