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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看來他還不曉得。
我坐下來。反正我有的是時間,如果賈維爾真的想浪費時間在我這樣的女人身上——(1)身無分文。(2)來這裡純粹是想「巧遇」前男友,請他幫忙完成工作——那就隨便他。
他看著我,摸摸下巴,一臉呆愣。太好了——我就是要他這樣!
我不敢相信丹尼爾這傢伙有臉跟我談「抓住不放手」。七個月前,我發現艾胥有大麻煩時,甩頭就走的人就是他。好吧,不完全是甩頭就走,可是他確實離開我。想當初,我竟然奢望能跟他天長地久,沒想到戀情修不成正果。如果仔細回想,我可以找出丹尼爾變心的時間點,可是我不願這麼做。我寧可將和他之間的一切忘得一乾二淨。
我的話好像惹毛了他,因為他以鋼鐵般的堅冷口氣說:「妳不能什麼都丟,有些東西就是值得抓住不放手。」
「喔,年代久遠了,我想不起來。」
「我不相信妳不記得。妳不想說,沒關係,我尊重妳的決定,不過,如果妳改變心意,請隨時大聲說出來。」
「對。」
「如果你一定要知道,好,對,我不認為自己是作家。我那本家居建議書不過是教人如何每天將衣服裝進垃圾袋,收集一個禮拜的量之後,拿去舊衣回收的慈善機構,這樣的書絕對無法跟海明威相比。」
他搓搓後頸。「嗯,如果妳堅持付我酬勞,那就送我瑪爾娃的東西吧,比如那張印有貝蒂.佩吉(Bettie Page)的日曆。貝蒂,佩吉是五〇年代著名的海報女郎。如果讓那份日曆淪落到某個變態大學生的宿舍房間,我乾脆吊死算了。」
可是現在他在這裡,又出現在我的生命裡,還挖出那些塵封在我回憶深處的種種過往。我在想什麼?竟然傻到相信我仍能跟他攜手共事。
我不讓他把話說完。「幸好,她的收藏品多半保存得很好,除了《北非諜影》的劇本。知道有這個劇本,我樂壞了,畢竟這是你最愛的電影,不是嗎?不過,後來發現它已經破爛不堪,因為據說男主角亨佛萊.鮑嘉在上面寫滿了筆記。」我誇張地吁了一口氣,「不過,起碼這是白紙印的,不是再生紙。」
我的笑容褪去,被逮個正著:「呃,對啦。」
接下來一小時,我得忙著找絲巾,但這一小時很可能白花了,因為我向來沒本領找出適合搭配衣服的絲巾,不過,我很高興瑪爾娃有特別的安排,所以不想讓她失望。
丹尼爾把椅子放到走廊,坐在上面旋轉,當它是迪士尼樂園的遊樂設施。他這樣有時就像個大孩子,這是他的魅力,也是缺點。
「邁爾.瑞歐斯?雇用妳的人是瑪爾娃.邁爾.瑞歐斯?妳在開玩笑吧?」他站起來,繞圈踱步,雙手抱頭,好像怕腦袋爆炸開來,「妳知不知道這有多屌?」他停步看著我,說:「妳不知道,對吧?」
「如果第一展覽室裡就有『女人,現製』那幅畫,我才會覺得可惜。而且,要是我看到那幅畫,我就不需要一整年都在證明我有男子氣概。那輻畫裡的女人真的一|絲|不|掛呢。」他沉默片刻,忽然從凳子上跳起來,好似椅子上湧出噴泉。「不好意思,我耽擱妳太多時間。」
「如果你不說,我大概會把那張日曆丟到垃圾桶。這東西早就過時了。」
「我需要錢。」
他有半晌沒說話,放耳所聞只有喇叭傳出的小聲電子樂以及會員在跑步機上的砰砰腳步聲。終於,他開口問:「為什麼?」
我斜倚在桌上:「她是不是只討厭我這個人?」
「所以,她家在這附近?」
「謝謝你願意來幫我。」
