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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西的世界

作者:亨利.詹姆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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確實,學生已經知道的這些,她習以為常,不會特別拿出來說嘴,但是這些「知識」卻相當有用,甚至超越了——有課本裡的知識,能夠輔助她的所有學習。如果這孩子已經不能再更糟了,其實這樣也好,甚至梅西都希望自己是糟糕的,對這對師生來說,這是堅固有力的支撐,能夠安撫她們眼下的危機:那就是媽媽懷著恐懼的嫉妒心,這是媽媽付出熾熱感情之後的另一面,這對感情深厚的師生在教室不用多久就知道要如何應付了,因為她們必須面對夫人這種不快,嫁給像克勞德爵士這樣迷人的紳士,其他女士自然也會受他吸引,做妻子的怎麼不煎熬呢?這些女士總是忍不住愛上克勞德爵士,夫人當然會怒火中燒。有一天發生了一件意外,她們聽見某扇門砰然關上的撞擊聲,又或者是哪個受驚的女傭落荒而逃,特別生動地展現出夫人的不悅。梅西將這一切看在眼裡,深思了好一會兒,突然對她的同伴說:「親愛的老師,妳也愛上他了嗎?」即使是如此深奧的問題,聽者還是能夠一笑置之的,想不到威克斯太太聽到梅西堅毅果決的口氣,就像是步槍被擊發了,不假思索地脫口說:「我全心全意地愛他,如果妳要問的話,我從來沒有愛得這麼深過。」
整整三天,夫人都不願意來見她的女兒,只有克勞德爵士會興匆匆跑進教室來,想些說詞來圓一圓眼下奇怪的狀況:「她很快就會來了,懂吧?我保證,她會來的。」甚至還有些感到抱歉,因為是他害梅西嘗到這種受辱的感覺,這孩子從來沒有接受過如此讓人開心的道歉,任何方式都沒有。
梅西還沒回到母親家之前,就知道自己的課程進度落後了很多,而且要補課的內容非常驚人,這些事情馬上就成了威克斯太太的工作職責。梅西抵達後一天,威克斯太太也到了,雖然她必須從後門進屋,但卻是滿盈著歡喜的淚水。而補課需要連續好幾個階段,因為這位好老師有太多太多話想說,多到讓這段時間至少得像梅西先前在父親家待的時間一樣長。但是這段時間可比之前有趣、充實多了,期間總是能聽見威克斯太太的聲音,不斷堅持,要她們兩人都得拿出精神來上課,梅西也很欣賞這樣的堅持,因為她在畢爾太太及蘇珊.艾許的照顧下,其實什麼也沒學到,而因為威克斯太太這樣努力,拯救了像她這樣遭到遺棄的小孩,自然成功贏得小孩的歡心。於是,這一年將梅西塑造成了一個存放無關緊要知識的容器,滿溢到邊緣,但至少讓梅西覺得自己有在學東西。威克斯太太營造出這樣的氣氛,她對梅西有好多好多話想說,總是不停提醒梅西,時光荏苒不等人,她們還有好多好多事物要學,而這些課題都和*圖*書得趕著學習,結果有些像囫圇吞棗,但卻帶著成功的喜悅。當然,她們沒有時間閒晃,小孩每天上床睡覺時,都像玩了一整天那樣疲憊,從她們第一天重逢就是如此;而在第一堂課,威克斯太太就必須告訴學生,為什麼夫人會做出避不見面這麼奇怪的事。
雖然聽到如此大膽的發言,卻也不能阻擋梅西對繼父的愛。幾天之後,因為克勞德爵士已經好幾天沒來看她們兩個,女老師便把問題丟回給學生:「那麼換我問妳了,小姐,妳愛上他了嗎?」梅西聽得出來威克斯太太的語氣有點遲疑,但是顯然是抱著開玩笑的心情。「是啊,不然呢?」孩子回答了,帶著點驚訝,彷彿自己不久前就已經承認了。聽到回答後,老師輕嘆口氣,看來非常滿意這個答案,其實這個答案或許已經表達出很大程度的撫慰,表示一切事情都照著該有的軌道運行。
