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個女兒
The Other Daughter
「你們要在這邊等,還是要一起來?」珍妮絲問。她必須自己伸手打開車門,右手食指的力量還不夠,無法自己打開堅硬的把手。她突然打個哈欠:像小貓一樣地張大嘴巴露出完美無缺的牙齒(正當她搖頭、搖擺肩膀、轉動脖子發出霹啪聲時),然後在闔上嘴巴時瞥了我們一下。
午餐之後,我們回到悶熱的可憐車子上。待會,我將和某個陌生人開著這輛車晃一圈,然後得到駕照。老舊坐墊填塞物的灰塵會像細沙一樣留在主考官的褲子上。珍妮絲又坐到前座,用不靈活的左手梳著頭髮。「我的肩膀痛死了,」她對我們說。「我的人際關係是一場破爛,亞山諾說,那就是為什麼這裡這麼痛的原因了。」她伸展身體,用梳子輕敲肩胛骨。
珍妮絲和瑪帝的親密方式,與她和亞山諾的親密方式不一樣。她會和瑪帝互相親吻臉頰,但兩人的手臂都沒有動作,就好像小鳥在咬著種子。我納悶,這種事是從何得知的?他的外表裡有什麼,讓珍妮絲以這種方式應對,而不是其他的方式?該如何每次都判斷正確?
「我看起來還好嗎?」珍妮絲問我。如果是在我們之前的生活裡,我可能會說謊,然後說「不好」。
「垃圾,」我對他說,口氣並不刻薄。「怪人。」
「他的名字聽起來很像有人在打噴嚏。」我當時回答,毫不思考。她知道不該對我期待太多,她早就放棄了。當她還健全時,我們會互相唾棄,那樣對兩人都很公平。但現在,對她加諸不公平的行為,會讓我感到一股令人驚慌的、無言的恐懼。
但他讓我想到某種凶猛犬科動物,拳獅狗或鬥牛犬。還有我,雜種狗。珍妮絲帶我們進去,裡面有空調。顧客們在周遭走動時都盯著她看,同時指著外觀像麥克風的落地燈。我萎靡地坐到墊腳椅上,把珍妮絲的衣服放在腿上。瑪帝的助理洛依德玩弄著他的擋光板和反光板,將它們像銀色扇子般地打開,然後檢查曝光表,收起反光板,再檢查曝光表。洛依德和珍妮絲一樣、也和我一樣,都是南方高中生,是個想逃離學校的吸毒者。瑪帝在那裡教攝影,他留著一頭紅色短髮,全身神經緊繃、長滿橘子雀斑,也是個吸毒者。當珍妮絲住院時,他帶毒品給她,那是個法式糖果罐,裡面裝滿了漂亮的藥丸,而珍妮絲將它們都交給我。她也把自己的合法藥物都給我,可待因和鎮靜劑。瑪帝對珍妮絲的家人沒有耐心,就是我們,看門狗父親和我,張口結舌的傻瓜。
「呦,珮蒂。」洛依德說,他只在這裡有影響力。他最大的功能就是在瑪帝開始拍攝前先打偏光板——這也剛好是,他的名字。在學校裡,他只是個小人物。
我的主考官是個女人,名字是「戴維思長官」。當我在做筆試和視力測驗時(後來都通過了),她就坐在我前面,然後用指甲指著她的門牙。「你這裡有東西。」她邊說邊斜視我的嘴。巧克力碎片,從午餐以後就黏在那裡,上排牙齒邊。然後她要我帶她去找我的車子。
但今晚是崔佛,而當我們第二天早上起床時,事情都會變得不同。當我聽著戴維思長官的指示在打方向燈、變換車道時,當我小心翼翼地駛進十字路口、匝道、停車格時,那是我所想到的事。在討厭的中西部高溫裡,所有事物都在胡扯;在我們上頭的天空沒有任何特色,不是藍色而只是空洞的白色。寵物、小孩和紅色橡皮球都在庭院裡靜止不動;輪椅沒有走上行人穿越道,前車的尾燈沒有在令人意外地閃爍。我全神貫注,一關一關地低空飛過,但戴維思長官已經準備要頒獎給我了。
對於那個不幸女孩想害人的慾望,你不能夠同情嗎?對於那種引導她撞向我妹妹的自我保護本能,你不能夠想像嗎?