「丹尼爾,沒關係,我真的把那本書拋到腦後了。沒能上架的書多的是,剛好我的書是其中之一罷了。好了,你到底要不要跟瑪爾娃見面?」
「嘿,丹尼爾。」我打岔,「你看過那些文物了嗎?可不可以花個幾分鐘,跟我談談你的看法?」
「沒有,不過我在考慮重新加入會員。」
「這樣太麻煩你了吧?讓你攬下這麼多工作。」
「嘿。」我說,假裝忽然想到一個好點子。「或許,你會想去看一看!去欣賞一下,免得我賣掉就看不到了。我應該可以讓你進屋子,不過要看就得快,因為或許兩天後那些東西都不在了。」我咧出燦笑。
「是啊。」我的手指捲著一綹頭髮繞,故作隨興地說:「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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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這件袍子大概賣不了多少錢,因為席維斯.史特龍在拍攝期間一直穿著它,從來沒洗過。」「不,是個女畫家,或許不那麼有名。是我言過其實,說不定你連聽都沒聽過。我之前就沒聽過。她叫瑪爾娃——」
他以小狗狗的無辜眼神看著我,說:「好啦,知道了。」
「不,我要聽到妳回答。妳不認為自己是作家?」
「我不認為那是友善,不過,我遇過更糟的。生病的人都會脾氣不好,所以我才會整天在這裡。」
「什麼意思,我怎麼對她這麼了解?我是設計師欸。」
「那你就自己來吧,我去廚房了。」我提腳準備走。但又轉身回頭說:「還有,拜託,別去吵瑪爾娃,她真的比較喜歡安靜。」
「喔。」
「就照她說的去做啊。」
「沒關係,反正我是領時薪的。」
「真悲哀。我的意思是,她有兒子顯然沒用,可是我發現她似乎也沒朋友,真納悶她怎麼會走到這一步?」
「我只是說,只要好好做半蹲動作,配合正確的健身器材,就可以提升臀部,讓小腹平坦,而且……」他把頭側向我的胸部,說;「那裡也會又挺又突出。誰不想曲線分明呢?」
「這樣不好,我應該付你酬勞。」
「在橡樹園。」
「如果你幫我,我會讓你看到,就算你想把劇本拿起來舔,我也不在乎。」
來了,我終於逮到機會.讓話題照著我的腳本走。
「『受欺凌的她』。」瑪爾娃點點頭,丹尼爾繼續說:「我坐在大廳中央的長凳上,想好好欣賞一分鐘。沒多久,同學都走了,老師也叫我跟著大家移動,但我就是不肯。那感覺似乎是想動也動不了。我不曾看藝術品看得這麼出神……從來沒有過。那幅畫就這麼突如其來地深深震撼我,那栩栩如生的筆觸、在我面前奔流的能量——什麼都阻擋不了。那種震撼……就像初次目睹女性胴體時,赫然發現,原來親眼看著女人,跟瀏覽色情雜誌裡的女人,感覺竟然天差地遠。」
「哪一幅?」瑪爾娃問。
那種眼神一來,我就無法招架:「嗯,如果我先離開,你自己到處看。這樣是不是比較好?這樣你就可以盡情享受,省得我在一旁干擾。」
我哈哈大笑。這足以證明我已經走出被丹尼爾拋棄的傷痛,要是幾個月前,光是想到這種荒謬的畸戀,我可能會崩潰。
丹尼爾用力打開門,看都沒看我,以濃濁的聲音說:「我該走了。」
他促狹地撞撞我,說:「依妳看,她行嗎?」
他點點頭,應該是懂我為何需要錢:「那妳現在住哪裡?」
為了怕他出糗,我趕緊說:「丹尼爾,我們該開始幹活了。來,我帶你看看那些海報。」
雖然從大廳看不到健身房,但我清楚知道丹尼爾人在哪裡。希望我猜得沒錯。從我認識他起,他每週一、三、四下班後都會來這裡跑步,然後做重量訓練——雖然他瘦巴巴,要練出波浪起伏的肌肉還差得遠(不過每次他故意伸縮肌肉給我看,還是能把我逗得呵呵笑)。