梅西進到母親的臥房,那股陌生感幾乎讓她害怕起來,但她又看到不少東西,似乎能夠幫助她想起些什麼,一點一滴都散發出愛達過去那種好鬥的性格,以及示威似地取回原本屬於她的東西。這對母女已經同在一個屋簷下有一段時間了,而這樣的示威來得有點晚。即使在她腦中已經植入了對克勞德爵士的感情,再加上威克斯太太告訴她的祕聞故事,梅西也很清楚這樣的情感通常會造成什麼破壞,但她仍然驚嘆著夫人亮麗的外表、刺眼的光彩、鮮豔的唇色,甚至是她凌厲的眼神,就像故事書裡那些美麗人物的眼神,直直投入梅西的眼睛,都是因為兩人周圍已經凝重的氣氛似乎更加凝重的緣故。夫人的表白與解釋還混合了一些其他元素,像是急切的訊問、驟下的結論,梅西還在其中發現了關聯著過去的記憶,例如夫人擺弄著她手邊的小玩意兒、偶爾說說她對女兒的愛意、她衣服上的味道,還有突然轉換話題,這都是她從以前就最拿手的把戲,威克斯太太說這就叫「貴族氣派」,有時候話題一換,態度斷然得就像當著人的面把門關上一樣。最不一樣的就是她頭髮的顏色,從原本的金色換成紅銅色,她女兒感覺那一頭濃密的頭髮似乎梳得更高聳。美麗的母親看起來確實更高䠷,整個人也更有貴族架勢,有些人看到了或許會覺得驚訝,不過這都可以巧妙解釋成浪漫愛情的功勞。梅西輕易就看得出來,正是愛達的這段感情讓她不斷追問,究竟在另外那個家裡,那個可怕的女人和克勞德爵士之間發生了什麼事;不過也正在此時,梅西想起了在過去那段日子裡,自己靠著裝瘋賣傻度過了好一段太平生活,這門技術現在又派上用場,在母親盤問她的過程中,她成功讓雙眼顯得空洞無神,她母親只能和-圖-書讓她離開,臨走之際還不忘讓她知道,原來她一點也沒有長進,還是一樣無趣。
同時也必須承認,他帶領兩人遠離了原本的生活,或許是有些太遠了,對梅西身邊單純的老師來說,她守舊的道德觀念及積塵已久的禮節規矩,過去從來不會允許這樣的事發生。有時候會聽見威克斯太太嘆著氣對梅西表明,自己是如何克服了良心不安的感覺,試問,對一個經歷如此特異的年輕人來說(確實如此),還能怎麼樣要求她呢?「反正妳又不是不懂,妳不是該知道的都知道了嗎,對不對,親愛的?」還有,「我再怎麼樣也不可能把妳教得更糟了,對吧,小寶貝?」這位好心的女士就是這樣為自己找藉口,而她的學生也很喜歡老師這樣像是閒話家常的一派輕鬆。
最讓人感到驚羨不已的是他對威克斯太太的溫柔友善,不只是那張五英鎊紙鈔、不只是嘴上說著「不會忘了她」,而是他無微不至的照顧,威克斯太太說起這件事的時候,周圍的氣氛都變得莊嚴神聖起來,這種感覺梅西在後來也只再見識過一次,那個時候,這位可憐的女士比在場所有人加起來都還要高尚,這件事稍後再提。威克斯太太說,克勞德爵士會與她握手致意,認得她這個人,最重要的是,他不只一次帶著她和自己的繼女去欣賞默劇,散場時他們走入人群,他會大方地讓她挽著自己的手。她們出門到陽光普照的皮卡迪利大道和他見面,他總是逗她們開心,不停轉身和她們交談,陪著她們散步,他很清楚自己的陪伴讓這對師生更亮眼,也樂意不斷讓旁人注意到這點,完全就是這對師生的英雄,而若換作是夫人,即使她和梅西有血緣關係,也不會表現出這樣的英雄風範,梅西自己相當清楚,不必威克斯太太明說也心知肚明。雖說小孩子應該還感覺不出什麼,但克勞德爵士這樣的興致高昂,看在梅西眼裡卻為他感到一絲悲傷,因為她知道這位謙遜的同伴在人生路上,是如何側身、掩護著自己行走;不過毫無疑問的是,克勞德爵士確實是位紳士,他比這個世界上任何一個人都還要彬彬有禮。威克斯太太總是不斷說:「我可不管妳以後長大出了社會會見到什麼樣的人,就算是妳未來訂親的對象也一樣,都比不上他。」雖然梅西有些疑問,但從未問出口,於是威克斯太太也就不必面對尷尬的問題,不必告訴她克勞德爵士是不是比她爸爸更像紳士。這也不是因為梅西找不到機會發問,而是這對師生談起任何問題總是繞著克勞德爵士打轉,沒有哪個課題她們不會深究,就連歷史事件的日期或助動詞用法,這些只要翻翻書頁就能找到答案的問題,也有可能扯到他。冬天的晚上,她們拿出數字牌和假硬幣學習,一起讀內容驚奇的小冊子,都只是為了能夠聚在爐火邊,談論有關他的事情。真要說起來的話,在那段時間,這些富有教育意義的談話,就是這個小女孩學習的主要內容了。https://www•hetubook•com.com