瑪帝在我們離開時舉起雙手,用兩根手指比著勝利手勢。「我不是壞人,」他呼喊:「我不是壞人。」
她抬起右手讓皮革提包滑上肩膀。原本三隻手指所在的地方變成櫻桃芽,沿著邊緣縫合的三道疤痕分佈。只有食指和拇指還留著,所以她看起來好像常常在做手勢比畫重點。
「剛好八十七元八十七分,」亞山諾對珍妮絲說,同時遞了幾瓶油給她:「包含共付額和藥劑。」父親簽了支票,簡潔地抖動手腕在數字七旁劃了一橫,然後把支票放到桌上,而不是放到亞山諾攤開的手掌上。
和_圖_書「沒錯。」洛依德對他說。
珍妮絲的另一個男朋友,泰迪,和她同年齡,而我父親比較喜歡他。泰迪的父母和我家寵物的名字一樣,麥斯和艾瑪(分別是狗和貓),父親就是喜歡泰迪這點,那讓他擁有一個恰當的地位。
「謝謝,爸爸,」她耐心和善地說:「我有擦防曬油,你知道的。」只是,她擦的是一種化學藥品,可以讓皮膚更快變為橙色,是一種聞起來像醬油的染色劑。她的眼睛蓋著一組綠色的塑膠玩意兒,看起來像兩把湯匙。她並不接受父母的建議,雖然她對父親比對母親仁慈多了。珍妮絲和母親之間的敵意是我們家的難題,是我們不斷思考和討論的難題:誰折磨誰比較多?誰的痛苦讓我們較能忍受?
「如果我們去優格店吃,我會吃一些薯條。」珍妮絲說:「如果空氣不油膩,我會吃一些薯條和優格。」
妹妹有兩個男朋友,今晚的約會是和大學生崔佛。「她怎麼會和他出去?」趁她不在時,當我們在房裡走來走去時,父親會這麼問。「誰會把這個崔佛當作一回事?那是肥皂劇裡的人名。」在等她回家的時候,我們會讓自己沉迷在電器前——電視、音響、冰箱、微波爐——每三十分鐘換一種。在妹妹發生意外之前,母親都預料得到珍妮絲回家時脖子上會有唇印、呼吸裡會有酒味,耽於遲鈍的時刻。我會偷渡香菸進屋(因為汙垢也因為臭味,珍妮絲不會冒這個險),而珍妮絲出門如果不滿八小時就不會回家,但這些都不重要,這些事實只稍微增加母親的煩惱。畢竟,她似乎不想要個美麗的女兒,或者,也不想要不美麗的女兒。也許,她希望能有個兒子。
我和父親一樣,害羞,為自己的存在感到尷尬,表現得好像自己很肥大、醜陋、不受歡迎,雖然事實並非如此。但妹妹在這三個方面都很優秀:輕盈、漂亮、受歡迎。並且受傷,她的右手撕裂毀壞。
如果我夠勇敢,可能就會回答父親稍早的問題:「就是你會把十五元花在這種無聊的事情上面,就是你。」
「你想吃什麼.珮蒂?」
我們母親常輸。她很無趣,尤其是最近。「更年期。」珍妮絲判斷。每天早上,父親都會說同樣的老套來和母親打招呼:「看看是誰吃下了她的醜人藥丸呀。」他似乎以為那麼可惡的話也可以很可愛。的確,剛起床時,她臉上的皮膚很皺,濕濕的眼睛也不斷流下淚液。的確,她愛抱怨、愛生氣,也誠心地希望能獨處。我們之中,她誰也不要。我們不符合她的期望。