「是嗎?比如什麼?」
「放在褲子外比較好。」我說,於是他把衣服拉出來,直盯著瑪爾娃那扇微啟的房門。「很緊張喔?」
「她那幅『女人,現製』有沒有在這裡?我可以看看嗎?」
這時,我的身後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我也想。」
只是,我不確定自己是否準備好了,面對他出手相助所衍生的種種紛亂。
「可是那張照片意義非凡。」
他還想說些什麼,但決定打住,側著頭,說:「妳不認為自己是作家?」
他把運動毛巾甩上肩膀:「好,算我一份。」
「妳在這間屋子出出入入好幾個禮拜,不知道身邊是不是有一幅堪稱史上最偉大的作品?」我交叉雙臂,抱在胸前。我可不是請他來說教的,我是要他幫我完成任務。
「好,好。」
接著,我們走進瑪爾娃的房間。她穿著絲緞便褲和寬袍,衣衫完整,靠在床頭。「瑪爾娃,這是丹尼爾.卡賓斯基,他就是我跟妳提過的電影文物專家。丹尼爾,這位是——」
隔天早上,我滿腹忐忑地等著丹尼爾晚上的造訪。瑪爾娃把我叫進房間,她一反常態,心情愉快。「妳來幫我看看衣服,給點意見。不過,先幫忙把那件https://www.hetubook•com.com拿給我。看到了嗎?就是吊在衣櫥裡的紫紅色套裝。」她下指令的口氣未免太輕鬆,好像我逛過去,三兩下就能把它從桿子上取下來,不需要攀爬過一座衣服堆起來的小山,然後費力地在毫無空隙的擁擠桿子上將它抓下來,還得小心翼翼,免得一不小心把整個衣櫥裡的東西一起扯出來。
「她當然很古怪。她是天才欸!如果她很正常我反而會失望的。」
「瑪爾娃.邁爾.瑞歐斯。」他說,急著往前一步跟她握手,踩到了一個裝在盒子裡的公仔都不自覺,看來他真的樂壞了。想也知道,就算他從自己媽媽的頭上踩過去,他也不會發現。「我覺得我該屈膝行禮才是。妳一定不知道,我有多榮幸能見到妳。」
所以,我打算到舉重區(這個時間他應該在那裡),悄悄地溜到他身邊,然後故作驚訝地說:「真沒想到你還會來這裡。」表現出友善態度。我們會聊天,接著,我將不著痕跡地將話題帶到我的工作,然後丟出誘餌:隨口提起那些他肯定無法抗拒,很想親眼目睹的收藏品。這樣一來,我就不必承認我需要他幫忙,因為到時他自己會開口,求我帶他去瑪爾娃家。
有個矮個兒走過來,他的身材壯碩,寬度幾乎跟高度差不多,他說:「嗨,我是賈維爾。」
我直瞪著他,都是他害我被丹尼爾嚇到:「我沒有什麼健身目標。」
我們走回小屋,一進屋子,丹尼爾就往沙發撲通一坐,說:「我有個計畫。」
丹尼爾和我約定明天他下班後到瑪爾娃家,不過他會先到小屋找我。我給了他地址,但沒給屋主的名字——我只說她以前還滿有名的。萬一他改變心意,那就可以少一個人知道內情。然後,我說不想運動了,直接走向置物櫃。反正來這裡的任務已經達成。
「女人一上年紀?男人就不會上年紀嗎?」
「你可不可以小聲一點?」我壓低聲音對他說,抓著他的手臂往走廊去。「她要賣掉最珍愛的東西已經夠難過,你不需要在人家的傷口上撒鹽。」
「好,請等一下,我來通知賈維爾,請他帶妳參觀環境。」
「哇,瑪爾娃!」我揶揄她:「妳要去約會啊?」難怪她神祕兮兮的。
「我想應該是六十四。」
他點點頭,我幾乎聽到他的腦袋亮得咯咯作響。我從沒見他這麼興奮過。
「怎樣叫做搭得好?」
她一邊拿起電話,一邊對我說:「不好意思,一定得由教練陪同。請先坐一下。」