不過,幾個禮拜過去了,這段話顯然並未造成什麼後果,也沒有嚴重妨礙到這對師生愉快地追趕課程進度。偶爾,夫人會盡她的義務,也就是接連好幾天不見她女兒,而梅西就和威克斯太太及善良的克勞德爵士,一起度過豐富的生活。威克斯太太穿上了新衣裳,待遇也比以前更好了,她是第一個這麼說的人。對梅西來說,這段時光過得熱鬧又趣味橫生,於是畢爾太太和蘇珊.艾許就暫時被梅西拋在腦後了,她們就像是未受邀來參加聖誕派對的小孩一樣。不過威克斯太太卻一直有個隱憂,於是她拿出來和她的小學生商討,因為她也會和學生分享許多祕密心情,她的態度相當嚴肅,時不時就提起這件事:夫人現在突然就成了上流貴族,可能會拆散她們倆,想把梅西送進學校。但是她也有辦法安撫兩人的恐懼,因為她相信克勞德爵士一定有能力掌控大局,他不是也經常這麼說嗎?愛達為女兒的犧牲奉獻讓這對夫妻周遭許多人士都深感折服,而克勞德爵士因此高興滿意得不得了,所以他經常進到教室來告訴這對師生,他覺得一切都進行得非常美妙,一切都會繼續這樣進行下去。
梅西剛回來的這幾天,確實感覺已經過了好久,課程內容似乎都繞著克勞德爵士打轉,但是她從來沒有真的向威克斯太太提起,克勞德爵士已經對她明說暗示,所以她也已經做好心理準備,面對母親的態度,她還承受得起這種無謂的折磨。但是,威克斯太太也已經敏銳地察覺到目前的情況是怎麼回事,顯然她也不太需要別人特別交代。只要遇到不甚愉快的事,老師的解釋都是「因為夫人完全沉浸在愛河裡」,還有在老師的地位岌岌可危的時候,也有必要拿出這個藉口。梅西完全接受了這個暗示,帶著無限讚嘆,並且深信不疑。終於有一天,她的母親決定和她見面。
克勞德爵士相當友善地坦承,夫人並不知道自己曾造訪她前夫的住處,而且為了帶回她的女兒,還和住在那房子裡可怕的女人建立起友情。天知道夫人https://m.hetubook.com•com有多麼想帶回自己的孩子,也擬了諸多計劃好帶梅西離開,但是至少就目前來說,她無法原諒所有相關的人,氣克勞德爵士如此多管閒事,這樣偷偷把梅西帶回來。而這樣的憤恨,受害最深的還是梅西,即使威克斯太太已經巧妙地粉飾太平,仍然無法讓梅西的心情愉快,尤其克勞德爵士說起這件事也不是特別高明,儘管如此,他倒是並未因此感覺挫敗。他很喜歡梅西,時不時就來看她,有時候還會覺得非常驚奇;而對他的小小同伴來說,克勞德爵士的坦誠讓她相當讚賞,似乎比他自己想像的還要多。他託付給她一件重要的事,希望梅西在她母親面前,如果她母親終於願意見她的話,不要提起一切畢爾太太曾經對他說過的事。克勞德爵士經常來教室探望,開玩笑地說這是為了要做好萬全的預防措施,表現得一副喜歡胡鬧的樣子;他會逗逗威克斯太太,直到她高興得漲紅了臉,甚至發紫,還不忘提醒梅西,要她記得保持緘默,於是梅西便抿緊嘴唇,像被印地安人抓走的俘虜一樣。