父親鼓起鼻子噴出氣體,然後重新點燃雪茄。他每天都只抽一兩根,持續地熄火、填塞煙草,煙蒂在嘴裡越來越潮濕,多葉的煙草古怪地越來越清晰,舌頭上像是鋪著草皮上的小細屑。
今天,父親將手肘靠在Falcon汽車敞開的窗戶邊,手指間握著一根雪茄。他經常這麼做,已經很長一段時間,以致於門上的漆都掉了,露出了一道平滑的銀色。我總認為,如果這整輛車都可以變成這種色調,就會變得很漂亮,令人炫目的黃鉛色。在雪茄的末端,他的玻璃窗戶上有一圈油亮的棕色汙跡。後座,我聞聞自己,再搖搖頭看會不會頭痛,試著專注於第一街路面所畫的線條上,試著消除噁心感。自從珍妮絲發生意外,我是不是都坐在前座?我都在開車(學習,在墓地中;今天稍後.我終於要去考駕照了),但從未在前面當乘客。
「再見了,迪克。」瑪帝對我父親喊。父親比較希望別人叫他理查,或者(如果非要簡化的話):理。「珮與迪克,」瑪帝繼續,那是指我和我父親。「死尼克森。」
他們為什麼要等她?我仔細看著她,想找到原因,人們在她身上看到什麼,竟讓他們如此順服。她不只是美麗。那還不夠。現在,她必須把右手藏起來,藏到墊子後面,藏到口袋裡,也許把拇指露出來,像個女牛仔。她不單只受到美貌的庇護,還有更棒的東西,有一種多變迷人的情感,當她把那種情感放到你身上,你會覺得自己很幸運,而當她將情感收回時,你會覺得自己變得缺陷。她會選擇離開你,而你本來就www.hetubook.com.com應該被拋棄。
「要走了嗎?」她問我們,同時靠向亞山諾敞開的雙臂中。他們的擁抱是表演給我們看的;他們是好朋友,這個姿勢如此暗示著,如同他鄉的親人,親愛和諧。珍妮絲瞄一下我和父親,好確認我們已經目睹她普世的、不受約束的、非堪薩斯州的情感。
是誰對珍妮絲做了這種事,誰對我們的美女做了這種事?是一個陌生人做的,是我們學校裡某個沒沒無名的醜女孩做的,她在出事前都還沒有任何壞名聲。現在,她惡名昭彰。堤比諾先生的工作坊課程裡,她站在珍妮絲旁邊,當他們在使用萬能圓鋸機時,是她幫珍妮絲扶住木材的,也是她把珍妮絲的側身推向刀片的。這其中牽涉到嫉妒的情緒(您可能也猜得到),這個醜女孩以一種病態、不求回報的方式愛著某個男孩,而那個男孩也以相同的方式在愛著珍妮絲。孤單的絕望造成孤單的絕望。
在熱熱的方向盤上,我縮起三根手指頭,然後把它們藏好。在我的惡夢裡,那件事發生在我身上,而那是我應得的。
「我可以在『皮茲』的周邊繞一繞。」他說,慢慢把Falcon轉向右車道。
戴維思長官說:「請把手全放在方向盤上面。」
我們到達「丹麥設計」後,把車子停到瑪帝(珍妮絲的攝影師)的白色貨車後面。「他大概和那個同性戀按摩師睡在一起。」父親曾私下對我說。私下,珍妮絲當時正在拍束腰的廣告,那是梅西百貨的平面相片,拍的是不需束腰的女孩的下半身。紅色和黑色的束腰,報紙上黏著糖漿,攤在我們週日的早餐桌上。我從來都不知道束腰也有彩色的。但是話說回來,父親為何覺得他可以對我說那種事?