「第一集裡的那件?」
「那就把它絞碎。」
「哇,你提供的資訊好有用喔。」我靠近他,假裝很怕別人聽到我接下來要說的祕密,我說:「她還有《洛基》的那件袍子喔。」
六點十五分,丹尼爾敲我的門,雖然門沒關。他還是平日上班的一貫穿著:polo衫、牛仔褲和帆布鞋。進屋後他環視小屋一圈,說:「小巧可愛又溫馨。」
我從他放在桌上那包打開的餅乾盒裡偷了一片餅乾,說:「瑪爾娃的病嚴重嗎?如果他們要你進駐這裡,那病情肯定不樂觀。」
納爾森正坐在廚桌邊。他已經把東西移開,空出了足夠空間放他的可攜式迷你DVD播放器。見我進來,他把影片按暫停。
丹尼爾也回我一笑,說:「所以,基本上,妳不懂自己在處理的那些東西有何價值,希望找我去看一看,幫妳訂標價,告訴妳如何賣掉它們,甚至替妳賣。」
「如果她要妳把它扔進碎紙機呢?」
賈維爾喜出望外:「妳有朋友在這裡!有一起運動的伴,就更容易達成健身目標。」
「那是古早以前的事。」我一說完立刻發現自己太過尖酸。「我不是那個意思……」
丹尼爾穿的是我買給他的「比利羊小館」的T恤。以前我們很喜歡吃他們的漢堡。「妳怎麼不找離妳家近一點的健身房?」他說。
該死,經他這一提,我才想起報紙曾報導過這件事。不過,像個笨蛋的我隨即想到:他已經自投羅網了啊!開心之餘,之前擬定的臺詞全都想起來了:「真的嗎?瞧,我對這種東西真的不在行,搞不好我會把它們用幾千美元賤賣掉,然後被雇主告詐欺。」
「真的有。」
「或許。」
「那她現在如何?差不多六十歲吧?或者六十好幾了?」
「好得很。」納爾森說:「因為她甚www•hetubook.com.com至不必瞄準,就能精準地把果凍杯子砸向我。」
我懶得替他和丹尼爾相互介紹,反正丹尼爾今天過後就不會杵在這裡。我們繼續往劇院室走去。他緊張得一會兒把polo衫紮進褲子,一會兒又拉出來。
「別開玩笑了。現在,去樓上,到我放一藍絲巾的那個房間,找一條最能搭配這套衣服的絲巾給我。」接著,她看著我,臉一沉,說:「還有,把妳臉上的髒東西抹乾淨。看了真難受。」
去找瑪爾娃的途中,我們經過廚房裡的納爾森。自從她生病後,白天他都待在這裡。「她還好嗎?」我問。
靠,這是我的臺詞欸。好死不死,我最怕的事竟然發生了。
「運動一天。」
「對不起,妳說得對,可是,天哪,如果我是她,我肯定賣不下手。一想到這些東西離開我。我的心一定很痛。現在,我真的可以感覺到心臟抽痛。信不信,如果我有錢,我絕對會買下這裡的所有東西。」
我去找他時,發現他已經把凳子拉到瑪爾娃的床邊。他一邊搖頭,一邊說:「真不敢相信卡爾.拉格斐(Karl Lagerfeld)會做出這種事,他可是時尚設計大師欸。」嫉妒像膽汁湧上喉嚨,我知道這樣很不理性,可是我好想抓著丹尼爾猛搖,告訴他:瑪爾娃這個古怪的藝術家是我的!你不能就這麼跑來,跟我爭寵,讓她喜歡你更多。
「怎麼,妳被她轟出來啊?她跟剛來的小夥子打得火熱喔?」納爾森問。
我往前傾身,說:「老實說,我並沒打算加入,我只是想來健身一天,所以應該可以不用請教練介紹?」
「難不成你想上瑪爾娃.邁爾.瑞歐斯?」
瑪爾娃沒開口要他留下來,不過我清楚感覺得到,她也沒急著趕他走。她拿起書,但我相信有丹尼爾在旁邊細數她的作品,她肯定無法專心閱讀。他每看到一個收藏品,就對著我一一唱名,彷彿想極力推銷電視購物的產品——電影《激流四勇士》裡的五弦琴欸!《巧克力冒險工廠》裡主人威力,旺卡的那枚金幣欸!