有時候他會好幾天不見人影,不過他的兩位朋友都很有耐心,知道夫人當然會希望丈夫多注意自己一點;但是每次他回到教室,總會告訴她們自己去了哪裡,說些荒誕好笑的故事,塑造出多采多姿的世界,甚至還會帶給她們漂亮的禮物,讓她們知道自己不在的時候有多想家。克勞德爵士不但跟她們說了好多外面的事,讓她們感覺就像自己「出過門」一樣,他給了威克斯太太一張五英鎊鈔票、跟她說法國歷史的故事,還送她一把孔雀石手把的雨傘;然後他送梅西巧克力奶油糖和好多故事書,特別帶她一個人出門去買了一件可愛的大衣,另外還有許多盒遊戲組,附上整齊印刷的遊戲指示,最後是一個亮紅色的畫框,好保護他那張出了名的肖像照。克勞德爵士說,那些遊戲組是要讓她們打發晚間時光的,確實,晚上總能看到威克斯太太努力想讀懂說明書上寫的是什麼意思;每次他問起兩人,她們喜不喜歡那些遊戲?她們總是回答:「喔,太喜歡了!」不過兩人也認真討論過,是不是應該坦白一點,請他幫忙解讀說明比較好?這對師生一遇到這些說明書就一點辦法也沒有;她們也不知道為什麼,就是不希望他知道兩人遇到麻煩了,大概也是她們對他的體貼吧。
某一次,梅西發現威克斯太太透露出,雖然有重重阻礙,但畢爾太太現在成了母親最頭痛的人物。不知怎地,這孩子發現了事情的全部真相,原來她的繼母一直想方設法來見她,繼父又支持繼母的做法,而且繼母還一副儼然代表了梅西父親的樣子,讓她母親深惡痛絕,簡單地說,她母親把整件事情看得相當嚴重,威克斯太太hetubook.com.com稱這個情況絕對是混亂到失去常理了。她這句評論讓梅西想起克勞德爵士和畢爾太太,兩人認識彼此、談笑的樣子是多麼快樂,雖然她沒跟威克斯太太說什麼,但是她到母親家的頭幾個禮拜,她發現自己不止一次回想起這件和繼父有關的事情。至於那天克勞德爵士到父親家來找她的事,她知道母親本來也想讓威克斯太太去帶梅西回來,但梅西暗自慶幸威克斯太太沒有聽話。克勞德爵士跟梅西提起這件事的時候,都稱之為「過程」——後來有一次他又跟她說起那次過程——他稱讚梅西是個非常乖的「鬼靈精」,她讓那次過程更有趣。然後梅西也知道了,她很清楚畢爾太太並沒有完全放棄她,她問繼父是不是還有和繼母聯絡,那個時候,她和繼母之間的一切是不是一定要結束?這次的對話其實是發生在某天,他突然探頭進教室,發現只有梅西一個人。
但是她們很確定夫人不是在生她們的氣,但是過了六個月,意想不到的情況還是發生了,克勞德爵士開始會連著好幾天都不來看她們,不過她們也很清楚,夫人並未禁止他來教室。他「消失」了,愛達也「消失」了,有時候兩人會一起消失,或是分別消失;有些時候,整座屋子裡就剩下這對師生,就連僕人似乎也都「消失」了,只能到儲藏室和餐具櫃裡找食物,兩人草草餵食自己。在這種情況下,威克斯太太就會叮囑她的學生,因為經常都是餓著肚子,所以特別需要這些叮囑帶來的力量支撐下去:她們的同伴是有「真實生活」的,他們免不了會進入光鮮亮麗的社會在其中享受複雜難解的歡愉,若是他們的心智不想追求這些,那真可說是逾越了該有的本分,那個花花世界一定是讓他們看見了很多,若沒親眼見過就無法想像的東西。
她可以忍受,她什麼都可以忍受,只要讓她覺得自己為克勞德爵士做了一點事。就連威克斯太太,梅西也沒告訴她畢爾太太好像喜歡克勞德爵士,既然如此,那麼她更加不會告訴夫人。過去的情景彷彿在眼前重現,卻讓梅西感到有些困惑。因為媽媽討厭爸爸,所以她總是想知道有關他的壞事;但是現在媽媽想知道有關克勞德爵士的壞事,卻是出自於相反的感情。梅西感到無比震撼,一個女人能受到威克斯太太口中那種激|情多大的影響,她屏住呼吸,感覺眼前的生活是一團凌亂,而她得在其中小心行走,別踩到任何東西。但是,她和母親見過面之後,倒是向威克斯太太說了一件事,也就是夫人告訴梅西的最後一句話:雖然她這個母親對梅西有好的影響(她自己這麼說的),就夫人看來,一段無關緊要的缺席並無大礙,而她已經盡了自己對女兒應盡的義務。梅西說完,和老師彼此對看,意義深長地不發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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