在「丹麥設計」陳列室的彩色玻璃外,一輛紅色的Celica汽車因引擎過熱而造成塞車。我無精打采地看著那名駕駛的臉埋入白色的蒸汽之中,所有事物在他身邊像夢境般搖晃著。我的駕駛測驗是我們今天的下一站,而我納悶自己是否已準備好要駕駛類似這樣的混亂。當珍妮絲結束拍攝時,我無力地回想道路上的各種規則:在一百英尺的時候打訊號,和前車保持兩秒鐘的距離。早餐時(其他人都吃煎餅,而珍妮絲喝一碗牛奶咖啡),父親用他清亮且充滿希望的早安語調問(他在這個夏天的每天早上都會這麼做):「今天有什麼行程?」珍妮絲因為她的手而不能開車;而我,除非有父親或母親陪,否則毫無用武之地。母親得去上班.所以就得由父親帶我們出門。之前情況較佳的時候,他是總承包商。但他的脾氣打敗了他,一次又一次。今年夏天,他原本要監督某個汽車停車場的建造——一場酷熱、柏油大工程的展望。在工作場所大吵一架(工地上停了一輛冷氣拖車),結果使他失去工作。這就是我母親所謂的「邊鬥嘴邊離開」。在西南貝爾公司裡,她的職位很安全(她喜歡工作;她喜歡工作更甚於喜歡我們),而且,我們還享有電話津貼。例如,珍妮絲有自己的電話、自己的電話號碼(電話號碼簿上沒有登記的號碼),以及深夜的來電,讓她在我隔壁的房間裡低語,用她微弱的聲音向別人訴說自己的祕密。
Falcon的表面起了氣泡。雖然她沒問,但我還是覺得必須解釋一下那組水晶。「我妹的迷信,」我對她說:「她認為這組水晶可以為駕駛帶來好運。」
珍妮絲和我,當我們獲得我們的身體時,當我們開始發育時,母親把我帶到一旁安慰。珍妮絲遺傳了奶奶的大胸部和苗條細腿。她在臀部的搖擺間盪著一股自信,她有大顆光潔的牙齒,有高等數學的智慧,有自發性的智慧,也有本領組合原本不搭的衣服。她得到一些我顯然應當渴望的東西,而現在,她得到了某種我應該不會想得到的東西。
「好啊。」我說。
「寶貝,再見。」洛依德對我叫。
「冷凍優格,」珍妮絲回答。當「皮茲」擁擠光亮的停車場漸漸在我們身後消失時,她盯著窗外。「沙拉和健怡可樂,還不錯吧,珮蒂?」
我聳肩,但我並不懷疑它的價值,只是礙於父親錯誤的、過時的無知。在我們膝蓋所頂著的玻璃桌上,有一些呈扇形攤開的名片。名片的材質是重磅紙,外觀設計成被撕裂的樣子,雖然上面寫的地址是在巴黎,但這裡是堪薩斯州威奇塔市的第一街。冷氣空調不斷地吹著,所有東西都有杏仁的精華氣味,有一種滑脫不明確的質感。妹妹已經為m.hetubook.com.com父親和我介紹了一些城裡的去處,那是我們永遠都沒有理由前往尋找的地方,沒有招牌的辦公室,沒有接待員,那些地方的工作時間看起來很隨便、很不合法。現在,她在緊閉的大門之後的房間裡,在窗戶之後、在細條百葉窗之後的空間裡,裸體躺在一張桌子上。
「你要不要開看看?」父親問。
「什麼人際關係?」我問,好像我該這麼問似地。空氣非常熱,所以我說的字句像是由氣體構成般地跑了出來。
妹妹從內室裡走出來,用受傷的手拖著手提包,好像在吸引人注意那隻手。她是一個少女模特兒。她誇張地搖擺那頭閃動光澤的白色頭髮,頭髮看起來厚重實在,但實際上她的頭髮很單薄,接近營養不良。就像這一刻一樣,她都得好好梳理才能使頭髮如常地搖擺。