他帶我走向主健身區,那裡滿滿都是下班後的人潮,十幾臺跑步機和滑步機沒一臺空著。我快速掃瞄,四下找尋丹尼爾,如我所料沒見到他。這樣也好,我希望他看見我時嚇一跳,而不是他把我嚇到。
「對,我不知道。我是搜尋網路後才知道她。」
瑪爾娃沒回答,逕自拿起外衫放在胸前比劃,說:「這顏色如何?會不會顯得氣色不好?嗯,或許要搭配一條絲巾……不過必須搭得好才行。」
「我是說真的。她對你還算友善,對吧?」
他往沙發扶手一坐:「妳是不是該告訴我誰住在這裡?妳說是名人,電影製作人嗎?還是演員?」
他的眉頭糾成一團,這副表情等同於我的雙臂抱胸,說:「那又怎樣,那只是我的工具,我從事的依舊是藝術工作。就像妳寫的那本書不是小說,是在教人怎麼整理收納,難道這樣就代表妳不是作家?」
她躊躇了一下,說:「我希望別人看到我時,會露出那種:『哇,這老女人?』的驚訝表情。我想讓自己看起來像個富婆,不過,是不鑿痕跡地流露貴氣。」
「當然沒有,應該說還沒有,而這正是我可以效勞的地方。」
「妳想達到什麼樣的健身目標?」賈維爾問。
他幾乎連瞥都沒朝我瞥一眼,逕自抓了納爾森用來檢查瑪爾娃脈搏時所坐的凳子,直接坐了下來說:「我永遠忘不了第一次見到妳的畫作時有多震撼。那年我十歲,老師帶我們去當代美術館校外教學。美術館的大廳掛著幾幅畫,其中一幅就是妳的作品。」
「不可以。那張照片是很珍貴的歷史紀錄。」
我走向櫃檯,將體驗券拿給接待員。這家健身房仍跟一年前我的會員證還沒到期時一樣,彌漫著氯氣及汗水的悶熱氣味。「嗨,這是我從網路下載的,一日免費體驗卷,我填好資料了,也在這裡簽了名,保證不會對健身房提告。」
「喔,是嗎?」我冷冷地說。
「不盡然。多數病人會有朋友或親戚來家裡走動,幫忙帶食物或接送看醫生,可是沒有親友的人,就會花錢雇我做這些事。」
「可是終究是白紙黑字的書啊!而且是妳寫的,由出版社出版,說不定受惠於妳那本書的人遠多於《老人與海》有史以來的讀者數量。」https://m.hetubook.com.com
我回答有,他立刻說:「太好了,喔,綠色椅子後方的東西都不要碰,那些她要留著。至於屋裡的其他東西,我跟瑪爾娃說了,我有空會再回來幫她看過。萬一我真的擠不出時間,最壞的狀況就是妳辦跳蚤市場時,先讓我進去巡一遍,免得有漏網之魚。」
「明明是擁擠的小地方,被你說得真好聽。」
「真漂亮。」我說,一看就知道價值不斐,絕不是居家衣物,也肯定不是睡覺穿的。她一定是覺得舒服多了,準備外出,想到這裡,我很驚訝發現自己替她感到開心。我一直擔心她沒朋友。「是什麼特殊場合要穿?」
我看得出來他正努力思索,整個芝加哥健身房那麼多,為何我偏偏走進這一家?我搶在他追問之前趕緊說:「她收藏的電影文物,一定會讓你大開眼界。」
「說真的。」我以甜美的口吻說:「現在我想跟我朋友一起運動,讓自己更有動力,待會兒我再去找你,好嗎?」
「妳在開玩笑吧。」他站起來,走向門口。「對了,瑪爾娃那些照片妳會怎麼處理?我看見她房裡有一張她和普普大師安迪.沃荷的合照。妳對那張照片有何打算?」
「你非信不可。」
喂,馬屁精,你可以再奉承一點啊。幹嘛,想在遺囑中占個缺啊?