「要有空調。」我同意。優格店變成一座海市蜃樓在我的腦子裡出現,明亮的綠色和白色。父親不屬於優格店。他雇於「皮茲」(他可以帶雪茄進去那裡),而這裡貼了許多印有海鳥企鵝的小阽紙,表示這個地方抵制吸煙者。珍妮絲用左手吃了一球優格,她的舌頭沿著中心移動著,性感地,繞著白色乳脂移動。我似乎無法在座位上維持同樣的姿勢,姿勢不時往下陷,而突然被可樂爬上吸管的冰冷給凍住。那冰冷的痛感流到我的額頭。父親從三明治裡抽出一絲絲的豆芽菜,然後放到餐盤上。(「豆芽菜聞起來像精|液。」他曾這麼對我說。我是否該瞭解這些,然後激賞他的發現?)我們都看看手錶;珍妮絲的下一場約會是在丹麥家具店,她要去那裡讓人拍照,她要展示柚木茶几以及形狀像螳螂的高科技椅子。這場拍攝已經延遲了兩週,原因是為了等她的縫線癒合、等她的紗布拿掉;我非常樂於可以不用在週日報紙的夾頁廣告中看到她只穿著內衣和胸罩。
在我們家,每次身體弄髒、受傷的都是我,被太陽曬傷或被風刮傷,下巴有個V字疤(那是沒看到某一塊岩石的下場),頭皮上有一條橫線(是被魚鉤給劃出來的),水痘和粉刺,股骨因滑雪而斷裂,手上的肉因為被熨斗壓到而變得很恐怖,嘴唇和陰|部因為男孩們的粗暴對待而變得青腫。
「我幫你拿東西。」我對她說,同時解下乾洗店的袋子,裡面裝著燙好的裙子和上衣。那是絲質上衣,而她在裡面不會戴胸罩,她的大|乳|房顫動著,看起來好像裡面墊了膠。父親已經下車,他不想坐在外面等。「那會像一條狗,」他這麼形容:「流口水的笨狗。」
亞山諾是怎麼看那隻手的,雖然繃帶後來已經拿掉?她遭到損毀的手——我不斷地盯著——那些縫著線的芽,像男孩的睪丸滑稽地縫著線,一排三個。
「很棒。」我說,那是真的,但感覺不像真的。
珍妮絲說:「是啊。」完全沒有牽動正在微笑的嘴唇。
「多喝水。」亞山諾建議珍妮絲。「我想,那些腎臟可能永遠都不會乾淨。我得和那些傢伙談談。」他對我說。
「等會兒就知道靈不靈了。」戴維思長官說。她扣上安全帶,我也扣上安全帶。我連停車場都還沒離開,就先在路邊停車這關失敗了,於是她在筆記板上做了一個黑色的扣分小記號。
在等珍妮絲的時候,父親和我原本可以閱讀雜誌,但是坐在父親旁邊,我對於可能在雜誌中翻到的內容感到害怕,那些穿著衣服的身體,以及那些沒有穿任何衣服的身體,那些女孩並不像我,但是像珍妮絲。他不想閱讀雜誌的原因可能也一樣。我們共同的羞恥感讓我們直盯著架子上那些苗條的瓶瓶罐罐,架子上有按摩師亞山諾的簽名,和許多昂貴的油,用來塗抹在和我妹妹一樣的身體上。即使在我父親的公司裡,這些有益身心的容器也會讓我臉紅地把視線轉向其他地方。
「是啊,」父親說:「哈哈。」
對我來說,瑪帝顯然是想激怒我父親。如果父親做出回應,不曉得會發生什麼事?珍妮絲可能會耐心地跳下桌子安撫他。瑪帝可能會回他的貨車上吸點古柯鹸、喝罐健怡汽水,然後等氣氛恢復再回來,變成一隻眼神迷濛的紅眼狐狸。珍妮絲在南方高中曾和瑪帝做了些獨立研究,他們離開教室去參觀開發實驗室以及博物館的展覽,坐在他的貨車裡訴說她自己的事,藉著她世故的平淡情緒以及天生的美貌養活自己。
「油脂,」珍妮絲說,同時擺動她健康的手示意他把車子開回路上。「我自己就是一隻道道地地的油豬了,不要再吃一隻了吧。」
「全部。」她說。「親情、友情、愛情,全部。」
在這和*圖*書裡,男人都盯著她看,和其他地方的男人都一樣。對於哪些人迷戀她的健全模樣、哪些人迷戀她突然的殘缺,珍妮絲似乎分不清楚。她忽略所有人,除非真的有必要。「拍張照片,」她會說:「照片比較持久。」如果我能吸收她的自信就好了,但那當然和她其他的一切都密不可分。她的冷淡,是她自己爭取來的。