「別擔心,我很樂意做這些事。」
「這也不算什麼啊,看看滾石樂團。他們大約也這個年紀,還不是能把二十來歲的美眉騙上床。」
「妳的身材看起來還不錯啦,不過,女人一上年紀,就只能任由地心引力宰制,妳要做的不只是節食,還要……」
賈維爾一定認為他可以不需要再對我疲勞轟炸,因為丹尼爾很有希望幫他贏得業績獎金,所以他只說:「太好了。」離開時還對我們豎起兩根大拇指。
他一頭霧水地看著我,我驀然發現自己好幼稚。我竟然嫉妒他,人家可是義無反顧地幫我欸。「妳可以把那些DVD和傳統錄影帶拿去跳蚤市場賣掉。」他說:「至於其他東西,基本上都有價值,可以在網路上賣,或者直接找收藏家來買。我知道有個地方很讚,他們收購的價格應該在前百分之二十,這樣一來,還是有賺頭。妳說,有人可以幫忙搬東西?」
他跳起來,急忙把凳子往後挪到牆壁邊。「我也差不多該走了。不好意思,打擾過頭。」他撿起瑪爾娃的書,遞還給她。「我真的好感激妳願意跟我分享妳的寶貴時光。」
「說得對,不客氣。」
「那劇本上真的有鮑嘉的手寫筆記?或者妳瞎掰的?」
我逼自己放下交叉胸前的雙手,可是防衛心仍除不掉:「你怎麼對她這麼了解?」
我調整一下T恤底下的運動型內衣。我大可打電話給他,可是萬一他沒接到電話,又不回我電話,那該怎麼辦?這樣會顯得我想吃回頭草,丟臉死了。可是,不找他,我實在想不出還能找誰。雖然丹尼爾甩了我,但他還是好人一個,我相信他會誠實地處理瑪爾娃的電影收藏品,而且不會洩漏他曾到過瑪爾娃的家——如果我請他保密的話。
朝他瞥了一眼,我已有了答案。要是我真的聽老史的話,把這些椅子直接扔到跳蚤市場賣掉,就是在欺騙瑪爾娃。
「不曉得。」他按下DVD機上的播放鍵,說:「要不要跟我一起把電影看完?」
終於,我達成任務,將一件絲質的優雅褲子和寬鬆飄逸的外衫整套擺在她面前。
「當然要。」
「沒看到很可惜喔。」
他搓搓後腦袋,說:「呃……這樣的話,應該會更值錢,而不是更沒價值喔。」
他瞅著我的後背猛瞧,說:「想要有苗條身材,光運動一天是不夠的。」
「那幅畫裡沒有裸體女人。」
「小心一點!」我喝斥,好像這些女帽價值不斐,毀損不得。
為什麼需要雷把人劈死時,偏偏就不見閃電?
「喔,天哪!我不知道呢!她屋裡的東西多到我應付不來,光是電影公仔就好幾百個要整理,有些甚至是一九四〇年代的東西。它們被她埋在爛箱子裡好幾年,現在我得把它們挖出來,好好擺起來,在跳蚤市場賣個好價錢。」
「我是說真的。還有那間主屋真令人讚歎,看得出來屋主花了很多心思來維持工匠式的建築風格。外表看起來明明很棒,真難相信裡頭如妳說的那樣:亂七八糟像豬窩。」
「記得嗎?我之前說,我正在幫一個女人整和_圖_書理房子。我就住在她的客房。」
喔,真會說話!「我以前的衣服現在都還能穿。」我說,順便把衣服往下拉一拉。
「妳想。主人願意讓我看嗎?」
「是很興奮。謝謝妳帶我來。」
我們先上樓。如我所料,丹尼爾證實樓上有很多寶物。走到那張被老史鄙夷的白色復古椅時,丹尼爾興奮得差點尖叫,見到他這樣,我知道我終於徹底洗刷冤屈了。「妳知不知道椅況像這樣的復古椅。有多麼罕見?」他說,重重地爬過一堆復活節帽子,將其中一把椅子拉出來(還差點讓帽子山崩)。
「是美術設計。利用電腦做廣告的美術設計。」