「誰會相信保險也涵蓋這種東西?」他說。珍妮絲和我都聽他說過這句話;我彷彿處於恍惚狀態中在聽著。他像隻乳牛在咀嚼言談之中的話題,時常反芻著同樣的話題。「如果不是親眼看到,我才不會相信。這個亞山諾,這個沒有姓氏的小子,或者,他連個名字也沒有,他有Blue Cross and Blue Shield健康保險——好啦,他看一下你的背就知道你有問題?他問了你的腎臟?它們對他說『送水來』?」父親並非真的生氣。他發現珍妮絲的神祕感令人滿意,也發現她對奇異事物的激烈辯護令人發笑。他能忍受各種他所謂的怪人怪事,只要那是她的作為就好。他讓她在儀表板中心黏了一組很大的螺旋水晶,有一種類似Silly Putty的黏膠玩具也黏在那裡,說是可以確保行車安全。那組水晶幾乎和原本黏在擋風玻璃上的肥胖指南針一樣大,我每次無聊都會從後座往前座專注地看指南針裡的水在緩慢地攪動某物,綠色的字母寧靜地從N滑向NE再滑向N。那是母親的指南針,是她在沒有明顯原因的情況下所郵購的東西;她從未旅行到任何需要指南針的地方,而且,她把它黏在父親的車上,不是她自己的車上。然後,又在一個沒有明顯原因的情況下,某個大熱天裡,當珍妮絲打開車門時,指南針掉到地板上、滾出門外,當它掉到停車場的地上時,塑膠球裂開了,裡面的黏液都灑了出來。奇怪地,珍妮絲把水晶黏在指南針下面才過了幾個小時,它就掉下來了;它們似乎在我們緊閉的、悶熱酷暑的車子內打了一場領土大戰。擋風玻璃上原本黏著指南針的地方剩下一圈模糊殘留的膠水。當珍妮絲坐在車上時,她用受傷的手把那些膠水都挑個乾淨。
時間是七月,雖然珍妮絲閃耀著按摩的油光、散發著杏仁的香味,但我一直流出汗水。回到車上,她坐在前面,讓父親載我們前往她的下一場約會。她轉動脖子發出霹啪響,閉上眼睛從一邊轉到另一邊。我納悶我的腎臟的位置在哪裡,甚至我的肝,以及所有的一切。她怎麼會變得這麼異國情調?我的生命也出自相同的來源,吃相同的食物,暴露在相同的中西部陽光之下,然而——我們之間卻有道裂縫。
「你們覺得亞山諾怎麼樣?」第一次來這裡時,珍妮絲曾問父親和我,那是六月的時候,她的手裹了一棒子的石膏,她纖細手臂的尾端黏了一隻粗大的棒腿。
父親說:「嗯嗯。」他努力不讓口氣帶著批判。後來,趁珍妮絲不在時,他對我說:「那個亞山諾是個同性戀。」他只有偶爾會做這樣的宣告,似乎是在釋放壓力,而且他只對我這麼做,那是我的瞭解。為什麼?因為他知道我也在想同樣的事嗎?但是,難道他不應該對我表示一點模糊的尊重.就像他對珍妮絲和我母親那樣,那種男性的嘲諷不耐,那種克制?反而,關於我的某些事物讓他產生了信心,就好像我是他的兒子,而不是他的女兒,另一個女兒。
「收了,收了,該收了。」瑪帝在拍攝一個小時之後唱著,用〈Ding Dong the Witch Is Dead〉這首歌的旋律。珍妮絲拉下裙子然後抖動她的胸部。洛依德低下頭,像隻勤奮的錢鼠,然後開始收拾裝備。
我聳肩,那聽起來一點都不會刺|激食慾,雖然當我們到達餐桌時,我會吃得比她還多。他們問我,表現得好像真的會聽我的意見,父親盯著後照鏡、妹妹的耳朵對著我的方向。我也許可以在他們之間進行冥想,如果真的可以進入那個狀態的話。在他們各自的世界裡擁有一平方英尺的空間。但是,我一直無法辦到。
一個面容憔悴、滿口爛牙叫做亞山諾的男人,可能正以拇指沿著她的脊椎上下遊走,尋找著壓力點和經絡。我清楚裡面正在發生的事,我知道是怎麼一回事,那麼,父親現在在想什麼?我移開膝蓋。當然,他應該也正在想珍妮絲,他的美人。今年夏天,他失業了(和我們一樣,珍妮絲和我,不用去高中),無聊、自我怨恨、等著看黃金時段的電視節目。每天下午,她都在悶熱的陽光下想把皮膚曬成棕褐和*圖*書色,而他都會走到後陽臺跟她說:皮膚已經很完美了,為什麼要用紫外線把皮虜弄壞?她看都不看他一眼,只是把緊身上衣往上拉了拉,然後調整一下丁字內褲內側的鬆緊帶,聽著他的哀求。