她想必欣然接受他這種傻裡傻氣的熱情,否則不會露出罕見的笑容——她的笑比樓上那些復古椅還稀罕。「我也很高興見到你。丹尼爾,是吧?」
「我不曉得她有沒有把那幅畫放在這裡。」
「我不知道妳還來這裡運動。」他說。
「聽著,我們可不可以談正事?我已經跟瑪爾娃說過。你會……」
「我沒家了,我把房子賣了。」
他聽見它們被她埋在爛箱子裡好幾年,整張臉抽搐了一下:「不行,妳不要……」
「總之,我就是待在美術館的大廳不肯走。有個陪同的志工媽媽只好陪我坐在那裡。」他開心地聳聳肩,說:「後來,我變成全五年級的笑柄。因為離開大廳,再往前走一點,就可以看到好幾幅裸體女人的畫。」
「如果是真品,幾千美元算是撿到便宜,這些東西可以說是無價之寶。」
「除非我上次見到你後,你忽然發了,否則你不可能買下這些東西。我很感激你這麼識貨。不過可不可以克制一點?」
「先提醒你喔:她這個人……只能說,很古怪。」
「喔,可是裡頭的女人真的讓人目不轉睛啊。那雙眼睛。我不曉得妳在畫那雙眼睛時,心裡想的是什麼,可是——」他打住話語,發出一種介於尖叫和倒抽一口氣的聲音。「天哪,妳就在這裡,創作那幅畫的藝術家就在我的眼前。啊,拜託,求求妳,告訴我,那時,妳腦子裡在想什麼?」
「大部分人的家裡不是這樣的。」
而我,只能克制自己,免得對他大吼「不用再回來了」。我的確需要他,即便我痛恨這個事實。
「丹尼爾,有些東西非丟不可。擋路的東西就是擋路,現實就是這樣。」
我真想一頭撞死在健身房裡,或者來個大地震將地板震裂,把我整個人吞沒,也能一了百了。
「這樣也不錯啊,就我印象所及,她算頗具姿色呢。」
「其實我沒打算加入,我怕浪費你的時間。」我說,再做最後一次努力,希望他別跟在我身旁。
於是,我們走向主屋。「我會先帶你參觀一下。可以的話,希望你指出來哪些東西既不屬於藝術品,也不是跳蚤市場貨,而是介於兩者之間,然後,我們就去瑪爾娃所說的劇院室,大部分的電影文物都在那裡,那裡也是她的臥房,所以你要先有心理準備。就像我一開始說的,我已經告訴她你會來這裡,所以我希望她不會衣衫不整地躺在床上。」
反正閒著也是閒著,我跟他一起看完這部讓人看過就忘的電影。片尾出現了演員和工作人員名單,丹尼爾還沒到廚房來。
「你是說,加總起來讀過我那本書的五個人受惠於我的書?面對現實吧,我只不過去訪問專家,舉例說明大家是怎麼把衣櫥塞滿,放任地下室變成雜亂倉庫,事實上那時我根本不知道,真的有人住的地方像……」我指著瑪爾娃住的那間主屋,說:「瑪爾娃家那麼可怕。」
丹尼爾皺起眉頭,說:「那應該是假的,因為真品放在史密斯索尼博物館。」
我聳聳肩說:「裡頭太多這類照片,不可能全留下來。」
這問題我明明演練過,這會兒卻什麼都想不起來。一跟丹尼爾面對面,我的腦袋瞬間空白,完全記不得打算拿來引他上鉤的任何東西,所以,我只好即興掰出一個會讓人眼睛一亮的玩意兒,雖然瑪爾娃並沒有這個東西:「她有童星茱蒂,嘉蘭在《綠野仙蹤》裡穿的那雙紅寶石鞋。」
「丹尼爾……」我轉身對他說:「嗨。」
他知道我交叉手臂代表他最好收斂一點:「我只是太興奮了。她很了不起欸!在我看來,她開啟了新表現主義運動,雖然大家沒把這頭銜冠在她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