「謝謝。」她說,然後打發我。我離開,讓她自己塗口紅、然後自己躺進皮革椅,暫時在椅子的清新涼爽中圖個舒適。瑪帝打了一道頭頂燈,在這個空間裡塑造了一股沙灘氣息,我閉上眼睛,想像自己在做日光浴。我透過下垂的眼瞼看著珍妮絲的拍攝工作。她在陳列室裡漫步,撫摸著柚木高腳抽屜櫃,在乳白色躺椅上爬著,在紅木的電腦中心組上交叉腿歇息著,像裁縫師的假人模型,她把損壞的手放在後面支撐著身體。父親坐在陳列室角落的桌旁,閱讀著「丹麥設計」的刊物,嘴裡咬著潮濕且已熄滅的雪茄。瑪帝走向珍妮絲的膝蓋,拉高她的裙子。「抬起屁股。」他邊說邊擺動自己的屁股。她把裙子拉得更高。洛依德咯咯笑。「謝啦。」瑪帝說,然後走回照相機的鏡頭後面。「這裡不是都這麼說的嗎,在堪薩斯州這裡?『謝啦』?」
「到底誰……」父親問我:「會把十五元花在這種無聊的事情上面?」我們在按摩師的休息廳裡等我那美麗的妹妹。我們的面前站著幾座高高的架子,上面擺滿了潤滑油和乳液,淡藍色罐子上的標籤寫著法文字。那是個擁擠的小前廳。價格標籤吊著金色絲線。魯特琴的音樂,海鷗的叫聲。「最好是該死的長生不老藥,才會值那麼多錢。」他發著牢騷。「沒錯吧,珮蒂?」他戳我一下,希望我能表示同意。
「我是說你妹妹,」他說:「我想,她可能想要練習一下。」
「不用,謝了。」珍妮絲說。「我只要坐在這邊就夠了。讓小人物開吧。」
「不了,車子已經開了。」父親邊說邊把Falcon開上街道。
因為在椅子上打了瞌睡,也因為考試焦慮,我的精力已經恢復。我爬進令人窒息的後座。現在我們要前往我的約會了。現在輪到我了。
他們沒有在那裡等我。他們把車子留給我,因為我得開著它去考試。那個街區上有一家咖啡館,他們走路過去,妹妹還穿著模特兒的衣服,而父親抽著新的雪茄。當然,車輛管理局裡沒有空調。老式立扇呼呼響著,橙色的飾帶直直飄起,似乎想證明他們盡力了。
當她的鐘點已經結束,內門打開的空間只足夠放亞山諾出來。他挨擠出來然後輕輕關上門,在對我們打招呼時露出了灰色的牙齒。我看著他的手因油光而閃耀。當我們在閒聊等候珍妮絲穿好衣服時,他不斷地在毛巾上擦拭雙手。那是很難擦掉的油,很像煮菜用的那種,亞山諾必須將毛巾滑過手指之間,再從手腕關節處往下擦。這樣的擦拭是這個空間裡唯一的動作,像是隱約讓自己來一場手|淫式的按摩。我知道父親也和我一樣正仔細觀看著,想像那雙沾沾自喜的手,那些油,在珍妮絲身上遊走。
「女孩們,要不要吃午餐?」父親在經過「皮茲烤肉店」時問我們。
「什麼都不想.只想要一杯可樂,配Tylenol止痛劑。我的頭髮會痛。」
這可能會成為一項持久的習慣:使用拇指和食指,我製造了自己的槍。
珍妮絲示意要我跟她去後面,去那間長得很像衣櫥的浴室,她要去換衣服。我必須幫她扣上衣釦子、拉上裙子拉鍊,必須再次聞到溫暖的杏仁香味。毀掉的是她主要的手,物理治療師會訓練剩下的手指頭拿起鬆軟的東西。很快地,她將不再需要我的協助。當我在學校聽說她發生意外(那時正在上代數課),我的第一個想法是,她可能會死,而我會出名。我的想像力很怪異,貪婪又殘酷。
我慢慢地把父親的車子導上街道,而經過咖啡館時,我不敢張望;他們會看到我遲鈍地開過去嗎?取得駕照是我們今天的最後一項差事,如果一切順利,明天就由我帶珍妮絲去找醫生、物理治療師、上發音課。我們會開母親的車,上面有音響還有空調,會先載母親去市中心的貝爾總部。每件事都會不同,只要我能開車。父親因為沒有其他事可做,可能就得去爭取建築界的合約了。他可能得去「皮茲烤肉店」做些午餐應酬。他可能再也無法追蹤珍妮絲的事業和冒險。在明天和今天的差事之間,存在著一道短暫但重要的時間裂縫:我通過考試,以及,我們今晚都會在家裡等珍妮絲,因為有人會帶她出門。